第三十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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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鈴鈴鈴鈴……」

  陳相從絕望中醒來,趙棟樑和張瑾玥的臉在他眼前交疊。

  他的心底生出一種極度渴望,渴望有一個全能全知者能把秘密全盤托出,告訴他為什麼個性天差地別毫不般配的兩個人能有機會結合在一起。他們明明那麼不同,一個像陰暗潮濕的朽木,一個像光潔靚麗的大理石。究竟是什麼,讓這兩塊毫不般配的材料緊緊粘合在一起?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他人生中的前26年裡,趙棟樑的表現離一個稱職的丈夫差著十萬八千里。而這裡,在前九次的輪迴中,趙棟樑始終流露出對張瑾玥可謂越界的關切,好似張瑾玥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在嬰孩期的記憶自兩歲起,倘若他果真正在經歷26年前的歷史,那麼在他出生後的兩年間,究竟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之事,才能讓張瑾玥火速改嫁趙棟樑,趙棟樑對張瑾玥的態度又為什麼迅速由殷切轉為冷漠?還有最重要的,陳波的死因究竟是什麼,才能讓和他或疏遠或親密的所有人,都對他閉口不提,仿佛他從未存在過?

  不斷從心底冒出的疑問把陳相淹沒,險些讓他忘記那件最棘手的事:如何救下張瑾玥,同時救下被颱風波及的所有人,結束這無盡的輪迴。

  上一次的經歷已經給到他足夠明晰的提示,要想讓一切人和事都按照既定軌跡運行,就不能像遊戲作弊者那樣運用上任何超越時間的東西。

  如果遲到的衛星數據註定不能被提前使用,那麼要想做出一份完美的預報,就要用其它方式補充初始場中垂直方向的信息。方法只有一個,還是放氣球,放很多個氣球,像用絲網刀切熟雞蛋丁那樣,把老天爺切成一格一格的。

  這個方法是完全可行的,氣球胚子和氫氣都足夠多,況且如果只關注附近的天氣形勢,只在附近多放幾個即可。用動力方法做數據同化的時候,內部網格的信息多多少少會被反饋給外部,使得整個初始場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修正。

  可是如果這樣做的話,就又回到了問題的原點。氣球放得越多,耗時越長,越無法勻出時間去處理張瑾玥。而張瑾玥似乎只有親眼見到自己,才能僥倖平安。

  他被極其有限的時間限制著,就像往身上套一件縮水的羊毛衣,再怎麼拉扯衣袖,都總有一隻手腕要露在刺骨寒風中。究竟要怎樣做才能破局?

  頭腦飛速運轉,一張張熟悉的臉懸浮在眼前。他所要完成的事,一定不是單槍匹馬就能做到的,他需要其他人的協助。由於要運行模式,並說服只信任他的張援朝,他自己一定是要儘早返回台里的。如果想要勻出時間去見張瑾玥,那麼就要有人代替他放氣球。

  可又有誰能替他呢?為了保證安全,氣球施放必須由兩人配合進行。林芳是一瘦弱姑娘,估計連無線電儀都舉不動,不可能讓她去;張勇已經明確拒絕過他,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回心轉意;陳德球要開車,要望風,且完全沒有經驗,容易操作不當耽誤時間,也不可能讓他放;趙棟樑就更不用說了,這事得完全躲著趙棟樑,否則那人一打小報告,誰也別想離開台里。所以,能放氣球的只有任天富。

  再一次回到死胡同,他根本不可能同時兼顧氣球、模式和張瑾玥。自己和任天富是唯二能運行起模式的人,所以他們無法處理張瑾玥。陳德球要趕時間見兒子,也無法顧及到張瑾玥。林芳毫無行動能力,張勇不肯離開台里,張援朝要指揮防台,這三個人都無法解決張瑾玥的問題。按照之前幾次的經歷,即便於姐有能力順利送張瑾玥到醫院,張瑾玥也仍然逃脫不了死亡。

  如此這般,僅剩的,沒有嘗試過的可能人選,就只有趙棟樑。雖然陳相向來不覺得趙棟樑對張瑾玥有什麼感情,但在這裡,那位賣卦哥似乎把張瑾玥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

  在鈴聲的盡頭,陳相打定主意:就這麼試試吧,讓趙棟樑去試試吧。

  晚間11點整,陳相利用上一次的探空數據和來自未來的衛星數據,跑上能夠復現瑞雲湖暴雨的模式。然後從抽屜里掏出濕漉漉的小草球,捏在手裡,奔跑下樓,尋找趙棟樑。

  一如既往地,趙棟樑的躲在半山腰的紅桑叢後,一隻手捧書,一隻手打手電,來回渡步,口中念念有詞。陳相趟過一叢紅桑,停在趙棟樑面前。兩人隔著一棵幼年棕櫚樹,面面相覷。

  趙棟樑把書合上,攏入懷中,眉頭皺出刀痕,警覺地望著陳相,一語不發。

  「你在這裡做什麼?」陳相問。

  「不用你管。我今天不當班,不歸你管理。」

  趙棟樑的回答在陳相的意料之中,早在第一次輪迴時,陳相就察覺趙棟樑對自己有著莫名其妙的敵意。雖然他很想知道陳波和趙棟樑究竟是什麼關係,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但時間已經不多了。


  「張瑾玥要生了。」陳相單刀直入,以毫無攻擊性的語氣陳述。

  趙棟樑的眼睛眯縫起來,凝視陳相,像在注視世界上最古怪之人,「你不會剛剛知道這件事吧?」

  「當然不。」

  得到陳相的否認後,趙棟樑臉上剛燃起一半的憤怒又開始消去。

  「你怎麼知道她快要生了,你們關係很好嗎?」陳相把他最關心的問題問出口,心跳得像打鼓。他早已從各個角度揣測張瑾玥和趙棟樑的關係,卻始終毫無頭緒。他對趙棟樑的回答無比期待。

  「她告訴我的。」趙棟樑輕飄飄的吐出這一句話,像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但他說完後,便開始呈現出一種迴避的姿態,眼神從陳相臉上抽離,甚至慢慢轉過身,倚靠在棕櫚樹幹上,背對陳相。

  趙棟樑的這番迴避,讓陳相心裡輕鬆一大截。他不必再擔心因為沒有注視趙棟樑的眼睛而讓對方感到不尊重,也不必焦慮對方的哪句話讓他無法壓抑多年的埋怨怒而暴起。那樣的話,趙棟樑這種自尊心格外強的人,必不會配合他半分。

  「你們關係很好嗎?」對真相過於濃重的渴望讓陳相逐漸失去理智,追問出一個趙棟樑明顯不想回答的問題。

  這個問題的答案,陳相等了很久,等到被趙棟樑手電吸引的蚊蟲逐漸發現另一個美味獵物,簇在陳相身邊。

  「當然沒你們兩口子要好。」趙棟樑的挺直的腰板漸漸松垮下來,「她給你燉魚湯是因為愛你,給我燉是因為可憐我。我比不過你。」

  說完,他抬腳離開,依舊背對著陳相,為了繞過陳相,甚至不惜去鑽最濃密的那叢紅桑。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我預測到今天晚上要刮颱風,發洪水。瑾玥快生了,你幫我送她到醫院待產吧。」陳相衝趙棟樑的背影喊,以複雜的心情,真誠的語氣。

  趙棟樑的腳步停住了,他正卡在紅桑叢里,連忙後退幾步側頭望向陳相,滿臉焦慮。

  他沉默很久,像是在做複雜的心理鬥爭,鬥爭的盡頭卻是一句輕飄飄的話,「你可以請假。」

  「我請假的話,就沒人做預報了。」陳相已全然掩飾不住自己眼中的殷切,「我請求你,幫我這個忙,到我家巷東頭裁縫鋪里接到她,送她到醫院,讓她平安。」

  說完,陳相主動走向趙棟樑,把還在滴答滴水的苔玉塞到趙棟樑手裡。

  晚間11點20分,陳相返回值班室把模式結果遞交給張援朝。安頓好張瑾玥後,其餘的一切工作都變得時間充裕並井井有條。

  張援朝會在未來兩小時內的某個時間點,發現探空和衛星數據的來源問題,只疏散赤坎河附近的居民而不肯和水文隊一起做出炸堤的決定。但在張援朝躊躇期間,陳相會盡全力在瑞雲湖中附近方圓20公里內,施放四個氣球,然後回到台里,重新運行模式,把自己的違規行為和盤托出,用一份無懈可擊的預報產品,徹底說服張援朝。

  在這一次的計劃中,唯一的變量就是張瑾玥。他無法保證張瑾玥見到趙棟樑能和見到自己一樣安心,但他已做出最大的努力。他為她安排了一個同樣喝過她魚湯的人,並且帶去了信物。

  今夜的一切都格外順利,凌晨1點20分,瑞雲湖暴雨的預報結果被再次復現。當陳相出現在張援朝眼前時,那位焦頭爛額的指揮官差點把他按在牆上質問他一整晚都去了哪裡。陳相從未料想到張援朝會失態到如此地步,只能拼命認錯,並以最誠懇的態度說服對方炸堤。

  凌晨1點40分,霞山區和赤坎區的大街小巷,警報迭起,人頭攢動。已經被從家裡趕出來的人,被迅速接到附近的建築物里。還未出門的,被勒令呆在原地。

  距離命運的審判還有40分鐘時,陳相已回到值班室,在呼呼暖風中,精疲力竭,無所事事。他坐在陳波的位置上,把攤在桌上筆記本,翻到開頭,一頁一頁閱著。重溫張瑾玥和陳波的過往,他不再感到尷尬,只覺得溫馨。也許馬上,他就要重新回到現實中,回到一個同樣可懼的颱風夜,再一次把她救下,讓這種溫馨和美好永遠在自己的生活中延續。

  他的全身都還在滴水,為了不沾濕筆記本,翻得很小心。張勇十分貼心,讓空調風口調轉方向,直衝陳相吹。乾燥的暖風把周圍的書頁一齊颳得嘩嘩響,連同趙棟樑桌上的那本《漁樵問對》。

  《漁樵問對》是趙棟樑托陳相帶回台里的,趙棟樑自己則徑直騎上二八大槓去找張瑾玥。在把這本書送回值班室的路上,陳相根本無心翻看,而現在他則有暇釋放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他坐到趙棟樑的坐位上,望著那本厚得像磚一樣的《漁樵問對》,從書右側中縫處翻開,直接翻到正文處,驚訝到渾身木僵。

  映入眼帘的不是艱澀難懂的古文,也不是精心註解的白話文,更不是形形色色的卦相,而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天氣圖和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

  這不是古人用來參透天機的《漁樵問對》,而是《天氣學原理》和《天氣學分析》的合訂本。被戲為賣卦哥的趙棟樑,從未問天買卦過,他算出的東西,也不是天機,而是腳踏實地的科學。

  陳相一下子崩潰了。他剛剛拼盡全力給予趙棟樑最大的信任和期望,而僅在短短2個小時後,就發現那人從頭至尾都在欺騙他。趙棟樑是一個騙子,一個小人,一個26年來秉性未改的小人!

  趙棟樑始終在鑽研專業,但卻特意在所有人面前呈現出一個神婆的形象,不惜被領導批評,被同事恥笑,陳相無法揣測出他的動機。陳相現在最在意的是,在第八次輪迴中,趙棟樑明明有機會指出天氣圖的錯誤,但卻毅然放棄,放棄張瑾玥和幾萬人的性命。他毫無責任感。

  一瞬間,悔恨湧上陳相的心頭。他讓一個薄倖寡義之人去照顧張瑾玥,親手把一個心思陰暗的人送到一身兩命的妻子身邊,那個人甚至對他抱有敵意。他做錯了。

  時間指向凌晨1點45分,陳相拔腿衝出值班室。距離風暴潮激振還有15分鐘,陳德球的車還停在山腳下,他還有機會趕到張瑾玥身邊。

  颱風的14級風圈已經靠近,毫無遮擋的山頭上,人已無法正常行走。陳相被風扯著,踉蹌著,從將近30°斜坡上順著已積聚成流的雨水滑落到山下。氣象台大門口,陳德球的車在風雨里飄搖,成堆的綠色小鋼瓶全然不見蹤影。

  陳相拼盡全力坐到駕駛位上,擰上鑰匙,無比虔誠地祈禱,祈禱兇惡的雨水能看在他的顏面上留有餘地,不要全都被風灌入發動機里。

  一下,兩下,三下。顫抖地把鑰匙轉到第三下,腳下開始震動,發動機嗡嗡起鳴。濃到化不開的雨線中,這輛大屁股三廂車顫顫巍巍地出發了。

  凌晨2點04分,陳相艱辛行駛到南橋河附近。這裡一片漆黑,毫無人跡。緊接著,沉悶的巨響從遠處傳來,嚇得他扶不穩方向盤。他清楚,那是赤坎河堤壩被炸除的聲音。炸堤不是一個小工程,他想像不到是如何在幾十分鐘內實現的,只覺得感動。

  在這個夜晚,他成功救下幾萬人的性命,只剩下一條生死未卜。趙棟樑究竟會怎樣行動,陳相無從得知。也許他還懷有良心,如約把張瑾玥送進醫院;也許他正躲在哪棟堅固的樓里,暗自享受玩弄人於股掌之中的快感。岔路口就在眼前,陳相本能地傾向後一種可能。他要駛向二橫巷,駛向家。

  方向盤的轉動通過傳動系統傳到給車輪,兩個前輪一齊向右側偏轉45度角,眼見就要實現一個利落的不減速過彎,可猛然間車輪抱死,方向盤也再也轉不動。

  陳相拼盡全力也無法掰動方向盤半分,水溫表的指針正在迅速移向紅區。緊接著,這架靈活的鋼鐵巨物徹底脫離他的掌控,像死了一般,任由狂風拉扯,失速,轉向,傾覆,順著從遠方傾瀉而來的淙淙水流,滑進河裡。

  水下,陳相以最後一絲力氣爬出車窗。南橋河不是一條小河,不是一個旱鴨子能輕易應付得了的。他被捂在漆黑的水面下,連堤岸的方向都摸不到。

  不知掙扎了多久,水面上的波浪漸漸小下去,月光灑下,一片亮晶晶的。水體分了層,下層溫暖渾濁,上層寒冷清澈,它們交匯在一起,逐漸變得咸腥。

  陳相漂在水底,能隱約看清月亮的輪廓,分辨出水面和堤岸。海水的侵襲讓水體的密度越來越大,讓已失力的他感受到托舉。即便是在夏天,被颱風抽吸上表面的深層海水也依然逼近0度,但他卻感到周身都暖洋洋的,像被裹在襁褓里,被輕輕抱著。他回家了。

  第一次,在意識的盡頭,他的眼前沒再閃回那些翻湧的回憶。像在一個無風的春日夜晚,睡了一個安然的覺。

  沉睡的盡頭,叫醒他的不是清脆的鈴聲,而是嗚嗚的風和冰冷的水流。

  他在黑暗裡緩緩睜眼,手機橫在眼前,嗡嗡地震動著,碎裂的屏幕像火一般明亮,其上顯示的時間被雨滴扭曲。時間顯示為:

  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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