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白色氣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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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的湛江市,註定不平凡。

  凌晨12點半,陳相一行人已成功在瑞雲湖附近施放一個氣球,現在他們正驅車趕往瑞雲湖北部,赤坎區內臨近湛江水道的地方,放出第二個。

  他們行駛在海濱大道上,有幸目睹颱風淫威所造就的盛況。湛江水道附近的港口和渡口,比以往任何一晚都要喧囂。

  毫無遮擋的海岸線附近,風是永恆的。海洋和陸地之間的熱力差異,致使海岸線附近永遠存在一個日變化的環流,具體表現為在低空,白天風從海上吹到陸地,晚間風從陸地吹向海洋。

  對於湛江水道附近的人們,夜間颳起偏西風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而今夜,港口上的調度員和橋吊司機照常面朝大海工作,陸風從後腦勺刮來,代表海風的東北風球卻逐漸從信號塔上升起,塔身上亮起的一綠兩黃信號燈,仿佛置身於一個不真實的夢。

  緊接著,嗚嗚的風螺聲搶奪一切注意力。預示風暴潮的風螺,鳴叫頻率最高,比其它緊急場景中的鳴聲更加刺耳。明明一切如常,收工返航的通知卻以最快的速度擴散。

  無線電台的水上專用信道一下子被占滿,正在輪換休息的調度員也都被重新召集。已進港的船隻被要求重新檢查錨鏈,正在進港的秩序井然,還在遠洋作業的也都調轉航向,極速歸港。

  道路上,每隔一段距離,都設有一個交通指揮卡。卡旁站著或著便衣或著工裝的人,舉著喇叭,衝來往車輛喊話,喊他們離開這條能欣賞海景的路,躲開那些看起來還格外平靜的海水。

  海岸旁,大街小巷裡,嗡嗡吊扇下沉睡的人,也都被擾了清夢。明明沒下一滴雨,卻有人叫喊著發大水,讓他們都離開家,到安全地帶避難。他們有的迷茫,有的惱怒,但最終全都信以為真。因為喊出這番危言的人,要麼胸前有警號,要麼胳膊上別著居委會的袖章。

  凌晨12點40分,臨近湛江水道的一片隱秘空地上,陳相迎著嗚嗚漸起的東北風,把氯丁膠乳氣球坯子套在氫氣瓶的出氣口上,擰松閥門,把氣球沖氣到一人多高。任天富手忙腳亂為球炳掛上無線電探空儀,兩人一同拽緊球炳,順風擺好位置,倒數三聲一齊撒手。

  乳白色的氣球急速升天,向西南方飄去,隱沒入暗紅色的雲與水。在它移動的反方向,遂溪縣逐漸亮起燈火。那裡是東北部有低丘陵,其餘三面地勢平緩的寬廣平原,既有繁華的集市,也有一望無際的甘蔗地。甜掉牙的砂糖和紅糖在那裡生產,遠銷全國。

  在那裡,被人從涼蓆上、毛巾被下拉起避難的農商,一定又悲又喜。悲是因為辛苦種植的甘蔗即將在豐收季來臨之際,被不長眼的洪水衝倒衝散;喜是因為,他們還有來年。這本是屬於赤坎區和霞山區的喜怒哀樂,卻錯誤地讓他們承受了。而在那些真正危難的地方,人們還在沉睡。

  粗重刺耳的鳴笛聲從不遠處傳來,那是停車在路邊望風的陳德球給出的信號。凌晨12點45分,甩掉包袱的空載貨車被狂風追趕著疾馳。從黑黢黢的無人區行駛到燈火通明的繁華地,車子停在人民醫院附近,陳德球抱著氣球胚心滿意足地離開。

  陳相從貨箱裡跳出,坐到駕駛位上。在他身邊,任天富一直望向醫院一樓一間窗戶大敞並貼有白色瓷磚的小房間,滿臉渴望。

  凌晨1點02分,暴風雨吞噬一切。一輛甩著屁股疾馳的三廂貨車出現在氣象台大門口,它一個急轉徑直上山卻一直打滑,甩出的水花飛濺很遠。在水花落地的地方,並沒有堆著墨綠色小鋼瓶。它們早已被風吹散,不知滾落到何處。

  凌晨1點04分,車子熄火在氣象台大門口。陳相跳下車時,隱約聞到一股臭氣,卻又很快被泥土氣息掩蓋。他沒有過於在意,只扒著各式樹幹和護欄頂風走到觀測場裡的鐵皮房,從張勇手中接過潮濕的草稿本,護在胸前。

  凌晨1點10分,狂風暴虐之時,本該肅清的戶外有四個身影在移動。一個全力衝刺奔向主樓。兩個緊貼在一起,步速緩慢。還有一個,像失了魂一樣被雨牆任意推搡,走走停停,姿態扭捏。

  凌晨1點15分,陳相坐在值班室的電腦前,渾身濕噠噠地滴不完水。他絲毫不理會趙棟樑的質問,只專心處理數據。自從下車之後陳相就再沒看到過任天富,接下來的工作全部都要獨自完成。

  凌晨1點35分,模式運行完畢,結果符合預期,颱風路徑完全準確,暴雨中心出現在瑞雲湖。他把這份無懈可擊的預報產品遞到張援朝手中,勸說張援朝炸堤。

  期間,張援朝一直一臉怒氣,無數次想要發問卻都被陳相機關槍一樣的嘴給堵回去了。陳相很清楚張援朝是要質問他一晚上都消失到哪裡去了,可時間緊促,他不打算給張援朝機會。


  這一次的勸說十分成功。張援朝被陳相牽著鼻子走,開始和陳相討論炸堤治水的可行性。

  「你的想法不錯,可是容錯率太低了!西有洪水,東有海水,水量還都不小。炸早了,洪水不往海里泄,只往赤坎區去,把那兒變成一片汪洋。炸晚了,洪水和海水撞在一起,溢出設計高度更低的南側壩段,漫到霞山區去,把那兒給淹了。現在已經來不及撤離那麼多居民,稍有偏頗,就要搭上許多條命。」

  張援朝瞪著陳相把這段話說完,怒氣和焦慮匯在一起,激得半邊臉直抽搐。

  「2點01,最晚2點05,這是風暴潮激振的階段,在這個時間段內炸,保證成功。」

  陳相這樣勸說,神情篤定。早在11點多,張援朝就應該把他的預報結果遞給水文隊去跑耦合模式預報海浪了,雖然在那個結果中,降水預報有誤,但颱風路徑整體上是準的,用來預報風暴潮綽綽有餘。張援朝應該早就知道2點左右是風暴潮激振,他不應該如此猶豫。

  張援朝既不認可也不反駁,只問出一個陳相無法回答的問題。

  「你在11點多第一次提供給我的模式結果,用到的衛星數據是從哪裡來的?」

  說完,他跳動的眼角安分下來,焦慮和不安也從臉上褪去,只剩下審視。

  「你別管從哪裡來的,你可以去和1點鐘最新接收的對比驗證它的準確性。」

  陳相沒有料到張援朝會把數據審核得如此仔細。數據來源的問題不可能如實正面回答。他不可能實話實說那份關鍵的數據來自未來,否則張援朝定會就此質疑自己提供的所有東西,讓一切努力化為徒勞。

  張援朝不表態,只沉默。沉默一會兒,開始翻電話本拾話筒。

  「你相信我了是嗎?」陳相連忙問,以一幅懇求的姿態,「我老婆現在在二橫巷,霞山區地勢最低的地方,她還大著肚子,我不會拿他們的命開玩笑。」

  張援朝嘆出長長的一口氣,臉完全鬆弛下來,語氣飽含無耐:「我相信,看你的面。」

  凌晨1點50分,西二路派出所二橫巷辦事處內,早已被風撞得咣咣響的鐵門被狠狠踢開。黃龍衝進屋,一把拽起睡眼惺忪的丁小麼,抬手狠扇了他一巴掌。

  「抽風仔,魯去死。給你打幾個電話都不接,再不睜眼你就回家種地去吧!」

  丁小麼一下子清醒過來,對上黃龍的怒目,一臉狀況外。

  黃龍一手掐上丁小麼的耳朵,大聲喊:「刮颱風,下暴雨,發洪水,要死人了!巷東頭有個孕婦倒地上了,一地血。風太大醫院暫時出不了車,讓咱先行救助。人在小賣部旁邊。」

  丁小麼茫然應下,光著膀子往屋外沖,被雨淋個全濕後又返回來,問黃龍,「我一個人怎麼救啊?我又不是醫生!」

  「我能不知道你不是醫生? 2點多發洪水,好歹給人挪到安全的地方,別被水淹了。吃那麼多飯搬個人不至於搬不動吧?」

  黃龍一邊說一邊給丁小麼披雨衣,「這事交給你了啊,給我辦好!赤坎河要炸堤,缺人手,我管不了你了。完事之後,別傻楞在原地,隨便找個小二層的房子上房頂,記住沒?」

  丁小麼用盡全力消化掉黃龍的話,然後像往常那樣和黃龍唱反調,「你一老寒腿的去什麼水邊?我去!你去搬孕婦吧。」

  黃龍的怒氣更重了,語氣兇狠,「不管你認不認,我都是你師傅,是你上級!水邊危險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不想捲鋪蓋回家種地,就老老實實的,別給我掉鏈子!」

  「滾!」黃龍說完,照丁小麼屁股上狠踢一腳,確認他跑向正確的方向後,才又腳步匆匆地反向離開。

  丁小麼衝到巷子上,才意識到安睡整晚的自己錯過了什麼。這場風雨非比尋常,風像刀,雨滴像錘子,砍砸在口鼻上,砸得他窒息。而本應沉睡的二橫巷也逐漸變得喧囂,巷子上立著幾個西二路派出所的同事,舉著大喇叭喊話,說馬上要發洪水,讓一樓和平房裡的人就近上二樓躲躲。

  他走得艱辛但還算順利,順利找到黃龍口中的孕婦。只是那孕婦的情況不像黃龍描述的那樣慘。她倒在小賣部側面的暗巷裡,沒有意識,但並不是一個人。於玲在守著她,用膝蓋墊高她的頭,避免嗆水。

  面對此景,受過專業訓練的他,沒有像於玲那樣恐慌和崩潰。兩人合力把人抬到小賣部的二樓,於玲一直在哭,哭得丁小麼心焦。

  那孕婦出血很多,明顯到奄奄一息的地步了,丁小麼雖也心急但也無能為力。他現在十分掛念黃龍他們,赤坎河不是一條小河,暴雨天裡水量一定很大,更何況按黃龍的說法,現在已經到了要炸堤泄洪的地步,可想而知河邊有多危險。他一直看不起黃龍,但如今發現黃龍其實也看不起他,寧願邁著兩條不中用的老寒腿去充人頭,也不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

  於玲家裡的掛鍾指向2點05分,緊接著,遠方傳來沉悶的轟鳴。慢慢的,雨聲越來越小,水流聲越來越大。透過窗子,他看到渾濁的水流漫過整個巷子,水面升高,流動得也越來越急促,卷夾著各種垃圾和建築碎片,漫過一樓小店半米高的入戶樓梯。

  正當他心中開始恐慌水面無限上漲淹沒一切時,水流開始放緩,水面也不再升高。於玲哭得更加激烈,把貼在孕婦臉側的手拿開,獨自衝到樓下,不知給哪裡撥出一個電話,然後開始哀嚎。

  從她的言語間丁小麼得知,那孕婦咽氣了。從未目睹過生死之景的他,不知該怎樣做,只本能地覺得心痛。他想前去安慰卻被窗外傳來的喇叭聲牽制住腳步。

  寂靜的夜空下,周遭的一切重回喧囂。各種失真的喇叭聲充斥耳間,用每秒340米的速度擴散一個又一個悲心的消息:

  第三片區有傷亡,請求支援。

  五區人手不夠,過來幫個忙。

  誰那裡有電,給總隊打個電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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