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風暴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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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陳相第三次伴著嘈雜的電話鈴聲醒來時,終於不再激動地喊媽。

  自然之災面前,人總像秋日的落葉那樣脆弱不堪,他們只能在照常普照的陽光下,悄無聲息地落地,默默等待粉身碎骨的結局。

  死亡的實感仍舊曆歷在目,此時的陳相正無法控制地周身顫抖,仿佛置身於一個冰罐。

  他無法得知是什麼讓他回到出生的前一天,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年代,和熟悉卻又古怪的人打著無厘頭的交道,重複經歷無法抵抗的災痛。但有一點他十分確信:

  如果他不能儘快掙脫1995年的一切,那麼2021年張瑾玥就會和剛剛的他一樣被悶在冰冷的海水裡,做著或溫暖或絕望的夢,漸漸窒息。

  天降的劫難無法扭轉,但至少還有機會躲避。如果是張瑾玥的死將他困在這時長為4個小時的時間囚籠里,那麼提前救下她也許就是打開籠門的鑰匙。

  於是這一次,他在漫長鈴聲的盡頭拾起話筒,竭力壓制住顫抖的聲音,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瑾玥,我有急事找你,在家等我。」

  乾脆利落地掛掉電話,他轉身對著目瞪口呆的張勇伸出一隻手,「我需要那輛生鏽二八大槓的鑰匙,還有你的手錶。今天晚上有颱風和風暴潮,跟任天富說一聲。幫個忙。」

  張勇的那塊萬國牌追針計時錶看起來就價值不菲,戴在手腕上沉甸甸的。現在是晚上10點半,按照前兩次的記憶,颱風至少在一個半小時後才會影響到湛江,兩個半小時後才會正式登陸,三個半小時後,風暴潮才會來臨。即便走廣州灣大道回家是繞了個大遠路,兩個小時也足夠了。

  這次來得及。

  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下樓,推出車,騎行在半嵌入大大小小石子的水泥路面上,傳動系統發出的尖叫和中軸的嘎吱聲像交響樂一般熱鬧。不一會兒,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響徹雲霄。

  「你幹什麼?」陳相單腳撐地,沖一下子從樹叢里閃到路中央的趙棟樑驚呼。他險些撞到眼前的人。

  「當班時間你去哪裡?」趙棟樑問,語氣里滿是疑惑。

  陳相望著面前懷裡抱著本書、滿身潮呼呼的人,也同樣疑惑地發問,「你在這裡做什麼?不怕被蚊子抬走嗎?」

  趙棟樑漫不經心地用書脊掃掉身上還沒被布料吸收的水珠,賭氣一般地答:「我又不當班,不歸你管理。」接著,他走上前一手拉住車把,「你跟張台請假了?」

  「請了請了。」陳相連連應和,踩在踏板上的腳開始發力。他想以最簡單的方式把趙棟樑打發走。

  趙棟樑像是沒料到陳相的回答一樣,愣了一下,拉車把的手逐漸鬆開。這讓陳相松下一口氣。

  當嘎吱聲再次響起時,陳相身後傳來任天富帶著喘息的叫喊,「波哥,有颱風和風暴潮是什麼意思?你去哪裡?」

  陳相沒有停下,只是同樣扯著嗓子喊:「明天凌晨1點颱風2點風暴潮。台里交給你了,你嫂子有事,我要先回家——」

  車子滑下最後一個下坡,即將右轉駛離氣象台的大門,猛然間陳相察覺到車輪子後面似乎始終綴著吃力的腳步聲和劇烈的喘息。剛要轉頭查看,身後便傳來趙棟樑的嘶吼:

  「你停下!」

  「張瑾玥怎麼了?」

  「瑾玥怎麼了?」

  陳相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停下,反而騎得更快了。他始終朝著刮濕風的東方前進,經過揚灰的土渣路和熟悉的葎草地,忍著腳踝上的刺撓把快要散架的車子拖上廣州灣大道半人高的路基,一邊用衣角抹乾淨手心上的鏽跡,一邊衝著在月光下泛白沫的海岸線喘氣,半晌才吐出一句憋了很久的話:

  「你沒必要知道張瑾玥怎麼了。你不配。」

  趙棟樑對張瑾玥不好,打記事起,陳相就這麼覺得。雖然吵架冷戰家庭暴力一次也沒有,但他總覺得,那兩個人的關係奇奇怪怪的,一點也不像夫妻。

  張瑾玥在一家小學裡管理財務,工作較為清閒,包攬下所有家務,對待趙棟樑也一向熱情和周道。

  她總是做趙棟樑喜歡吃的魚香肉絲和西紅柿炒蛋,在趙棟樑上長白班時特意等他回家再吃飯;她會在趙棟樑進家門時接過他的提包,把拖鞋從鞋架上取下來正放在他腳邊;她會對他噓寒問暖,心疼他工作忙、夜班累;她為他洗腳。

  夫妻之間,本應如此。當山盟海誓的濃烈感情被瑣碎的生活沖淡,只剩下互相扶持的責任和義務,這很正常。但是,張瑾玥的付出,始終是單方面的。


  作為相濡以沫的伴侶,趙棟樑對張瑾玥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回應。

  當張瑾玥伺候他時,他總先是擺出一幅受寵若驚的忐忑樣子,然後恢復一成不變的冷臉,最終眼神飄忽不定地安然享受。

  他從來都不過問張瑾玥的生活,不知道她喜歡什麼,不為她過生日,不幫她操持家務。在還沒有通燃氣的時候,家裡的液化氣罐是張瑾玥自己搬的,老化爆裂的水管是樓上王奶奶的兒子修的,颱風天之前屯菜買得太多提不動是於嬸幫著送回家的。

  也許在趙棟樑眼裡,家就像酒店,張瑾玥就像服務員。

  有些家庭里,由於經濟收入差距懸殊,夫妻雙方必然有一方需要成為家庭主婦或主夫。可陳相的家庭也不屬於這種情況,在趙棟樑評上高工升上台長之前,工資不比張瑾玥高多少。

  張瑾玥在陳波離世之後火速改嫁趙棟樑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但是趙棟樑不配。

  當從額頭上不斷滾落的汗珠終於不再因為混入灰塵而蟄得眼睛睜不開時,陳相把自己從飄散的思緒里抽離,扶起車子,繼續上路。

  他和張瑾玥互為唯一的親人。他要救她。

  |

  夜裡12點,湛江市氣象台的值班室比以往的任何一晚都要熱鬧。任天富坐在陳波的工位上,對著電腦屏幕抓耳撓腮,其餘人整整齊齊圍在他身邊。

  屏幕上最大化著一張殘缺的衛星雲圖,以120度經線為界,左邊全黑,右邊亮到險些看不清雲體和海面的界限。在明亮的那一半上,顯示菲律賓以東的洋面上有小半個渾圓的雲團,看起來像氣旋。

  「富哥,到底有沒有颱風?」張勇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左手捏著自己的右手腕,那裡驟然減少的重量讓他很不習慣。

  借給陳波的手錶,是他最喜歡的一塊,有當下最先進的追針計時技術。追針秒針重疊在主時指針上方,可以單獨行動而不影響主時針,讓使用者在一分鐘內對兩個時間進行精確至秒的記錄。

  這塊表是品味的象徵,能把他和戴金色勞力士的暴發戶區分開來,吸引到真正的氣質女,比如林芳那樣的。

  「你都問我幾百次了?我再告訴你一遍,有,明顯有。這9點半的圖上都顯示有,我也拜託張台請示過上級了,這是今年在西北太平洋上生成的第2個颱風,內部編號9502。」任天富說完嘆出一口氣,又刷新了一次窗口。

  「那它到底來不來咱們這裡?」張勇表情木訥,語氣機械。

  張勇是被分配來見習的,家人都住中山,正在五桂山上旅遊。即便大學四年裡去舞廳的次數比去教室的多得多,他也能知道,風暴潮這種東西,比海嘯的能量小多了,一遇到大地形就熄火,跟他沒關係,跟他家人更沒關係。

  他只想早點睡覺,平安熬過沒剩幾天的見習期,拿到畢業證,和林芳一起成為金貴的本科畢業生,跟這個窮地方說再見。

  「我覺得不會。你看之前的雲圖上,副高東撤併且很弱,這種情況下,颱風不容易往西走,之前也一直往北。而且咱們這裡陸上有穩定高壓,就算想來也會把它給擠走。」任天父一板一眼地說。

  「那你緊張什麼?」張勇把視線移到任天富的右手上,那隻青筋暴起的手不斷點著滑鼠左鍵,動作快到像要抽搐。

  「昨晚9點半不來不代表今天1點不來。風雲天氣,瞬息萬變。」任天富終於被耗盡耐心,鬆開滑鼠把手重重捶在桌面上,「小日本的東西,真不靠譜!」

  「嗟來之食,搖尾乞憐,皆是賤格。」遠遠站著觀摩的趙棟樑也開始變得躁動,一邊小聲嘟囔著一邊回到自己的工位,抽出一本書,轉身面對任天富,嘩啦啦地翻著。

  「就你有骨氣你清高。有種你誰的數據都不靠,自己預報。一個神棍。」張勇聽清了趙棟樑的話,不由自主地諷刺。

  整個氣象台里,張勇最看不起趙棟樑。祖上三代都是富商,他自然在看人待人方面頗有天賦。雖然深諳世俗的那一套,但他從不功利和勢力,一個小破氣象台里也沒有值得他功利的人和事。

  他一向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專業不好就從不在預報天氣這事上大放厥詞,端茶倒水跑腿吹水,積極發揮能力之內的價值。不像趙棟樑,工作多年沒一點成績,還特把自己當回事。如果不是陳波帶頭哄著他,估計早就被視為透明人了。

  趙棟樑顯然不是很服氣,他把手上的書往桌上一扣,直視張勇,「我是神棍,陳波就不是了?他撂下一句沒來由的話,我們就要忙活一整晚。憑什麼?」


  「憑我波哥預報競賽第一,憑我波哥是首席,憑……」

  張勇反駁的話只說了一半,便被「咣」的一聲巨響打斷。值班室的門被風吹開了。

  |

  當嗚嗚的風不斷灌入袖口,把被汗水浸潤緊緊黏在皮膚上的布料剝離開時,陳相終於迎著壓頂的烏雲,騎行到二橫巷附近。

  這一程雖然辛苦,但整體還算順利。時間指向12點30分,根據記憶,這個時候颱風才剛剛靠近,他只要向於嬸借一輛拉貨的三輪車,載著張瑾玥往西邊隨便走幾公里,便可以躲過對地形十分敏感的風暴潮。

  這次來得及。

  二橫巷的樣子與他童年記憶里的相差不大。潦草的青石板路窄窄的難以雙向過車,路兩旁擠滿低矮的瓦頂平房,雜亂的電線松松垮垮地從布滿霉漬的青磚牆間穿過,偶爾在被油煙燻黑的屋檐下綴下一盞昏黃的燈。

  夜裡,所有店鋪都緊閉大門,一扇扇被桐油強行提亮的腐朽門板後,有的溢出淡淡光亮,有的沒有。路面濕漉漉的,車輪軋在上面發出粘膩的聲響,不小心騎到翹起的磚面上,車鈴都被顛響。

  這裡的夜晚向來寂靜,還好有愈加狂暴的風聲掩蓋,老舊自行車的獨奏曲並不那麼刺耳。陳相輕車熟路地拐進一個無燈的、只容一人通過的窄巷,那裡坑坑窪窪漆黑一片,但他通過得既快又順暢。這裡是他生活了18年的地方,他閉著眼睛都知道該在哪裡轉彎。

  不一會兒,他終於到達目的地。紅磚砌成的院牆包裹著四棟三層高的平頂小樓,外牆上刷的紅漆還很新,在路燈下反射出水漬的光亮。樓間被粉煤磚砌成的簡易花壇隔開,花壇里種著形形色色的植物,其中要數花椒樹最顯眼,疙疙瘩瘩的樹枝瘋狂搖晃,在路燈下投出張牙舞爪的陰影。

  他把車子停在花壇邊,跑向院角的一棟,大踏步邁過矮矮的兩層台階,撲向樓尾的一扇刷紅漆的鐵門。

  「瑾玥,開門。」他邊砸門邊喊。

  門旁邊的小窗緊閉著,屋內的光亮被藍色的薄布窗簾遮擋,比忽明忽暗的路燈燈光更加柔和。他望眼欲穿地期待張瑾玥的身影,可惜沒能如願。正要想辦法破窗時,二樓的開放走廊里傳來吱嘎的開門聲。

  「陳波?你沒帶家門鑰匙?」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什麼也沒摸到。於是後退兩步,仰頭看見頭髮還是全黑的王奶奶扶著半牆沖他探頭。現在她是王阿姨了。

  「哎呦,你怎麼滿頭大汗渾身濕刮刮的?快快上我家裡來換一件,我家冬冬的衣服你能穿。你家瑾玥我晚上收衣服的時候遇見她了,說是要到小賣部給你打電話。一去去好久。」

  眼前的王阿姨頂著蓬亂的頭髮,眯縫著眼睛,語氣里滿是被擾了清夢的不耐煩,卻一直說著關切的話。這讓陳相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像是回到了被張瑾玥搖著扇子哄睡的小時候。

  「姨你看見瑾玥回家了嗎?」他追問。

  「沒有。你家裡一直沒動靜。」

  頭頂的話音剛落,天上落下密密匝匝的雨滴。陳相轉身小跑兩步扶起自行車,踩著踏板準備腳下發力時,扭頭對還站在原地的王阿姨喊:「姨,一會兒颳大風下大雨還要漲水,你讓冬冬弟弟帶你往西邊去躲一躲。」

  嘩嘩的雨聲中,自行車吱的嘎聲聽不清了。陳相原路返回,穿過已經積上水的窄巷,來到巷口的小賣部。門頭上的「二橫小賣部」沒有被燈珠照亮,兩扇木門緊閉著,鏽跡斑斑的鐵掛鎖被風吹得咯噔響。

  正當陳相準備再次砸門時,用餘光瞥見不遠處還亮著招牌的店鋪前,彎彎上翹的屋檐下,站著一個雙手舉傘的人。傘下,寬大的連衣裙裙擺被風吹得一直飄。直覺告訴他,這是張瑾玥。

  沒有忐忑,沒有激動,沒有五味雜陳,當他一路小跑過去看到那張無比熟悉的臉時,心中只剩下焦急。

  1點多了,即便這裡不如海邊開闊,風沒有大到能把人釘死在樹上,如此之低的地勢也註定無法逃脫風暴潮的魔爪,更何況這裡還臨近南橋河。

  南橋河是湛江最大的一條泄洪河道,與同為泄洪河的北橋河共享一個入海口,如果水位暴漲決堤,後果將不堪設想。

  「陳波?你回來啦。」張瑾玥看到眼前的雨人,本能地把傘往前遞。

  陳相接過傘,迎風撐好,一手攬著張瑾玥調轉方向,腳步匆匆地走,「瑾玥你聽我說,這裡馬上要發洪水,咱們到西邊躲一躲。」

  張瑾玥沒有做聲,只是默默跟著。兩人貼著沿街的鋪面走,走在高高低低木製台階上,避免了腳下的滑膩。


  在此期間,他不斷看表,心中也越來越緊張。時間來不及了,他沒法將張瑾玥安置到絕對安全的地方去,只能冒險越過連接南橋南路和北橋公園的小拱橋,爬上公園裡的山坡避險。如果橋和公園都在的話。

  想到這裡,他懊喪不已,不由自主地發問,「我們通完電話後,你到哪裡去了?」

  「我想著你回來還要一段時間,就到裁縫鋪給你改衣服了,想讓你明天精精神神地把新工作照照了。那家店剛接了一批演出服,是急單,所以讓我等一等。

  我想呀,你找不到我就一定會去問於姐,再到鋪子裡接我,可是等到半夜也沒等到你。鋪子要關門,店老闆說天要下雨給我一把傘,半路上真的下起來了。」

  張瑾玥不急不徐地說著,聲音在嘈雜的風雨中顯得纖細無比。陳相聚精會神地聽著,生怕漏掉哪個字。

  聽完之後,他什麼也沒有回答。他不忍責怪她,也沒有道理去責怪。他想囑咐她下次一定要好好呆在家裡,卻又覺得沒有必要。

  根據前兩次的經驗,一旦張瑾玥的死把他送回被電話鈴吵醒的那一刻,除他以外的所有人,記憶都會重置。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一次也不會成功,因為他攬著張瑾玥的那隻胳膊愈來愈吃力,兩人的腳速也愈來愈慢。

  這次也來不及了。

  風雨越來越大,雨牆砸來,直接把陳相單手握著的傘砸脫。嗚嗚的風聲震耳發聵,不時把樹葉子、紙片和塑膠袋刮到眼前。二人艱辛行走到拱橋,張瑾玥忽然跌倒了。

  手上的重量一下變得很沉,沉到陳相用上兩隻手也沒能把她扶起。張瑾玥順勢倚靠在橋頭的立柱上,大口喘著氣,半天才說出一句,「陳波,我肚子疼。」

  張瑾玥顫抖的聲音讓陳相驚慌不已,他蹲在她身前,擋住不斷砸來的雨牆,盯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知所措。那裡孕育著還未出生的自己。

  橋下的水流聲越來越大,嘩嘩聲湧入他的耳朵之後似乎被困在其中,再也沒有出來。張瑾玥的嘴一張一合地像在說著什麼,但他的耳邊只有持續不斷的嗡嗡聲。他從未這樣無助過,眼睜睜看著她的裙擺逐漸浸在血水裡,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當周遭的血腥味被如注的雨水沖淡,河堤下渾濁的水漫上腳踝時,張瑾玥的呼吸急促到像是下一秒就要中斷,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劇烈咳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她的上身慢慢歪倒滑落在橋面,浸在泥濘的河水裡。陳相伸手去扶,奮力托起她溫熱的後腦,把她攬在懷裡。下一秒,沿河衝來的湍急水流把二人衝散。

  水下,陳相再一次被血腥味包裹。吸入鼻腔的水是溫暖的,但是後腦很疼,比兒時被玩伴失手推倒頭磕在窗台上的那次還要疼。

  2001年,陳相6歲。

  「狗雜種。」

  當眼前留鍋蓋頭腦後拖著一根小麻花辮的同桌指著陳相鼻子罵出這句話時,陳相既氣憤又疑惑。

  他不明白這位和他朝夕相處的熊杰小朋友為何總對他充滿敵意。也許是玩三打白骨精時自己總贏,也許是考試的時候沒讓對方抄卷子,又或者單純是因為自己年紀小看起來好欺負?

  可不論如何,罵人是不對的,於是他大聲質問,「你憑什麼這麼說我?」

  熊杰狠狠擦了一下鼻子,昂著頭說:「你爸姓趙,你媽姓張,你姓陳。不是雜種是什麼?垃圾桶里狗都不要的野孩子。」

  陳相不明白熊杰的邏輯,於是追問,「你和你爸媽一個姓?」

  「當然。我和我爸都姓熊,王琳的爸媽都姓王,張彬彬的媽媽也姓張,只有你,你跟你爸媽都不是一家人,不是雜種是什麼?」熊杰的眉毛抬得高高的,肉嘟嘟的鼻子一抽一抽,讓陳相想起動物園裡向遊客乞食的狗熊。

  「你胡說!我是我媽生的,不論我姓什麼都是我媽生的!你個胡言亂語的熊瞎子。」陳相不甘示弱。

  「你再說一遍?」熊杰走近陳相,居高臨下地沖他瞪眼。

  陳相絲毫不怕,一字一頓地說:「我說你是熊瞎子。」

  熊杰氣呼呼地把臉憋得通紅,狠狠推了陳相一把。陳相的頭重重磕在一樓教室的窗台上,不遠處法國枇杷墨綠色的樹冠一下子模糊了。

  那天剩餘的兩堂課,陳相都沒有去上。他在醫務室里不停哭泣,既為疼痛的傷口,也為錯過的數學和科學課。他一直哭到放學,哭到班主任送走所有孩子後專門陪著他,因為張瑾玥沒有來接他。


  班主任聯繫了陳相家裡的座機和趙棟樑的手機,但都無人接聽,於是只好親自把陳相送回家。

  那時,陳相已經不哭了。他推開沒鎖的門,急匆匆地衝進屋裡,尋找張瑾玥的身影。他想問她為什麼自己不姓張也不姓趙,可他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只發現了暈倒在廚房裡的張瑾玥。

  於是他又開始哭了。

  趙棟樑始終聯繫不上,是王奶奶和於嬸一起把張瑾玥送到醫院的。陳相茫然地扒著病床,望著來來往往穿白色衣服的醫生,於嬸和他們交談,說著陳相聽不懂的話。

  晚上,陳相坐在病房外冰涼的鐵長椅上,不停地打哈欠,眼睛快要粘在一起時,趙棟樑終於腳步匆匆地趕來了。他忙碌好一陣後,才終於注意到孤獨無助的陳相。

  陳相見自己被注意到了,才噙著淚水小心翼翼地問:「我媽怎麼了?」

  「生病了,做個小手術就能好。」趙棟樑的臉拉得長長的,眼皮耷拉著。

  陳相聽張瑾玥能好,一下子開心了一點,但後腦隱隱的疼痛又把他拉回悶悶不樂中。

  「你姓趙,我媽姓張,我姓陳。熊杰說我是狗雜種,是真的嗎?」他說著淚水從眼角溢出來,十分委屈,「熊杰欺負我。」

  趙棟樑的反應絲毫不像陳相期待的那樣。他既沒有回答陳相的疑問,也不關心熊杰做了什麼,更沒有要為自己的孩子討公道的樣子,而是把眉頭皺出刀痕,一臉嫌棄地說:

  「哭哭啼啼的,跟小姑娘一樣。沒出息。」

  「叮鈴鈴鈴鈴……」

  當眼前重歸黑暗時,陳相的耳邊傳來熟悉的鈴聲。

  他猛地坐起身,面前大紅色的話機像一團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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