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政以賄行,官以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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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莫盞茶的時間,谷芃笑著回了廳內,把蓋了盈州府衙大印的告身、敕書一併交到郭璁手中,笑著說道:「告身與敕書花押無誤,郭知縣的兩位僕從也已吩咐差役去喚了。臨已午時,下官已得司馬大人吩咐,在衙中正堂設宴,為郭知縣接風洗塵。」

  這是慣例,郭璁也不推脫,先轉身對笑吟吟的沈同知行了一禮,又回身對谷芃一禮,對兩位謝道:「如此,下官叨擾二位大人了。」

  「郭知縣勿要客氣,此乃應有之意也。你我相談甚歡,定要把酒言歡、不醉不歸是也。」

  郭璁再行一禮,規規矩矩的答應下來,把告身和敕書放好後,便隨著二人到了府衙的正堂一側。

  如今已大開了廳門,廳側置一八仙桌,桌上各色精緻菜餚,椅子邊上置了三個小火爐,爐上溫了三壺清酒,兩側站了幾個府衙中的差役侯著。

  落座後,沈芳笑道:「府衙簡陋,待青學江臨交割就任之後,等到這梅子雨停,還需務必前來州府一敘,待那時本官定要帶青學賢弟去見識那兩水間柳堤盛景。」

  郭璁微微笑著點頭應承,沈同知口中的兩水是指南湖與石水的相交處,兩岸高樓林立,十里柳堤,其中最為出名的是靈石禪院、雲裳畫閣和翠微茶館這三個去處。

  在百越時,曾被那位小亓王嘴裡嘮叨了不知多少遍,把那整日裡繃著臉,從不善言笑的黃少爺都說的頗為意動。

  這就更甭說那位小狼王了,直呼有機會定要去那盈州漁水富庶之鄉見識一番,住他個一年半載,被郭璁無情的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笑著與那黃少爺和小亓王道:「讀書人脾氣不好,見不得稚子這般言辭無狀,該教訓的時候真不能手軟,這巴掌打腦袋上還真別說,手感的確不錯,你倆試試?」

  當時這兩位可是羨慕得緊,而後紛紛扭過了頭。

  這又不是真的稚子腦袋,哪兒有說拍就拍的道理,真要這麼做了,那來和你講道理的大約就是定州白狼軍了,真不能這麼講道理……

  酒是這盈州靈石禪院出產的有名的桃花小釀,別看這禪院中的僧人不飲酒,但這釀酒的技藝,據說是自一傳承百年的桃花酒坊處得的秘方,因怕丟了如此清香淡雅的桃花小釀的傳承,便在禪院之外尋了一處清雅別院,釀酒賣酒,日進斗金。

  至於這秘方是怎麼得來的,想必繡衣使者那裡應該最清楚。

  觥籌交錯,三人換盞稍歇,郭璁道:「聽聞當今太后禮佛,在盛京之時,我也曾去過幾次延慶寺,虔誠禱告,寺中大雄寶殿之上,佛祖一側供奉一尊光明佛母,可代天家遍巡天下,有護國安民之偉力。」

  沈芳和谷芃同時一愣,臉色微微一變,齊齊舉杯道:「青學滿飲此杯。」

  郭璁笑著點頭舉杯,一飲而盡後,回頭看了眼廳外,雨已停了。天上陰雲稍散,有幾縷陽光射了下來,照在這盈州府,照在廳外濕漉漉的青石地面上,如金光鋪地,隨即悠忽不見。再看天上,陰雲漸厚,噠噠的腳步聲自遠而來。

  「這梅子雨時,總歸是要月旬方停,青學剛到盈州,不知能否適應。」

  郭璁看到了隨差役走來的兩個身影,一高一矮,笑著轉過頭來對沈芳笑道:「謝司馬大人關心。在雲州之時,悶熱潮濕,往往烈日當頭,便有傾盆大雨落下,蛇蟲毒瘴數不勝數,相比之這煙波渺渺,如詩如畫的盈州,青學已然是身在天堂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來,青學再滿飲此杯。」

  腳步聲到了廳外方停,滿飲一杯後,郭璁謝了谷芃給自己斟酒,回過頭看到差役身後那兩位短打布衫,已然有三月未見的伴當,淡然開口吩咐道:「你們二人在廳外稍候,待我與兩位大人吃完了酒,再與你們說話。」

  這一高一矮兩人面無表情的抱拳行禮,側身站在了廳檐之下,安靜佇立。

  谷芃給沈芳和郭璁滿上了酒後,待郭璁回過頭,笑道:「郭知縣,月旬之前你這兩位僕役隨郵驛而來時,其相貌在當時的府衙之內還引起了不小的誤會,張典史差下的兩位捕頭誤將他們認成了在逃的山水流寇,差一點便當場拿下。」

  「哦,還有這事兒!」

  郭璁抬眼看向沈芳,見他笑著微微頷首,才笑著解釋道:「那必定是誤會無疑了。那位個子高的名鐵錘,籍貫盛京,家裡經營鐵鋪,祖傳的營生。那個子矮的名賈戌,戊戌的戌,籍貫雲州,乃是我在雲州之時,帳下的刀筆小吏。他的家眷因在雲州府城被破時遭了兵災,如今獨身一人,我便帶在了身邊,做師爺用。」

  沈芳和谷芃聞此言後再次打量二人。鐵錘身高以如今33一尺計算的話,大約六尺有餘,也就是差不多兩米的魁梧巨漢,面容青黑,有兇相,三十出頭的年紀。


  而賈戌頂多四尺過半,也就是常言的五短身材,賊眉鼠眼,頜下有數的一撮長須,模樣老成,面容蠟黃醜陋。

  兩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無論哪個朝代,只憑臉的話,那必然是惡人中的惡人。

  「面容奇偉,許是能常人之所不能,各有技藝。《禮記》曾言,不以貌取人,青學實乃我輩讀書人之典範。」

  郭璁微微愣了愣,這話說的可就過了,自己一個秀才出身的,哪敢接這話,趕忙舉起酒杯滿飲之後,說道:「大人休要折煞下官,怎敢當如此美評,下官再自罰三杯,煩請大人一定要收回這話,折煞下官也……」

  說罷還真就拎了酒壺自顧倒滿之後,連喝三杯,看向哈哈大笑起來的沈芳,連連搖頭自嘲道:「下官貪杯,萬望司馬和主薄饒恕則個,不勝酒量,不勝酒量。」

  一席接風酒,賓主盡歡。

  待到結束,已申時過半。

  相煩谷芃給安排了驛站,再三辭行之後,郭璁腳步虛浮,在鐵錘和賈戌的攙扶下出了府衙,跨上了一匹背上挎著兩箱行李的黑鬃馬。

  谷芃代表沈芳送至府衙大門之外,見郭璁在馬上坐立不穩搖搖晃晃,笑著囑咐了幾句,又與兩位差役吩咐幾句,這才拱手放行。

  郭璁紅著臉在馬背上拱手辭行,鐵錘身前掛了郭璁的布袋,牽了韁繩,賈戌牽了另一匹背上掛滿行李的紅鬃馬的韁繩,沿著府衙前的大街,在兩名差役的領路下,緩慢的向城外離碼頭不遠的驛站行去。

  此時天色稍暗,細雨如綿,兩位前頭帶路的差役自街邊店鋪子裡借來了幾把油紙傘,鐵錘站在馬頭一側,淋著雨給趴在馬上的郭璁撐著傘,賈戌手牽兩條韁繩在前,待到天色昏暗,才趕到城外驛站安頓了下來。

  因是本地上任的江臨知縣老爺,驛丞直接將在兩間上房已經落腳的行商給趕了出去,帶著兩個驛卒殷勤伺候,不僅送來了這盈州府湖邊鮮香的吃食和美酒,還給燒了足足兩大桶熱水送了上來。

  躺在榻上裝醉,有點兒微醺的郭璁一直等賈戌打發了驛丞後,才從榻上翻身爬了起來,看了眼桌上的吃食和竹簾後的浴桶,小聲道:「你倆自便,我去泡個澡。」

  鐵錘坐在桌邊,張大嘴憨憨的笑。

  賈戌輕輕拽了拽自己那沒幾根的長須,端了個板凳隨著郭璁走到了簾外,輕輕放下板凳坐在一邊,看著郭璁脫去長衫里襯和鞋襪,露出一身黢黑的腱子肉。

  背上三兩猙獰疤痕,胸前有一道自鎖骨斜劃至腹部的長長刀疤,微微眯起三角眼,輕嘆一口氣道:「大人,半月有餘,我與鐵憨在這盈州府內逛了個遍,江南之地,魚米富庶之鄉,果不其然。」

  「哦,十里柳堤有什麼好去處嗎?」

  郭璁問這話,拎了燒開的兩桶熱水倒進了浴桶中,試了試,手指微燙,便光溜溜邁進了桶中。

  吸了口氣整個身體沒入水裡,數著數,憋著氣,直等數到小三百有餘,才緩緩把腦袋露出水面,張大嘴喘息幾口,拭去臉上的水,便聽賈戌說道:「大人,遊人如織,風景絕美,名不虛傳。」

  「哈哈,那改日再來州府,一定要去見識一番了。」

  賈戌晃晃腦袋,輕捋自己那幾根長須,道:「翠微茶館下有一片荷塘,如今正與堤上楊柳爭翠,待到荷花開遍,那定是一處美不勝收的盛景。但要論這南湖之上的長荷美景,小人覺著江臨城中玉林坊的鸛鶴樓下,十里荷香應能更勝一籌。」

  「呵……你倆閒來無事,江臨也走了一遭?」

  「大人,這是我與鐵憨的應有之義。這江臨城中一切都好,就是那府衙破敗了一些。大人的上任知縣蔡玦,擬調任南都府同知。縣丞張應,乃當朝首輔張叔岳遠房子侄。主薄耿介,乃江臨耿家之人。典史之位空缺,巡檢牛奮,乃張應二房牛花親兄,如此便是這些人了。」

  「也姓蔡,不會是咱們府尊大人同宗吧!」

  「大人明鑑,是蔡珩同宗族弟。」

  郭璁拔了髮簪,散落一頭長髮,用水撩著洗,抬手指了指桶外桌上的皂角團。

  賈戌起身,拿了皂角團遞給郭璁,便聽他笑著問道:「與我說這些,你是作何感想?」

  賈戌坐回板凳上,伸手揪住自己頜下那幾根長須,略一沉吟,稍一用力扯了一根下來,而後面色一肅,低聲道:「政以賄行,官以私進。」

  郭璁愣了愣,抬眼打量他一眼,看到他手上的鬍子,呵呵笑道:「你這揪自己鬍子的毛病該改改了,都不剩幾根了,再這麼揪下去,我乾脆舍了麵皮寫信給黃公子疏通疏通,給你在宣政使衙門尋個差事算了。」


  賈戌這會兒一張臉皺的跟個老菊花似得,看著自己又一不小心扯下的鬍鬚,滿臉皆是肉疼之色,聽到郭璁打趣也不著惱,「大人,小人是還想要娶一正妻二平妻的,得為我賈家延續香火,此乃頭等大事,您還是讓鐵憨去吧!一把子力氣活兒,魁梧有力,想必宣政使衙門內的公公們定是歡喜的。」

  「嘿嘿……」

  冷不丁的笑聲傳自廳內,郭璁探頭看過去,鐵錘雙手正拿了一條蒸白魚吃的起勁兒,時不時抬頭看這邊一眼,憨笑幾聲,繼續低頭吃魚。

  搖搖頭,笑道:「典史這位置,想必是那位張縣丞與牛巡檢上下一夾,無人想做這個有名無權的受氣包,乾脆就那麼空著了,你來做?」

  賈戌連忙搖頭,「大人,我不喜歡被人夾。」

  「不大不小也是個從九品,算個官了!」

  「芝麻粒般大小,不若大人身邊做個狗頭師爺自在些。前些時日在柳堤有幸遇上一位郎君作畫,幾點筆墨在那扇面之上勾勒點綴,栩栩如生,精妙絕倫,真乃丹青聖手也!」

  郭璁用皂角團搓著脖頸上的老泥,聞言來了興趣,問道:「扇子拿來我看一眼,銀錢幾何?」

  「萍水相交,一見如故,意氣相投,談錢就俗了!」

  賈戌說罷起身,轉身去了堂內擱置行禮的竹箱內,翻找了一番,取了兩把冬竹紙扇出來,回來坐下後,輕輕打開一把。

  郭璁眯著眼把濕發往腦後一撩,在桶中湊上前仔細一看,只見扇面之上,畫了兩個在柳堤下荷塘前浣洗柳枝兒的女子。

  兩女子身形窈窕,輕紗遮面。側首互相注目之間,眉眼傳情,眉間各點了一枚紅痣,鬢間簪一朵牡丹,傳神的很。

  眨了眨眼,看一眼題字:盈盈綠水,契若金蘭。相攜相伴,磨鏡磨鏡。

  再眨了眨眼,張張嘴久久無語,看一眼賈戌這張笑起來格外猥瑣的老臉,抿了抿嘴不屑道:「就這兒……」

  賈戌嘿嘿一笑,把扇子翻轉過來,便見飄逸灑脫的兩行大字:清肌瑩骨能香玉,艷質英姿解語花。

  郭璁眉頭微蹙,略一思索,搖頭道:「兩廂情悅,看來畫中的兩女,與這畫師相熟得很。」

  賈戌嘿笑:「大人明鑑,實乃明察秋毫。」

  郭璁翻個白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下一個。

  賈戌把摺扇收好,拿了另一個摺扇展開。

  便見堤上垂柳依依,長衫男子鬢角簪花,輕搖團扇,一手輕抬,手指間比劃出那女子輕翹的模樣兒,下身腳步如蓮,腰肢輕扭間,對著身前倚在石上,落花叢中,面上拂了幾縷凌亂青絲,酒意正酣,吃吃而笑的女子婀娜作態。

  題字為: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郭璁點了點頭,賈戌便將摺扇翻轉過來,只見剛勁有力的四個大字: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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