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魚
許居歆本不覺得冷的，經大司儀這麼一說，忽然就脊背發涼了。
那幫人還是那樣盯著自己，眼中無光，一動不動。
大司儀見許居歆害怕了，才對眾人說道：「好了好了，嚇神使大人幹嘛，繼續討論啊，別浪費時間。」
他們慢慢轉回頭去，一下子就恢復了正常，繼續商討起來，仿佛剛剛什麼也沒發生。而且現在大司儀也加入了進去，只有許居歆瑟瑟發-抖的世界達成了。
於是後面十三場會，許居歆不敢再發表任何言論，就抱著《禮經》當擺設，反正她的意見也不重要。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幫人沒有通過叫她睡棺材的議案。
但是，眾人還有一個議題，就是把她「神使」的身份覆蓋掉，比如再給她封一個「至高至上大慈大悲垂眉憫世聖女」的名號——當然沒有成功。畢竟隔壁真派已經有一個了。聖嬰、聖女（子）、神使，這三聖的名號一般是不能疊加的。許居歆想不通，幹嘛要這樣多此一舉。
實際上，如果許居歆採取信達雅的準確翻譯，她就會明白，所謂「神使」對應的東土話（意譯）是……「太上皇」……
沒人會想對著一個小女孩喊太上皇的，教主更不能接受小小一隻太上皇坐自己懷裡喊自己爹。但是沒辦法，神明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過，許居歆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她現在縮在父親懷裡，多少有了點安全感，便問起眾人的奇怪表現。
教主猶豫了片刻，才告訴女兒說這是正常現象，是沐月教的特色，叫她不要在意這些小細節。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叫你別管就不要再問了，不然下午的實禮論就取消你的參與資格。」其實教主無權取消神使參會資格，他也只是嚇嚇孩子。
但對於小孩子，尤其是本來就沒有半點權力的許居歆來說，這威脅根本一點用都沒有：「不去就不去，反正沒人會聽我的話。」
「那是因為你還小，等你有爸爸這麼大……不，有一半大，說的話自然就有人聽了。」見女兒還是一臉陰沉，他便放下手中的草案，輕輕摸著她的頭，「放心啦，別人不聽你的，不還有我們聽嗎！對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母親今天出關，說是會親自下廚，現在也快到飯點了。」
許居歆悶悶不樂地看向父親桌上精緻的自走鍾：「離飯點還有一個半時辰呢，想趕我走就直說。」
說著，她便要跳下椅子，嚇得父親趕緊用靈力扶著。
「別鬧，摔疼了可有你哭的！」
「我要去小鏡亭玩。」
「可別玩忘了！」教主的聲音追著小女兒出了殿門。
侍女重樓見小主人出來，連忙抱著那個和許居歆一樣大的布娃娃迎來。今天娃娃穿的是粉色裙子，很配「阮霞」這個名字。許居歆很喜歡娃娃那柔軟的觸感，心情也好多了，只是在走向鏡亭的路上，覺著娃娃未免太大，又不肯撒手，就自己背著。
走到鏡亭邊的花園，早遠遠的看見有人，如今走近了，看清對方的衣服，才知道是大司儀大人。
重樓趕緊行禮，大司儀點點頭，又向許居歆俯身作揖；許居歆卻是手忙腳亂，放下娃娃回禮之後卻又抓著娃娃讓它行禮。
大司儀徐卿其實不喜歡這個小孩，老闆著個臉就算了，說話總過於成熟，總讓他覺得裝腔作勢，讓他想起自己的上司。不過，微笑問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缺席的：「神使大人臨幸倦憩園，是想看什麼花哪？」
「趁還沒有嘉傅管著，隨便逛逛罷了。」嘉傅是沐月教語裡夫子的意思——不是師父那樣終身的，類似家庭教師，可以有很多個，但總嘉傅可以插手學生的日常生活。許居歆知道父親有讓大司儀徐卿當自己總嘉傅的意思，所以主動提起，只想知道對方管得嚴不嚴。畢竟如果班主任都不怎麼管事，別的老師也不會，不是嗎？
教主之前就和徐卿商量過嘉傅的事，他也答應下來了，所以他打算給未來的學生留個好印象：「便是有嘉傅，也不會怎麼管著的，儘管玩就是了，畢竟還是孩子。」
許居歆稍稍放心：「大司儀也來亭邊觀魚嗎？」
「不，我出來透透氣。成天價關房裡看那些卷牘，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休息一下了。」
許居歆無甚話可說，也不願多聊，抱起娃娃，一路穿過花簾翠幕，轉過英石堆的「疏閒屏」，鑽進園西角芭蕉遮著的小亭子，發現徐卿沒跟過來，就吩咐重樓退下，和「阮霞」一起觀魚。
「阮霞啊阮霞，你看，錦鯉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許居歆拍著它說道。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娃娃答道，它沒有回頭，嗓音很尖，但不是真正的「阮霞」在說話——音色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此言差矣！我即你，你即我。我們都是阮霞，也都是許林琉。」
「非也，我必須是許林琉……不，許居歆，你只好是阮霞。子言我倆為一，則我知魚樂否？」
「得了吧，你都沒在想魚的事，你在想下午的會和明早的告別。」
許居歆剛要開口，忽然感到身後有人。一回頭，是徐卿，他正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著自己。
這樣看自己幹嘛？又不是沒見過娃娃說話。許居歆雖然隱隱感覺有點不對勁，但自己的娃娃會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啊……
「大司儀來此，有何貴幹？」得了吧您內，摸魚也摸夠了吧，滾回去上班，不要打擾她們倆。
「敢問大人，阮霞是誰？」
許居歆閃到娃娃背後，它140º回頭（她擰不動了）看看她，沒看成，又轉過來直視徐卿（雖然眼中沒有光），尖聲細氣地（由她開口）道：「我就是。您找我吶？」
徐卿不知道神使大人到底在玩什麼，但他還是順著她，露-出了和善的微笑：「恰恰相反，我只是想和神使大人談談。」
「重樓！快來幫本上使把娃娃背起來！」許居歆喚道。她其實是可以自己背的，但她不想和徐卿單獨談話，她不會忘記這人在會議上的表現，他是個異類，這讓自己很沒安全感……雖然自己也可能是異類？
重樓急急從石屏後轉過跑來。本來小主人執意要獨處就夠她擔心的了，生怕對方貪玩不小心翻下圍欄……她知道小主人背書像那些大儒一樣快，但她也知道對方像所有孩子一樣喜歡打扮娃娃。
等等，大司儀大人也在？她剛才為什麼沒看到他過來？
許居歆背好娃娃，卻沒有去坐，而是依舊站在欄杆邊盯著魚不動。神使大人不坐，大司儀自然也不敢坐，站在她後面半步遠，低著頭，不知是看魚看人；重樓只能站在亭口侍立。
「要談什麼？」
「大人似乎很喜歡魚。」
「是啊，你看它們多自在。」只是再怎麼自在，也游不出這小小方塘。
「但星霜閣沒有魚。大人以後的學習與生活，不止由嘉傅管理，主要由天儀院決定。而且，」他頓了頓，「家屬不得插手。」
許居歆依舊盯著魚不動，等著對方的下文：「所以？」
「所以大人要適應星霜閣的生活，比如，不能玩娃娃。」
許居歆回頭刀了徐卿一眼：有病吧？！特地來拆散她倆？！
重樓也很是憤憤然：小主人才五歲呢，玩娃娃怎麼了？
「還有什麼，一齊說出來罷。也讓本上使有個心理準備。」
徐卿猶豫了片刻：「絕對服從禮法。」
「放心，明天殮服做好了就穿。」
「……」徐卿想解釋絕對服從禮法沒這麼簡單，他想說的也絕不僅於此，但重樓守在這裡，而且他也知道再說下去自己可能就會被上司發現偷懶，便告辭了。
許居歆一動不動繼續觀魚，直到有人請她回去吃飯。下午的會也就那樣，實禮官不說廢話，一場就解決了所有問題——對于吉祥物的討論不會涉及太多利益鏈。
天黑了，但魚還在游。
那幫人還是那樣盯著自己，眼中無光，一動不動。
大司儀見許居歆害怕了，才對眾人說道：「好了好了，嚇神使大人幹嘛，繼續討論啊，別浪費時間。」
他們慢慢轉回頭去，一下子就恢復了正常，繼續商討起來，仿佛剛剛什麼也沒發生。而且現在大司儀也加入了進去，只有許居歆瑟瑟發-抖的世界達成了。
於是後面十三場會，許居歆不敢再發表任何言論，就抱著《禮經》當擺設，反正她的意見也不重要。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幫人沒有通過叫她睡棺材的議案。
但是，眾人還有一個議題，就是把她「神使」的身份覆蓋掉，比如再給她封一個「至高至上大慈大悲垂眉憫世聖女」的名號——當然沒有成功。畢竟隔壁真派已經有一個了。聖嬰、聖女（子）、神使，這三聖的名號一般是不能疊加的。許居歆想不通，幹嘛要這樣多此一舉。
實際上，如果許居歆採取信達雅的準確翻譯，她就會明白，所謂「神使」對應的東土話（意譯）是……「太上皇」……
沒人會想對著一個小女孩喊太上皇的，教主更不能接受小小一隻太上皇坐自己懷裡喊自己爹。但是沒辦法，神明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過，許居歆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她現在縮在父親懷裡，多少有了點安全感，便問起眾人的奇怪表現。
教主猶豫了片刻，才告訴女兒說這是正常現象，是沐月教的特色，叫她不要在意這些小細節。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叫你別管就不要再問了，不然下午的實禮論就取消你的參與資格。」其實教主無權取消神使參會資格，他也只是嚇嚇孩子。
但對於小孩子，尤其是本來就沒有半點權力的許居歆來說，這威脅根本一點用都沒有：「不去就不去，反正沒人會聽我的話。」
「那是因為你還小，等你有爸爸這麼大……不，有一半大，說的話自然就有人聽了。」見女兒還是一臉陰沉，他便放下手中的草案，輕輕摸著她的頭，「放心啦，別人不聽你的，不還有我們聽嗎！對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母親今天出關，說是會親自下廚，現在也快到飯點了。」
許居歆悶悶不樂地看向父親桌上精緻的自走鍾：「離飯點還有一個半時辰呢，想趕我走就直說。」
說著，她便要跳下椅子，嚇得父親趕緊用靈力扶著。
「別鬧，摔疼了可有你哭的！」
「我要去小鏡亭玩。」
「可別玩忘了！」教主的聲音追著小女兒出了殿門。
侍女重樓見小主人出來，連忙抱著那個和許居歆一樣大的布娃娃迎來。今天娃娃穿的是粉色裙子，很配「阮霞」這個名字。許居歆很喜歡娃娃那柔軟的觸感，心情也好多了，只是在走向鏡亭的路上，覺著娃娃未免太大，又不肯撒手，就自己背著。
走到鏡亭邊的花園，早遠遠的看見有人，如今走近了，看清對方的衣服，才知道是大司儀大人。
重樓趕緊行禮，大司儀點點頭，又向許居歆俯身作揖；許居歆卻是手忙腳亂，放下娃娃回禮之後卻又抓著娃娃讓它行禮。
大司儀徐卿其實不喜歡這個小孩，老闆著個臉就算了，說話總過於成熟，總讓他覺得裝腔作勢，讓他想起自己的上司。不過，微笑問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缺席的：「神使大人臨幸倦憩園，是想看什麼花哪？」
「趁還沒有嘉傅管著，隨便逛逛罷了。」嘉傅是沐月教語裡夫子的意思——不是師父那樣終身的，類似家庭教師，可以有很多個，但總嘉傅可以插手學生的日常生活。許居歆知道父親有讓大司儀徐卿當自己總嘉傅的意思，所以主動提起，只想知道對方管得嚴不嚴。畢竟如果班主任都不怎麼管事，別的老師也不會，不是嗎？
教主之前就和徐卿商量過嘉傅的事，他也答應下來了，所以他打算給未來的學生留個好印象：「便是有嘉傅，也不會怎麼管著的，儘管玩就是了，畢竟還是孩子。」
許居歆稍稍放心：「大司儀也來亭邊觀魚嗎？」
「不，我出來透透氣。成天價關房裡看那些卷牘，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休息一下了。」
許居歆無甚話可說，也不願多聊，抱起娃娃，一路穿過花簾翠幕，轉過英石堆的「疏閒屏」，鑽進園西角芭蕉遮著的小亭子，發現徐卿沒跟過來，就吩咐重樓退下，和「阮霞」一起觀魚。
「阮霞啊阮霞，你看，錦鯉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許居歆拍著它說道。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娃娃答道，它沒有回頭，嗓音很尖，但不是真正的「阮霞」在說話——音色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此言差矣！我即你，你即我。我們都是阮霞，也都是許林琉。」
「非也，我必須是許林琉……不，許居歆，你只好是阮霞。子言我倆為一，則我知魚樂否？」
「得了吧，你都沒在想魚的事，你在想下午的會和明早的告別。」
許居歆剛要開口，忽然感到身後有人。一回頭，是徐卿，他正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著自己。
這樣看自己幹嘛？又不是沒見過娃娃說話。許居歆雖然隱隱感覺有點不對勁，但自己的娃娃會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啊……
「大司儀來此，有何貴幹？」得了吧您內，摸魚也摸夠了吧，滾回去上班，不要打擾她們倆。
「敢問大人，阮霞是誰？」
許居歆閃到娃娃背後，它140º回頭（她擰不動了）看看她，沒看成，又轉過來直視徐卿（雖然眼中沒有光），尖聲細氣地（由她開口）道：「我就是。您找我吶？」
徐卿不知道神使大人到底在玩什麼，但他還是順著她，露-出了和善的微笑：「恰恰相反，我只是想和神使大人談談。」
「重樓！快來幫本上使把娃娃背起來！」許居歆喚道。她其實是可以自己背的，但她不想和徐卿單獨談話，她不會忘記這人在會議上的表現，他是個異類，這讓自己很沒安全感……雖然自己也可能是異類？
重樓急急從石屏後轉過跑來。本來小主人執意要獨處就夠她擔心的了，生怕對方貪玩不小心翻下圍欄……她知道小主人背書像那些大儒一樣快，但她也知道對方像所有孩子一樣喜歡打扮娃娃。
等等，大司儀大人也在？她剛才為什麼沒看到他過來？
許居歆背好娃娃，卻沒有去坐，而是依舊站在欄杆邊盯著魚不動。神使大人不坐，大司儀自然也不敢坐，站在她後面半步遠，低著頭，不知是看魚看人；重樓只能站在亭口侍立。
「要談什麼？」
「大人似乎很喜歡魚。」
「是啊，你看它們多自在。」只是再怎麼自在，也游不出這小小方塘。
「但星霜閣沒有魚。大人以後的學習與生活，不止由嘉傅管理，主要由天儀院決定。而且，」他頓了頓，「家屬不得插手。」
許居歆依舊盯著魚不動，等著對方的下文：「所以？」
「所以大人要適應星霜閣的生活，比如，不能玩娃娃。」
許居歆回頭刀了徐卿一眼：有病吧？！特地來拆散她倆？！
重樓也很是憤憤然：小主人才五歲呢，玩娃娃怎麼了？
「還有什麼，一齊說出來罷。也讓本上使有個心理準備。」
徐卿猶豫了片刻：「絕對服從禮法。」
「放心，明天殮服做好了就穿。」
「……」徐卿想解釋絕對服從禮法沒這麼簡單，他想說的也絕不僅於此，但重樓守在這裡，而且他也知道再說下去自己可能就會被上司發現偷懶，便告辭了。
許居歆一動不動繼續觀魚，直到有人請她回去吃飯。下午的會也就那樣，實禮官不說廢話，一場就解決了所有問題——對于吉祥物的討論不會涉及太多利益鏈。
天黑了，但魚還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