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破窖
京宛邊地，與舊都洛京西南征梁口郊區的交匯處，流月鎮。
本就不大的小鎮上，近來又因連日戰亂而變得更加破落不堪。雖然地緣上仍屬宛州，但這裡是兩州一都的交匯處，故自從洛京陷落，燃甲進犯，這裡便成了一片混亂的無主之地。原來的百姓或走或逃，要麼北上京州，要麼南下宛州，還有部分百姓懾於燃甲軍之威，乾脆投到了頤王朝那邊——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在這烽火年月，能保命，有口飯吃就是天大的福氣了，還談何家國情懷？
鎮子上，流月茶鋪是僅有的幾個還在堅守著的小店之一，流月鎮地處京宛邊界的一處山區，氣候極佳，三四月天更是雨潤風和，因此此地盛產茗茶，尤以四月第二場雨後的「流月小種」為最佳，若是之前的和平盛世，新茶上市，這些日子應正是流月茶鋪生意最好的時候，可如今戰亂一起，大部分茶農都散了，新茶產量大不如前，很多老茶客也為躲避戰亂再也沒有來過。
此時此刻，空蕩蕩的院子裡，茶客僅有一桌，一位頭束長繩的冷峻少年正淺啜輕飲，細品這今年僅有的「流月小種」。
一匹京州軍馬正拴在門口，對著新鮮的草料大快朵頤。
綿長醇厚，茶正味濃，果香四溢，入口回甘。
看得出少年對茶頗有研究，今年的「流月小種」雖然產量大減，但風味不減，少年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少年正是息家軍二宗主袁遠的弟子，燕息宗燕襲堂堂主，藍染。
那日在猛河谷地得了袁遠指示後，一路快馬加鞭，先是到三元城見了葵叔和玉書，消息傳到後未做絲毫停留，一路官道急行，往宛州小笠而去。
藍染原是宛州貴族，他的姑姑正是宛州之主，小笠城的城主藍琪兒。在其幼時因家中變故一路來到京州，後來機緣之下被袁遠收為弟子，學武習藝，而今已是十載有餘，輪資歷、輪實力，藍染都是息家軍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年紀不過一十八歲便已是燕襲堂堂主，專門負責燕息宗諜報傳訊等任務。
今次藍染在小笠與姑姑會面，完成任務後欲趕回猛河谷地復明，算算時日，正是一年一度「流月小種」上市的時候，取道流月鎮的話，反而比走官道，經三元城，再抵達猛河谷地要更快半日，於公於私，都是一個上好的選擇。
藍染飲著茶，腦中可沒閒著，此刻正整理分析著這些時日以來一路匯總的消息。
據姑姑說，今年新年伊始，宛州方面就遭遇了燃甲軍數十次不大不小的襲擊，不致命，不緊急，燃甲三位大將均不在其中，每次襲擊也是沾之即走，遠遠未到雙方你死我活的程度，看來像是在試探一般。
這和陽溟山區息家軍的遭遇可有些不同，京州方面，無論是燃甲軍涉雪滲透陽溟山區、還是幽隱偷渡垓延獄，是司馬月衣墨雪千擊陣圍殺師傅和四叔、還是火攻偷襲猛河谷地，是魔煌武士襲擊三叔他們、還是炎靖帥軍急攻惡人驛，雖然規模也不算大，但燃甲三位大將全部在此，裡面怎麼看都有種誓殺的決心。
藍染和姑姑一起，結合京州和宛州的情勢，分析了很多。
姑姑說現在的洛王朝，洛京軍的黃藍兩字旗已廢，而宛州這邊的核心戰力不在宛州軍而在大善經寺，所以燃甲軍真正顧忌的，只有京州息家軍和六位宗主，還有郢州鐵騎和郢州雙雄，這其中又因洛王朝皇室正在京州長燕鎮，故京州息家軍又比郢州鐵騎更勝一籌，是燃甲軍真正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大半年洛王朝和頤王朝的戰爭，你來我往，多半還是息家軍和燃甲軍之間的衝突為主，而此次燃甲軍如此拉長陣線，十有八九是故布疑陣聲東擊西，陽溟山地區如今看是戰得熱鬧，但終究只是為了牽扯京州和郢州核心勢力的注意力，而真正的突破口，極有可能是宛州春申地區。
藍染細細思索著和姑姑的每一句對話，再綜合近來京州發生的一系列軍情，一條燃甲軍全盤計劃的草蛇灰線浮現在他腦海之中，雖不甚明確，但已隱隱能夠看到模糊的輪廓了。
宛州春申——這流月鎮正是坐落在這地區的邊緣——雖也有宛州軍隊駐紮，兵力比起息家軍不遑多讓，但終究沒有息家軍六位宗主這些號人物坐鎮，而宛州軍的精銳兵力，宛州金刀衛和銀槍士，又是拱衛小笠城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幾無可能兵駐春申，因此對實力強勁的燃甲軍來說，威脅自然是少了許多。
而如果春申地區被破，那麼從南部進入京州的口子便被打開，從此長驅直入，京州重鎮三元城便指日可待。而燃甲軍如想兵抵長燕鎮，把刀直接架上隆正的脖子，那三元城就是避無可避的一道高坎，也是最後一道坎，是以隆正遷都長燕鎮後，息家軍便將三元城作為重中之重，兵力部署之核心，如燃甲軍兵臨三元城下，那郢州鐵騎和宛州金銀衛就鞭長莫及了，此一戰，那就是決定頤王朝和洛王朝命運的一戰，如三元城失守，則長燕鎮再無險可守，洛王朝的覆滅，也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自從兩年前姜陽城破，姜州覆滅以來，燃甲軍的強勢崛起，之後兩百年洛京城毀於一旦，洛京軍精銳損失慘重，這半年時間，雖說洛頤兩大王朝之間的戰鬥互有勝負，但洛王朝終究是處於守式，相比燃甲軍來說被動了很多。
那日與姑姑會面完畢，藍染即將自己和姑姑的大致分析判斷以書信形式通過京州特有的「信雨燕」送走，這樣的話信息就可以提前數日通知到師傅他們，比起自己傳信自是要快上很多，但事有萬一，自己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動身，趕到猛河谷地。
「燃甲軍如按此進度，恐怕進入六月就會有大動作了，時間不等人，需得儘快稟告師傅和大伯才行，」藍染分析畢，最後啜了一口香茶，長身而起。
「老高，我走了！」藍染招呼一聲，一旁正在打盹兒的茶博士趕忙起身，將準備好的兩包茶葉拿了過來。
「藍公子，這麼快就走，不再坐坐了嗎？」茶博士與藍染很熟，本來老茶客就所剩無幾，今天這齣手闊綽的公子能來，那簡直是救命稻草一般，眼見藍染要走，心裡竟頗有些捨不得。
藍染點了點頭，接了那兩包「流月小種」收入乾坤戒，又遞給茶博士兩大塊銀子，然後翻身上馬，沿土路向北疾馳而去。
這是藍染從離開猛河谷地後的十四天裡，唯一的一次休息時間。
而藍染策馬離開時，距離他坐到茶鋪時算起，不過兩盞茶的功夫而已。
汨陽城，某處廢棄的空屋，地窖內。
這地窖不大，四四方方，十步之內就能走個來回，裡面堆放著損壞的農具、成堆的乾草以及一些木料，因年久無人使用，裡面泛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兩扇只有巴掌大的小窗子開在地面上，陽光透進來，灰塵在當中恣意地飛舞著。
一張用乾草鋪好的「床」上，一位少女正呆呆地望著這兩束陽光，若有所思。陽光返照在她那有些蒼白的臉上，有種讓人憐惜的柔弱之美。
忽然破敗的木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少女先是一驚，不由得緊張起來，緊接著木門「吱呀」一聲慢慢打開，聶雲凡拎著一隻烤雞和兩串青葡走了進來，進門時，還警惕地回頭張望了一下。
少女暗自舒了一口氣，身體也放鬆下來。
「吶，吃飯吧，」聶雲凡細心地掩好木門，然後走到少女身邊坐下，然後從乾坤戒中抖出兩隻大瓷碗，把烤雞和青葡分別放了進去，往少女面前推了推。
「……」
少女如白玉般秀頎的脖頸微微動了動，整一日滴米未進，早已是飢腸轆轆，她輕咬薄唇，兩頰泛起微微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邊的聶雲凡，然後猶豫著，伸出膚如凝脂般的纖纖玉手，兩指撕起烤雞的一小塊，然後擋在另一隻手下，慢慢送入櫻桃小口中。
「哇，原來烤雞是這麼好吃的美食……」少女心中發出一聲感慨，細嚼慢咽著，一口烤雞下肚，外焦里嫩，口齒留香。打出生以來，母親總是說外面的吃食又髒又臭，吃了會生病，可是這麼好吃的東西，又怎麼會讓人生病呢？
「哎呀，這麼吃可不對，你看我的，」聶雲凡心裡有些好笑，這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這麼吃烤雞的，慢條斯理小心翼翼，當下擼起袖子，直接拽住一隻泛著油光的雞腿，一把扯下，啃了起來。
少女有些吃驚地看著聶雲凡，雖然這吃相那麼不雅，但……看起來吃得好香啊！
少女猶豫著，看看聶雲凡，又看看烤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反而是聶雲凡看到少女窘態，乾脆直接把另一條雞腿也扯了下來，一把塞到少女手中。
「你試試，這麼吃更好吃哦，」說話間，一條雞腿已下了聶雲凡的肚皮。
少女看著手中的雞腿，終於是下定了決心，然後檀口微張，學著聶雲凡的樣子一口咬了下去，肥油四溢，順著嘴角流下，少女下意識地用手去擦，卻被聶雲凡攔了下來。
「不用擦不用擦，就這麼吃，」聶雲凡嘿嘿一笑，雙手翻飛，一隻烤雞被扯成了十數塊，然後撿了個雞屁股，往空中一丟，不偏不倚正掉入聶雲凡的口中。
美食是最能拉近兩個人的距離的。少女受到聶雲凡感染，也不再矜持，啃雞腿的速度也比剛才快了許多，一隻雞腿下肚，尚且意猶未盡，於是兩人你一口我一口，一頓普普通通甚至略顯寒酸的午餐，竟吃得格外的香。
烤雞吃罷，聶雲凡十指張開，氣定神閒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滿手的油漬，少女亦是有學有樣，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從前這雙手只會琴棋書畫，十指不沾陽春水，哪會有這樣的體驗？
「哈哈哈哈，」聶雲凡看著少女的臉吃得像只花貓一樣，不由得大笑起來。
「噗嗤……」少女同樣看著聶雲凡那滿臉油漬的滑稽樣，掩嘴而笑。
本就是兩個孩子，年齡相近，如此萍水相逢，一頓飯就消弭了兩人之間距離感。兩人四目相對，之前的尷尬已消失不見，看到的都是彼此眼中盈盈的笑意。
原來那日聶雲凡在汨陽城打傷的灰影，就是眼前的少女了。當時聶雲凡一掌下去心中便覺有異，那手感綿軟柔潤，彈性十足，絕不是一個洛京黑旗軍士該有的身軀，待到近前一看那披肩秀髮，原來是女扮男裝，再細看長相，這不就是那洛京黑旗手中畫像上的少女麼？！
聶雲凡大吃一驚，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只見少女雙目翕閉，秀眉緊蹙，嘴唇似是要咬出血來。聶雲凡心生愧疚，看來自己這一掌是打傷了她，於是迅速抬眼看了看四周，見無人發現，便將少女斗篷帽重新扣上，背著她輾轉來到這處破屋地窖之中。
這破屋原是白老白明綺年輕時居住的地方，之前和白老從廣場一路走回他的小院，便途經過此處，幸虧是聶雲凡當時留了心，不然以洛京黑旗這番大肆搜索，這偌大的汨陽城還真就沒了兩人的落腳之地。
「雖然簡陋不堪，但總算是能遮風避雨，在不被洛京黑旗發現的前提下，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聶雲凡如是想。
其實兩人非親非故，聶雲凡又不知少女底細，他大可放下這她一走了之，但不知為什麼還是下意識地將少女救了回來，大概是因為打傷她的愧疚吧，還有就是對洛京黑旗的那份怒恨吧——反正你想得到什麼，小爺我偏偏就不讓你得逞！
一陣激烈的思想交鋒後，聶雲凡還是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少女衣懷，一塊淤青浮現在少女白皙的胸口處，索性沒有傷筋動骨，並不嚴重，聶雲凡如釋重負，趕緊把少女衣服理好，自己的臉卻已經燙得能燒飯了。
聶雲凡守在少女身邊不敢離開，所幸沒過多久，少女便悠悠轉醒，然後捂著胸口，警惕地盯著眼前這個髒兮兮的少年，雙目含淚，蜷縮在地窖的角落之中，那樣子就像受驚的小鹿，驚恐地盯著一隻虎視眈眈的灰狼一樣。
「我……我叫喬一凡，我不是壞人，那些洛京黑旗正在到處抓你，不得已只能先把你帶來這地窖了，那個……你別介意啊，」聶雲凡見少女如此害怕自己，只得趕忙解釋一通。
「我們撞了一下，然後我不小心打上了你，那個……你現在沒事了吧？」
「……」
「我我我我之前不知道你是女孩子，下意識出手了，對不住啊……」
「……」
「你你你你的傷我看了，啊不，呃……嗯……不是很嚴重，你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
「你你你你倒是說句話呀……」
「……」
「我不是壞人……」
「……」
聶雲凡幾乎花了一個時辰給少女解釋這件事兒，眼看天都要黑了，這少女就是蜷縮在那，有些畏縮地盯著聶雲凡，一動不動。
「你是聾啞人？」聶雲凡撓了撓頭，於是又加上肢體語言連比劃帶說，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通。
「……」
最後聶雲凡實在沒了轍，這少女一句話不說，眼看天就要黑了，於是把草堆搬了一些過來，給少女鋪了床，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跑到木門邊，悻悻地睡了。
這一夜根本睡不踏實，忽夢忽醒，夢又做得亂七八糟，早上醒來時，眼皮重得像掛了秤砣，別提多難受了，再看那少女，倒是不知什麼時候躺到「草床」上了，姿勢還是蜷縮著，好像這樣就能安全一些似的。
聶雲凡輕輕走過去，少女卻是一驚，馬上爬了起來，怎料一陣「咕嚕嚕」的叫聲從腹部傳來，少女的臉「咻」的一下便紅了個透，羞得不敢看聶雲凡一眼。
聶雲凡一怔，這才想起昨天淨忙於和少女解釋，竟全然忘了採買晚飯的事兒。
「啊，實在是對不住，昨天竟忘了給你買晚飯……你是餓了吧？」聶雲凡一臉歉然，自己練了武倒是沒什麼，可是餓壞了眼前這姑娘，更何況人家傷還未愈，真是天大的不應該。
少女別著頭，閉著眼，只能輕輕點頭，如果此時有個地洞，真恨不得馬上鑽進去。
「那那那那那我去給你找吃的，烤雞！對，這兒的烤雞據說還不錯，你等等啊，我去去就回，」聶雲凡見少女第一次對自己的話有了反應，心情終於是豁然開朗，忙不迭地往地窖外跑去，到門邊時，還回頭望了望少女，好似擔心她不告而別，見少女無甚異動，便輕輕掩好木門，又在木門外堆了一堆干茅草，確認屋外沒人，才匆匆跑了出去。
「我叫喻韶筠，來自郢州喻家，」此時少女擦了擦嘴巴，終於向聶雲凡正式介紹了自己。
「我是……」少女輕咬嘴唇，好似有什麼難以啟齒之話在心中，欲說還休。
「我是……我是國師李槐進獻給隆正帝的妃子。」
「什麼？！？！」
本就不大的小鎮上，近來又因連日戰亂而變得更加破落不堪。雖然地緣上仍屬宛州，但這裡是兩州一都的交匯處，故自從洛京陷落，燃甲進犯，這裡便成了一片混亂的無主之地。原來的百姓或走或逃，要麼北上京州，要麼南下宛州，還有部分百姓懾於燃甲軍之威，乾脆投到了頤王朝那邊——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在這烽火年月，能保命，有口飯吃就是天大的福氣了，還談何家國情懷？
鎮子上，流月茶鋪是僅有的幾個還在堅守著的小店之一，流月鎮地處京宛邊界的一處山區，氣候極佳，三四月天更是雨潤風和，因此此地盛產茗茶，尤以四月第二場雨後的「流月小種」為最佳，若是之前的和平盛世，新茶上市，這些日子應正是流月茶鋪生意最好的時候，可如今戰亂一起，大部分茶農都散了，新茶產量大不如前，很多老茶客也為躲避戰亂再也沒有來過。
此時此刻，空蕩蕩的院子裡，茶客僅有一桌，一位頭束長繩的冷峻少年正淺啜輕飲，細品這今年僅有的「流月小種」。
一匹京州軍馬正拴在門口，對著新鮮的草料大快朵頤。
綿長醇厚，茶正味濃，果香四溢，入口回甘。
看得出少年對茶頗有研究，今年的「流月小種」雖然產量大減，但風味不減，少年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少年正是息家軍二宗主袁遠的弟子，燕息宗燕襲堂堂主，藍染。
那日在猛河谷地得了袁遠指示後，一路快馬加鞭，先是到三元城見了葵叔和玉書，消息傳到後未做絲毫停留，一路官道急行，往宛州小笠而去。
藍染原是宛州貴族，他的姑姑正是宛州之主，小笠城的城主藍琪兒。在其幼時因家中變故一路來到京州，後來機緣之下被袁遠收為弟子，學武習藝，而今已是十載有餘，輪資歷、輪實力，藍染都是息家軍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年紀不過一十八歲便已是燕襲堂堂主，專門負責燕息宗諜報傳訊等任務。
今次藍染在小笠與姑姑會面，完成任務後欲趕回猛河谷地復明，算算時日，正是一年一度「流月小種」上市的時候，取道流月鎮的話，反而比走官道，經三元城，再抵達猛河谷地要更快半日，於公於私，都是一個上好的選擇。
藍染飲著茶，腦中可沒閒著，此刻正整理分析著這些時日以來一路匯總的消息。
據姑姑說，今年新年伊始，宛州方面就遭遇了燃甲軍數十次不大不小的襲擊，不致命，不緊急，燃甲三位大將均不在其中，每次襲擊也是沾之即走，遠遠未到雙方你死我活的程度，看來像是在試探一般。
這和陽溟山區息家軍的遭遇可有些不同，京州方面，無論是燃甲軍涉雪滲透陽溟山區、還是幽隱偷渡垓延獄，是司馬月衣墨雪千擊陣圍殺師傅和四叔、還是火攻偷襲猛河谷地，是魔煌武士襲擊三叔他們、還是炎靖帥軍急攻惡人驛，雖然規模也不算大，但燃甲三位大將全部在此，裡面怎麼看都有種誓殺的決心。
藍染和姑姑一起，結合京州和宛州的情勢，分析了很多。
姑姑說現在的洛王朝，洛京軍的黃藍兩字旗已廢，而宛州這邊的核心戰力不在宛州軍而在大善經寺，所以燃甲軍真正顧忌的，只有京州息家軍和六位宗主，還有郢州鐵騎和郢州雙雄，這其中又因洛王朝皇室正在京州長燕鎮，故京州息家軍又比郢州鐵騎更勝一籌，是燃甲軍真正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大半年洛王朝和頤王朝的戰爭，你來我往，多半還是息家軍和燃甲軍之間的衝突為主，而此次燃甲軍如此拉長陣線，十有八九是故布疑陣聲東擊西，陽溟山地區如今看是戰得熱鬧，但終究只是為了牽扯京州和郢州核心勢力的注意力，而真正的突破口，極有可能是宛州春申地區。
藍染細細思索著和姑姑的每一句對話，再綜合近來京州發生的一系列軍情，一條燃甲軍全盤計劃的草蛇灰線浮現在他腦海之中，雖不甚明確，但已隱隱能夠看到模糊的輪廓了。
宛州春申——這流月鎮正是坐落在這地區的邊緣——雖也有宛州軍隊駐紮，兵力比起息家軍不遑多讓，但終究沒有息家軍六位宗主這些號人物坐鎮，而宛州軍的精銳兵力，宛州金刀衛和銀槍士，又是拱衛小笠城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幾無可能兵駐春申，因此對實力強勁的燃甲軍來說，威脅自然是少了許多。
而如果春申地區被破，那麼從南部進入京州的口子便被打開，從此長驅直入，京州重鎮三元城便指日可待。而燃甲軍如想兵抵長燕鎮，把刀直接架上隆正的脖子，那三元城就是避無可避的一道高坎，也是最後一道坎，是以隆正遷都長燕鎮後，息家軍便將三元城作為重中之重，兵力部署之核心，如燃甲軍兵臨三元城下，那郢州鐵騎和宛州金銀衛就鞭長莫及了，此一戰，那就是決定頤王朝和洛王朝命運的一戰，如三元城失守，則長燕鎮再無險可守，洛王朝的覆滅，也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自從兩年前姜陽城破，姜州覆滅以來，燃甲軍的強勢崛起，之後兩百年洛京城毀於一旦，洛京軍精銳損失慘重，這半年時間，雖說洛頤兩大王朝之間的戰鬥互有勝負，但洛王朝終究是處於守式，相比燃甲軍來說被動了很多。
那日與姑姑會面完畢，藍染即將自己和姑姑的大致分析判斷以書信形式通過京州特有的「信雨燕」送走，這樣的話信息就可以提前數日通知到師傅他們，比起自己傳信自是要快上很多，但事有萬一，自己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動身，趕到猛河谷地。
「燃甲軍如按此進度，恐怕進入六月就會有大動作了，時間不等人，需得儘快稟告師傅和大伯才行，」藍染分析畢，最後啜了一口香茶，長身而起。
「老高，我走了！」藍染招呼一聲，一旁正在打盹兒的茶博士趕忙起身，將準備好的兩包茶葉拿了過來。
「藍公子，這麼快就走，不再坐坐了嗎？」茶博士與藍染很熟，本來老茶客就所剩無幾，今天這齣手闊綽的公子能來，那簡直是救命稻草一般，眼見藍染要走，心裡竟頗有些捨不得。
藍染點了點頭，接了那兩包「流月小種」收入乾坤戒，又遞給茶博士兩大塊銀子，然後翻身上馬，沿土路向北疾馳而去。
這是藍染從離開猛河谷地後的十四天裡，唯一的一次休息時間。
而藍染策馬離開時，距離他坐到茶鋪時算起，不過兩盞茶的功夫而已。
汨陽城，某處廢棄的空屋，地窖內。
這地窖不大，四四方方，十步之內就能走個來回，裡面堆放著損壞的農具、成堆的乾草以及一些木料，因年久無人使用，裡面泛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兩扇只有巴掌大的小窗子開在地面上，陽光透進來，灰塵在當中恣意地飛舞著。
一張用乾草鋪好的「床」上，一位少女正呆呆地望著這兩束陽光，若有所思。陽光返照在她那有些蒼白的臉上，有種讓人憐惜的柔弱之美。
忽然破敗的木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少女先是一驚，不由得緊張起來，緊接著木門「吱呀」一聲慢慢打開，聶雲凡拎著一隻烤雞和兩串青葡走了進來，進門時，還警惕地回頭張望了一下。
少女暗自舒了一口氣，身體也放鬆下來。
「吶，吃飯吧，」聶雲凡細心地掩好木門，然後走到少女身邊坐下，然後從乾坤戒中抖出兩隻大瓷碗，把烤雞和青葡分別放了進去，往少女面前推了推。
「……」
少女如白玉般秀頎的脖頸微微動了動，整一日滴米未進，早已是飢腸轆轆，她輕咬薄唇，兩頰泛起微微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邊的聶雲凡，然後猶豫著，伸出膚如凝脂般的纖纖玉手，兩指撕起烤雞的一小塊，然後擋在另一隻手下，慢慢送入櫻桃小口中。
「哇，原來烤雞是這麼好吃的美食……」少女心中發出一聲感慨，細嚼慢咽著，一口烤雞下肚，外焦里嫩，口齒留香。打出生以來，母親總是說外面的吃食又髒又臭，吃了會生病，可是這麼好吃的東西，又怎麼會讓人生病呢？
「哎呀，這麼吃可不對，你看我的，」聶雲凡心裡有些好笑，這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這麼吃烤雞的，慢條斯理小心翼翼，當下擼起袖子，直接拽住一隻泛著油光的雞腿，一把扯下，啃了起來。
少女有些吃驚地看著聶雲凡，雖然這吃相那麼不雅，但……看起來吃得好香啊！
少女猶豫著，看看聶雲凡，又看看烤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反而是聶雲凡看到少女窘態，乾脆直接把另一條雞腿也扯了下來，一把塞到少女手中。
「你試試，這麼吃更好吃哦，」說話間，一條雞腿已下了聶雲凡的肚皮。
少女看著手中的雞腿，終於是下定了決心，然後檀口微張，學著聶雲凡的樣子一口咬了下去，肥油四溢，順著嘴角流下，少女下意識地用手去擦，卻被聶雲凡攔了下來。
「不用擦不用擦，就這麼吃，」聶雲凡嘿嘿一笑，雙手翻飛，一隻烤雞被扯成了十數塊，然後撿了個雞屁股，往空中一丟，不偏不倚正掉入聶雲凡的口中。
美食是最能拉近兩個人的距離的。少女受到聶雲凡感染，也不再矜持，啃雞腿的速度也比剛才快了許多，一隻雞腿下肚，尚且意猶未盡，於是兩人你一口我一口，一頓普普通通甚至略顯寒酸的午餐，竟吃得格外的香。
烤雞吃罷，聶雲凡十指張開，氣定神閒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滿手的油漬，少女亦是有學有樣，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從前這雙手只會琴棋書畫，十指不沾陽春水，哪會有這樣的體驗？
「哈哈哈哈，」聶雲凡看著少女的臉吃得像只花貓一樣，不由得大笑起來。
「噗嗤……」少女同樣看著聶雲凡那滿臉油漬的滑稽樣，掩嘴而笑。
本就是兩個孩子，年齡相近，如此萍水相逢，一頓飯就消弭了兩人之間距離感。兩人四目相對，之前的尷尬已消失不見，看到的都是彼此眼中盈盈的笑意。
原來那日聶雲凡在汨陽城打傷的灰影，就是眼前的少女了。當時聶雲凡一掌下去心中便覺有異，那手感綿軟柔潤，彈性十足，絕不是一個洛京黑旗軍士該有的身軀，待到近前一看那披肩秀髮，原來是女扮男裝，再細看長相，這不就是那洛京黑旗手中畫像上的少女麼？！
聶雲凡大吃一驚，沒想到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只見少女雙目翕閉，秀眉緊蹙，嘴唇似是要咬出血來。聶雲凡心生愧疚，看來自己這一掌是打傷了她，於是迅速抬眼看了看四周，見無人發現，便將少女斗篷帽重新扣上，背著她輾轉來到這處破屋地窖之中。
這破屋原是白老白明綺年輕時居住的地方，之前和白老從廣場一路走回他的小院，便途經過此處，幸虧是聶雲凡當時留了心，不然以洛京黑旗這番大肆搜索，這偌大的汨陽城還真就沒了兩人的落腳之地。
「雖然簡陋不堪，但總算是能遮風避雨，在不被洛京黑旗發現的前提下，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聶雲凡如是想。
其實兩人非親非故，聶雲凡又不知少女底細，他大可放下這她一走了之，但不知為什麼還是下意識地將少女救了回來，大概是因為打傷她的愧疚吧，還有就是對洛京黑旗的那份怒恨吧——反正你想得到什麼，小爺我偏偏就不讓你得逞！
一陣激烈的思想交鋒後，聶雲凡還是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少女衣懷，一塊淤青浮現在少女白皙的胸口處，索性沒有傷筋動骨，並不嚴重，聶雲凡如釋重負，趕緊把少女衣服理好，自己的臉卻已經燙得能燒飯了。
聶雲凡守在少女身邊不敢離開，所幸沒過多久，少女便悠悠轉醒，然後捂著胸口，警惕地盯著眼前這個髒兮兮的少年，雙目含淚，蜷縮在地窖的角落之中，那樣子就像受驚的小鹿，驚恐地盯著一隻虎視眈眈的灰狼一樣。
「我……我叫喬一凡，我不是壞人，那些洛京黑旗正在到處抓你，不得已只能先把你帶來這地窖了，那個……你別介意啊，」聶雲凡見少女如此害怕自己，只得趕忙解釋一通。
「我們撞了一下，然後我不小心打上了你，那個……你現在沒事了吧？」
「……」
「我我我我之前不知道你是女孩子，下意識出手了，對不住啊……」
「……」
「你你你你的傷我看了，啊不，呃……嗯……不是很嚴重，你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
「你你你你倒是說句話呀……」
「……」
「我不是壞人……」
「……」
聶雲凡幾乎花了一個時辰給少女解釋這件事兒，眼看天都要黑了，這少女就是蜷縮在那，有些畏縮地盯著聶雲凡，一動不動。
「你是聾啞人？」聶雲凡撓了撓頭，於是又加上肢體語言連比劃帶說，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通。
「……」
最後聶雲凡實在沒了轍，這少女一句話不說，眼看天就要黑了，於是把草堆搬了一些過來，給少女鋪了床，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跑到木門邊，悻悻地睡了。
這一夜根本睡不踏實，忽夢忽醒，夢又做得亂七八糟，早上醒來時，眼皮重得像掛了秤砣，別提多難受了，再看那少女，倒是不知什麼時候躺到「草床」上了，姿勢還是蜷縮著，好像這樣就能安全一些似的。
聶雲凡輕輕走過去，少女卻是一驚，馬上爬了起來，怎料一陣「咕嚕嚕」的叫聲從腹部傳來，少女的臉「咻」的一下便紅了個透，羞得不敢看聶雲凡一眼。
聶雲凡一怔，這才想起昨天淨忙於和少女解釋，竟全然忘了採買晚飯的事兒。
「啊，實在是對不住，昨天竟忘了給你買晚飯……你是餓了吧？」聶雲凡一臉歉然，自己練了武倒是沒什麼，可是餓壞了眼前這姑娘，更何況人家傷還未愈，真是天大的不應該。
少女別著頭，閉著眼，只能輕輕點頭，如果此時有個地洞，真恨不得馬上鑽進去。
「那那那那那我去給你找吃的，烤雞！對，這兒的烤雞據說還不錯，你等等啊，我去去就回，」聶雲凡見少女第一次對自己的話有了反應，心情終於是豁然開朗，忙不迭地往地窖外跑去，到門邊時，還回頭望了望少女，好似擔心她不告而別，見少女無甚異動，便輕輕掩好木門，又在木門外堆了一堆干茅草，確認屋外沒人，才匆匆跑了出去。
「我叫喻韶筠，來自郢州喻家，」此時少女擦了擦嘴巴，終於向聶雲凡正式介紹了自己。
「我是……」少女輕咬嘴唇，好似有什麼難以啟齒之話在心中，欲說還休。
「我是……我是國師李槐進獻給隆正帝的妃子。」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