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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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前的黑暗是深沉的,永安城中萬籟俱寂,街巷間看不到一個行人,就連流浪的貓狗也難覓到一隻。

  只有啟明星悄悄地出現在天際,代替了值夜的長庚,準備迎接新一天的到來。

  富貴巷口不遠處忽然踉蹌著走來一個渾身是血的青年,身後跟著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馬。

  傅銳跌跌撞撞地走著,不時抬起右臂抹掉下頜處的血水,他眼眸里的光澤越來越亮,可眉眼卻皺得越來越緊,顯得非常痛苦。

  仍有鮮血從嘴邊不停滴落,他覺得自己視線有些模糊,甚至思維都變得有些混亂……

  他只記得自己昨晚和那個小軍神打了一架,受了重傷,等到醒來後就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竹林邊,大黑馬正在用頭輕輕拱他……

  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甚至街畔的店鋪、鋪口的幌子,在他眼中都是變形扭曲的;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肺部每次呼出來的氣息都無比滾燙,可用力吸進來的氣息又冰冷異常;

  他的腳步越來越虛浮,時常被地面偶然翹起的青石板羈絆;

  他的思維越來越紊亂,竟漸漸忘了自己當下的處境,甚至快忘了自己是誰。

  最後,他只記得自己應該回家,應該回去找舞蠻。

  「舞蠻,哥不會死的,哥還要看著你嫁人呢……」

  傅銳眼中不知不覺地噙滿了淚水,嘴裡下意識地喃喃叨咕,強打精神尋找著回家的道路。

  充滿愧疚的強烈責任感支撐著他向著富貴巷的方向行走,大概只有在看到那個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小丫頭之後,才會覺得安全,覺得妥當,這種回家的執念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支撐著他重傷虛弱的身體從竹林處跑到了這裡,並且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還有大黑馬,更沒注意到大黑馬後還跟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僧人。

  「他這麼跑沒事嗎?」恩國禪師看著傅銳跌跌撞撞的樣子,有些於心不忍。

  孟繁瀚眯起眼睛說道:「沒事,當年追隨我的聖徒都是用的這個法子。丁毅說這樣可以讓病毒更快適應宿主的身體環境。」

  「你確定病毒沒有了傳染能力?不會讓宿主變成嗜血的怪物?」恩國禪師仍然有些不放心。

  「確定。」孟繁瀚肯定地點點頭:「丁毅經過幾十年動物實驗研究出來的配方,用白頭魔龍做病毒載體是最穩定和安全的,迄今為止還沒出過什麼問題。」

  「白頭魔龍?」恩國禪師好奇地問道。

  孟繁瀚點了點頭:「一種劇毒蛇,外面世界也有,只是數量極為稀少。丁毅說它體內的毒液似乎能中和掉病毒的部分副作用,只是受限於這裡的條件,他沒辦法做進一步的研究分析……」

  說到這兒,孟繁瀚感慨地嘆了一聲:「他現在也能出去了,應該會著手進行這方面的研究了。」

  「你也可以的……」恩國禪師看向孟繁瀚的目光中滿是希冀。

  「我不是丁毅,我還有工作沒有完成,在沒有找到啟明之前我哪裡也不會去。」孟繁瀚生硬地打斷了恩國禪師,指了指前面的傅銳說道:「咱們跟他到家,我怕他會咬了那個丫頭。」

  「你不是說他不會有血裔的特性嗎?」恩國禪師變了臉色。

  「他當然不會。」孟繁瀚解釋道:「只是他現在神智還不太清醒,在病毒的作用下或許會出現本能反應。這個之前有過先例,等過幾個小時後就沒事了。」

  「被他咬了的人會不會有什麼事?」恩國禪師仍然有些不放心。

  「有事。」孟繁瀚微嘲說道:「但也僅限於咬傷,和被潑婦咬一口沒有太大區別。」

  ……

  ……

  此時的傅銳卻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在他眼中,腳下富貴巷泥濘的道路仿佛變成了滿是熔岩和血水的地獄之路。

  他的雙腳像是踩在極為滾燙的岩漿之上,體內的血液似乎正在燃燒,要燒化他的血肉,燒焦他的骨骼……

  忽然間他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他依稀記起昨晚自己的胸口好像中了三拳。

  體內火焰灼燒般的痛苦瞬間消失,因為和胸口處正在傳來的那股仿佛要毀滅一切、重生一切的痛苦相比,其他地方的疼痛都變得不值一提。

  傅銳痛苦地皺起眉頭,看著並沒有什麼異樣的胸口,看著周圍不斷變形的長街,看著與似乎真實沒有任何關係的永安城街道,他忽然覺得所有事物中都好像藏著一個影子,那是一個個真實與虛妄組成的影子……


  而他的人就站在無數幻影之間。

  驀然間,耳畔好像有人在輕輕啜泣。

  傅銳用盡全部的力氣艱難轉頭,卻沒有看到任何人,身周依然還是那些詭異的變形世界。

  他的臉色慘白如同白紙,神情惘然,下意識里尋找到啜泣聲的來處。

  「咱倆的感情沒有任何問題,就是缺錢!我願意跟著你受苦,但孩子太可憐了,不能讓孩子跟著咱們遭罪啊!」

  「咱們離婚吧!」

  啜泣夾雜著哀怨的聲音就像炸雷般響徹在傅銳的腦中。

  周圍變形的世界逐漸幻化出了一間燈光昏暗的出租屋……

  啜泣聲就在出租屋中迴蕩。

  殘破的木床在啜泣,破舊的沙發在啜泣,滿是菸蒂的菸灰缸在啜泣,一台閃著神秘光澤的VR頭盔在啜泣……

  「啊!」傅銳惘然而痛苦地嘶喊了起來!

  隨著喊聲,景物再次變幻,再次回到了變形的富貴巷街道。

  鐵鋪小樓在啜泣,鐵鋪的幌子在啜泣,周圍破爛的木屋在啜泣……

  晨風在啜泣,樹葉在啜泣,腳下泥濘的道路在啜泣,永安城在啜泣……

  傅銳的整個世界都充斥了那哀怨的啜泣聲!

  聽著四面八方傳來啜泣聲,傅銳孤單無助地站在泥濘的道路中。

  他用雙手捂住耳朵,卻依然無法阻止那些如泣如訴、哀怨至極的聲音傳進腦海之中……

  終於,他在黑暗的富貴巷中緩緩跪下,呆滯的目光最後瞥了一眼已經近在咫尺的謝家大門,然後重重倒下……

  空中啟明閃爍,東方現出了魚肚白。

  天將明!

  ……

  ……

  傅銳醒了過來,吃力地睜開了雙眼,用盡全身的力量抬起頭打量四周,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來到了地獄。

  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地獄?

  一張淚痕宛然的俏麗小臉出現在他模糊的視野中,舞蠻的眼中噙滿了淚水,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從子時起,她就一直等在大門邊。

  等了整整一夜,才終於等到了這個從小到大一直照顧著她,比親哥哥還要親的哥哥。

  「哥,你終於醒了!」舞蠻的聲音很疲憊,卻充滿了歡愉。

  看到傅銳醒來,舞蠻揉了揉發澀的眼睛,蒼白的臉上逐漸露出了放鬆的神情,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喃喃念了幾句什麼後,迅速站了起來。

  可因為一直坐在床邊過於專注,她嬌小的身軀一陣搖晃,險些跌倒。

  傅銳看到舞蠻臉上的疲憊擔憂,心中驀地湧起一股憐惜、一陣歉疚、一絲悔意。

  他強撐起身子,吃力地張開雙臂,想把小丫頭摟進懷中,可當他的目光看到舞蠻的手臂時,卻忽然愣住了。

  舞蠻原本白皙的手腕上染滿了還沒有凝固的鮮血,齒痕宛然。

  「怎麼搞的?」傅銳的聲音虛弱而惶急。

  舞蠻仰起小臉,白了傅銳一眼:「還好意思問?剛才我聽見聲音,出去才發現你昏倒在門口,搬你進來的時候,你一口就咬住了我的手腕,直到隔壁一塊木頭忽然掉下來砸到你臉上,你才鬆口。」

  傅銳這才感覺到自己的嘴裡有一股甜膩的血腥味道。

  「我真該死!」傅銳揉了揉舞蠻的頭,「哥當時大概是疼暈了。」

  「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受的傷?」舞蠻盯著傅銳依然蒼白的臉頰,輕聲問道。

  傅銳猶豫著說道:「昨天謝暉喝多了,和人起了爭執,我幫他打了一架。可對方太厲害,我受了很重的傷,最後只記得昏倒在馬背上,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他當然沒有告訴舞蠻自己和謝暉去的是青樓,更沒敢說是因為謝暉調戲郡主自己才被迫出手。

  「傷得很重嗎?」舞蠻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同時也有些疑惑,因為他把傅銳搬到床上時也大致看過了他的情況,除了有些血跡外,並沒有發現他哪裡受了傷。

  「是啊!」傅銳苦笑了一下,正要回答自己傷得很重,可當他下意識地活動了一下身子後,整個人忽然愣住了。


  他現在感覺有些頭疼,也有點虛弱。可無論是頭疼還是虛弱,都只像是宿醉後的那種正常反應,並沒有其他受傷的感覺。

  「我沒有受傷嗎?」傅銳疑惑地喃喃自語,有些不可置信地解開衣服看看自己的胸口。

  胸膛依然健碩寬闊,完全沒有任何受傷的跡象,就連清淤紅腫的跡象都沒有。

  傅銳愣住了,仔細回想著昨晚和傅廷翰動手前後的細節,尤其是那些昏迷時隱隱然模糊的感受,眼眸里泛起了極度迷惘的神情。

  很久之後,他才皺著眉頭重複道:「我真的有點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也許是喝多了後的錯覺吧。」

  「以後千萬別喝這麼多酒了!」舞蠻皺眉埋怨道:「還憑白被你咬了一口,可疼嘞!」

  「以後一定少喝!」傅銳拍著胸脯保證。

  「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吧。」看著傅銳臉色蒼白的樣子,舞蠻也有些心疼,「自打住進來也沒買什麼菜,昨天等你的時候蒸了幾個饅頭,我去給你熱熱。還有一小袋家裡帶過來的糖,你蘸糖吃吧。」

  傅銳被她的話說的鼻頭一酸,心想昨天自己和謝暉吃的東西是舞蠻這輩子都沒吃過的,自己真的是該死!

  「等過兩天有錢了,哥帶你去吃點好的。」傅銳的聲音中充滿了歉疚。

  「省省吧。」舞蠻撇了撇嘴,「五百兩還沒要來,咱們的一百兩也沒了,現在就剩下十幾兩銀子了,再過兩天要是還沒有錢,咱們就只能回鳳凰集了。」

  說完這句話,舞蠻把滿是鮮血的手腕泡進一旁的盆里洗了洗,又從盆里拎起滾燙的毛巾擰了擰,然後放到傅銳手能夠得著的地方,向屋外走去。

  傅銳躺在床上看著舞蠻的小小背影,想著先前她那句話里蘊著的恚惱味道,忍不住笑了起來。

  隨著舞蠻關上門出去,屋裡的光線頓時變得有些昏暗。

  傅銳靜靜看著窗外透進來的斑駁陽光,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他能清楚地回憶起與傅廷翰動手時的每一個細節,那個小軍神實在是自己生平僅見的對手,他出手的每一拳都還歷歷在目。那凌厲的拳風,那打在自己胸膛上的感覺,直到現在還讓他不寒而慄。

  可自己怎麼會沒有受傷呢?自己明明記得最後上馬時已經體會到了瀕死的感覺,而且自己還依稀記得曾經聽到過一個女人的啜泣,那聲音似乎非常熟悉,可又完全想不起是在哪裡聽過……

  昏迷的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他苦苦地回憶著,喉嚨處忽然感覺到了酒後的煩渴,再加上舞蠻給他蓋了厚厚的毯子,傅銳被捂出了一身汗。他掀開被子,想下床去喝點水,然而就在他的手在快要拿到桌上的水壺時他卻忽然愣住了。

  因為他赫然發現自己的手腕上有兩個圓圓的傷疤,他瞬間睜大了眼睛,走到窗口,把手腕舉到陽光之下。

  傷疤周圍的皮膚略顯暗沉,邊緣部分微微凸起,中間的部分則呈現出一種深紫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傅銳從小在山裡長大,一眼便看出這是被毒蛇咬傷後,毒液留下的獨特印記。

  他把手腕湊近鼻端,傷疤處隱隱散發出一種淡淡的腥味。

  這讓傅銳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而且通過氣味可以斷定毒蛇留下這兩個傷疤的時間應該是在不久之前。

  可如果是發生在不久前,傷口怎麼會已經結疤了呢?而且手腕處一點異樣的感覺都沒有,身體也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

  傅銳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渾身一陣顫慄,緊鎖的眉頭形成了一道深深的皺紋,如同山巒般沉重地壓在額頭上。

  昨天自己受傷後一定發生了什麼,否則根本無法解釋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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