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5 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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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後,大頭覺得自己可能得了厭食症,什麼都不想吃,對什麼都沒胃口,每天只喝水,都感覺肚子很飽。

  他站在凱賓斯基酒店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黃浦江和江對面的萬家燈火,有那麼一刻,他有一種灰滅的感覺。他不知道這麼多的人在這個世界,每天這麼忙忙碌碌爾虞我詐,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為了滿足一張嘴嗎?

  可當嘴只要水就可以滿足的時候,活著有什麼意義,是不是還不如索性埋在水裡?

  這個時候,大頭真的很想自己能像那些腦殘的電影和電視劇里的傻逼一樣,擁有穿越的能力。要是他能夠穿越回一九七三年的睦城,穿越回總府后街,大頭知道,自己的厭食症,馬上就會痊癒。

  對於一九七三年的大頭來說,不是想吃什麼,或者不想吃,而是只要能抓住什麼,他都會往嘴裡塞,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他當時的生存狀態,那就是「饞」。

  也不是光他一個人饞,而是整個總府后街的大人小孩,整個睦城,甚至……全國人民都很饞。

  只要從一九七三年走過來的人,誰會沒有經歷過那個饞的年代,沒有對饞的切身體會。一杯麥乳精,一顆大白兔奶糖,就可以讓人反覆回味好幾個月,匝著嘴,誤以為這是天下美味的時候,饞就在每個人的身體裡,眼裡,思想里扎了根。

  現在面對一桌海鮮,大頭連動筷子的欲望都沒有,但那時,就是一碗豆腐渣,辣椒炒炒,他們幾個小孩,大人還要先用小碗給他們分好,不然他們會搶。

  真是饞啊,大頭想起一九七三年的大頭,就覺得那個時候,自己饞得徹頭徹尾,饞得無始無終,饞得只要嗅到食物的氣息,口水就要用茶缸接了。在地上看到一根棒冰棍,都要撿起來塞進嘴巴里,吮吮上面殘留的甜味。

  站在凱賓斯基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黃浦江和江對面的萬家燈火,大頭自己都不敢相信,曾經有過那麼饞的時候,對食物有過那麼渴切的時候。彈指一揮間,人間沒換,但這個大頭,真的還是曾經的那個大頭嗎?

  大林天天晚上都在睦城鎮委大會堂畫畫,大頭他們在後面的椅子堆里鑽來鑽去,鑽了三天就覺得鑽厭了,幾個人走到鎮委門口,又過去那個台階坐坐,盯著嗑了嗑了響他們家緊閉的大門看看,覺得這一個晚上太無聊了。

  「我們去撿錢吧。」大頭和建陽他們說,幾個人馬上從台階上跳了起來,說好好。

  華平飛快地跑回家,等他們走到華平家門口,他已經拿著一根頭上磨扁的自行車輻條,站在門口等他們。這根輻條,是他們撿錢的重要工具,等會可能要派上大用場。

  他們撿錢沒有其他的目的,就是為了買東西吃。嘴巴太饞,對他們來說,只要有東西能塞進嘴巴,讓嘴巴動動,這一個晚上就很好過。

  走過大頭他們家的高磡,再往前,郵電所閱報欄前面,人就開始多起來,幾個人都低下頭,在地上尋找著。

  大頭走到閱報欄對面馬路邊上的郵筒,還特意圍著郵筒轉了一圈,結果一無所獲,心裡不免有點失望。

  這個郵筒,曾經給大頭帶來美好的記憶。

  那天晚上,他們也是準備上街撿錢,從那個台階起身,幾個人比試誰先跑到府前街,大頭跑到郵筒這裡的時候突然一個急剎。

  天已經暗了下來,郵電所門口沒有路燈,郵筒這邊很黑,只有從對面閱報欄里的燈光,把光線和人影一起投射過來。大頭隱隱約約看到地上有一張小紙片,彎下腰去撿起來,大喜,他看到手裡的這張小紙片,是五市兩的ZJ省糧票。

  大頭早上經常拿著糧票和錢去買大餅油條,他對這張糧票太熟悉了。ZJ省糧票不大,只有全國流動糧票三分之二大小,五市兩這張,是紫色的,上面印著新安江水電站的圖案,大頭就更熟悉了。

  大頭想也沒想,趕緊就把糧票揣進口袋裡,一抬頭,看到前面不遠處還有一張,他趕緊又撿起來,回頭看看,看到郵筒的背面還有兩張,大頭心裡一陣狂喜,抓在手裡朝四周看看,就怕被人看到。

  這四張糧票,肯定是哪個來郵筒寄信的人,從口袋裡掏出信的時候,帶出來的。

  建陽看到大頭好像從地上撿到什麼,叫著:「大頭,你撿到什麼了?」

  大頭拔腿就跑,幾個人在後面追,大頭一直跑到十字路口,轉到了正大街,這才停住。回頭看看,只有建陽和大林他們幾個人,並沒有其他的人,這才放下心。

  大頭擂了建陽一拳,罵道:「你這個逼,就你嗓門大,也不怕被人聽到。」


  建陽嘿嘿笑著:「看看,看看,現在可以給我們看看了,是不是撿到寶了。」

  大頭這才把攥緊的拳頭鬆開,其他幾個人看到他手心的糧票,都叫了起來,許蔚伸手撥了撥,見是四張,大叫一聲:

  「發財了,大頭。」

  睦城十字街頭,晚上的時候很熱鬧,關著門的飲食店門口,和睦城飯店的台階兩旁,很多蘭溪人面前擺著兩隻籮筐,在這裡賣瓜子和花生,還有睦城本地人在這裡擺攤,賣雞蛋粿、苞羅粿、油炸臭豆腐和油煎粿。

  白天的時候,這些攤子都看不到,他們不敢擺出來,工商所會把他們當投機倒把,抓到工商所去,工商所裡面有個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

  到了晚上,工商所的人下班了,他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擺在這裡,即使工商所的人晚上過來,也不敢管。他們要是敢管,馬上會有一大幫人圍過來,十字街頭,本來就是人多啊。圍過來的那些睦城人,這時也會罵工商所的人,罵他們空勁道(假正經)。

  說不定,還會吃黑拳。

  畢竟,這是大家都需要的,哪怕自己今天買不起,捨不得吃,但總有要買的時候,把他們都趕走了,到時去哪裡買?再說,十字街頭就是要有這些攤位,才熱鬧啊。

  睦城地處水路要津,歷來商貿繁榮,睦城人世世代代,都已經習慣這樣的熱鬧了,包括工商所的那些人和他們的家人,上班時間是不得不做,下了班,就睜眼閉眼。

  在這些攤位,糧票、油票、布票和豆腐票都可以直接換東西。蘭溪人在睦城做生意,沒有糧票他們連飯都沒有得吃,不管是去睦城飯店吃麵吃飯,還是飲食店買大餅油條和饅頭,都需要糧票。糧票多了,他們還可以帶回去賣錢換東西。

  在這裡的攤位買雞蛋粿、苞羅粿和油煎粿,是不需要糧票的。賣這些的,他們的用油和麵粉的量大,自己家裡的這些票證肯定不夠,他們只能跑去鄉下買黑市糧油。但那時候就是鄉下人也不夠吃,還不一定買得到。

  至於布票,人人都寶貝,沒有人嫌多的。浙江不是產棉地,糧食和油,你還能去鄉下買到黑市,棉花和布,你就是跑去鄉下也買不到。

  在蘭溪人那裡,一斤糧票值一塊錢,他攤子上的一包包用報紙包起來的花生和瓜子,一毛錢一包。大頭用一張五市兩的糧票,和他換了五包瓜子,他們一個手裡拿著一包。

  走到賣油煎粿的攤位問問,一兩糧票可以換一個油煎粿。大頭拿出又一張五市兩的糧票,換了五個油煎粿,一個人一個。

  手裡拿著一包瓜子一個油煎粿,五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個闊佬,其他的小孩,看著他們都只能吞口水,那一個晚上,對他們來說,太奢侈了。想到大頭口袋裡還有兩張五市兩的糧票,明天還可以當一次闊佬,他們就覺得更奢侈。

  很多年以後,大頭碰到一個傻逼,那傻逼還是一個大V,他和大頭緬懷了一個晚上的七十年代,他說那真是一個人民幸福,風氣清廉的年代。

  大頭聽著就在心裡冷笑,你他媽的,吃一包幾十粒的瓜子,就覺得自己要上天的年代,到東陽人挑來的擔子上,買幾塊霉豆腐,都要求著人家多給一點點湯汁,你說人民幸福?買糞買電影票都需要開後門的年代,你說風氣清廉?

  買糞需要開後門,就是大頭自己家裡的事,他有發言權。

  買電影票,他班裡一個女同學的父親,是睦城電影院的經理,每次有新電影上映,睦城電影院最好的位子是六到十二排,一到十號。這幾十張票,不在售票處,都在這經理的口袋裡,專門用來賣給關係戶和親戚朋友。

  阿爾巴尼亞電影《第八個是銅像》上映的時候,細妹找到大頭,說她和磕了磕了響很想去看。他們男孩子,看電影當然不會去買票,都是想各種辦法逃票,女孩子肯定不敢。

  大頭硬著頭皮,去和以前從來沒說過話的這個女同學搭話,讓她幫助搞兩張電影票,女同學臉紅紅答應了,第二天給他帶來兩張八排二號和四號的電影票。

  他交給細妹的時候,細妹高興壞了,看完電影回來,還和大頭說嗑了嗑了響誇他真有本事,位子這麼好的票子都能搞到。被嗑了嗑了響誇了,這讓大頭興奮一個晚上。

  那個時候,開後門是大家默認的事實,一張縫紉機票或一張自行車票,誰都知道,你不開後門根本就搞不到。這樣一個開後門,都已經從潛規則變成明規則的年代,你他媽說是風氣清廉的時代,你是不是餓得還不夠?

  大頭一本正經地和這個傻逼說,其實,那個時候的個人收入是被低估的,因為除了錢之後,每個人還有票證發啊,這些票證,都可以算是有價證劵,比如一斤糧票可以賣一塊錢,還有油票布票豆腐票煙票等等,都可以換錢,這樣一算,是不是人均收入該翻好幾倍?

  這個傻逼一聽就興奮了,還說你這個觀點很新穎,我要發到我的微博上去。

  大頭心裡暗暗在笑,發吧發吧,讓大家看看你這智商沒充值的樣子,大概也只能這樣自嗨了。你他媽的忘了,你拿一毛三分錢去糧店,是買不來一斤米的,還要一斤糧票,一斤糧票可以換一塊錢,那加起來,是不是等於一斤米要一塊一毛三,這實際的物價又馬上上去了?

  大頭那個時候,肚子開始鼓出來了,修養也比較好了,看著對面這個傻逼,他只是在心裡偷著樂,沒有像聽到那個傻逼,說死亡是金句,是最浪漫的詩篇時,甩手就給他一個耳光。

  第二天去學校,有同學向李老師上交她撿到的一分錢,受到了李老師的表揚。

  大頭臉和心都火辣火辣的,他覺得和這個女同學比起來,自己這個紅小兵團副團長,真不是個東西。

  他口袋裡還揣著兩張五市兩的糧票,當時很想交出去,但舔舔嘴唇,想到瓜子和油煎粿的美味,他還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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