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2 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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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睦城的老人們念茲在茲三件事情:一是自己的壽材,也就是棺材有沒有準備好;二是自己的壽衣壽被,也就是死的時候穿的衣服,墊的墊被和蓋的被子有沒有準備好;還有自己的老人像,也就是遺像有沒有準備好,那時還沒有這麼大的照片,老人像都是要請人畫的。

  這三樣東西都準備好,老人心裡就坦然了,覺得自己走的時候,可以走得很安心。

  還真的有老人病入膏肓,家人趕緊準備,老人也是一口氣吊著,就是不肯走。直到家人把他的頭扶起來,他看到自己的壽材,紅油漆漆好了,這才閉上眼睛,喉嚨咕嚕一聲,咽下最後一口氣。

  建陽奶奶原來身體很硬朗,中氣很足,走起路來,一雙小腳登登登登,就像是踩著鼓點,她大概是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得這麼急,這麼快。這三樣事情,她一樣都沒有準備好,就一根繩子,把自己送走了。

  壽材倒是已經做好,放在院子裡的柴棚間,不過還是白色的,沒有油漆,於是馬上抬出來,請漆匠在院子裡油漆。

  壽衣壽被是一點都沒有準備,只能馬上做。

  但這不是你說做就能做的,做壽衣壽被要買紅白布,買布需要布票,那時布票一個人一年十一尺,這還算是好的,前幾年還有一年一個人就六尺布票的,連做一套衣服都不夠。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不是口頭說說,而是大家真實的狀況。

  布票和糧票鈔票一樣重要和稀缺,家家都沒有富裕的,緊張得要命,這一下子要做一套壽衣和壽被,再摳摳搜搜也要四丈多的布票,到哪裡去拿?

  只能大家隔壁鄰居一起湊,你一尺我五寸地這樣湊,桑水珠拿出最多,她一下子就給了一丈三尺的布票,建陽爸爸接過布票,眼淚都快滾下來了。

  老人像倒是好辦,現成就有老莫和大林兩個人,老莫雖然是浙江美院雕塑系的,但雕塑系本來就要素描過硬,加上功底厚,這些年給人畫老人像,也不知道已經畫了多少。

  大林是建陽的同學,給建陽奶奶畫幅老人像,他本來義不容辭,但遺憾的是建陽奶奶生前沒有照片,大林沒有辦法照著照片畫,只能面對著死人的遺體畫。小孩子看到死人,本來就嚇得要死,你讓他還怎麼畫,所以這事,只能由老莫來。

  老莫對著建陽奶奶的遺體,也只能看個大概,一大半還是要靠他自己的想像,他畫一會就閉上眼睛,想想自己記得的建陽奶奶平時的模樣。

  因為建陽奶奶是吊死的,臉部扭曲得厲害,那兩顆眼珠經過許昉,和來幫忙做白事的老項的幫忙,撳回去了,但終究是變了形。吐到嘴巴外面的舌頭,許昉和老項也想辦法塞回口腔,但整個嘴部還是鼓鼓囊囊,好像嘴裡塞著一個包子。

  老莫要是照著遺體原原本本畫出老人像,這老人像掛在堂前,只怕會把看到的人嚇個半死,晚上不做惡夢才怪。

  所以老莫在那個時候,就知道要給建陽奶奶進行美顏。

  院子裡搭了棚子,建陽奶奶還是穿著她平常的衣服,躺在一塊門板上,等著她的壽衣做。胸前壓著一大叢帶泥巴的青草,這是為了不讓她的魂走丟。

  出殯的日子,最快也是三天之後,因為等那壽材漆好,雖然現在是夏天,油漆幹得快,但要等它干透,還是要這麼多日子。

  天氣太熱,怕建陽奶奶發臭,還是華平外公出面去想辦法。華平的爸媽,都在離睦城幾十里路外的一個鄉供銷社上班,他是跟著外公外婆和舅舅們一起生活。

  華平外公大家都叫他殺豬佬,其實他不殺豬只賣肉,他是食品商店賣肉的。

  肉鋪前面每天都是人頭攢動,大家拼命地擠著,只為了能夠買到好點的肉。買多是不可能的,一個人一個月就半斤的肉票,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呢,殺豬佬也不敢給你多點肉,但他的權利還是很大。

  街坊鄰居手裡拿著鈔票和肉票,叫一聲:「殺豬佬。」

  同時手和他比劃比劃,告訴他半斤還是一斤,他看到有數了,挑著肥膘最厚的地方下刀,你把籃子舉起來,隔老遠,他把這塊好肉準確無誤地扔進你的籃子裡,兩分有效,就像是在投籃。你拿著這肉,去邊上過磅付錢付肉票。

  這一刀很準,說半斤不會六兩,更不會四兩九,一般會在五兩二三的樣子,過磅的心裡也明白,這是殺豬佬要賣的面子,那就這樣,算半斤。別小看多的這二三錢肉,這二三錢肉,就可以讓這家多兩三天炒菜的油。

  肉店隔壁的冷飲店,和殺豬佬他們肉店是一個單位的,同屬食品公司。殺豬佬帶著建陽叔叔,去冷飲店要了大冰塊,雙輪車拉回來,放在一隻大腳盆里,大腳盆塞在建陽奶奶躺著的門板下面,絲絲地冒著冷氣,也絲絲地融化。


  等到冰塊變成冰水,冰水又變得一點涼意都沒有,這就要又去冷飲店一趟。

  建陽奶奶躺在那裡,一邊漆匠在漆著壽材,裡面堂前,幾個女人在幫著趕壽衣壽被,還有一桌子的人,是鄰居和建陽叔叔和爸爸的同事,他們是來幫忙守靈的,還有山上,建陽爸爸建築公司的同事,在幫著挖穴砌墳。

  建陽奶奶人走的匆忙,她的後事也就變得匆忙,一切都是急匆匆地在趕。

  這所有幫忙的人,從周圍鄉下趕過來弔唁的人,都要吃飯,出殯那天還要吃豆腐飯。

  建陽叔叔拿著電瓶和漁網,帶著幾個小兄弟,去大溪里電魚撈蝦,大頭和華平他們,幫著建陽去東湖摸了螺螄和河蜆,建陽媽媽又去好幾戶鄰居家,拼借來一籃子雞蛋,這樣就有幾個菜了。但沒有肉肯定不行,沒有肉成不了席啊。

  家裡又沒有這麼多的肉票,於是只好四處去借肉票,問人家借來這個月的肉票,接下來每個月,再把自己家發到的肉票還給人家。按他們現在借來的肉票數量,接下來的一年,建陽大概都不用想聞到肉味了。

  大林和大頭「背飯碗」的時候,要是沒把肉在碗底藏好,那建陽兩眼冒著綠光,真的會來個餓狼撲食。

  還有香菸,這麼多的菸鬼來幫忙,香菸肯定是要提供的,還不能太次的香菸,不然沒有面子,要被人說好幾年。而香菸也是要香菸票的,香菸票上印著號碼,幾號煙票買什麼煙,都是規定的,像牡丹和鳳凰這樣的高級捲菸,建陽他們一家一個月也沒有五包。

  還是桑水珠幫忙。桑水珠的妹妹,大林和大頭的阿姨,最早是被縣裡的一家煤礦招工招走,離開了睦城。後來是桑水珠幫忙活動,把她從煤礦調到縣城,現在在縣委招待所負責採購。

  縣委招待所經常會舉行各種會議,需要會議香菸。還有縣領導長住在那裡,和上面的領導下來檢查工作,需要招待香菸。包括縣委招待所的小賣部,還需要向參會和住宿的人員,定量供應香菸,可以說,縣委招待所,是縣副食品公司捲菸的最大特供單位。

  桑水珠給她妹妹打了電話,她妹妹托人,從縣城帶過來五條牡丹香菸,這就幫忙解決了香菸的困難。

  姐姐突然走了,建陽奶奶的弟弟,也就是建陽爸爸和叔叔的舅舅,從鄉下匆匆趕了過來。這種場合,舅舅最大,舅舅來了,建陽爸爸和叔叔,就和他一起坐下來,商量出殯的事,請舅舅幫助拿主意。

  三個人坐在那裡說著說著,建陽叔叔突然暴跳起來,掀了桌子,桌上的茶杯茶壺,咣啷啷碎了一地,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其實建陽叔叔已經憋了兩天,他一直認為自己的老娘是嫂嫂逼死的,雖然嫂嫂昨天在老娘的屍體前,已經哭暈過去,現在還兩眼紅紅的。

  建陽爸爸不服氣,他說建陽叔叔這是借端生事,其實是想趁舅舅在這裡,要分家。

  建陽叔叔大罵,說這家還有什麼好分的,這個家裡的幾口人,不是早就分得清清爽爽了,早已經不在一口鍋里吃飯,什麼時候像過一家人?你說我要分家,好好,今天舅舅在這裡,那我們就把這家分分清楚,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建陽奶奶還躺在那裡,都還沒有出殯,連胸口的那叢草,都還是碧綠的,沒有枯萎的跡象,這裡兩兄弟已經水火不容,鬧著要分家了,連舅舅都摁不住,只好當個中人,給他們分家。

  舅舅自忖沒有文化,又是從鄉下來的,對這城裡的事,他百般的不明白,就讓他們倆兄弟,再找個街坊過來一起做中人,這事才好繼續下去。

  倆兄弟這時又想到了老莫,老莫推不掉,只能勉為其難,給他們去做這個中人。

  分家其實也很簡單,他們的老娘,又沒有留下什麼財產,全家唯一有的就是這幢,解放的時候分到的房子和院子。兩兄弟就房子各一半,院子也是各一半。

  問題是這房子各一半沒有辦法分割,老莫提議,建陽叔叔就拿現在他自己住的那間和廚房,還有就是原來建陽奶奶住的那間,這樣他把自己的房間和他老娘原來的房間打通,然後再從廚房那裡開個門,就獨立了。

  現在的堂前給建陽他們家當廚房,他們還是從原來的門進出。

  建陽叔叔不同意,他說一半就是一半,從大門進去切開,一人一半,等於是堂前一人一半,他老娘原來的房間,也是一人一半。

  老莫和舅舅哭笑不得,那這樣的話,原來的大門兩扇,也要變成一人一扇了?建陽奶奶那間房,本來就只有八九個平方,一分為二,一邊四個平方,這還能算個房間?能派什麼用場?當個雞籠還差不多。

  建陽叔叔不管,他說就這樣,有沒有用以後再說。

  建陽爸爸看弟弟這麼囂張,他賭氣地說好好,那就這樣,我現在就叫人來砌牆。

  結果,建陽奶奶還躺在那裡,她的壽衣壽被都還沒有做好,坐在堂前幫助做壽衣壽被的那幾個女人,被請到了外面院子裡臨時搭起的棚子下,堂前開始砌起了牆。

  建築公司的幾個人效率很高,這堵牆不到一個下午就砌好了,從大門的門檻進去,砌到了裡面小房間,小房間靠建陽他們房間的這邊,沒有門,變成了一個密封的空間,建陽爸爸讓他們,朝向堂前這邊打了個洞。

  房子的大門本來是朝里開的,正中間豎起了一堵牆,這門就沒有辦法關了。於是把兩塊門板卸下來,各裁去一大塊,在中間這堵牆這裡,立起一根立柱,這樣原來的對開門,就變成了一個台階上去的兩扇單開門,裡面的堂前,變成兩條弄堂。

  人來人往,看到這樣子的門和牆,無不搖頭嘆息,都覺得太怪異了,比躺在院子裡的,建陽奶奶那張扭曲的臉,還要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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