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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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四點半剛過,薛芳華就從睡夢裡驚醒了。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夜空呈現出一種清澈的藍黑,一輪新月在天邊浮現,皎潔的月光穿過窗戶,在地面上灑落點點瑩光。

  她停下手裡的動作,對著那些亮光有點兒出神。這場景多像多年以前,那時她躺在床上,夜裡醒轉過來,一睜開眼睛,就看見白色月光水一樣在房間裡流轉,小時候傻氣,喜歡伸手去抓,明明就在眼前,卻總也抓不到。

  她記得小時候有一天,她一個人放學沒有人接,很晚才回家。那天剛下了雨路面不太平整,雨水在上面積聚出很多小小水窪,蒼藍天空上懸著的金橙色星子落在裡面,閃亮一片。

  她忽然頑皮起來,跳躍著,用腳去踩那些大大小小的水窪。一時之間,水花飛濺,月色流華,晶瑩璀璨。

  一粒小水花落在她的臉側,然後順著脖頸滑下去,徹骨的冷。

  那種涼意讓她一下子停止了動作,她怔怔地站在原地。

  總是這樣,所有的快樂都這麼的短暫。她總是孤單一個人,沒有人安慰,也沒有人陪伴,她所得到的一切都像月光般,根本抓不住,可望而不可即。

  她的嘴邊習慣性的牽扯出一個笑容,但是沒有成形。四周寂寂,沒有人,此時此刻,不需要掩飾什麼。

  最近事情太多,她心裡壓著許多事,總是睡不踏實。桌上的電腦屏幕還閃著微光,屏保上是一株瓊花。薛芳華打開電腦,屏幕上是昨晚碼字後未保存的界面,停留在王瓊生產後的一幕。

  自從薛菡回來以後,事情一樁接一樁,薛芳華都沒能集中精神好好寫小說。昨晚她只睡了兩個小時,太陽穴突突的跳著疼。但她完全感覺不到疲憊,只想儘快做些事情,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免得自己總是陷入焦慮和恐慌中。她上次寫到辛亥革命爆發以後王芍回到家鄉,就一直卡在了這裡。王瓊在痛苦掙扎了一天一夜之後,終於誕下了一名女嬰,而家人依然不滿王芍加入革命,企圖說服她走上傳統女性的老路,王芍憤然出走。辛亥革命後的國人麻木,猶如被關在一間鐵屋子裡,王芍覺得,革命首先在於革新人的精神,如果沒有教育啟迪國人的思維,革命永遠不可能真正成功,因此王芍決定走上教育救國的道路。

  當時的中國尚無女子教育,王芍與幾名同僚商量以後,希望創辦女校,但第一波生源要靠她們逐戶去說服。鄉下的觀念保守,但凡家中有女兒的家庭,都對她們避之如蛇蠍,認為進了女校是在敗壞女兒家的名聲,讀書越多越不好嫁人,王芍使勁渾身解數想說服妹妹王瓊,但夫家堅決反對王瓊讀書,王瓊要照顧還在吃奶的女兒,實在無暇顧及上學的事,何況她認為自己既然已經嫁人生子,就斷不可能再和姐姐一樣追求自己的人生,為國家前途而奮鬥了。

  寫到這裡,薛芳華停了下來,她想到了姚蕊和陶念娣,想到了許許多多如她們一般的女性,生育是女人一生的分界點,從此以後,就只有圍著家庭和孩子打轉了。蔣碧雲正是深知這一點,才在事業上升期拿掉了孩子。對普通女人而言,想兼顧事業和家庭,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薛菡不願意殺死自我,因此選擇了放棄她,追求自己的人生。

  薛芳華對她有怨,但捫心自問,她同樣不想為了孩子放棄事業。她願意成為王芍,但世上的王芍終究是極少數,王瓊才是大多數女人的真實寫照。薛芳華一想到她未來的人生:育兒,生子,照顧家務,終日在家圍著灶台打轉,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就覺得一陣窒息,不想再往下寫。她走到院子裡,看著那棵被颱風吹倒的樹苗。儘管薛芳華用木棍把它固定住,細心地照顧著它,它依然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仿佛只要一陣微風就能把它吹倒。

  薛芳華覺得,它就像雲華工作室一樣,雖然一息尚存,但看不到生機。手機屏幕上跳著幾十條微信消息,薛芳華撇開自己不想看的,只看沈玲玉的消息:「我明天有空,你十點以後過來吧。」

  南京和揚州一樣,都是絨花興盛之地。薛芳華記得沈玲玉曾提到過,有不少老師傅都因為營銷不到位,導致做出來的絨花賣不出去,一手精湛的技藝只有被埋沒。而她們前期的工作重點都放在利用自媒體營銷和推廣上,營銷效果不錯,卻忽視了產品質量。兩人約好了時間,薛芳華便坐高鐵來到了天香工作室,將工作室面臨的困境告訴了沈玲玉。沈玲玉和上次見面時一樣,只是穿了一身輕薄的短袖旗袍,頭髮剪短了一些,動作和語氣依然不緊不慢:「來啦?我這裡有上好的富春茶,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吧。」

  富春茶名為「魁龍珠」,由安徽魁針、浙江龍井和富春花局產自珠蘭兌制而成。此茶取龍井之味,魁針之色,珠蘭之香,以揚子江水泡沏茶,口感清香濃郁,且耐泡耐喝,非常適合搭配面點。薛芳華不懂茶,茶水和咖啡一樣都只是用來提神,屬於工作的興奮劑。她一邊喝茶一邊解釋道:「我們前期由於缺乏經驗,把大量時間放在了營銷推廣上,目前營銷的效果不錯,但我們的師傅無法及時滿足訂單需求。之前我們總以為客戶的訂單增長以後,村民們就會大量加入製作絨花,但他們都是圖快錢加入的,只想敷衍了事,絨花質量不合格,反而讓我們遭受了前期流量的反噬。」


  「絨花是純手工工藝品,因此我們的報價不低,會出錢購買絨花的客戶都是看重中式傳統文化,圈子本來就不大,如果我們交的貨不合格,會嚴重影響在客戶中的信譽。」

  「對,我這次就是來和您商量這個問題的,您願不願意和我們合作?或者說,您還認識南京這邊的絨花工匠嗎?我們這邊可以承擔更多營銷和推廣工作,我希望能成立一家類似專業合作社的組織,把各地散落的絨花匠人集中起來,以滿足市場的需求。」

  沈玲玉愣住了,薛芳華指的是建國初期南京政府曾把從事絨花生產的個體作坊和絨花藝人組織起來,成立了藝美絨花合作社,但那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在歲月的洪流沖刷下,這些匠人大多都被時代淘汰,為了謀生從事了別的工作,如今要靠一朵絨花把他們重新聚集起來,談何容易?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絨花師傅們都要養家餬口,即使有機會重操舊業,也要考慮現實情況。」看到沈玲玉猶疑的眼神,薛芳華搶先開口道,「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總要試過了才知道行不行。」

  沈玲玉本來想拒絕了,卻看到她的眼睛裡像有火在灼燒,怔了一怔,才開口道:「我可以和他們聯繫一下,但他們願不願意做,我就幫不了忙了。」

  「謝謝您,我會暫時留在南京。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登門拜訪,和老師傅商量一下未來的發展和加入工作室以後的分成。」

  沈玲玉聯繫自己認識的師傅以後,給了薛芳華幾個電話,都是以前絨花廠退下來的老師傅,有幾十年做絨花的經歷,因此即使絨花沒落了,他們也沒有其他餬口的本事,只能靠做其他手工活勉強餬口,如果是更加年輕的師傅,早就選擇重新學習其他技術,或者遠走他鄉去打工了。薛芳華敲響了一位師傅的門,這位姓王的師傅頭髮已經全白,眼睛也不太好使了,薛芳華說明了來意以後,他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屋裡,才解釋家人不喜歡他做絨花,而且他剛做過白內障手術,一隻眼睛幾乎失去了視力,很難再從事精細的手工活。

  薛芳華沒有死心,一家一家地跑去聯繫,大部分老師傅都已經改行,薛芳華好說歹說,總算說服了兩位師傅與工作室達成合作,工作室承擔對外的工作,他們做好的絨花按照數目計費和分成。

  薛芳華花了數日時間,把揚州和南京的老師傅都跑了個遍,甚至跑到了蘇州,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終於拉到了八名師傅加入到工作室,師傅可以在家中自己做絨花,從家中發貨,經過工作室驗貨後再發給客戶,蔣碧雲的帳號解除了封禁,在店鋪上重新掛上商品售賣,但訂單已經大不如從前了。

  「沒關係。」看到薛芳華整日為訂單量焦慮,蔣碧雲安慰道,「等到這陣子風頭過了,我們再上新一些產品,訂單量會增長的。」

  雖然絨花賣得不太好,但蔣碧雲別出心裁,製作了一些諸如小黃雞和小熊貓之類的配飾,價格比花朵便宜,賣得還不錯。兩人嘗到了甜頭,便嘗試把現代元素融入到絨花當中,製作出鑰匙扣,包包配飾和髮夾等日常用品,都收到了不錯的效果,尤其是小熊貓做得憨態可愛,被某個穿搭博主掛在小紅書上以後,銷量一下子猛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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