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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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芳華習慣了雷厲風行,但回到了村里,也不得不按照他的節奏來。趙文瓊吃飽喝足,拿了牙籤剔著牙,帶她去了村里一戶較大的民宅,門口擺著「紅星之家」的白底紅字標識,屋裡應該是撞球廳改建的,還有一張廢舊的撞球桌立在角落裡,裡面是一些正在做活計的村民。

  薛芳華注意到她們的歲數都不小了,大部分人都有殘疾。趙文瓊把點心交給一個老太太,她便笑著招呼大家一起來吃飯。

  「文瓊啊,你怎麼這些時日都沒來過了?」一個老太太笑眯眯地問道,「這姑娘是誰?你這麼快就談上女朋友了?」

  「不是不是,我是陶念娣的孫女,剛從上海回來。」薛芳華連忙擺手,「這裡是幹什麼的?」

  「村裡的老弱婦孺很多,村委會就把以前的一個娛樂廳改建成養老院,專門為老人和身上病或者傷殘的村民提供住處,再幫他們找點活計干。」

  薛芳華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無論是要發展旅遊業,還是種植花木,這些人都無法勝任,她看著角落裡堆著不少竹篾竹筐,還有一些竹子編織的小動物,便試探著問道:「這些是要拿到市場上去賣的嗎?」

  「對的,但現在根本賣不起價,那個什麼淘……淘……」

  「淘寶和拼多多。」薛芳華補充道,老太太一拍腦門,「對了,就是那名字特拗口的,說是啥東西都能在網上賣到,送到門口,哪有人願意買我們做的這些東西哦!之前來的大學生想辦法幫我們在網上開了店,結果也沒賣出幾件就走了。」

  薛芳華看著眼前的竹篾竹筐,現在的收納箱和柜子堆積成山,這種農村里隨處可見的手工編織品反而無人問津,而且它的體積太大,也不好運輸,可能只有同樣歲數的人會去集市上買兩件帶回來。薛芳華輕輕撫摸著竹子冰涼的紋路,有些惋惜:「那這麼多賣不出去怎麼辦?」

  「只有放在角落裡發霉了。」

  「您看看這個。」薛芳華從兜里拿出早上帶出來的一盒絨花,各種款式的花朵都有,「這叫絨花,現在被古裝劇的流行帶火了,一隻絨花就能賣到好幾十,要不要考慮改做這個?」

  「這我哪做的了啊!」老太太一看就搖頭,「我老了,眼睛不好,編竹筐倒沒什麼,人家是祖宗傳下來的手藝,做了幾十年了,就算做到我入土也做不出這種水平。」

  薛芳華問了好幾個人,都覺得做絨花的工藝太難了,又費時間,間接影響她們照顧家庭。古法絨花需要經過十幾道工藝,可能兩到三天才能做出來一朵,從效率上來看也很難和簡單的手工製品比。正當兩人有些泄氣地走出紅星之家時,她突然聽到附近傳來爭執聲,她一眼就看到吳慧倩一臉無措地蹲在攤位前,面前擺著一籃子雞蛋和竹筐,還有竹子編織的簡單工藝品。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攤位前,衣服上沾了雞蛋液,正憤怒地指責她:「你走路不長眼睛嗎?我這衣服可是定製的,弄髒了你打算怎麼賠?」

  吳慧倩是聾啞人,根本聽不懂他的話,只能匆忙打著手語解釋,急得眼眶都紅了。男人看到她有殘疾,態度更加囂張,抬腳就踢翻了面前的雞蛋,新鮮的雞蛋碎了一地,吳慧倩連忙心疼的挽救剩下的幾個雞蛋,薛芳華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走過去說道:「衣服錢我賠給你,別為難她了。」

  「你是她什麼人啊?」男人回過頭,看到是個年輕女孩後語氣便緩和下來。薛芳華拿出手機,翻到了微信支付的界面:「多少錢,我轉給你。」

  「其實也不是太貴。」男人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給我加微信,這事就一筆勾銷了。」

  「我沒有義務給你加微信,愛要不要,別在這裡丟人現眼。」

  「你什麼態度啊?」男人惱羞成怒,立刻拔高了音量,「明明是你們先做錯了事,我不過跟你要個微信,你的教養怎麼這麼差?」

  「教養是留給同樣有教養的人,我們沒必要跟流氓講禮貌。」趙文瓊從地上拉起了吳慧倩,拍了拍她身上的灰,把兩人護在身後,男人抓住了她的胳膊,薛芳華立刻甩開他的手:「別動手動腳,我要報警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薛芳華毫不猶豫地拿出手機按下了110,男人臉色倏變,含恨剜了她一眼:「你給我記著,下次再來找你算帳!」

  「不會有下次了,滾吧。」

  直到男人離開以後,趙文瓊才愕然道:「你真的報警了嗎?」

  薛芳華笑了笑,給他看手機界面,原來剛才她假裝撥打110,其實只是用了網上一張截圖。兩人幫吳慧倩把東西收起來,接過傘撐開,撣落她頭髮上細小的雨珠,笑著往裡指了指,示意先回家。


  兩人回到吳家已經是晌午,劉芸抱著黃狗,正站在水池前給它洗澡,小狗卻不樂意了,甩了她一身的水,劉芸索性扔掉水管,按住掙扎的小狗,笨手笨腳地端了一盆水往它身上淋,人和狗都被淋得透濕,劉佳安也被逗得咯咯直笑,連有人進來了都沒聽到。

  「文瓊哥哥!」劉芸最先發現她,立刻跑了過去,「你這次又給我帶了什麼好吃的?」

  「小崽子,我不給你帶吃的你就不歡迎我吧?」趙文瓊伸出兩隻手握成拳頭,俯下身笑眯眯地問道,「猜猜那隻手裡有糖果?」

  「左手!」「右手!」兩兄妹同時叫道,隨後又不甘示弱地對視了一眼,趙文瓊把兩顆太妃糖遞給他們,吳慧倩紮起頭髮,匆匆忙忙去廚房裡做飯,薛芳華正想去幫忙,劉芸拉了拉她的衣袖,擔憂地問道:「媽媽臉色不太好,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沒事,你媽媽只是不小心把雞蛋摔碎了,沒有掙到錢,所以感覺對不起你和安安而已。」薛芳華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腦袋,「如果芸兒能去廚房幫幫忙,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劉芸立刻展露笑顏,去了廚房裡,薛芳華也抱著柴火去給吳慧倩幫忙。吳家的午飯吃得很簡單,就是一鍋湯麵,她還給兩個孩子煎了蛋,煮了幾根火腿腸和小青菜,自己只吃缺油少鹽的素麵。薛芳華趁吳慧倩去洗碗了,把劉芸拉到角落裡,塞給她幾張嶄新的鈔票。「過年時姐姐只住了四天就走了,沒來得及拜訪鄰居,這是給你和哥哥補發的紅包。」

  劉芸搖了搖頭,把錢還給薛芳華:「媽媽說過了,人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不能亂拿別人的錢。」

  「這是姐姐喜歡你們,所以給你們發的紅包,小朋友們都要有紅包,對不對?」薛芳華耐心地勸著她,劉芸仍然堅決不要。趙文瓊道:「算了吧,他們一家窮歸窮,一直很有骨氣,不會接受其他人的施捨。」

  她嘆了口氣,看著吳慧倩的背影,頓時生出一陣敬意:「她把孩子教的很好。不過她老公呢?怎麼每次都不在家?」

  趙文瓊看了劉芸一眼,低聲道:「我們出去說。」

  離開劉家以後,趙文瓊才解釋道:「她娘家在一個極其荒僻的山村,她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沒錢治,後來雖然撿回一條命,卻變成了聾啞人,因為她年輕時長得漂亮,便被父母以一頭驢和一隻羊,再加一窩雞的價格賣給了現在的丈夫,對方不在乎她是聾啞人,只要能生孩子能幹活就行。幸好她丈夫劉茂林脾氣溫和,對她還不錯,但禍從天降,丈夫被工地上斷裂的樑柱砸斷了腿,養家的負擔一下子轉移到了她一個人身上。她不僅要照顧和養活兩個年幼的孩子,還要想辦法給丈夫治病。」

  「那她現在靠什麼維持生計?」

  「自己養雞鴨種菜,編點竹筐竹匾拿到集市上賣。她以前本來想出去打零工,她連和人正常溝通都辦不到,公司都不要聾啞人。她早些年傷到了腰,下地幹活也很困難。她是村里僅有的幾家貧困戶之一,我們都很關心她的處境,想辦法讓她脫貧。慧倩姐的手很巧,心思也細膩,她在聽女兒說了陶阿婆做絨花以後,就托我跟你說一聲,想跟著陶阿婆學學。」

  「她真的這麼說?」

  「是的,她平時逆來順受慣了,和你們不熟,也不敢當面跟你提出這個要求,只請求我轉達,你意下如何?」

  薛芳華怔了一怔,看到他期待的目光,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趙文瓊把此事告訴吳慧倩,她立刻面露喜悅,走到雞舍里,抓了一隻紅冠大公雞,打著手勢想把公雞送給她道謝,薛芳華連連拒絕:「不用了,孩子都還在成長期,這隻雞就留著給兩個孩子補補身子吧。」

  吳慧倩聽不懂她的話,連忙抱了一個竹筐過來,把雞放進去,但她的病焼壞聲帶,再著急也只能發出啊啊的怪聲,薛芳華拗不過她,只得跟她回了家,陶念娣拿著菜刀探出頭,那隻雞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渾身哆嗦了一下,掉頭就往外跑。

  陶念娣連忙跑過來追雞,雞舍的雞聽到同伴的叫聲,也接二連三地應和起來,大公雞從柵欄上的小洞鑽進雞舍里,把翅膀拍得啪啪作響,薛芳華連忙鑽進去,一伸手就抓住它的翅膀,一看到它額頭上的花紋,她就認出了正是剛來村里時啄傷自己的那隻雞,頓時怒從膽邊生,手腳並用地按住它,把它給拎了出來:「外婆,今晚上就把這傢伙宰了燉湯吃!」

  「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跟一隻畜生較勁呢?」陶念娣看著好笑,薛芳華怒道:「它上次咬傷我的傷還沒好全,這次又攻擊我,我今天一定要把它宰了報仇。」

  吳慧倩把竹筐放下,薛芳華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便把她拉到陶念娣身邊:「外婆,慧倩姐對你的技術很感興趣,你要不要露兩手?」


  「我不是說不帶學生嗎?」

  「慧倩姐對你的技術很感興趣,你就當打發時間,教她兩手嘛。」薛芳華搖著她的胳膊,撒嬌似的說道。「她有一雙巧手,人又耐心細緻,你就當傳道授業解惑,好不好嘛?」

  陶念娣帶吳慧倩去了晾曬絲絨的後院,她也常年做手工藝品,一眼就看出它的精細和漂亮必然是精工打磨的結果。由於她聽不到聲音,陶念娣只好拿了一個畫本,給她畫出花朵的花樣,講解製作過程。絨花一共有九道製作工藝,從煉絲和粘花,即使是熟練的匠人也要兩三天才能做好一朵。

  本地的繅絲廠眾多,陶念娣常年將廠里製造絲綢衣服的蠶絲收回來,將整支蠶絲扒松後,放入冷水中浸泡一天,之後用鹼水將其煮熟,隨後將染色後的絲絨套在竹竿上在陽光下晾曬,她喜歡鮮艷熱烈的顏色,因此晾曬的蠶絲也被染成了鮮艷的明黃色和桃紅色。陶念娣以木炭焼軟了黃銅絲作為支架,再把絲絨烙成扁平狀,用來製作花的葉子,吳慧倩認真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在小本子上畫圖記錄下步驟,雖然兩人沒有交談過一句話,卻絲毫不能阻礙她們的交流。

  手工藝費時間,不知不覺一個下午就過去了。薛芳華踩了一腳雞糞,洗完澡出來後已經是晚霞滿天。紅彤彤的火焼雲一直焼到了天際,尾端卻是絢麗的粉色,逐漸轉為暗紫色,好像太陽離去之前做了一道色彩紛呈的水果沙拉,將熟透了的櫻桃石榴和樹莓都收入西天的青瓷盤中,直到被黑夜吞食。吳慧倩急著回去給孩子做飯,還要去照顧醫院的丈夫,婉拒了陶念娣的挽留,徑直離去了。陶念娣站在台階上,薛芳華湊過來說道:「我給你介紹的這個學生不錯吧?」

  「我可沒答應收徒。」陶念娣瞪了她一眼,薛芳華看出她心情不錯,便湊過來說道:「慧倩姐的丈夫癱瘓後,一家人的擔子都壓在她身上,孩子的生活費,丈夫的醫藥費,處處都需要錢,又沒有地方願意收殘疾人打工,她今天出去擺攤被人欺負了,還是我給她解的圍呢。」

  「所以呢?」

  「慧倩姐實在太不容易了,年紀輕輕就被賣給外地人當媳婦,以為可以過上好日子,丈夫卻癱瘓了,除了一雙巧手,她什麼都沒有。」薛芳華故意添油加醋地描述她的處境,陶念娣說:「你也看看人家,跟她的處境相比,你遇到的困難也不算什麼。」

  「每個人的困難都沒有可比性,她難,政府應該為她提供補助,而不是用來教訓我接受現實。」薛芳華說,「我們想了半天,覺得她既耐心又細緻,如果能有個賺錢的手工技藝,就能幫助她改變處境了。」

  「那就讓村委會出錢去幫她報班,跟我有什麼關係。」陶念娣仍在嘴硬,薛芳華湊過去,笑眯眯地說道:「外婆,一個人在家裡呆著很無聊吧?有個人來陪你不好嗎?」

  兩人對視了幾秒,陶念娣終於繃不住了,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這個壞心眼的丫頭,把人帶過來才告訴我目的,人家這麼認真地來學手藝,我還能拒絕嗎?」

  薛芳華笑了起來,把藏在身後的盒子遞給她:「對了,外婆,這是給你的禮物。」

  陶念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個嶄新的白色智慧型手機,她面露欣喜,嘴上卻念道:「我有手機,你買這麼貴的東西做什麼?又在浪費錢!」

  「村頭的老爺子都有智慧型手機了,就你還在用老年手機。這個手機不但可以打電話發簡訊,還可以看電視看小說網購,以後如果我去外地了,我們還能每天打視頻電話,你隨時都可以看到我。」

  「太複雜了,我不會。」

  「我慢慢教你,先從打微信語音開始。」薛芳華誠懇地說,「以前我在外面,所有心思都在工作和學習上,村里人都有的東西,我外婆也得有。」

  陶念娣心頭感動,解釋道:「我早就習慣了,這幾十年有沒有手機還不是一樣過。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想拿這個手機賄賂我,好答應收慧倩為徒?」

  「怎麼會,我要是真想這麼幹,她來之前就把手機給你了,別把你孫女的心想得這麼黑。」薛芳華攙扶著她走進客廳,「走,我來教你怎麼用智慧型手機。」

  現在的智慧型手機都有老年人模式,可以自由調整字體,薛芳華花了一個小時,幫她下載了微信,通過搜索電話號碼加了幾個村裡的朋友,又教她怎麼打視頻和發語音。陶念娣宛如得到了新玩具的孩童,對手機愛不釋手,一直玩到半夜,薛芳華催促才上床睡覺。

  此時已經是深夜,但她早就習慣了加班到凌晨,到此時仍然毫無睡意,便拿出白天的計劃書刪刪改改,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她並沒有放棄找工作,也沒有把絨花工作室真正當作自己未來的事業,但只有在樹立明確的目標,並為之努力時,她才不會因等待而陷入惶然的情緒之中。

  不遠處突然響起了鐘聲,薛芳華回過頭,是附近寺廟敲響了鍾,厚重悠遠的聲響,隔著玻璃窗傳進耳鼓,依然清晰無比。薛芳華下意識地數了數,十二下,提醒她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她出神太久了,側耳傾聽,外面很安靜,村里沒有夜生活,人們都已經歇下了。

  她站起身來,簡單收拾一下桌面,將所有的物事整齊歸位,然後熄滅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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