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冰夷
馮夷俯身在西王母前，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歷。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兒，想起了自己在故鄉溫馨的日子，心中重新充滿悲痛。他對西王母說，「王母，我本來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生活在中原國度的華陰縣裡。我有一個善良的妻子，因為婚後幾年一直沒有懷孕，我們就去求了縣裡的白龍神，懷上了孩子。但就在她生產前，我再去求白龍神保佑她平安的時候，因為在心裡嘀咕了幾句，根本談不上對他不敬，他就在我回去路上，渡河的時候，將我拖進大河裡淹死，讓我從此成為孤魂野鬼，讓我的妻兒無人照顧艱難度日。我心中不服，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這裡，希望王母能將我的怨情上達天帝，還我一個公正。」
馮夷說完後，連連叩拜，他悲不可止，又對西王母說：「王母，我所說句句是實，我這次來，絕不是要向王母求什麼，只是想告訴上帝，白龍神所做的惡，現在我已經申訴完畢，我不過是個最卑微的鬼魂，貿然用小事煩擾了王母和上帝，心中無比愧疚，願意用一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隨即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他看著門外的湯泉冷泉，看著清潭周遭的琅玕玉樹，看著青圃內不知名的香草，雖然崑崙不是傳說中的那樣偉岸迫人，雖然只是個依靠湯泉構築的小廟，但它終究是崑崙，是上帝在人間的憩息之所，是西王母和開明獸的所在，是啊，山門處，那不就是開明獸嗎？馮夷已經走到了門口，他沒有猶豫，邁步出去。
陽光炙在身上，他看著自己的腿在陽光下化作了青煙，隨即站立不穩，整個人都栽了下來。在消逝前一剎那，他心中沒有仇恨，沒有解脫，只有婆娘在嗔怪地對他說：「你個堤首河鼠。」現在，他還能說是河鼠嗎？
堤首的那個孩子漸漸長大了，生活的艱辛，讓他早早開始為母親分擔家務，也讓他比同齡孩子更壯實些。而他是單親孩子，這讓他在跟其他孩子交往過程中，經常受欺負。儘管他在拳腳上能打過別人，可別人眼中的輕視，是拳腳消除不了的。他也問母親，父親去哪兒了，可每當此時，母親總忍不住流淚。是啊，如果不是自己當時一定要他去求白龍神，他又怎麼會墜河而死？幸而這孩子磕磕碰碰地長大了，沒人跟他起名字，呂氏就讓他隨自己的姓，起名為呂公子。
呂公子經常去河邊捉魚，家裡只有母親紡線能換一些貝幣，還有家裡養的幾隻羊，這點微薄的收入，只能讓母子兩人不至於餓死，而更好的生活，只能眼看著別人家了。而去河邊捉魚，如果運氣好的話，能捉到五六條大魚，既可以帶回家做菜，也可以等趕圩的時候拿去換些家用。有幾次，連著幾天收穫都不小，母親還把魚剖開了，洗乾淨後掛在屋後的柤樹上風乾，貯存起來。
也有一次，呂公子看到路邊有個褡褳，不知是什麼人掉在那裡的，他四下看看，沒人經過，打開褡褳一看，裡面竟然有十幾枚貝幣，還有幾個糜餅。他把褡褳帶回了家，母親嚴厲地逼問他，他再三解釋後，母親終於相信這不是他竊來的，不由抱著他放聲大哭，嘴裡說著一些埋怨自己埋怨他那沒見過面的父親的話，想到自己這些年受到的冷眼，他也不由大哭起來。
從那次之後，呂公子長大了。他要母親告訴他關於父親的事，母親猶豫再三，終於告訴了他。原來父親為了母親和他的平安，竟然去了百十里外的縣城，中間還渡過大河，去為他們祈禱。而就在回來的時候，遭遇風浪去世了。是的，父親是個普通人，但對他而言，父親雖然沒見過面，卻是個在冥冥中庇佑他和母親的人。他經常想像父親的樣子，甚至夢到父親，在夢裡對他說些什麼，然而每當醒來，卻終究是一場夢幻。
有一天，他對母親說：「母親，我父親叫馮夷，我想改名字，可以嗎？」
呂氏已經有些老了，看著高大壯實的兒子，說：「你已經長大了，是個男子漢了，當然可以自己做主。」
呂公子說：「母親，我想好名字了，我要叫冰夷。」
從此，冰夷開始負擔起家庭的重任，他接過了父親留下的耒耜，重新開墾已經荒了多年的土地。在地里播種，澆灌，開始做一個普通的華夏農民應該做的事情。地里種的是糜子，田壟間還可以種植菽，據說種植菽，是可以讓田變肥的。冰夷春天播種，秋天收割，把糜子碾出來，收藏入庫，種植的其它東西，用來時不時改善一下生活，漸漸地，日子走上了正軌。
也漸漸地，母親老了。母親在拉扯他長大的過程中，費勁了心血，從相貌上就能看出，比別的女人蒼老，而且冬天北方的天氣寒冷，他們家又因為缺少壯勞力，家用就比別家少，穿的蓋的都不足，也導致了母親的腿腳，一到冬天就不靈便，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慢慢加劇了。
幾年之後，母親去世了。
冰夷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他還是日復一日地過著平常的生活，他家貧，也沒什麼人原意把閨女嫁給他吃苦，而他也不怎麼在意。終於有一天，他想去看看父親曾經去過的地方，想去大河，想去縣城，想去白龍神的廟。
而就在這時，從縣裡回來的人傳來了一個消息，白龍神廟裡，刻著白龍神的牆，裂開了。
也就在這天夜裡，冰夷夢見了一個人，一個身披虎皮頭髮披肩的人，手執一柄金色藍色花紋交替的權杖，對他說：「我是西方崑崙的西王母，你的父親馮夷曾經找到過我，說他是被白龍神殺害的。現在我奉上帝的命令，已經懲處了白龍神，還了你父親的願望。現在白龍神已死，你原意接替白龍神，成為大河的方伯嗎？」
冰夷問：「那我父親呢，他在哪兒？」
「他的肉身早已成為白骨，如今還在大河西陽村渡口附近河底的水草中，」西王母道，「而他的魂魄，」西王母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冰夷，「他歷盡艱辛，跋涉到崑崙，找到了我之後，陳述了他的怨情。隨後為了證實自己的清白，走入陽光下，燒成灰燼了。」
冰夷放聲大哭，在大哭中醒來，心中猶自鬱悒不已。這個夢是真的嗎？父親的骨骸還在大河河底？無論如何，他要去探尋一番。
冰夷準備好繩索，浮子，乾糧，向大河行去。從他父親馮夷去世之後，經過了很多年，通往大河的道路經過了兩次平整，已經比較好走了。就在上到大路不久，他遇到了一輛牛車，牛車主人很熱情地邀請他同行，他也就上了牛車，順了一段路途。與主人分手不久，再前行不到兩刻鐘，終於來到了大河邊。
大河是如此的寬，足足有四五里，而大河是如此的大，他雖然知道父親的骨骸就在水下，可是又去哪兒找呢？
冰夷順著大河向北走，一直走到了對岸的渡口處。父親就應該是在對岸這個地方開始渡河的。冰夷把幾個浮子吹好扎住，捆在一起。再用一根長繩子捆在浮子上，另一端捆在腰上。然後吃了些乾糧，感覺身上充滿力氣之後，手執一根木棍，跳入水中，劃著名水推著浮子前進，直到水中央，才一頭扎進水裡。很快就下到河底，而這時，浮子在上面拉著他，慢慢向下游漂去。他用木棍插入河底的泥里，身體停了下來，睜開眼睛在昏暗的河底張望，隨後拔出木棍，讓浮子拉著他前進，他則用木棍撥弄著水草，尋找父親的骨骸。
沒有，什麼都沒有，冰夷感到自己的胸口悶得不能承受了，連忙拉著繩索，回到水面。休息一會兒之後，再次扎入水中。
整整一天，他在大河中上下七個來回，最後一次，幾乎都沒有力氣上來了。到了水面後，慢慢划水，回到岸邊，再歪歪扭扭走回到渡口。冰夷把衣服上的水擰乾，搭在草上晾著，然後吃了些乾糧，再在岸邊平整出一塊草墊，這是已經疲倦至極了，倒身便沉沉睡去。
這一夜，西王母沒有來。
第二天，他在偏離河心，略靠近西岸的附近再次下水，扎到水底之後，用棍子撥開了一片水草，水草裡面，一眼就看到了一堆散落的白骨。冰夷心中大叫起來，父親，父親，這就是我的父親。
冰夷又用了整整一天，把父親的骨骸全部收集上來，用包袱包好。晚上，他躺在父親旁邊，久久不能入眠。父親，這就是父親，他一天都沒見過的父親，帶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父親，如今終於屬於他了。
冰夷回到了堤首村，將父親的骨骸和母親重新葬在一起，這次母親不會再有遺憾了吧，冰夷覺得自己終於盡了一點作為兒子的責任。埋葬了他們之後，冰夷茫然了，這一生應當怎麼度過呢？在這裡耕種，娶親，生子，然後也被葬在這裡？冰夷感到自己升騰到空中，看著下面的自己變老，變衰，死去，然後由幾個身著縗麻的男女送入棺中，放入墓穴里，看他們把墓穴邊的土推進墓穴，一點點填平，一點點堆起。
不，不，不，不，不，冰夷在心中大叫：「西王母，我答應你。」
馮夷說完後，連連叩拜，他悲不可止，又對西王母說：「王母，我所說句句是實，我這次來，絕不是要向王母求什麼，只是想告訴上帝，白龍神所做的惡，現在我已經申訴完畢，我不過是個最卑微的鬼魂，貿然用小事煩擾了王母和上帝，心中無比愧疚，願意用一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隨即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他看著門外的湯泉冷泉，看著清潭周遭的琅玕玉樹，看著青圃內不知名的香草，雖然崑崙不是傳說中的那樣偉岸迫人，雖然只是個依靠湯泉構築的小廟，但它終究是崑崙，是上帝在人間的憩息之所，是西王母和開明獸的所在，是啊，山門處，那不就是開明獸嗎？馮夷已經走到了門口，他沒有猶豫，邁步出去。
陽光炙在身上，他看著自己的腿在陽光下化作了青煙，隨即站立不穩，整個人都栽了下來。在消逝前一剎那，他心中沒有仇恨，沒有解脫，只有婆娘在嗔怪地對他說：「你個堤首河鼠。」現在，他還能說是河鼠嗎？
堤首的那個孩子漸漸長大了，生活的艱辛，讓他早早開始為母親分擔家務，也讓他比同齡孩子更壯實些。而他是單親孩子，這讓他在跟其他孩子交往過程中，經常受欺負。儘管他在拳腳上能打過別人，可別人眼中的輕視，是拳腳消除不了的。他也問母親，父親去哪兒了，可每當此時，母親總忍不住流淚。是啊，如果不是自己當時一定要他去求白龍神，他又怎麼會墜河而死？幸而這孩子磕磕碰碰地長大了，沒人跟他起名字，呂氏就讓他隨自己的姓，起名為呂公子。
呂公子經常去河邊捉魚，家裡只有母親紡線能換一些貝幣，還有家裡養的幾隻羊，這點微薄的收入，只能讓母子兩人不至於餓死，而更好的生活，只能眼看著別人家了。而去河邊捉魚，如果運氣好的話，能捉到五六條大魚，既可以帶回家做菜，也可以等趕圩的時候拿去換些家用。有幾次，連著幾天收穫都不小，母親還把魚剖開了，洗乾淨後掛在屋後的柤樹上風乾，貯存起來。
也有一次，呂公子看到路邊有個褡褳，不知是什麼人掉在那裡的，他四下看看，沒人經過，打開褡褳一看，裡面竟然有十幾枚貝幣，還有幾個糜餅。他把褡褳帶回了家，母親嚴厲地逼問他，他再三解釋後，母親終於相信這不是他竊來的，不由抱著他放聲大哭，嘴裡說著一些埋怨自己埋怨他那沒見過面的父親的話，想到自己這些年受到的冷眼，他也不由大哭起來。
從那次之後，呂公子長大了。他要母親告訴他關於父親的事，母親猶豫再三，終於告訴了他。原來父親為了母親和他的平安，竟然去了百十里外的縣城，中間還渡過大河，去為他們祈禱。而就在回來的時候，遭遇風浪去世了。是的，父親是個普通人，但對他而言，父親雖然沒見過面，卻是個在冥冥中庇佑他和母親的人。他經常想像父親的樣子，甚至夢到父親，在夢裡對他說些什麼，然而每當醒來，卻終究是一場夢幻。
有一天，他對母親說：「母親，我父親叫馮夷，我想改名字，可以嗎？」
呂氏已經有些老了，看著高大壯實的兒子，說：「你已經長大了，是個男子漢了，當然可以自己做主。」
呂公子說：「母親，我想好名字了，我要叫冰夷。」
從此，冰夷開始負擔起家庭的重任，他接過了父親留下的耒耜，重新開墾已經荒了多年的土地。在地里播種，澆灌，開始做一個普通的華夏農民應該做的事情。地里種的是糜子，田壟間還可以種植菽，據說種植菽，是可以讓田變肥的。冰夷春天播種，秋天收割，把糜子碾出來，收藏入庫，種植的其它東西，用來時不時改善一下生活，漸漸地，日子走上了正軌。
也漸漸地，母親老了。母親在拉扯他長大的過程中，費勁了心血，從相貌上就能看出，比別的女人蒼老，而且冬天北方的天氣寒冷，他們家又因為缺少壯勞力，家用就比別家少，穿的蓋的都不足，也導致了母親的腿腳，一到冬天就不靈便，而且隨著年齡的增加，慢慢加劇了。
幾年之後，母親去世了。
冰夷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他還是日復一日地過著平常的生活，他家貧，也沒什麼人原意把閨女嫁給他吃苦，而他也不怎麼在意。終於有一天，他想去看看父親曾經去過的地方，想去大河，想去縣城，想去白龍神的廟。
而就在這時，從縣裡回來的人傳來了一個消息，白龍神廟裡，刻著白龍神的牆，裂開了。
也就在這天夜裡，冰夷夢見了一個人，一個身披虎皮頭髮披肩的人，手執一柄金色藍色花紋交替的權杖，對他說：「我是西方崑崙的西王母，你的父親馮夷曾經找到過我，說他是被白龍神殺害的。現在我奉上帝的命令，已經懲處了白龍神，還了你父親的願望。現在白龍神已死，你原意接替白龍神，成為大河的方伯嗎？」
冰夷問：「那我父親呢，他在哪兒？」
「他的肉身早已成為白骨，如今還在大河西陽村渡口附近河底的水草中，」西王母道，「而他的魂魄，」西王母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冰夷，「他歷盡艱辛，跋涉到崑崙，找到了我之後，陳述了他的怨情。隨後為了證實自己的清白，走入陽光下，燒成灰燼了。」
冰夷放聲大哭，在大哭中醒來，心中猶自鬱悒不已。這個夢是真的嗎？父親的骨骸還在大河河底？無論如何，他要去探尋一番。
冰夷準備好繩索，浮子，乾糧，向大河行去。從他父親馮夷去世之後，經過了很多年，通往大河的道路經過了兩次平整，已經比較好走了。就在上到大路不久，他遇到了一輛牛車，牛車主人很熱情地邀請他同行，他也就上了牛車，順了一段路途。與主人分手不久，再前行不到兩刻鐘，終於來到了大河邊。
大河是如此的寬，足足有四五里，而大河是如此的大，他雖然知道父親的骨骸就在水下，可是又去哪兒找呢？
冰夷順著大河向北走，一直走到了對岸的渡口處。父親就應該是在對岸這個地方開始渡河的。冰夷把幾個浮子吹好扎住，捆在一起。再用一根長繩子捆在浮子上，另一端捆在腰上。然後吃了些乾糧，感覺身上充滿力氣之後，手執一根木棍，跳入水中，劃著名水推著浮子前進，直到水中央，才一頭扎進水裡。很快就下到河底，而這時，浮子在上面拉著他，慢慢向下游漂去。他用木棍插入河底的泥里，身體停了下來，睜開眼睛在昏暗的河底張望，隨後拔出木棍，讓浮子拉著他前進，他則用木棍撥弄著水草，尋找父親的骨骸。
沒有，什麼都沒有，冰夷感到自己的胸口悶得不能承受了，連忙拉著繩索，回到水面。休息一會兒之後，再次扎入水中。
整整一天，他在大河中上下七個來回，最後一次，幾乎都沒有力氣上來了。到了水面後，慢慢划水，回到岸邊，再歪歪扭扭走回到渡口。冰夷把衣服上的水擰乾，搭在草上晾著，然後吃了些乾糧，再在岸邊平整出一塊草墊，這是已經疲倦至極了，倒身便沉沉睡去。
這一夜，西王母沒有來。
第二天，他在偏離河心，略靠近西岸的附近再次下水，扎到水底之後，用棍子撥開了一片水草，水草裡面，一眼就看到了一堆散落的白骨。冰夷心中大叫起來，父親，父親，這就是我的父親。
冰夷又用了整整一天，把父親的骨骸全部收集上來，用包袱包好。晚上，他躺在父親旁邊，久久不能入眠。父親，這就是父親，他一天都沒見過的父親，帶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父親，如今終於屬於他了。
冰夷回到了堤首村，將父親的骨骸和母親重新葬在一起，這次母親不會再有遺憾了吧，冰夷覺得自己終於盡了一點作為兒子的責任。埋葬了他們之後，冰夷茫然了，這一生應當怎麼度過呢？在這裡耕種，娶親，生子，然後也被葬在這裡？冰夷感到自己升騰到空中，看著下面的自己變老，變衰，死去，然後由幾個身著縗麻的男女送入棺中，放入墓穴里，看他們把墓穴邊的土推進墓穴，一點點填平，一點點堆起。
不，不，不，不，不，冰夷在心中大叫：「西王母，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