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衣旰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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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崇禎四年,也是朱由檢登極當皇帝的第五個年頭。正月初三,當全國人民仍沉浸在春節的歡慶中,享受天倫之樂,呼朋喊友,開懷暢飲時,大明皇帝朱由檢卻一點也不開心。自天啟七年而起的西北匪亂愈演愈烈,漸延至秦晉兩省,民不聊生,餓殍千里;而東北的建虜也迅速崛起,幾乎奪全遼之境,特別是崇禎二年襲掠直隸,不但讓他徹底認識了建虜的強大和大明的虛弱,而且建虜直入京輔,叩關斬將,如入無人之境,使其日夜心驚憂慮,漸漸落下了失眠多夢的毛病,這一年多晚上睡不好,白天沒精神,整日憔悴不堪的樣子,看著一點不像龍精虎猛的二十出頭小伙子。

  養心殿的正殿內,空蕩蕩的大殿內只有皇上和兩名值殿太監。雖然放了火盆取暖,皇上仍覺得冷得出奇。看著御案上堆積如山的文牘奏疏,皇上不由得頭皮發麻,一股倦怠厭煩之意油然而生。但他又不能不用心看完,因為他是一國之主,這偌大帝國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經過他的裁定,才能形成詔旨發於各部寺及各行省,他推脫不了。

  本來大明立國之初,各部各省及邊鎮塘報文書及各官奏疏均先遞至通政司,通政司謄錄副本後,再由通政送入宮內,其間不可有人拆封,經皇上閱覽後或直接裁決,或翰林學士草擬方案再由皇上定奪。至宣宗柄政,厭煩朝廷政務繁雜,不得閒逸,便於宮內設內書堂,由翰林教習中官聰明伶俐者讀書識字,入司禮監辦差,每日通政司所納之奏本謄錄後,送入宮內先交文書房,由司禮監當值太監閱覽後,將各奏章之主要內容奏與帝上,聽皇上定奪,皇上一時不能裁決者,再轉呈內閣,內閣票擬,再轉宮內硃筆批准,名曰批紅,則庶政幾乎由內閣與司禮代勞;成化時又有簡化,奏本由通政交司禮監呈於皇上,皇上御覽後多不決斷,交司禮監送達內閣擬票,內閣擬票再交司禮監送達皇上御批,皇上硃批後再交司禮監送文書房交六科發出。然自嘉靖朝始,通政司謄錄後直接下內閣,再由閣臣票擬遞呈至宮內批紅,遂成定製。朱由檢認為此舉雖簡化了流程,卻弊政頗多。首先皇上不能始閱奏疏,則內閣遇有下臣言語過激不便上呈,或內容涉及閣臣不願上呈,或有閣臣認為非重大之事不予上呈之情況,其每日匿之或少,然日日積累,所匿必多,天長日久必致壅蔽之禍。其次下官其本奏之意不在此,經內閣票擬後,或有不稱上意者,君上礙於閣臣情面,也不便退回票擬,久之君上以遂眾意而亂政。再有皇上不閱原本,不知其曲直,則不思不問,既不能鍛鍊君上治政之實才,又使皇上漸滋荒怠朝政之心,此怠政之始也。所以朱由檢登極的第二年就改變了流程,恢復到太祖時的情況,天子一人柄政,不假手於他人。

  真正做了當家人,掌握了皇上的權柄,朱由檢卻沒有想到做皇上會那麼辛苦,又那麼無可奈何。這每日的奏疏幾百份,光勸諫的就占了一半多,有說皇上過於剛愎急躁的,有說皇上過於聚斂財富的,有說皇上過於享受後宮生活,有說皇上好沽名而不恤下情的。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有。偏偏言官發議論是他的本職工作,皇上還不能因此治罪,若是留中不發,更是惹起無邊風浪,這言官們必須要你給個答覆才行,要麼皇上道歉爭取改過,要麼給予言官獎賞褒揚,才肯罷休,真正言及實務的文件奏疏又不能三言兩語來答覆,只能先下閣議再說。

  滿朝大臣無有敢作為者,度支、邊事、剿匪、律法、理民及至朝廷庶務皆不能參言,仿佛天下事便是皇上一個人該做的。我便是有十個腦袋十隻手又如何忙得過來。

  朝議定於正月初九太廟春祭,欽天監算過說是吉日。對於祭祀祖先、天地、五穀神這些繁瑣刻板類似宗教性質的禮儀,皇上登極之初是很看重的,而且很願意參加,這些禮儀活動讓他有一種主宰天下的自豪感,當看到眾臣匍匐於地下三叩九拜時,他的自尊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興復祖宗昔日榮光的自信心和使命感也將他的胸腔撐得鼓鼓的,令他血脈賁張。而且一開始他也相信儒家人天感應的理論,他相信自已的誠心能感動上天、感動長眠地宮的祖先,幫他完成中興大明的宏願。

  但是每年這樣的祭祀活動多到數不勝數,幾乎每個月都有幾次,每年每月的儀式規程幾乎一模一樣,冗長而沉悶,拜跪立又不能有任何差池,疲累不堪,搞一天這樣的活動有時可能要兩三天才能緩過來。而且勞民傷財,特別是郊祭,搞一次祭陵要出動錦衣衛作儀仗導引、蹕駕隨行,動輒幾千人,禮部及太常寺要從一月前就開始準備犧牲祭品,幡旗香火各種用品,還有隨行人員一路上的吃喝拉撒費用,更是耗費巨大。國家本是多事之秋,要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偏偏在祭祀活動的用度皆有祖制是一分一厘也節省不了,而且這四年多來他虔心祭拜祖宗、天地神、穀神、雨神等各路神祉,帝國的危機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洪澇旱蝗、天災人禍不但接踵而至,饑民叛亂也是愈演愈烈,漸成燎原之勢。

  這種規模浩大的祭神運動真的有用嗎?他也開始表示懷疑了,而且他也更能理解皇祖當年不郊不廟的原因了。他今年春祭誓要問問各位祖宗是如何護佑子孫的,難道大明真是氣數將盡嗎?


  朱由檢一時思緒萬千,又抓不著頭緒,想出去看看雪,澄靜一下心緒,與侍殿司禮隨堂太監王承恩說:」公公隨我出去走走。」

  王承恩連忙趨前:」主子,外面風大,又天寒地凍,還是不要出去吧,主子龍體康健是天下第一等的事呀。」

  朱由檢輕聲說:」不礙事,朕還不過二十出頭,這點風寒都經受不住怎麼能行。走吧。」說完已從殿後側門往外走了。

  王承恩攔不住,只能捧起皇上的紅色大氅急急地跟上去:」主子,快把大氅披上。」

  剛出殿旁側門,一股勁風挾著冰冷的雪雨撲面而來,朱由檢不知是受不了殿外的寒冷,還是受不了大風,哆哆嗦嗦地打了一個趔趄,王承恩連忙上前一把扶住。

  王承恩說:「主子還是回去休息吧。」

  朱由檢偏是這倔犟的脾氣,不管好心壞心,越是不讓我去我偏要去,不能讓人小瞧了。於是緊了緊氅衣,頂著風出去了。

  走過側門進入廊道,再從後門出去,風明顯小了些,穿廊風著實厲害。

  養心殿的後門有一座較大的假山,假山後又造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池塘,又有水車將池水引入假山山洞中再流出來,雖人工痕跡很重,但仍有一些曲水流觴的意境。只是冬末春初池水結冰,水車也不工作了,假山上也落滿了大雪,只露出少許黑黢黢的山石,就顯得冷清而寂寥。甚至顯出些悲涼的意味。

  雪下得比較大,夾著些許冰雨,天地間茫茫一片,人反而顯得渺小了許多。

  雪景還算不錯,但崇禎皇帝實在沒有賞景的心情,只緩慢著向前踱步,低頭沉思,任憑大雪飄落在他那厚重的大氅上。王承恩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瑞雪兆豐年呀。」朱由檢看著漫天飛雪輕輕地說了一句。聽不出是感慨還是期盼還是擔憂。

  「主子,您看這雪下得多大呀,今年肯定是大豐之年。」王承恩不著痕跡地拍著馬屁。

  北京的雪再大也未必能下到陝西呀,再說連續三年饑荒,百姓不光無食飽腹也無衣禦寒呀,陝北之地十室九空,貧民之屋必四處漏風,此嚴寒天氣便不餓死也會凍死,何以活到五月麥熟。

  想到這裡,朱由檢憂民之心惻隱之情泛濫,不覺兩滴清淚從眼角溢出,只是被這鵝毛大雪所掩蓋,不易被人覺察。

  他這時又想起了安塞籍進士行人司行人馬懋才崇禎二年所上奏疏,其言延安府饑民之慘狀,真目不敢視,耳不敢聞。」父易其子、夫易其妻而食,又或食草食土飽腹而死,猶非最慘烈。竟有饑民餓乏至極,盜掘死日較近的人畜屍體,不顧腐敗腥臭,如餓狼野犬般生食之;又有一村一鎮之饑民相互搏殺,不論親疏長幼,生者取食死者之心肝五臟;或有饑民隱於溝谷,凡過徑者襲殺以臠其肉而啖食之。而食人之人終不能免,數日後面目赤腫,內發燥熱而死。是故人不為人,獸不為獸,已然人獸不分。而有司官員因無賑恤錢糧,亦不敢出城,更不能禁治之。」

  這還是人世間嗎?還是化治之境嗎?如閻羅地獄有何差異?我朱由檢真的是無德無行之人嗎,如何這般人間慘劇竟發生在我的治下?

  正思量著,忽聽得假山後有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小,但因四野無人,也無其他聲音干擾,倒是聽得很清楚。

  一個年輕閹人的尖細聲音傳來:「如今的這位主子,看著倒是很勤奮,每日裡忙得不分晝夜,卻總是沒忙出個頭緒來。」

  另一個年輕的閹人略帶著鼻音說:「是呀,不敢向外朝的官老爺們撒氣,只對著我們這些宮內人使性子,做這值殿的差事,每日不知受多少冤枉氣。」

  王承恩聽到了,想連忙上去制止,但朱由檢嚴肅地壓了壓手,示意他不要過去。王承恩只好作罷,心想這兩個該死的奴才怕是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只求著不拖累其他人就不錯了。

  尖細聲音接著說:「今天的這位爺,莫說比不上天啟皇爺,比之九千歲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九千歲坐堂時,哪個文官敢呲牙,哪個武臣敢放屁,六部五寺,科道翰林,哪個衙門不是安職守分地辦差,朝廷內外一番詳和氣氛。且我等內官的日子也不似今日這般過得戰戰兢兢。」

  鼻音閹人說:「到如今,真是變了天了,從內廷到外朝就沒有一個人好過,沒一天日子好過。」

  王承恩聽到這裡,不得不獨斷專行一回了。再不攔住,還不知道牽扯到誰身上,再說兩小奴才說得越多,皇上的面子便越無處安放,偏偏這小皇上是自尊心超強超級愛面子的人,容不得別人輕視他,事後這兩個小鬼若是弄死了,他王承恩便是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他的命怕也是活不長。


  於是緊蹬幾步趕上前喝止兩位在假山後面堆雪人的小宦官,叫到皇帝面前聽罰。

  這兩個小閹一個是養心殿東殿值殿的李叢文,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一個是東後殿供炭的陳小九,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兩人年紀不大,玩心正濃,就想著各自的差事也不會有人查點,這奇冷的大雪天也不會有人出來,便偷摸著出來堆雪人,他倆邊堆雪人邊聊天,不想被年輕的皇帝和王公公全聽到了。

  兩人見是皇上,知道闖下彌天大禍,三魂已走了兩魄,跪在雪地里一個勁地如搗蒜般嗑頭,求皇上饒命。那額頭上流的血滴落在雪地里分外刺眼,與雪交融後,又象水彩畫樣迅速洇開,濃淡相宜,如盛開的牡丹花。

  朱由檢冷冷地說:」莫吵嚷,且先跪著,待會兒到東後殿侯著,等朕問話。」

  又對著王承恩說:」王公公,你去看東後殿還有誰在值守,把他支應出去。」

  王承恩領令去了東後殿,兩個小宦官又凍又怕,雙腿如篩糠般顫慄不止,本來割了生殖器控尿就困難,這會驚怕不已,尿液更是控制不住,順著襠流了一身又流到雪地上,臊臭味與血腥味與大雪的清甜味迅速攪和在一起瀰漫開來,這尿液也順勢流淌與之前的牡丹花浸染在一起塗布在潔白無瑕的雪地上,奇怪的腥臊氣味加上魔幻的雪中圖案讓朱由檢憤恨不已,原來賞雪的心情被破壞殆盡,一股嫌惡之意油然而生,真想一腳把這個兩個腌臢貨踢死。瞪了一眼後,朱由檢再不顧二人,轉身先到東後殿去了。

  過了一盞茶工夫,那兩個腌臢貨收拾了一下,換了身乾淨衣服,被王承恩領著到東後殿請罪。

  朱由檢氣憤的指著陳小九說:「你且先說,你說朕這些年沒忙出個頭緒來,是怎麼個說法?」

  「奴才該死,奴才罪該萬死,奴才長得賤嘴,又生得一口賤牙,實不該亂講話,奴才實在是該死。」陳小九不敢看皇上,只一臉苦相哭泣著一遍又一遍的扇自已嘴巴子,扇得兩片臉蛋子連著嘴巴迅速腫了起來,又額頭上叩頭流血腫起一個大包,整個頭像個大豬頭,雖看著可憐,卻又有幾分好笑。

  朱由檢又問李叢文,李叢文也如陳小九一般操作,不敢說話,只邊哭邊用力扇自已嘴巴子。

  不一會兒兩個大小相似神態一致的大豬頭整整齊齊地呈現在他面前,又呆蠢又可憐的樣子,朱由檢看著這兩個大豬頭怒氣已消了一大半。想著為了兩句背後的牢騷話便要了他們的命也是過於暴戾了,日後想起也會增加自已的愧疚,不如饒了他們積下一份陰德。再說這前朝言官頂著臉懟罵他,他也只自已生悶氣沒有治罪,這兩個小璫認罪態度這麼誠懇,若再殺了他們不是損害自已的仁名嗎。

  想到這裡皇帝聲音也緩和了許多:」且莫掌嘴了,再掌嘴就沒傢伙什吃飯了,怕是過幾日要餓死。」

  哪兩個小閹,大眼瞪小眼,瞬間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涕淚交流,仿佛落入深淵快要溺死的人突然被人拉了上來,又仿佛在十八層地獄馬上上刀山下油鍋以為必死的人卻被閻羅王勾除出去再回人間,又驚又喜。他倆連忙叩頭如搗蒜:」謝皇上不殺之恩,謝皇上不殺之恩。」

  生命只有在失而復得的體驗後才覺得彌足珍貴。自由也是如此,權力也是如此。

  朱由檢冷著臉說:「若想求得不死,爾等且好好回朕的話,如有欺妄,或有偏私,朕定不輕饒。」

  「是,是,奴才不敢,奴才不敢。」二人又是一番叩頭如搗蒜。

  皇上問:「陳小九,你剛才說魏忠賢治事有才,輔政有功,有何功呢?」

  陳小九小心地瞄了瞄皇上,壯著膽子說:「就憑殺了內賊王安,還政天啟皇爺就是大功一件。」

  皇帝質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聽誰說的?殺王安如何便是大功,且細細說來。」

  陳小九低著頭說:「奴才天啟初年剛入宮,且不在司禮監,在御馬監聽差,但聽得原在司禮的劉公公說,這王安最是可惱,最不是人。做著宮內的司禮掌印太監,卻與東林黨們沆瀣一氣,交通消息,把持朝政,就是一條吃裡扒外的狗。宮外那邊東林擬旨,宮內這邊王安批紅,都不讓別的司禮太監過問,更是把正兒八經的天啟皇爺晾在一邊,當作泥胎木偶一般。皇爺若問起,便只說:『皇爺只在宮中坐,凡事由奴才與百官作犬馬』。皇爺著實無可奈何,便只在宮內修習魯班之業以解煩悶。」

  陳小九說到這裡,朱由檢又想起了他英年早逝的哥哥,想起了他們兄弟倆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當年還是十歲孩童時,朱由檢便親眼目睹了的著名移宮案,當時朝內大臣的囂張和強勢他如今想來也是心有餘悸。

  因為皇兄朱由校和朱由檢的生母都死得早,在幼年時均由朱常洛的選侍西宮李娘娘照護撫養,因李娘娘在宮內最受父親寵愛,李娘娘也以嫡母身份自居,對二位皇子雖說不上無微不至,但也算盡心盡力,所以兄弟二人雖然很懼怕父親朱常洛,但是與李娘娘感情還是很濃厚的。

  但是隨著父皇的突然離去,一切事情就變得魔幻而殘忍。

  當初父皇剛死,楊漣、左光斗等大臣突然湧入宮內,為了與李娘娘爭奪皇兄朱由校,一把拉住皇兄手臂竟是生拉硬拽,那邊李娘娘也著內官拉著皇兄,皇兄兩隻手被左右拉扯,疼得哇哇叫,他們那裡顧哥哥死活,哥哥只得拼命哭喊討饒,諸臣喝嚷不止,左光斗更是在旁恐嚇中官:」若是傷了新天子,定族誅爾等閹畜」。中官王安也在旁幫腔著說:」且莫傷了小哥萬金之軀,李娘娘快鬆手吧。」只是李娘娘畢竟是女人,又撫養過皇兄,心疼他,終究命內官鬆了手,那些個大臣像那餓狗搶得食物般,便圍擁著皇兄朱由校到大殿去了,忙著為皇兄確立名位,辦理登基手續。

  確定了皇兄的皇帝之位後,朝中大臣便以此為功,在內宮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先是諸大臣完全不顧當時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將他由西宮李娘娘交於東宮李娘娘撫養,接著便連日上疏皇兄,逼得西宮李娘娘自殺,李娘娘的親生女兒,他和皇兄最喜愛的妹妹,當時只有六七歲的皇八妹也驚嚇得投井而亡。

  此後他便跟著東宮李娘娘住進了勖勤宮,宮內的事不知半分,也不敢打聽。

  等到他登基之後,他才知道原來的這一批大臣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東林黨,是故他對東林黨並沒有多大的好感,但是念及朝堂清議,東林也算是扶保朝廷有功,所以也沒有刻意打壓,只是內心帶著些厭惡和防備。

  但是按陳小九的說法,這東林黨不光是行事過激的問題,專擅政務,禍亂朝綱,以私廢公,黨同伐異,已然是一群奸黨。

  朱由檢迫切地問:「哪個劉公公說的?」

  陳小九緊張地回答道:「就是.....,就是原在司禮監的劉若愚劉公公。」

  皇上急問:「如今何在?」

  陳小九小心地回道:「崇禎元年被皇爺您算做閹黨杖斃了。」

  朱由檢一時錯愕,不知說什麼好。當年因為魏忠賢的權勢太大,弄得他杯弓蛇影,打殺閹黨的時侯也是兇狠了些,力求斬草除根,其中不免有含冤而死的,或受牽連本不該重譴,而定以大罪的。那劉若愚也不知道是真該死還是冤死的。

  朱由檢內心希望那劉若愚是真該死,這樣他的內心就不會感到愧疚了。

  朱由檢接著問道:「後來呢?」

  陳小九說:「後來,六部五寺翰林科道皆是東林之人掌握權柄,而東林之徒獲得權位後,根本不操心國事,而是論功績行賞,論資歷遷職,凡是東林在三大案中有大功且資歷深重者便授於六部堂官及內閣輔相之職,如劉一燝、韓爌任大學士,周嘉謨任吏部尚書,汪應蛟戶部尚書,孫慎行任禮部尚書,王紀任刑部尚書,鄒元標任左都御史。凡東林功業不顯或資歷尚淺者也授於給諫御史部寺等秩輕權重之位,趙南星為太常卿、高攀龍光祿少卿,楊漣任太常少卿,左光斗任左僉都御史,周順昌任吏部文選司員外郞,而翰林台諫之中東林黨人更是比比皆是。而非東林者或遷置南京,或外任司理通判,或分置朝中無大權之曹署,如行人司、太僕寺、四夷館等處。而且以此為正議,不容他人置喙。其間又有魏大中與阮大鋮雖均為東林,然為爭吏科都給事中一職而相訌於朝,每日爭釁。而遼陽失陷,遼東邊事愈急,朝廷費用不足,致國事逐日糜爛,東林之人根本不理會。」

  簡直是一群狼心狗肺不知禮義廉恥不管國事只爭私利的畜生!朱由檢氣得牙根咬碎。指著陳小九說:」你接著說。」

  陳小九說:「朝中有識之士看不過眼,要求天啟皇爺每日視朝,以正朝綱。皇爺視朝後,東林仍是每日爭釁不止,而於邊患國事全無實才,空泛議論,迂闊可笑,皇爺為祖宗社稷著想,且不願與這些腐儒多費口舌,便鼓勵凡在京各官建言上疏。又念奉聖夫人撫養之功,將奉聖夫人接入宮中奉養。」

  李叢文拉了拉他的衣袖,給他使了個眼色,那滿頭包的大臉上眯縫著小眼使眼色,既狡黠又愚蠢的樣子著實可笑。但是朱由檢憤怒無比,完全沒有笑的心情。

  那陳小九醒過味來急急說道:」奴才說錯了,奴才該死,不是奉聖夫人,是客氏,那壞人客氏進宮了。」

  朱由檢鼓勵著說:「不必計較這些,只按你的想法說,好人壞人朕自有分曉。且天下之人,此時為好,彼時為壞宜是常有之事,又何必一言而定論之。」


  陳小九說:「客氏入宮後,因天啟皇爺不准其回家,將其當作親母奉養,王安看客氏得皇爺如此信任和尊重,便想著討好客氏,本來宮中有對食的舊俗,他就尋思給客氏找一個相好,一來可以討好籠絡客氏,二來也可藉此在皇爺那裡埋下眼線,更方便控制。就想著將義子魏朝搓和與客氏對食。」

  皇上說:「接著說。」

  陳小九說:「那魏朝原是司禮監的小璫,但因認了王安為義父,深得王安信用,萬曆朝便在皇長孫宮內聽差,主持宮內事務,天啟皇爺還未登大寶時,對魏朝也頗為信用,稱為大伴。那時的魏公公又長得白晳挺拔,一表人才,客氏為皇爺乳母時,也一眼相中,二人便做起假夫妻來,直到客氏出宮。此番再入宮,舊情復燃,宮氏跟皇爺說了,皇爺便同意二人對食。」

  宮內對食事皇上也有所耳聞,雖說是人之常情,但畢竟髒穢不堪,皇上覺得羞恥,沉悶不言。陳小九看了看皇上的臉色,接著說:「魏忠賢也是萬曆朝進宮的,入宮多年還是一個小璫,但憑著嘴上巴結魏朝的工夫,便由魏朝推薦做了皇長孫宮內的辦膳太監,辦事盡心盡力,深得皇爺喜歡,皇爺登極後,魏忠賢也深得信用。恰好魏朝做了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後,整日忙著奉承諛媚王安,難得照顧客氏,客氏受了冷落,便對魏忠賢青眼有加,魏忠賢怕得罪了魏朝,不敢應諾,便請示了皇爺。皇爺故意說:』這種事我如何管得』。魏忠賢知道皇爺的心意,便如客氏交往了起來,天長日久,客氏對忠賢便更有感情。魏朝聽得此事,便吃了醋,兩邊鬧將起來。皇爺對魏朝死心巴結王安早就不滿,此時請出客氏問她:』客奶奶,你只說真心要著誰幫你管事,我替你斷決。』客氏毫不猶豫選了魏忠賢。魏朝失了勢,便向王安訴苦,王安聽得魏朝如此不頂用,氣得當場狠狠甩了他一耳光。恰巧這時侯外朝有霍維華等人不服王安與東林專擅之惡行,上奏疏與皇爺說:』東林與內官王安暗相交結,朋比為奸,專擅國政,禍亂朝綱,理應重處。』王安不知皇爺的內心的想法,也惴惴不安,便試探著請示皇爺罷免魏朝乾清宮管事的職務,皇爺哪裡不知道王安的心思,於是將計就計將魏朝罷免,流放鳳陽看守皇陵。」

  說起皇兄宮內的魏忠賢他幼時還是見過幾面,慈眉善目老實巴交一副好人模樣,只不過幾年,成了九千歲便變得這般臭名昭著十惡不赦了。朱由檢也不禁唏噓不止。

  這時的陳小九和李叢文雙腿早就跪麻了,屁股小心地扭來扭去以減輕雙膝的酸脹感。

  朱由檢給王承恩使了個眼色,王承恩拿了兩個蒲墊,讓這兩個宦官跪得舒服一點。兩個宦官哪裡想到皇上不但不怪罪他,還能這般體恤他們,感動得涕淚交流,又是叩頭如搗蒜:」謝主子隆恩,奴才之罪,萬死不能愆,便是五馬分屍也不為過,今日還能得主子這般恩恤,便是死也無憾。」

  朱由檢接著問:「然後呢?」

  陳小九說:「通過處置魏朝的事,王安發現皇爺好像對他有想法了,便想著收賣魏忠賢以為耳目,幫他監視皇爺。於是使那乾清宮的另一個與魏忠賢交好的小奴才陳保才試探魏忠賢,魏忠賢明里答應,轉身就將這事與客氏和皇爺說了。皇爺氣憤不已,當天就杖斃了那個陳保才,同時罷了王安的一切差事,充南海子淨軍。忠賢還想著留王安一命。客氏說:』你我要做那西宮李娘娘,遺留後患嗎?若哪天皇上念著王安的好,將王安召還,你我便如何處置?』忠賢思量後便派小奴才劉朝去看著他不予吃食,欲將他餓死,那王安還想著皇爺會把他召回,搜尋野菜蒿草果腹以苟全性命,劉朝便不再猶豫將他勒殺。」

  陳小九吞了口唾沫,接著說:「那王安是天啟元年六月死的,七月初皇爺臨朝,宣布任命王體乾為司禮掌印,魏忠賢為司禮秉筆,兼督東廠。東林黨失了內應,一時竟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再不如之前放肆,收斂了許多,慢慢國政漸歸於皇爺,凡國事處置官吏罷陟皆不從東林意。九月四川奢崇明又叛亂,又激生民變,劉一燝感覺大事不好,有意調和諸臣,此時東林黨徒知道劉一燝不願爭權欲求退避,便請皇爺召回葉向高,十月葉向高回朝後,這東林似有了主心骨,天啟元年十一月,東林惡徒在忍了很久後,將邊事國事拋於一邊,終於開始發起攻勢,他們每日上疏要求罷除王體乾、魏忠賢,特別是楊漣、左光斗、周宗建、倪思輝等人,憑著他們言官的身份每日朝堂上竟然直接詆譽皇爺。說皇爺忘恩負義,要不是東林諸臣去年移宮之功,此時還不知生死何地;還有說皇上不辨忠奸,寵信閹宦奸佞,禍亂國事,千秋萬代之後青史必言皇爺為昏暴之君;另外還在朝野散布謠言,有造謠說,皇上本沒讀過書識過字,且生性頑劣,是如晉惠帝晉安帝一般的痴傻愚蠢之人,應該象當年張太師柄政一樣,將政事交於朝廷大臣,豈能委於內閹。還有更惡毒的造謠說皇爺奢縱無度,貪好女色,且有失人倫,竟與乳母客氏行苟且之事。」

  「豈有此理,真是豈由此理!」朱由檢氣得從御座上跳起來,將手重重地拍在椅靠上。想不到堂堂大明天朝,養了這等喪盡天良豬狗不如指是為非肆意詆辱君上的臣子。

  一旁的王承恩、陳小九、李叢文都不由自主地嚇得全身一哆嗦。

  他的哥哥朱由校要說多聖明,他不敢說,但是他是一個仁善聰明的好人,他對宮內的所有人都沒有壞心思,更沒有害人的想法。對禮法更是從未松怠,對皇祖對鄭貴妃,對父親及各位娘娘都是恭敬有禮。即便父親對鄭貴妃很是忌憚,存有戒心,哥哥也從來沒有嫌惡或憎恨,鄭貴妃還多次誇獎過他。他雖然愛好做木工奇巧之藝,只不過宮中沒什麼好玩的,規矩又多,以此做消遣而已,又算得什麼大錯。而且當時父皇的處境並不好,他和皇兄守著本分,不好遊樂,也不敢驕縱跋扈,更不敢近女色,皇兄怎麼會幹出有違人倫的事?至於未曾讀書識字,更是荒誕,皇宮內的教育八歲開蒙,一切自有規矩,若皇長孫不開蒙講學,我這個庶孫豈不是更不會開蒙講學,照此理,我朱由檢不更是一字不識。

  像這般捏造是非,毫無根據毫無原則地惡意辱毀君上他確實接受不了,他翻遍二十一史也從未見過這等惡臣,這還有一點廉恥心嗎?古人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哪有這樣辱罵父親的兒子。這還是人嗎?羔羊跪乳,烏鴉反哺,就連禽獸都知道孝養父母,他們真是連禽獸都不如呀!

  權力真是可怕呀,他竟然能將這幫久讀詩書的所謂君子正臣變成比魔鬼還兇殘還惡毒的野獸。

  朱由檢深深地吸口氣,又長長地舒出來,想儘量使自已的心情平靜下來。可是他做不到,他將幾桌上已稍顯冰涼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仰天望著殿頂,久久無言。

  或是心力交瘁,或是太過疲累,朱由檢擺了擺手,說:「你二人且先下去休息,今日之事不可與他人透露半分,若被我知道,定拿了你們的小命。王公公你且在正殿去候著,我先在這裡靜一靜。」

  三人得了旨意,連忙謝恩退了出去。

  只留著朱由檢在殿內靜思吁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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