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桃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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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葉渡在石花街東北大約十五里的漢水南岸,據說是古時某個名人在桃花盛開的時節從這裡渡河,因此而得名。

  不過,這都是屬於古代起名的模板套路了,韓復感覺,就和後世那些有名的小吃,都能和乾隆下江南、慈禧太后出逃扯上關係差不多。

  沿途也有一些村落,這裡的人們利用河谷沖積出的平原,開墾了很多田地。

  韓復騎著烏駁馬,不緊不慢的行在土路上,遠處江水隆隆,滾滾向東而去,而土路兩邊的田地里,有卷著褲腿的老農在勞作,也有枕著晚霞荷鋤而歸的漢子。

  遠遠的看不清楚那漢子的年紀,只見他扛著鋤頭,赤腳走在田埂上,旁邊有一大一小兩個孩童,繞著那漢子奔來跑去,陣陣笑聲隨風飄蕩在韓復的耳中。

  有一個挎著竹籃的婦人,正站在田頭,含笑望著歸家的丈夫。

  一家人匯合之後,那漢子聽到馬蹄聲響動,不由得往土路上看了一眼,正對上韓復的目光,韓復微微欠身,衝著那漢子點了點頭。

  那漢子怔了怔,等他回過神來時,那一人一馬已經飄然而去,只有土路另外一頭,幾輛滿載貨物的板車,遠遠的跟著,發出車輪轔轔之聲。

  實際上,自從李自成的大順政權,在襄陽府一帶建立政權之後,襄陽府左近,就再也沒有大的戰事發生,民力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恢復。

  在很多地方,既沒有了明廷的遼餉、練餉這些苛捐雜稅的催征,大順政權對於遠離府城的鄉下,控制力也非常的有限。

  更為重要的是,大順轄區內,連農民起義也沒有了。

  很多地方,雖然曾經飽受戰爭的摧殘,但在這短暫的歲月里,幾乎過上了寧靜的、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

  明代很多文人的筆記都記載,大順政權時期,鄉間生氣恢復,尤其是趕集的時候,到處熱鬧無比,摩肩接踵,儼然就是當年太平全盛時候的景象。

  只是這樣的太平歲月沒有持續太久就是了。

  不過,之前十幾年的戰爭,還是給整個社會都帶來了嚴重的創傷,哪怕是在相對太平的漢水南岸,剛剛一路上所見,韓復也看到了很多流民搭的窩棚。

  那些鄉下的本地住戶,見到騎著高頭大馬,還手持兵器的自己,還知道躲避,但是這些守著窩棚的流民,則全都是滿臉木然的看著自己。

  行了一陣,估摸著距離桃葉渡還有三四里的時候,身後忽然陣陣腳步聲傳來。

  韓復側頭一看,只見一個卷著褲腿,作莊稼漢打扮的漢子,正一邊拿著餅子不時的往嘴裡面送,一邊如同競走運動員般,快步趕路。

  察覺到韓復的目光,那莊稼漢也不知道該說啥,就是憨憨的笑了笑,然後又開始啃起了餅子。

  韓復有意觀察沿途的人情風貌,所以速度並不快,完全就是信馬由韁,但畢竟自己有先發優勢,能夠這麼快就趕上來,體力耐力還是相當可以的。

  也是問道:「你是在石花街外領餅子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叫宋繼祖,原是夔州府大寧縣的農戶,年初大寧縣遭了兵,小人父母嫂子都死了,逃荒的時候,大哥也死了。小人沒了地種,也沒了家人,聽人說襄陽府這邊富裕,就趕過來討口飯吃。」

  夔州府大寧縣,年初遭了兵……

  韓復估計,這應該就是張獻忠的部隊了,他記得這位大西王,好像就是李自成進北京的同一時間,發兵四川的,也不知道現在拿下成都了沒有。

  「你得了兩個餅子,還要往桃葉渡去,可是打算參軍報效新朝?」韓復控著馬,和莊稼漢在土路上並行。

  宋繼祖又啃了兩口餅子,回答道:「軍爺是好人,當兵不僅給銀子還給吃的,甚至連不當兵的也能分到兩個餅子,小人願意跟著軍爺,替大新朝打江山!」

  他聽韓復一直說新朝新朝,還以為現在北京城裡面的皇帝老兒,定下的國號是新朝呢。

  韓復笑了笑,也不糾正他,側頭看了眼身後,只見百米開外,也已經有三五個人趕了上來,便又問道:「別人還在幾十步之外,你已經快要追上我了,宋繼祖,你腳程倒是快。」

  宋繼祖走得急,吃得也急,好像被餅子給噎到了,看到土路邊有一汪小水潭,連忙走過去掬起潭水喝了兩口,又連忙走了回來。

  竟然沒有落後韓復半步。

  「嗝……小人老家都是山,田也在山上,小人來來回回走的慣了,石花街這邊都是平地,小人感覺比老家的路要好走。」


  原來是在山路裡面練出來的,怪不得腳程那麼快。

  韓復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原本的那五個人中,已經有兩個越過了板車,將距離縮短到了十幾步,又回頭笑道:「宋繼祖,後面又有追兵趕上了,你這個競走狀元的名頭,怕是要不保了。」

  宋繼祖不知道什麼叫競走,但狀元兩個字他還是聽懂了,也是說道:「小人是為了和軍爺說話,所以放慢了腳步,小人要是發足快走的話,那些人追不上小人的。」

  得,意思就是說,如果不是為了和自己說話,你這位神行太保現在已經趕在我前頭了是吧?

  韓復當即大聲說道:「前面三里就是桃葉渡,第一個到的,額外給五錢銀子,第二個到的,給三錢銀子,第三個到的,給二錢銀子,第四到第十個到的,每人給一錢銀子!」

  已經越過板車,離韓復只有十來步的兩個人,聞聽此言,立刻加快了腳步。

  板車後面的人,本來想著,即便比前面的人慢,但也算是比較早到桃葉渡的了,也都能被軍爺選中吃皇糧,便放慢了腳步,想著歇口氣,這時又瞬間如同被打了雞血一般。

  宋繼祖也顧不上再和軍爺說話了,將最後一點餅子塞到了口中,埋頭趕起了路。

  他剛才確實不是在吹牛,這莊稼漢認真起來,步子邁得確實快,也就是幾個呼吸的功夫,就將後面兩人又拉開了差距。

  兩人中的一人,本就是繃著一口氣,眼見距離越拉越大,幾乎沒有超越的希望,步子漸漸慢了下來。

  而另外一個人則用力加快了腳步,眼神死死地盯著宋繼祖的背影。

  這人經過烏駁馬的時候,韓復看了一眼,認得對方就是石花街外的小河邊,問自己從軍條件的那個冷臉漢子。

  韓復沒有再搭話,只是默默的記下了對方的長相。

  ……

  ……

  「停!」

  當天際線邊的那輪金烏,掙扎著墜入到群山之中,再不復起的時候,桃葉渡外的路口,石玄清如同洪鐘般的聲音響起。

  「嗬……嗬……嗬……」

  丁樹皮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口中止不住的喘著粗氣。

  他生得瘦弱,本來就不以氣力見長,下午又是忙著幫軍爺採買軍需,又是維持秩序發餅子,消耗就更大了。

  等到餅子發完,立在橋頭的胖道士開始放行的時候,已經累得夠嗆了。

  緊趕慢趕,始終跟不上前面那些人,丁樹皮只得心生一計,不去追趕先頭部隊了,而是跟在斷後的胖道士身邊。

  韓千總再怎麼說,總不能把這胖道士給拒之門外吧?

  打定主意,丁樹皮藉口匯報餅子發放的情況,就跟著牽著兩匹雜毛馬,腳程也不快的胖道士,一路上想盡辦法套近乎。

  即便石玄清愛答不理,也絲毫沒有澆滅丁樹皮想要進步的熱情。

  這時見剛到桃葉渡,胖道士就轉身握著包鐵扁擔立在了路口,丁樹皮無比慶幸自己的選擇簡直太英明了。

  他喘了兩口氣,直起身子,也跟著喊道:「對……對,千總爺有令,天黑之前到桃葉渡的,才有資格投軍吃皇糧,現在日頭已經下去了,沒到的不用再往前走了。」

  聞聽此言,已經到了桃葉渡的眾人,互相看了兩眼,全都暗自慶幸。

  而被擋在外頭的那些流民、花子,則紛紛叫苦不迭。

  「丁爺,丁爺……」一個看不出年紀的老花子,作著揖低聲求告道:「小人就只差了這麼一步,求丁爺行個方便,放小人進去,小人以後拿了月錢必有報答。」

  「虧你長了那麼大的年紀,軍令如山沒聽說過麼?」丁樹皮直著脖子說道:「別說是一步,差半步都不行。」

  老花子繼續哀求:「小人是從房縣來的,家裡人都餓死了,小人也三天沒有吃飯了,剛才發餅子的時候,小人年老體衰,也沒有輪到,求丁爺讓小人進去混口飯吃。」

  剛才發餅子的時候,沒有輪到麼?

  丁樹皮看了那老花子兩眼,好像是發了,又好像是沒有發,終究記不清細節了。

  只是,他見到老花子說的那麼慘,不由得伸手拉了拉胖道士的衣袖,意思是這事該當如何處理?

  石玄清之前只是玉虛宮的道士,實際上也就比丁樹皮早出道了一天,哪裡知道這種事情應該怎麼辦?


  不過,他在武當山上流民見得多了,知道這些人慘雖然是慘,但說話卻不一定都是實話,而且韓千總交代過的,時間一到,一個人都不能放進來。

  當下瓮聲瓮氣道:「沒到的就是沒到,不能放進去。」

  見到人高馬大的胖道爺不好說話,那老花子又向著丁樹皮懇求:「丁爺,小人三天沒吃飯了,當不上這個差,小人就要餓死在這漢江邊。求丁爺行個方便……」

  說話間,那老花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求道:「求丁爺行個方便……」

  胖道爺發話了,丁樹皮自然不敢將老花子放進去,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老花子,又側頭快速的左右各看了一眼,忽然衣服袖口一松,兩道黑影從裡面掉了出來。

  細微沉悶的響聲里,老花子看到了兩張炊餅正落在自己跟前。

  他快速的撿起來,抬頭望去,只見丁樹皮往土路上走了兩步,手中揮舞著一根木棍,正在驅趕土路上的那些流民,口中大聲說道:「去去去,天黑之前沒到的,都給我滾遠點啊,再往這邊靠,丁爺認得你,丁爺手裡的棍子可不認得你!」

  土路上那些流民,被趕得不住往後退,口中罵罵咧咧。

  不遠處。

  韓復收回了目光,他將烏駁馬的韁繩交到了撐渡船的老漢手裡,叫那個西貝貨去板車上取乾草餵馬,然後又叮囑宋繼祖和冷臉漢子生起火把,約束眾人。

  做完這一切後,才信步走到了路口,依舊是抱了個四方拳,朗聲說道:「諸位父老沒有按時趕到的,也不必喪氣,本職今晚就夜宿漢江,諸位若是還想要繼續投效的,今晚可在土路兩邊湊合一晚,明早再來報名。」

  「不過,有言在先,必須是今晚留宿在此的,才有機會,若是今晚離開,明天再來的人,本職可是不認的。」韓復又強調了一句。

  剛開始聽說第二天還有機會,土路上的流民都很振奮,但當聽說今晚必須在此留宿,不能離開,眾人又相當不解。

  人群當中,有人商議了一陣子後,掉頭離開了此地。

  有人裹著衣服,坐到了樹下、田埂邊,閉目養神,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石大胖,你守在這裡,我等會讓人換你。」

  韓復吩咐了一句,又轉頭對丁樹皮笑道:「丁兄今天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丁樹皮丟下木棍,連連擺手:「為千總爺辦差,便是辛苦一點,也是應當的。」

  丁樹皮落後韓復半步,跟著對方往渡口附近的空地上走,快到板車處的時候,丁樹皮忽然想起來,自己也算是石花街本地的住戶,按理來說,似乎是沒有從軍投效的資格的。

  但韓千總也不知道是忘了,還是給自己開了特例,一直沒有說。

  他正準備問呢,又聽韓復問道:「丁兄可會寫字?」

  「小弟父母在世的時候,念過幾天私塾,字倒是能認得幾個,只是不會寫。」丁樹皮連忙答道。

  「哦。」韓復對於這個回答也不意外,又問道:「那可會研墨?」

  「這個……」丁樹皮臉上一紅,赧然道:「這個也不會。」

  其實硬要磨墨的話,他也能磨,只是丁樹皮對文房之物有一種天然的畏懼,怕到時候壞了千總爺的大事,只好說不會。

  這時。

  板車邊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我會研墨。」

  順著這個聲音,韓復側頭望去,只見那西貝貨正抱著乾草,也在望著自己。

  滿是河泥的臉蛋上,一雙大眼睛被明月映照得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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