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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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的春天經過一個月的風沙天氣,漸漸地平穩下來。天上飄起了風箏,先是幾隻,漸漸地多了起來。劉學棟賣著土特產不時地仰頭望向天空,他想到故鄉濰坊這季節該是滿天風箏了。這天沒等到賣完,就收攤回到了院子。他找來舊竹簾抽下竹條忙活起來,徐靜心見他扎風箏很高興,她沒想到劉學棟還有這雅興。劉學棟很快紮好了八卦風箏架子,然後糊上報紙綁好穗子。

  二人匆匆吃完飯去了郊外。郊外春意比城裡濃,迎春花已布滿了河邊溝沿,麥苗也綠得晃眼。劉學棟和徐靜心來到一塊空地,劉學棟讓徐靜心握住線拐,自己托起風箏,然後沖她點頭,徐靜心跑了起來。劉學棟邊隨她跑邊讓她放線,徐靜心按他說的做著,風箏很快升到了空中。劉學棟把帶來的線全都接上,風箏越飛越高,漸漸地成了個小黑點。二人牽著風箏在樹旁坐下,徐靜心夸劉學棟風箏扎的好。劉學棟說:「這在我們那兒是最簡單的」。接著他把濰坊的風情和小時候的事兒跟她說了,徐靜心饒有興趣地聽著。劉學棟講得眉飛色舞,徐靜心望著他,心漸漸慌亂起來,眼神恍惚了,牽風箏的手也垂了下來。劉學棟見徐靜心這神情,心跳怦怦起來,呼吸也急促了,他渴望摟住她,或抓住她的手,可手臂像被風箏線纏住,無法動一動。

  徐靜心見劉學棟這個樣子,心跳漸漸地平穩下來,說:「聽你三叔說,你是臘月二十三生的?」劉學棟沒有回答。徐靜心說:「我是二十二夜裡生的,比你大一天,大一天也是大,你該叫我姐。」劉學棟望著對方,臉紅了。徐靜心笑著:「以後我說話你得聽。」劉學棟沒吭聲。徐靜心羞卻地:「我說的聽見了沒?」劉學棟仍不吭聲。徐靜心輕輕推了下他的胳膊:「以後聽我的。」劉學棟臉漲得更紅。徐靜心很想撫摸他的臉,更想倚靠在他身上,或躺在他懷中,卻又覺得不該再主動。見劉學棟沒有動靜,她只抓住了他的手。學棟熱血湧上了頭,卻不知該幹啥。徐靜心也不好再有更親熱的表示,就把手掌壓在了他寬大的手面上,就這樣二人坐了好久好久。

  劉學棟過後很後悔,夜裡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得自己太慫,「靜心抓我手了,我為啥不抓她的?該抓,摟她親她,抱住她,可我啥都沒做,傻乎乎地低著頭,太不像男人了。」他有點兒看不起自己,心想:「再有機會,我就抱她親她。」他興奮了起來,情不自禁地做了個擁抱的動作,抱的是空氣,卻覺得抱的是靜心,還抬頭努嘴親了一口。天亮的時候,他又清醒過來,「我能那麼做嗎?三叔和靜心雖不是夫妻,在外人看來卻是,我一個晚輩怎能摟抱三嬸?」想到這兒,他的心沉了下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痛苦,想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如何辦才好,到了吃飯的點鐘還在想,是徐靜心在門外敲門叫他起來去吃飯的。

  正當劉學棟在跤場紅的發紫的時候,厄運正向他逼近。製造厄運的是山西人王良,此時他還不知張大柱跤場有了無敵跤手劉學棟,王良只想出張大柱的丑。這想法在他心裡壓了多年,閒暇時光他都在練跤,這次想摔翻張大柱,在京城揚名。這次鹽販子王良出來帶上了他的侄子王玉信,二人坐在一輛老漢趕的馬車上,馬車在黃土高原上向南行進。王良興高采烈地唱著陝北小調:「妹妹想哥淚花流,一年難牽幾回回手,過年剛說了幾句話,哥哥又要走西口……」王玉信笑望著叔,王良一曲唱罷,王玉信笑著說:「叔快成了陝西人了。」

  王良哈哈大笑:「山陝本不分家,況且陝西是你叔的發家之地。」他發自內心地喜歡陝西,表情聲調都能表現出來。

  王玉信說:「怪不得叔仨月不踏秦地心裡就發毛呢。」

  王良說:「是,叔離不開陝西。」

  王良中上等個兒,不壯,臉上也沒有跤手好鬥的神情,和藹冷靜,帶有一絲狡黠。他是山西人,住在山西太原一個棚戶區,棚戶區的人一天到晚為生計忙碌,他卻啥事也不做,還常去跤場摔個跤玩。他一年只出去兩三回,出去做什麼周圍的鄰居都不知。

  王良笑著說:「你叔早年販牛販馬販駱駝,販了十多年也沒掙著大錢,自打到陝西販私鹽,你叔才算找到了發財的門路。不錯,販私鹽逮住了重則殺頭,輕則蹲牢獄十年二十年,可人呀,受苦受累一輩子,不如痛痛快快地活個二三十年。玉信,別怕,出了事有你叔頂著。」

  王玉信問:「這趟上北平啥時候回來?」他比他叔高半頭,也粗上一圈,說話透出愣頭愣腦的勁兒。

  王良說:「男子漢大丈夫四海為家,戀家幹不成大事。再說咱跑兩趟買賣就回太原歇上大半年,有吃有喝,高興了到跤場來它幾跤,你說這是不是神仙過的日子?」

  王玉信笑著說:「我想家也就是想跤場那幫兄弟。」

  王良不屑地:「你小子學跤三四年了沒大長進,叔都小四十了,你連叔都摔不過,還有嗎說的。」


  王玉信只得道:「叔功夫深嘛。」

  王良的跤技一點不比跤場師傅差,他腦筋比跤場師傅還活,對方有什麼短處,幾跤下來他心裡一清二楚。他的跤法別人卻很難摸到規律,假如他失了一跤,別人再想用同樣的跤法贏他,已沒有了可能。他抱腿比其他山西跤手使的更絕。他要使,對手根本防不住。

  王良開導侄子:「你是山西人,就在山西跤上下功夫。山西跤最大的長處就是抱腿摔。當年蒙古跤王巴特爾二百多斤力大如牛,摔遍內地無對手,路過太原叫一個體重百十來斤的跤手連使了三個抱腿摔。蒙古王爬起來抱拳行禮說了一句:『小兄弟,我服了。』」王玉信出神地聽著。王良繼續說,「你腿長胳膊長,抱腿最得勁兒,可你小子使的不溜,到北平把鹽裝上火車,叔就教你。高興了還帶你到南城踢場子。」

  王玉信吃驚地:「踢場子?」

  王良神秘地眨了下眼睛。

  貨到了北平,王良、王玉信指揮著貨場七八個裝卸工往車廂里裝麻袋,裝完,王良給每個裝卸工手裡塞上半塊銀元,裝卸工感激地點頭走了。

  王玉信轉臉問王良:「叔,幹嗎給裝卸工每人半塊大洋?」

  王良教訓他:「走江湖,講的是義氣,有好處大夥一塊兒沾。咱貨單上填的是大米,扛大個的一搭手就知道是私鹽,人家不賣咱,咱就該感激人家。」

  回到旅館,王良、王玉信隔桌飲著酒。王良說:「咱這一趟賺大了,兩年不出來照樣有吃有喝。」

  王玉信舉起酒杯:「托叔的福。」

  王良干下杯中酒:「客氣什,侄子就是兒子,明天我領你到南城跤場趟場子。」

  王玉信興奮地:「這些日子憋得難受,真想顯顯身手……」

  王良打斷他的話:「你不能上場。」

  「為甚?」

  王良說:「你輸了給我丟人。」

  「叔咋知道我准輸?」

  王良說:「京津之地跤手的師爺大都是滿清善撲營的高手,跤技精湛,就算張大柱教的徒弟華而不實,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王玉信不服氣地望著叔。王良說:「我恨不能咱叔侄倆上場踢,那樣更揚眉吐氣。可你知道哪個跤場師傅手下沒有個跤技過人的大徒弟,我就是有力氣摔倒張大柱大徒弟,還有勁對付張大柱嗎?販了這趟鹽你回去好好下功夫,下回叔不但帶你趟北平的跤場,還要趟天津、保定、濟南的。」

  王玉信不解地問:「叔,你不想占人家跤場,幹嗎去踢?」

  王良感嘆道:「小子問的好,你叔是個人物,了不起的人物。你叔文能讀能寫,拿起筆來寫狀子記帳也不在話下。《三國》、《水滸》看過無數遍,人名情節倒背如流。你叔武能摔能打,摔,能摔翻跤場高手;打,手段不在武林高手之下。你叔還會經商,掙的錢比不了晉商大戶,卻能買下好田百十畝和幾處大宅子。可是呀,你叔到現在還穿著破衣爛褲,住的是貧民趴趴屋,為啥?叔不敢露富,咱乾的不是正經行當。一露富,人家嫉妒把叔告到官府,叔就得在大獄裡呆一輩子。」王良灌下一蠱酒:「韓信為甚爭當淮陰侯?韓信說的好啊:當了官不回家鄉就像穿著金衣玉緞在黑夜裡走路,鄉鄰看不見自己的風彩。可是你叔不敢在鄉人面前張揚露富,你叔憋得慌,不風光風光,能憋死。」

  王玉信點頭:「明白了,叔。」

  王良沖王玉信一指酒盅:「小子,倒上酒。」

  王玉信給王良和自己斟滿酒。

  王良舉起杯:「幹了。」二人乾杯。王良站起身:「小子,和叔到院裡來上幾跤。」王玉信笑著扶起王良,二人來到院中真的摔了起來。

  第二天,王良、王玉信來到南城。王玉信問:「叔,你覺得能贏他們嗎?」

  王良自信地:「叔從沒幹過沒腚眼子的事兒,哎,你說話別光山西腔,到了各地先要學當地話,咱販私鹽、踢場子最忌諱本地話。販私鹽,官府知道咱是山西人,順藤摸瓜就能找到咱們。踢場子,人家一聽咱山西話,就知道咱好使抱腿。」

  「明白了,叔。」

  進了張大柱的跤場,王良、王玉信擠進人群,見場上張大柱的徒弟道河、顯明正在角力。

  二人看了片刻,王玉信側過臉說:「他們摔不過我。」

  王良盯著顯明、道河二人片刻道:「一會兒看看張大柱的大徒弟亮子的功夫,他和他倆不相上下,咱倆就把他場子踢了。」


  王玉信高興地活動起了腿腳。

  亮子、大海在後場練完基本功,被劉學棟趕到前場:「趁熱打鐵才能練出功夫。」劉學棟現在好替張大柱發號施令。張大柱的徒弟佩服他,自然聽,劉學棟也情不自禁地喧賓奪主了。

  亮子、大海來到場上走起了跤架,二人剛才出了大力,跤步有點兒綿軟。王良、王玉信好奇地望著他倆。亮子、大海搶把,動作遲緩無力,王良、王玉信臉上露出笑容,王良情不自禁地活動起手腕腳腕。王玉信見叔開始活動,乾脆退出人群,也活動起了腰身。

  徐靜心來到跤場,看到王玉信活動腰身先是好奇,接著明白過來:「這是來踢場子的」。她見過天津的徐三來踢場子,也就推測出了王玉信。

  大方在後場練習摔跤基本功二十四式中的左右合肘,劉學棟見他動作不正規,走過去對著他屁股就是一腳。大方停下,劉學棟說:「你轉臉沒有看到腳後跟,摔起來咋能摔倒人!」說著做動作。

  大方看著犍牛似的劉學棟自言自語:「看不到腳後跟,也能把人摔倒。」

  張大柱走過來扇了大方肩膀一巴掌:「胡說,動作不正規,咋能把人絆倒?」

  大方解釋:「我是說學棟哥力氣這麼大,沒有摔不倒的。」

  張大柱望著劉學棟說:「那是,只有學棟,你小子不行,別的跤手哪個也不行。」

  劉學棟笑了:「張師傅,你知道我現在最盼的是什麼?」張大柱笑著搖頭。劉學棟說:「比賽,你說這些年咋就沒有個全國比賽呢?」

  張大柱說:「時局緊,日本鬼子占了東三省,蔣委員長光忙活那事了,有比賽,你准能進前三名。」

  劉學棟不高興了:「弄個二三名不丟人嘛。」

  張大柱忙道:「我說的是最低,按你的力氣頭和跤技得第一應該八九不離十。」

  劉學棟咧嘴笑了。

  王良撥開人群來到場中,對亮子道:「請出你師傅來!」

  亮子打量著他問:「幹什麼?」他從對方的架勢和口氣,已知對方是來找事兒的。

  王良高聲道:「我想請張大柱師傅賜教!」他的話是說給觀眾和在後場的張大柱聽的。

  張大柱和劉學棟聽見這話一愣。張大柱對劉學棟說:「來踢場子的。」

  劉學棟高興了:「有我在,磕磕菸灰的工夫就把他擺平了。」

  張大柱說:「走吧,到前場看看。」說著從後場出來,身後跟著劉學棟。

  王良一見張大柱雙手一拱說:「張師傅,我想讓您老賜教幾招,可有工夫?」話語裡帶有明顯的挑釁。

  張大柱打量著王良問:「哪兒的,師傅?」

  王良嘻笑道:「吃百家飯,穿百家衣——要飯的。」

  張大柱微微一笑:「既然師傅不報家門,在下也不便再問,我工夫倒有,不過你先和我大徒弟過過手,贏了我徒弟再和我交手,這是規矩。」

  王良輕蔑地瞥了亮子一眼:「就他?和他摔,我是不是有點欺負人?」

  亮子大怒,上前瞪著王良:「來,我看看咱倆誰欺負誰!」

  張大柱攔住他說:「亮子剛摔了幾跤,力氣頭不支,你和我這個徒弟來兩跤怎麼樣?」說著閃開身,指著劉學棟。劉學棟笑望著王良。

  王良望著人高馬大的劉學棟有點吃驚。觀眾知道來好戲了,興奮地鼓起掌來。人群中的王玉信也有點發愣,心想這麼大塊頭。

  徐靜心斜眯著王玉信,嘴角現出輕蔑的笑意。

  場中的王良轉動眼珠子思索著,他知道張大柱是老江湖,敢讓大個兒跟自己較量,說明這小子實力不凡,自己是來踢場子揚名的,別壞了名聲。

  觀眾見他猶豫,一塊兒起鬨:「來呀,來幾跤!」「敢來這裡踢場子,不知天高地厚!」「劉大個兒抓住他不一下就扔到房頂上去了。」

  眾人大笑。

  張大柱轉臉向大海道:「大海,把你跤衣脫下來,幫這位師傅穿上。」

  大海脫下跤衣,走到王良跟前。王良無奈地脫下褂子穿上跤衣。人群中的王玉信忐忑不安地望著叔叔。

  張大柱拍了下劉學棟的肩膀:「活動活動腿腳。」

  劉學棟輕蔑地道:「用得著嗎?」摔倒徐三後,他天天晚上來張大柱跤場練跤,張大柱把搶把絕招教給了他。劉學棟本來力氣超人,跤法精湛,又掌握了搶把技術,更覺得天下無敵了。


  張大柱等人退到場邊,劉學棟像塔似的立在場中。王良耷拉著腦袋來到場上,劉學棟俯視著他,眾人見狀大笑了起來。

  王良仰視著劉學棟,討好似的雙手握住劉學棟的手:「兄弟,多有得罪,我還以為和那兄弟來兩跤呢,沒想到張師傅逼我跟兄弟您交手,兄弟手下留情,留情啊兄弟。」說著又抱拳行禮。

  劉學棟活動下臂膀望向對方,王良臉上露出謙恭的笑容,劉學棟邁動步子上前,王良邊謙恭地笑著邊後退。眾人見狀笑了起來,劉學棟也咧嘴笑了,他覺得摔面前的對手有點欺負人了,可是這個念頭剛剛在腦子裡閃過,王良突然一個弓腰抱腿便將他掀翻。

  眾人「噢」的大驚,王玉信興奮地使勁鼓起掌來。張大柱、亮子等人望著躺在地上的劉學棟半晌回不過神兒來,人群中的徐靜心也目瞪口呆。

  劉學棟倒地後才意識到自己吃了抱腿摔,雖然他瞧不起王良,但也不是沒有一點防備,他知道跤場的規矩是「上場不讓步,出手不留情。」可是對手出手之快還是令他防不勝防。

  王良指著仰躺在地上發呆的劉學棟對觀眾大聲嘻笑道:「傻大個兒,中看不中用!」人群中的王玉信哈哈大笑。劉學棟「忽」地爬起兇猛地撲向王良,倒地後雖然他心煩氣躁,卻還能控制住情緒,受到王良的羞辱,他失去了理智,這下正犯了兵家大忌。王良弓腰又一個抱腿,將劉學棟摔了個仰面朝天。眾人大驚,王玉信大笑著鼓掌。王良向眾人大聲道:「我說的對吧,就是中看不中用!」

  劉學棟又氣又惱翻身起來撲向王良,王良趁機抓住劉學棟的跤衣領,一個揣將劉學棟摔過頭頂。眾人「噢」地大叫起來,在他們心中劉學棟就是跤王,可是不起眼的王良竟連摔了跤王兩個屁股蹲兒,最後一跤還摔過了頭頂,他們望著神采飛揚的王良和被摔蒙的劉學棟百思不得其解。劉學棟爬起來沖向王良,王良身子一閃,劉學棟差點又摔倒。王玉信鼓掌大笑,王良沖劉學棟擺擺手:「比跤技,三局兩勝或五局三勝,哪有摔起來沒完的!」說著解跤衣繩。

  劉學棟沖王良怒吼著:「有本事再來,來,來!」

  王玉信跳入場中,衝著劉學棟:「咱倆比!」

  劉學棟火了:「我讓你倆一塊兒上!」

  王良推了王玉信一把:「輪不到你。」說著脫下跤衣丟在地上。

  張大柱攔住王良說:「兄弟,你想和我比跤技,咱倆沒比你怎麼要走呢?」

  王良說:「我摔了他三跤使沒了力氣,你再摔倒我也顯不出你威風。」

  張大柱大聲說:「要不你先歇一會兒,我和你徒弟摔幾跤。我摔倒他,再連著戰你怎麼樣?」張大柱久經沙場,是個跤場油子,對王良耍心眼哪會不明白。

  眾人大聲叫好。

  王良沖張大柱擺手:「不比了,不比了。」說著推搡著王玉信出了跤場。

  王玉信不服氣地沖叔叔道:「咋不讓我跟那小子比?」

  王良拍了他背後一掌:「那傻大個兒有些功夫,你摔不了他。」王玉信不服氣地「哼」了一聲。王良說,「叔不是跟你胡扯,我摔倒他是用了激將法,平心靜氣地摔,叔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王玉信說:「咱逃出了場子,不丟了人!」

  王良說:「丟人的是他們。咱一走,讓他們打空錘,既丟人現眼又沒處撒氣。」王玉信明白過來笑了。王良自豪地說,「小子,見識了吧,你叔能文能武還會經商,你說你叔是不是個人物?不顯山露水的大人物?」

  王玉信佩服地連聲說:「是是是,叔。」

  王良高興地攬著王玉信喝酒去了。

  跤場的觀眾議論紛紛,有的說沒想到劉學棟能被連摔了三個滾兒,還有的說來踢場子的就是比劉學棟厲害。這些話讓劉學棟聽見,氣炸了肺。他想衝出跤場追王良,被張大柱攔住。劉學棟推他,張大柱忙讓亮子、大海、大方擁著劉學棟進了後場。

  張大柱繞場一周舉手示意大夥安靜,觀眾停止議論平靜下來。張大柱說:「剛才那師傅摔倒學棟,不是憑真本事,是靠激將法。他先麻痹學棟,猛地使個冷絆,後來又連連激他,學棟心急火燎亂了方寸才倒地三回。我敢說他倆再來十跤,學棟准摔他個十比零。」觀眾明白過來,點頭稱是。張大柱接著說,「那小子今天給我徒弟個沒臉,哪天再來,我徒弟准能摔他個跤跤不開壺。」觀眾笑著點頭。張大柱繼續道,「這筆帳我張大柱給他記住。俗話說欠帳還錢,他再來這跤場,大夥就等著瞧好吧。」眾人鼓掌。張大柱向徒弟道河、顯明招手,「下邊我徒弟繼續給老少爺們兒獻藝。」


  道河、顯明上場角力。

  張大柱進了後場,見劉學棟氣得不能自已來回走動,說:「學棟,勝敗乃兵家常事。」

  劉學棟氣惱地:「我可是丟了大人!讓比我矮半頭瘦一圈的跤手摔了個三比零,我哪還有臉見人!」

  張大柱勸道:「誰都看的出來,你實力比他強,只不過中了他的激將法。」

  劉學棟打斷他的話:「說什麼也白搭了,反正我丟了人!」

  「這有什麼,輸跤是常有的事。」他安慰學棟。

  劉學棟憤怒地:「我恨不能一頭撞死!」

  張大柱勸他:「學棟,你靜下心聽我說……」

  劉學棟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你借我兩件褡褳,我找那小子比試去!」他指著場外。

  張大柱拍拍劉學棟的肩膀說:「學棟,冷靜點,那小子過不了多久準會還來,到時候你摔他跤跤不開壺,不就把面子找回來了。」

  劉學棟氣惱地說:「我等不了了,不把他摔趴我能憋死!」他走到亮子跟前扒下他身上的跤衣,提著就往外走。

  張大柱急忙喊:「學棟,學棟!」

  劉學棟頭也不回出了跤場。

  劉學棟提著跤衣晃著膀子,在街上邊走邊尋找山西客,行人好奇地望著他。

  劉學棟進了附近的旅館向掌柜的打聽,掌柜搖頭說沒見到過那個人,劉學棟非常沮喪。

  徐靜心從跤場回來不安地望向院門,盼著學棟快點兒回來。坐在石桌旁看報紙的劉明智見她這個樣子,問怎麼了?徐靜心沒有回答,她不時地打開院門向遠處張望。劉明智問:「是不是學棟在外面惹了事兒?」徐靜心搖了搖頭說沒有,她不願讓劉明智操心。劉明智說,「學棟中午沒回來吃飯,你准有事瞞著我。」

  徐靜心嘆了口氣說:「你就別管了。」

  「咣咣」的拍門聲傳來,徐靜心快步來到院門前打開,劉學棟陰沉著臉走了進來。徐靜心伸手想從他手中接過跤衣,劉學棟一下閃開,心煩意亂地走進東屋,徐靜心跟了進去。劉學棟把跤衣扔在地上,走到床邊躺下。

  徐靜心輕聲道:「洗洗吃飯吧。」

  劉學棟沒好氣兒地:「我不餓!」

  徐靜心輕柔地:「你不吃,誰也吃不下。」

  「別逼我行不行!」劉學棟吼起來。

  徐靜心微微一笑:「輸了怕什麼,有贏就有輸。」

  劉學棟明白徐靜心去過跤場,看見了自己被摔了三個滾兒,心裡更窩火:「我不能輸,別人能,我不能!」

  「為什麼?」

  「我是,我是……」劉學棟把「跤王」二字咽了下去。

  「跤王是嗎?」

  劉學棟沒好氣地:「我沒說!」

  「可你打心眼裡就這麼認為。」

  劉學棟不耐煩地:「反正我不能輸,唉,你走吧!」說著擺手。

  「好,我走。」徐靜心白了劉學棟一眼出了門。

  張大柱監督著徒弟練習摔跤的基本功——二十四式,練完,張大柱拍手示意徒弟圍過來。張大柱環視一眼眾徒弟們說:「徐三和山西客來踢跤場,你們都看見了,你們該從中得到經驗教訓。要想取勝:一是要練好基本功,二是要心氣平和,這兩樣一碼也不能少。你們看學棟基本功多好,可讓山西客先麻痹他贏下一跤,學棟一急就亂了方寸,連連失跤。你們務必記住這教訓,啥時候也不能急躁。」

  眾徒弟們點頭。

  劉學棟走了進來問:「張師傅,你說那倆人是哪裡來的?」

  張大柱說:「別看他南腔北調,看他摔法跑不了是山西跤手。」

  劉學棟板著臉問:「你能肯定?」

  「錯不了,山西跤手我見過不少,都是這套路。」張大柱自信地說。他見的跤手多,各地跤手上場一搭把一使絆,就能判斷出來自哪裡。

  劉學棟沉思著往場外走,張大柱等人疑惑地望著他。

  劉學棟回到四合院東屋,整理著衣物。徐靜心敲門進來,見劉學棟整理衣物,吃驚地問:「你幹什麼去?」

  劉學棟頭也不回:「你別管了。」說著把衣服放進包袱。

  徐靜心抓住包袱:「你不說清楚,我不讓你走!」她從心裡認定學棟是自己的,說話不覺有了點兒強硬。


  「我到山西找那倆人去!」劉學棟推開她的手,又往包袱里放衣物。

  徐靜心有點兒火了:「你怎麼這麼輸不起?!」

  劉學棟頭也不抬地說:「我就是輸不起!」

  徐靜心瞪著他說:「你走火入魔了!」

  劉學棟火了:「我就是走火入魔了!」

  徐靜心見他不可理喻,生氣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劉學棟沒吃飯就出了門,徐靜心知道他在準備出行的東西,就走進東屋想看看劉學棟的行李,這時院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徐靜心只得轉身出了屋。來到院門前把門打開,見是張大柱,忙笑著:「張師傅。」

  劉明智從屋裡聽見出來,快步走下台階叫著:「張師傅。」

  二人親熱地握手,劉明智說:「我盼著咱倆來一出《捉放曹》,你卻不登門了。」

  大年初一那天,張大柱來給劉明智拜年,劉明智拉京胡,張大柱唱,二人合作的天衣無縫,從那劉明智就盼著張大柱再來。

  張大柱說:「我早想來,害怕打攪您,才沒過來。」

  劉明智說:「我整天悶得慌,你來我還巴不得呢。」說著拉張大柱往北屋走。

  二人笑著進了屋,徐靜心給張大柱倒茶,劉明智問張大柱:「是不是學棟在跤場出了什麼事兒?」

  張大柱說:「我今兒來貴府正是為了學棟的事兒。」他把學棟輸給山西跤手的事兒說了。

  劉明智看了徐靜心一眼,用埋怨的口吻:「怪不得我覺得學棟不大對勁兒呢,你還不跟我說,忘了我是他叔了。」

  徐靜心解釋:「你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你堵心睡不著再犯病。」

  張大柱說:「跤場輸贏是常有的事兒,可學棟輸了跤,心裡疙瘩就解不開了,我擔心學棟到山西惹出亂子。」劉明智吃驚地看著他。張大柱說,「學棟太順了,學跤以來一帆風順,摔倒徐三後以為天下無敵了,猛地叫山西客撂了幾個跟頭,心裡窩火就過不了這道坎兒了。我勸不了學棟了,才來向您求援。」

  劉明智忙擺手道:「哪兒的話,侄子給你添麻煩了,你不嫌棄還反過來為學棟排遣煩惱,我這當叔的該好好謝謝您。」

  張大柱擺手:「不用,不用,只要學棟能過去這道坎比什麼都好。」

  劉明智對徐靜心說:「看來學棟還不遭人煩,要不張師傅不會這麼盡心。」

  徐靜心笑著點頭。

  張大柱笑著道:「別說煩他,我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呢。沒他幫我擺平徐三,我早沒地兒吃飯了。」

  三人笑了起來。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劉學棟才回來,他坐在桌旁對劉明智說:「叔,我出趟遠門。」

  劉明智說:「找人比試去?」劉學棟不滿地望了徐靜心一眼,意思嫌她多嘴。劉明智說,「不是靜心跟我說的,我猜出來的。」劉學棟「哼」了一聲。徐靜心一臉無辜。劉明智說,「別冤枉靜心,我不但知道你找那個跤手比試,還知道你去了准輸。」劉學棟不服氣地望著劉明智。劉明智說,「要是我推測錯了,叔這幾十年的書就算白讀了。」

  劉學棟生氣地問:「為什麼?」

  劉明智問他:「那跤手實力在你之下是吧?」劉學棟點頭。劉明智問,「那為何還能摔倒你?」

  劉學棟想了想說:「他先麻痹我,後來又激我。」

  劉明智說:「對,他用了計,你心緒就亂了。心緒亂,跤法自然亂。此去找那跤手,你心緒不更亂,交手何嘗不輸?」劉學棟思索著。劉明智說,「不信你去試試。我說學棟啊,你氣量太小了。自古雄才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歷史上成大器者沒有一個不是從失敗挫折中走出來的,你敗了一回就輸不起,如何能成為一代跤王?失敗了找出原因是多好的事兒,你該感激人家,起碼不該耿耿於懷。」

  徐靜心佩服地連連點頭,劉明智一針見血言簡意賅,她沒想到他這麼會勸人,她轉臉對學棟:「聽聽,你叔說的多好。」

  劉明智對學棟說:「那個山西客能摔倒你,說明你還有不足,還不爐火純青。再說,人也不該狂妄。我聽張師傅說,南城橋頭過去有個耍幡的,兩丈多高百十來斤的幡耍得輕鬆自如,每當耍完都自稱是天下第一幡手。可那天有個販駱駝的從橋頭過,聽他這麼說,就從駱駝上下來抓過大幡讓夥伴爬上去。夥伴爬到幡頂,駱駝客竟舞得身前身後上下翻飛,幡頂上的人也穩穩噹噹的。他耍完把幡拋給耍幡手揚長而去,耍幡手羞愧難當,當即折斷幡,離開了南城。學棟,你要知道山外青山樓外樓的道理,人家有長處你該虛心學,學會了就是自己的。」


  劉學棟心情平和下來,覺得三叔說的有道理。

  劉明智問:「學棟,你知道你最缺的是什麼?」學棟搖了搖頭。劉明智語重心長地說:「文化。」學棟不好意思地笑了,徐靜心也笑了。劉明智說,「別笑,別笑,你說上次叔給你講的三十六計,在你和徐三交手時管用不管用?」

  劉學棟點頭:「管用。」

  劉明智笑著道:「這不就對了,你有三叔文化水的百分之一,摔跤就少走不少彎路。輸給山西跤手,我倒覺得上蒼好像有意在成全你。」劉學棟不解地眨巴著眼睛。劉明智說,「歷經挫折才能終成跤王。」劉學棟琢磨著笑了。

  劉學棟決心全面提高跤技,每天很早就來跤場向張大柱請教,尤其學習如何防抱腿。他苦練了個把月,防抱腿的功夫大長。張大柱見他練的差不多了說:「往後不用一早就來,還是去干你的生意,下午傍黑人多的時候再過來,就給我捧場了。」

  劉學棟說:「我喜歡跤場。」

  張大柱說:「你再喜歡,也不能整天待在這兒,再這樣,我和你三叔的關係就沒法處了。」張大柱是闖蕩社會的人,知道劉學棟來跤場提高了他跤場的收益,卻讓學棟的生意受損。再說徐靜心一個人是忙活不過來的。

  劉學棟想了想說:「那我中午吃完飯過來。」

  張大柱忙擺手:「不用,來的太早還不如你在家練練基本功,等到天傍黑再過來,那才讓咱跤場人氣大長呢。」張大柱說的是實話,閒人看跤扔不下多少錢,上班的人來看才是真捧場。

  劉學棟想想也是,從此他天天和徐靜心在院門外賣山東特產。上個月劉學棟沒賣貨,真把徐靜心累得夠嗆,或者說忙壞了。她依然採用讓顧客自己稱貨的辦法,可有些顧客欺負她是女的,一斤多稱個二三兩是常有的事,有的還多稱半斤。徐靜心看到有人說是一斤,其實一斤半還多,讓人家倒下來。人家非說一斤,扔下錢拿了東西就走,徐靜心干著急也沒辦法。劉學棟回來了,那些欺負徐靜心的顧客就收斂了。有一次,一個天天來的老顧客,說是稱一斤栗子,結果稱了一斤半還多。劉學棟說:「大哥,秤你看走眼了。」那個顧客硬不承認。劉學棟說:「不信我給你稱稱。」說著抓過秤稱了起來,一斤六兩。那顧客尷尬。劉學棟說:「各位大哥、大爺、嬸子,你們多稱一兩半兩俺不在乎,俺進貨便宜,可要多稱半斤六兩,俺就沒法幹了。」眾人大笑了起來。那個多稱的顧客說:「以後我就不替街坊鄰居和七大姑八大姨代買了。」劉學棟聽了納悶。旁邊的人告訴他,他幫人代買,從中受益,給人代買的是一斤,多出來的半斤六兩自己落下。劉學棟聽了有點兒生氣說,「大哥,俺不讓你把過去沾的便宜退回來,今後別欺負俺了行不行?」那個顧客說:「兄弟,我絕對不敢欺負你。」顧客大笑。買貨的人沒有不知道劉學棟是南城跤王,劉學棟回來賣貨,他們自然不敢太過分。徐靜心光收錢,比過去輕快多了。

  劉學棟下午去跤場前,先練個把小時石鎖石擔和跤法基本功,他身子骨比過去更彪壯,絆子力道更足。去的時候徐靜心常跟著,有時劉明智也去。劉明智來,劉學棟摔的不但花哨好看,還實用,他知道叔懂跤術。

  晚上,劉學棟跟三叔和徐靜心到戲院看戲。看戲是徐靜心出的主意,她見劉學棟看不進書,就對劉明智說:「不妨讓他看戲長見識。」劉明智說這個主意好。從那吃完晚飯,三人幾乎天天去看戲。

  北平戲園很多,來唱戲的都是各地有名的劇團班子。劉學棟看了幾十齣戲,對京劇入了迷。在濟南,他跟二叔看過幾回《花果山》、《大鬧天宮》、《蟠桃會》什麼的,覺得熱鬧好玩兒,卻未上癮。現在看了《霸王別姬》、《白蛇傳》、《定軍山》、《貴妃醉酒》、《借東風》、《金玉奴》、《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玉堂春》……真迷住了,戲中的故事好看,人物個性鮮明,有寓意。還有那唱腔,太好聽了,時而鏗鏘有力,時而婉轉悠揚……看梅蘭芳的《霸王別姬》,他完全忘了梅蘭芳是男子,覺得他比女人還女人,那唱腔表演令他流過不少淚。

  劉學棟除了喜歡梅蘭芳,還喜歡尚小雲、程硯秋、荀慧生和馬連良,他最喜歡看的是金少山的花臉。金少山身材高大,扮相威武,嗓門兒像能衝破屋頂,劉學棟太喜歡聽了。他從小五音不全,跟老師學唱「長亭外,古道邊……」開口就把全班帶跑了調。老師讓他壓低嗓音,劉學棟就是壓不下來,最後老師乾脆不讓他唱了。劉學棟在學校不能唱,就在來回上學的路上唱。別人說他唱的不入調,他就學賣濰坊蘿蔔的叫賣聲,自覺嗓門挺亮。現在聽了金少山的唱腔,激起了他唱戲的欲望。練完跤,讓張大柱教他唱花臉。張大柱是戲迷中的戲迷,自然高興地教他。別說,張大柱教唱戲還真有一套,教了十幾回,劉學棟竟唱的不跑調了。他三叔聽到侄子哼京戲,吃了一驚,問跟誰學的?劉學棟說張大柱。劉明智當即取過京胡給侄子伴奏,劉學棟竟唱的有模有樣,這令站在旁邊的徐靜心很詫異。劉學棟唱完了《草橋關》、《銚期》,又唱《鎖五龍》、《白良關》、《鍘美案》,竟比舞台上的專業演員還有氣勢。徐靜心覺得劉學棟登台唱折子戲,定會贏來一片掌聲。


  劉學棟和徐靜心生意幹得好,劉明智酒的檔次也越來越高。那天徐靜心說給他買瓶茅台,劉明智說什麼也不依:「太奢侈了。」

  徐靜心就從茅台酒店買了瓶上好的茅台,進門前把商標撕了。

  劉明智看到酒罐,問她買的啥牌子?徐靜心說一家貴州酒店賣的酒沒有名。劉明智打開一聞,說這酒好。徐靜心說那個賣酒的說,距茅台酒廠不遠,用的是一樣的水,一樣的配方,也存了十年。劉明智一喝,連聲稱好,喝去大半瓶。過後對徐靜心說:「你以後就買這家的,我喝了大半輩子酒,只在一個學生家長請客時喝過的茅台是這個味兒,除此,還沒喝過這麼好的酒。」從那,徐靜心隔幾天就給他買一瓶。

  一天,劉明智突然來了興致,想見識見識茅台酒比徐靜心買的強多少,就到了茅台酒店買酒。看到架子上的酒瓶跟徐靜心買的一模一樣,問老闆:「京城還有賣你這樣瓶裝的貴州酒嗎?」老闆笑著說:「沒有,這酒瓶是我們茅台酒的專利,沒人敢仿造。」劉明智不信說:「不對,我買的酒跟你這酒瓶一樣,也是這個味兒。」老闆吃驚地望著劉明智半晌問:「從哪兒買的?」劉明智說:「我不知道,我問過家人後再告訴您。」老闆說:「大哥,你問完馬上告訴我,我送您一瓶茅台酒。」

  劉明智回家問徐靜心,徐靜心說:「你管哪兒買的幹嘛,喝就是了。」劉明智說:「仿造不行,那是人家的專利,人家專門讓我打聽從哪兒買的仿造茅台。」徐靜心說:「你怎麼這麼多事兒,別再追問了。」劉明智說:「仿造是侵權,我不能不問。」徐靜心不再理他。

  劉明智夜裡睡不著覺,思索著茅台店老闆的話和徐靜心的表現,像意識到了什麼。

  第二天,他來到茅台酒店問老闆:「是不是有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隔三差五來你這裡買茅台?」老闆點頭:「是,挺漂亮挺文雅的,說話也好聽,她是你什麼人?」劉明智轉身出了門。老闆上前拉住他問:「大哥,你還沒告訴我怎麼回事兒呢?」劉明智擺擺手:「我知道了,知道了。」說完推開人家的手快步走了。

  劉明智本想回來訓徐靜心,想到訓了她,就喝不上這麼好的酒了,就不再提這事兒。徐靜心再給他買來沒有商標的茅台,劉明智照喝,只是比過去喝的少多了。徐靜心從茅台酒店掌柜嘴裡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也不點破,還問劉明智為啥喝的少了?劉明智說:「喝的太多不利於養生。」徐靜心心裡暗笑,卻一本正經地說:「好酒多喝點兒傷不了身,再說我們的生意也能供上你喝。」劉明智的酒量才放大了一點兒。

  劉明智見侄子和靜心整日忙活,覺得自己也該干點事兒,就思考著干點兒什麼。思來想去,覺得自己的字還不錯,就對徐靜心說他寫出字,讓她拿到榮寶齋去賣。徐靜心說:「現在名家的都不好賣,你就別想賣字的事了,權當練練書法吧。」劉明智覺得光練產生不了效益,就想把字拿到潘家園古玩市場讓擺地攤的來賣。劉明智通過學棟、靜心賣山東特產,覺得自己也不該怕掉價,自己天天喝茅台,不掙點兒錢說不過去。

  他在那裡認識了晚清遺老汪中軒,汪中軒問劉明智想不想買紫檀桌椅?劉明智一聽來了興趣,跟他去了家中。

  劉明智回來跟靜心和學棟說想買把椅子,劉學棟說想買就買,用不著說。劉明智搖頭說:「這把椅子很貴。」劉學棟說能有多貴,總不會比這張桌子值錢吧?劉明智說:「那把椅子能買下這百十張桌子。」接著他把在汪中軒家看中的檀木官帽椅說了,說:「那椅子能值二十塊大洋,我只用了十塊就定下來了。」

  徐靜心覺得有點奢侈,但見他這麼喜歡,就讓學棟跟他去汪中軒家拉官帽椅。

  汪中軒原想賣七八塊大洋,見劉明智出口問十塊大洋行不行?心裡高興。在劉學棟扛走椅子後,他指著其它檀木和黃花梨木家具對劉明智說:「這些家具我都想賣,你想買的話,我賤價賣給你。」劉明智自知囊中羞澀買不起,卻還是饒有興趣地看起了明代架子床和博古架等家具。

  汪中軒說這些家具雖好,卻遠不如清代的雍正耕織櫥名貴。他告訴劉明智,這是慈禧老佛爺送給他的。

  劉明智看著雍正耕織櫥,知道門臉上的畫面是雍正登基前令宮廷畫工精心繪製的。畫圖有農民春天的插秧、夏季的勞作和秋日的收穫。還有表現養蠶、織布和印染的。畫圖中的主要人物是雍正自己,用意表明他對農耕的重視。畫工畫完圖,根據雍正意見又做了修改,雍正才令宮廷工匠打造了幾套碩大的紫檀和黃花梨木料立櫥,雕刻出來的構圖比平面畫顯得更生動。劉明智面前的雍正耕織櫥是紫檀木料的,紫檀的比黃花梨更名貴。紫檀樹百年才長粗一寸,且十檀九空,能長成打造雍正耕織櫥的木料都是上千年的古樹。劉明智欣喜地看著,心裡感嘆絕世精品。


  汪中軒怕劉明智不相信是宮廷之物,解釋說:「你在清宮饋贈史上查不到是老佛爺賞賜我的,這組紫檀雍正耕織櫥就白送給你了。」

  汪中軒說的是實話。汪中軒年輕時長的非常標緻,高個白淨眉清目秀。他曾在法國留過學,舉止風度見識在清廷大臣中鶴立雞群。慈禧特別欣賞他,讓他當了商務衙門的高官,還把祖傳的紫檀雍正耕織櫥賜於了他。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也救了汪中軒。汪中軒當商務高官十多年,斂了無數不義之財。那些想擠進中國的洋貨,持貨人只要給汪中軒送上金銀器皿,汪中軒不會難為他們。國內的事兒更好說了,商家想把東西運到國外,給他獻上錢財美女,便一路暢通。

  汪中軒受賄是清廷中的公開秘密,不少官員嫉妒他,只因慈禧寵汪中軒,才不敢惹他。慈禧死了,那些官員正欲彈劾他,沒想到清廷被推翻,汪中軒才保住了腦袋、家產和六個小妾。

  汪中軒沒有了生活來源,只能靠變賣家當過活。家中東西都是珍品,但在兵荒馬亂年賣不上大錢,賣出一件得的大洋,分到六個姨太太手中,也顯得小家子氣。姨太太已不像溫順的小貓,而似母老虎了。她們對他已不爭風吃醋,而是逼他分家。汪中軒知道一分,自己便成了孤家寡人和窮光蛋,就靠變賣家當來維持現狀。

  劉明智說:「我沒有那麼多錢,只能定下你的八仙桌和另一把官帽椅。」說著掏出一塊大洋做定金,並和汪中軒簽了字。

  這事兒本來不該再有波折,可馬六摻和進來,就讓事情變得複雜了。

  馬六是北平一個地痞頭,他聽說汪中軒賣家藏,就趕到他家一看,結果被震住了。他當即用很低的價逼汪中軒賣價值連城的雍正耕織櫥,汪中軒不賣。當天夜裡,外邊飛來的石頭把門窗玻璃砸得粉碎。汪中軒知道是馬六乾的,叫人找來馬六,問他為何欺負人?馬六大言不慚地說:「爺看中的東西就要得到它,得不到心裡難受。」

  馬六中等身材,眼睛鼻子耳朵普普通通,只有嘴巴給人印象深。大而厚,還外翻著,牙齒里呲外拐的。他過去是潘家園一個倒騰小物件的地痞,曾花半塊大洋買了個小物件,轉手賣給一個官太太賺了十塊。從那,他專挑官員和官太太喜歡的物件買了再賣給他們。不到兩年的工夫,竟在京城有了點兒名氣。他買下了一個較大的門頭,讓過去跟他一塊兒混的地痞打聽哪個遺老遺少賣物件,包括家具和房屋。那些地痞整日在社會上遊蕩,耳朵比德國牧羊犬還靈,往往能聽到確切的消息。

  汪中軒托人找到了分管治安的警察局副局長懲罰馬六。副局長除了覬覦汪中軒的家具,還覬覦他的幾個小妾,汪中軒才明白引狼入室了。為了阻止馬六強買雍正耕織櫥,說雍正耕織櫥和其他家具已被劉明智定下。還拿出了二人簽訂的協議給馬六看,當然雍正耕織櫥和其他家具是汪中軒後來私自加上去的。汪中軒見劉明智身高力壯的侄子來搬官帽椅,問他侄子是幹什麼的?劉明智告訴他練摔跤,還說京城沒人能摔了他。汪中軒靈機一動,想利用劉學棟這摔跤高手來制止馬六。

  馬六一聽別人和自己爭生意,當即指著協議大罵:「劉明智算他媽什麼東西!」說完令手下搬雍正耕織櫥。

  汪中軒忙攔住他說:「你硬搬就讓我落下了不講信用的名聲,不如你去找劉明智要回那把官帽椅配成對,這樣你再把雍正耕織櫥和其它家具一塊兒買下,我也省事了。」他想引起馬六同劉學棟的爭鬥。

  馬六當即帶人去了劉明智家。

  劉明智正喜愛地反覆欣賞撫摸官帽椅,告訴徐靜心過些日子,還想買來汪中軒的檀木桌和另一把椅子。徐靜心見他這麼喜歡,就說:「乾脆別過些日子了,學棟回來,就把桌椅拉回來。」話音剛落,門外響起砸門聲。

  徐靜心急急來到院門前打開門,見馬六和幾個手下撞進來,一驚,她知道馬六是北平有名的地痞,卻不知他來幹什麼?

  馬六問:「劉明智呢?」徐靜心不知如何回答。馬六徑直進了北屋,見劉明智正在欣賞官帽椅,就說:「這把椅子歸我了。」劉明智一聽愣住了,他不明白馬六為何闖到了家中,還說出了這話。馬六一擺手,一個嘍囉扛起椅子就走。劉明智還沒回過神兒來,馬六把一塊大洋丟在了地上。

  劉明智追上他問:「你幹嗎搶我東西!」

  馬六說:「我看上的東西就是我的,給你一塊大洋已抬舉你了。」說完晃著膀子出了院門。劉明智和徐靜心沒敢吭氣兒,馬六走了好一會兒,劉明智才越想越氣,徐靜心也氣得渾身發顫。

  劉學棟摔跤回來,見他倆這個樣子,問怎麼回事兒?劉明智害怕侄子惹出事端不說,還衝徐靜心擺了下手。


  劉學棟拽徐靜心出了院門,問家裡發生了什麼?徐靜心才告訴他官帽椅被搶的事,說完還勸劉學棟別去惹馬六。

  劉學棟早認識馬六,跟叔去華洋戲園看戲,常見戲園要等他來了才開戲。劉學棟就想:「在濟南,我早揍他了。」沒想到馬六找上門來欺負叔,劉學棟氣得喘不過氣來,心想:「你他媽也太沒數了!氣壞了我叔和靜心,騎到我頭上拉屎了!」他恨不能立馬找到馬六狠揍他一頓,再把他揪來給三叔和靜心賠禮。

  劉學棟覺得今天黃梅戲戲班在華洋首演,馬六很可能會來,就去了華洋。過了開演二十多分鐘,馬六才帶著五個打手進來。他晚來是為了擺譜,想提高自己在這一帶的地位。他不敢到大劇場擺,那裡儘是高官名流,在這裡他是土皇帝。

  劉學棟站起身指著他罵:「馬六,你這個王八蛋,你不會早點兒來嗎!」

  馬六愣住了,他望著劉學棟有點兒犯迷糊:「這一帶沒人不知道我厲害,你竟敢指著我罵,何許人也啊?」他一個手下認出是劉學棟,悄聲告訴他:「他在張大柱跤場摔跤,沒人摔得了他。」

  馬六指著劉學棟罵起來:「你一個狗屁摔跤的,敢來這兒逞狗屁威風!」他得當眾找回面子,要不名聲就完了。幾個手下奔向劉學棟,劉學棟快步來到台上,他想打給觀眾看。一個打手上來揮拳打他,劉學棟一腳把他踹到了台下。周圍的觀眾不覺驚呼,其他打手上來圍住劉學棟打,劉學棟又打又摔,眨眼工夫就把五個打手打翻在台上地下。觀眾愣愣地望著劉學棟,馬六也呆住了。劉學棟跳下台,一把揪住馬六的衣領:「好小子,你敢欺負俺叔!」說著猛地將他扔到台上。觀眾回過神兒來,鼓掌笑了起來。馬六名聲太惡,好多人恨他。劉學棟跳上台,抓起馬六:「你馬上把椅子還給俺叔,再對俺叔不敬,摔死你!」說著一個揣把馬六摔到了台下桌子上。

  第二天,這事兒就在京城傳開了,京城沒人不知道馬六被劉學棟打了,報紙還登出了較為詳細的報導。徐靜心看到,慌忙進屋把報紙遞給劉明智。劉明智看完,生氣地數落學棟:「你想讓馬六來殺了你?!不知道他是啥人嗎?檀木椅搶走了,大不了賠上九塊大洋,你的命比檀木椅值錢吧!」

  劉學棟不想聽三叔數落,把飯碗一撴就出了門。剛出院門,徐靜心追上他:「想和馬六再打?」她知道劉學棟不會算完。

  「是!」劉學棟沒好氣兒地回她。

  徐靜心著急地:「你要找死啊,我都聽說過馬六打斷過人的腿和腰,你跟他再斗,不要命了!」

  「那你說怎麼辦?我揍了他,他能和解?」

  「你趕快回濟南啊!」徐靜心著急地說。

  劉學棟有點兒生氣了:「你覺得我能被嚇跑嗎?」聽了徐靜心的話,他像受了侮辱,他十六歲就敢砸吳勤寶,現在哪會把馬六放在眼裡。

  徐靜心急了:「你出了事,你三叔還能活嗎!我這就和你去火車站。」

  劉學棟倔強地:「我不走!」

  「不走也得走!」徐靜心一把抓住劉學棟的胳膊就往前拽。

  劉學棟平靜下來:「我找張大柱問問這事咋辦行吧?說不定他能講和呢。」

  徐靜心審視著學棟的眼睛,探尋他說的是否是真話。

  劉學棟推開徐靜心的手,快步向前走去,徐靜心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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