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暗骰
宏思道的要求，讓諾拉打起了退堂鼓。
受過基礎靈能理論教育的她很明白，靈性污染，簡稱污染，即為六種對應準則的靈性中，對吸納它們的人產生不良影響的部分。
過多地積累污染，會對人產生各種各樣的不良影響，這是自靈軀開始、再到精神、最後是肉體的一系列嬗變。
而它對靈能者的危害，比普通人還要更甚數倍。
因為，所有的靈性都必然包含著靈性污染的成分，或多或少都含有一點。相對的，靈性污染中卻不一定包含靈性。
在當今主流增進自身靈能水平的手段中，從外界吸收靈性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正因此，靈性與污染的積累呈正相關。
再加上靈性之間固有的互補與相生關係，其相互作用產生出的失控反應更是能置人於死地。
…而對於那種只是了解，便會衍生靈性污染的知識…瑪蒂娜和教會的「白皮書」上根本沒提過。
這讓諾拉覺得，宏思道口中的《無生秘要》，壓根不是她能碰的東西，其中的水的深度，完全不在她的掌控範圍內。
「污染?那您為什麼要我親自接觸這樣危險的信息?如果您急需那兩種靈能合劑，以您的手段，應該有更穩妥的途徑來獲取它們吧?」
諾拉試探著宏思道的態度。
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拒絕。但她並不對宏思道就此善罷甘休的可能性抱有期望。
畢竟，他已經告知了她如此之多富有價值的消息。
而在聽了諾拉的話後，宏思道搖了搖頭。
「如果真的這樣簡單就好了…
「諾拉小姐，您應該知道，世界上有諸多靈能者組織，其中最為知名的是神聖統計學會與輝靈教會…他們追奉的神明分別位於白塔與燼霜之道的頂點。
「而就連這歷經近兩千年風雨仍屹立不倒的它們，仍然難以接觸到他們之外的靈能者組織，涉及到『信仰者』層次的奧秘。
「總之，靈能者之間的派系鬥爭與分歧；其間嚴苛的、基於等級制運作的封閉機制；以及廣泛存在的認知污染；都大大減少了他們互相交流與合作的可能。
「因此，我自認為能有機會接觸《無生秘要》，就已十分幸運。
「如果再有一位手眼通天，能夠替我收集全部材料並製作出成品的好友，那我不就成星嵐網絡小說的主角了?這對別人有點不太公平吧?」
宏思道看著諾拉，狀似輕鬆隨意，但他語氣中的渴求毋庸置疑。
而諾拉緊緊追著他的話語不放。
她聲調中，因字正腔圓而衍生的中氣，比以往更重幾分。
「所以…您不惜冒著這樣大的風險，乃至失去自己的性命，也要得到它們嗎?」
諾拉的話，讓宏思道立刻就有了發泄的衝動，他的嘴唇猛地張開又合攏，想要說些什麼。
但在最後，他還是將話咽了下去，只是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淡下來，承認道:
「也許吧，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確定自己的想法…但我很明白，如果我無法得到藥劑，我的肉體肯定活不了多久…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我不清楚我還能撐多少時間。
「究其原因，只是我在一年前，某次太過草率的行動中，染上了一種奇特的污染，這讓我的血液有恙。
「我找過了一些『輪』之道途上的專家，而他們給出的解決方案都不切實際。
「邀請數位輪的通曉者為我舉行儀式是最簡單的，但我無力承擔極其高昂的代價，更沒有深厚的關係網。
「而採取取巧手段，修行『輪』之道途，以中和血液毒性的話，治療本身就會要了我的命…畢竟，那時我已是一名影之靈能者，再無踏上輪之道途，利用自身體質自愈的可能。
「更穩妥些的方法也不是沒有——那就是成為『通曉者』，通過魂質的固化來根治。
「但這是一個蛇吞象的計劃…杭昭理世會的各位評議員就處在這個級別，而在他們能坐上這個位置時，年紀多半已經過了半百。
「再說了，染上靈性污染，卻還要強行舉行擢升儀式…唉，這麼說吧，即使是自殺，這也不見得是個好法子。」
宏思道將他最後的一塊拼圖，拼湊出了完整的動機。
至此，諾拉才大致了解了宏思道的處境。
「難怪…也就只有窮途末路之人，才會抱有孤注一擲的賭徒心理…」
回想起崔斯特與她剛見面時的致辭，她在一瞬間內，便明白宏思道們為何選擇了她。
「您看上我，是因為您察覺到我身為『心素』嗎？
「我很好奇，您都說過，心素難以察覺，那您又是怎樣知道的呢？」
宏思道的指節與桌面碰撞，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那是一個猜測，一個嘗試。
「《浮生卜藝》主講根源這塊大類，因此，除『心濁』外的割眼人，迷途旅人的那位門徒，都一筆帶過了。我只能辨識出大致特徵。」
「但在為您做心智防護時，我發現了您的靈軀已脫離了現界…而且是完全脫離。您應該也清楚，這是很反常的。」
諾拉沉默不語。
「看吧，我就說她還藏著掖著其他的小秘密。」崔斯特說。
諾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對話已超出了合適的範圍。
氣氛逐漸轉冷，力圖促成這場談判的宏思道，不得不為此付出了更多努力。
「諾拉小姐，我無意打探您身上的其他信息，我只是盡力抓住可能對我有幫助的事物。
「您是心素，是燼的靈能者，污染對您造成的危害，很可能會非常低…
「在我可以選擇的範圍里，只有您是最合適的人選。」
到了最後的環節，宏思道的語速快了一些，但語氣卻越來越低沉：
「您只需給我一個口頭上的承諾，我就能預付出足夠讓您滿意的定金…強化九大魂質的儀式、稀有的靈材、擢升的妙法、珍貴的奇物，只要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您儘管開口。」
而他的話語就像雨水一樣流走，沒能在諾拉如玻璃般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見此，他的演說中的情緒，又豐沛了幾分：
「而就算您對靈能能帶給您的權能沒有絲毫興趣，但您應該也在乎我們所遭遇的、所有的一切吧？！
「您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您想念自己在沒有被激發靈能天賦前，那些平靜若風、似雨、類雪的日子嗎？
「我知道，我們是一類人，都被多重歷史織就的塵網所困，沒有誰比我們更希望急流勇退，退回到過去…
「因為這些噁心的事實，我們一定都曾恐懼得渾身發抖，絕望到精神崩潰過。
「相信我，去找一次歌蒂溫，就算您沒有同我相似的經歷，她也能為您提供建議！只要您請求，她就一定會給您想要的答案！
「這或許就是我能為您提供的，最寶貴的信息…
「最後，希望您能看在我能提供的事物的份上…請您救救我…」
最終，宏思道已幾近語無倫次。
諾拉的臉抽動了一下。
而在這之後，她平靜回應道:
「我暫時沒有這方面的意向…但我希望您留下聯繫方式。可以嗎?」
她望向宏思道。
而宏思道也目不轉睛望著諾拉，將她的影像封存在他淵黑的眼中。
他的目光很不友善，隱隱約約透露出危險。與此同時，那股初入宏思道魂所時的窒息感，又慢慢纏住了諾拉的肺。
但好在，被淹沒的沉淪只持續了一瞬，諾拉的神智很快重新復於清明。
「可以。」宏思道的頭微微低下，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我很希望您能再次造訪這裡。
「坤乾先生給您的骰子是確實存在於靈界中的，您只要在靈界中激發其間的靈性，就可以直接來到我的魂所，一次消耗一枚。
「哦，讓歌蒂溫與您見一面的事情還算數，您不必擔心。
「最後，我希望您不要把今天的遭遇告知他人…這等於要了我的命。」
在宏思道將他要說的話說完後，諾拉頷首。
「我知道了。我儘量。」
至此，她也察覺到自己的無情，但她對此也無可奈何。
「這是一種習慣，」她告誡自己，「已經改不了了。」
「謝謝。」她補充道。
這話是對宏思道說的。
她的話語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反倒有位女子站起身來，亭亭玉立在位置旁。
不，不應該說是完全的女人，這位已經承認過了。
「那好，」即便到了現在的地步，殷月對諾拉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地好，「諾拉妹妹，要我送送你嗎？呵呵，別想太多，只是送你回現界。」
「好，麻煩您了。」
殷月在前，諾拉在後。殷月輕輕推開殿門，諾拉便隨她走進了那一片漆黑之中。
不一會兒，殷月便重新回到了大殿之中。
她微笑，那雙無時無刻都在傾訴著情慾的血瞳，將宏思道溫柔地裹入其中。
眾人默不作聲。
而她調整了座位的位置後，又坐回了同一張椅子上。
這下，宏思道與她的距離比方才還要近得多了。
她沒有徵求他的同意，便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休息一下吧，姐姐知道，姐姐很清楚，你已經很累了，累得不想再動了，不是嗎？
「這至少能讓你的身心都好受一些。」
宏思道沒有拒絕，他就這樣俯下身，順著殷月的動作，將頭枕在了她被紅色連衣裙覆蓋的、光滑細膩的大腿上，任由她撫摸頭髮與肩膀。
殷月的面容抽動著，如水般泛起漣漪，她的笑愈發燦爛，只是眼角邊多了一滴晶瑩的淚。
「真對不起…真對不起。」
「沒事，」宏思道恢復了以往的平淡，至少在語氣間，聽不出他情緒的波動，「我應當感謝你的，要是沒有你，第三重歷史中早已找不到一個生在星嵐十區，在國立第三協會工作，叫宏思道的小星嵐佬了。」
「別，這只會讓姐姐更喜歡你啊，」殷月的兩條小腿輕微晃動著，她那半是嬌憨，半是痛苦的神情愈發攝人心魄，「姐姐清楚，你不會像他們那樣討人厭。」
「是，他明明可以另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把她的靈魂和肉體都當作可以消耗的材料，」崔斯特說，「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哎呀，我的運氣要是有這妹子這麼好就好嘍~」
伴隨著崔斯特的話語，殿門再次敞開。
坤乾拖著誇張的長袍，朝他們走近。
見到他，玄清與澄心的臉上都顯露出一絲畏懼、或厭憎；崔斯特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同伴；宏思道不為所動。
只有殷月立刻變了臉色。
「姐姐以為是誰來了呢，原來是條噁心的鼻涕蟲…
「你一向不是喜歡呆在自己的地盤裡，不問世事嗎？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這身袍子應該也不至於這樣難看吧？」坤乾皺緊眉頭，「殷月，別鬧了，你現在像個煩人的小孩子…需要我哄你嗎？」
坤乾的反擊，遠遠沒有達到讓殷月惱羞成怒的地步。
於是她得寸進尺。
「可惜，姐姐我可不願意給你這個機會…難不成在我們處於九死一生之境，而擁有能力的你卻又不管不顧的時候，姐姐難道還要獎勵你？」
「可在我們剛剛見面的時候，是你主動扮成我喜愛的模樣，為我投懷送抱的。」坤乾陳述著事實。
「不過，就作為『輪』的魔女來說，你的道德水準著實值得褒揚，而且，你的身體、以及『輪』之靈性的操縱水準確實還算不錯，我都很喜歡。」
「是吧是吧？姐姐我的身子當然很棒吧？」察覺到坤乾有陰陽怪氣她的傾向後，殷月也改變了應對策略。
「你怎麼還在發小孩子脾氣…那幾年被慢慢做成藥罐子的時光，讓你的『渴欲』被激化了？」坤乾的聲音中，充斥著惹人生厭的倦怠，「我們之間大可不必談道德問題。誰都不指責誰，這應當是很好的。」
一段話畢，他又看向在殷月腿上流連忘返的宏思道。
殷月稍稍平復心情後，再次開了口。
「今天你沒有用心靈傳訊傳遞信息…這很罕見。難不成，對你來說，都還有什麼比你的康莊大道還重要的事情？」
「沒什麼，只不過我和你一樣，有些可憐他而已。他確實和我很像，不過他要比我謙虛很多…不要會錯意，我的意思是，更容易被他人的意向拖累。」
「同一份源質，有些相似處當然很正常。」崔斯特搭腔道。
「那是自然。」坤乾簡單地回應著，又在諾拉方才坐過的位置上坐下。
他看著宏思道，語氣稍稍認真了些。
於他而言，就算是這種程度的認真，也是很難得的了。
「喂，思道，我知道在你構成你靈魂的顏色中，因循守舊的石灰色比較濃厚，但你別忘了，再這樣下去，你在現界裡到處看看的時間，可就短了不少…
「我這裡有個提案，這可以讓那懂得保護好自己的布德加小修女，儘快回心轉意、回來幫你，現在，我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但我不會再試圖改變之後產生的一切變數。
「儘快問你的問題，並作出抉擇吧，我沒有這樣像你這樣好的耐心，我只等你五分鐘。」
宏思道離開了殷月的環抱，緩緩起身。
他呆愣地看著坤乾，就像一具了無生氣的人偶。
不一會兒，他便輕輕呢喃道：
「嗯，可以。」
「絲毫不拖泥帶水啊，」坤乾的臉如一口無波的古井，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好奇問問，怎麼這麼快就答應了？」
宏思道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對答如流。
「很多人都說，好死不如爛活。」
「這很對，」坤乾說，「雖然只是無聊的老生常談。」
「但在座都各位應該很清楚，我們在醒時世界感受到的一切，都會在我們入眠時再次還施彼身。」
「我當然清楚。」殷月重複著，「我當然清楚。」
而宏思道凝視著她的臉。
「沒有什麼痛苦比得上身體的痛苦…
「我現在有點累，我覺得…人終有一死，早死與晚死…唉。」
他嘆息，將多餘的話咽回喉嚨里。
「說實在的，我覺得，這絕症壓根不能通過我一廂情願的努力來救治。而如果不能通過努力鑽營來挽回我的生命的話，我只能寄希望於命運。」
他到此停頓，又忽然問道：
「坤乾先生，您不擲個色子嗎？」
坤乾被宏思道逗樂了，他咧開嘴，笑而無聲。
於他被裂分的臉上，漆黑的空洞與潔白的牙齒混在了一起。
「嘿…你何必順其自然地遭遇我之後，還要為自己設下更多障礙呢？」
「話說回來，影燭帶來希望、激發變化、操弄命運、亦能夠創造奇蹟…這不過是『影』的本性，和其他準則一樣，屈服於祂也沒什麼不好的。」
說著，他伸手去摸自己長袍的內側。
至此，澄心猛然意識到他要幹什麼，因此，他鼓起勇氣，大聲反對他們的行動。
「罪人！別拿出你那件不祥的，受詛咒的邪物！！這只會讓所有人都陷入更危險、更悲慘的境地中！！」
「在下…在下也不同意。」為澄心的行為所鼓動後，玄清終於壯起膽子，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可兩人的抗議並未起作用。
「唉…吵死了。」
伴隨著坤乾的輕語，黑泥漿般的物質便自他的身前匯聚，而後分裂為數道黑繩，將澄心牢牢固定在了位置上，
最後，僅剩下的一小團黑泥堵住了澄心的嘴，將其封了個嚴嚴實實。
完事後，坤乾又瞥了玄清一眼。
玄清低下頭，再不說一句話。
「可以試圖談判，以延宕一會兒使用的時機，」崔斯特規勸著宏思道，「等到情況壞得不能再壞的時候，它反倒有將原本不可能辦成的事情轉圜的奇效。」
「坤乾先生，現在就開始吧。」宏思道一意孤行。
他的吩咐，讓坤乾順理成章地掏出了他的寶貝。
那是一枚用上好的羊脂玉製成的二十面骰子。
「來，放輕鬆，就像我們用它玩遊戲時一樣，投出它。」坤乾和善地看著宏思道，「把它當成計劃的一部分就好。」
受過基礎靈能理論教育的她很明白，靈性污染，簡稱污染，即為六種對應準則的靈性中，對吸納它們的人產生不良影響的部分。
過多地積累污染，會對人產生各種各樣的不良影響，這是自靈軀開始、再到精神、最後是肉體的一系列嬗變。
而它對靈能者的危害，比普通人還要更甚數倍。
因為，所有的靈性都必然包含著靈性污染的成分，或多或少都含有一點。相對的，靈性污染中卻不一定包含靈性。
在當今主流增進自身靈能水平的手段中，從外界吸收靈性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正因此，靈性與污染的積累呈正相關。
再加上靈性之間固有的互補與相生關係，其相互作用產生出的失控反應更是能置人於死地。
…而對於那種只是了解，便會衍生靈性污染的知識…瑪蒂娜和教會的「白皮書」上根本沒提過。
這讓諾拉覺得，宏思道口中的《無生秘要》，壓根不是她能碰的東西，其中的水的深度，完全不在她的掌控範圍內。
「污染?那您為什麼要我親自接觸這樣危險的信息?如果您急需那兩種靈能合劑，以您的手段，應該有更穩妥的途徑來獲取它們吧?」
諾拉試探著宏思道的態度。
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拒絕。但她並不對宏思道就此善罷甘休的可能性抱有期望。
畢竟，他已經告知了她如此之多富有價值的消息。
而在聽了諾拉的話後，宏思道搖了搖頭。
「如果真的這樣簡單就好了…
「諾拉小姐，您應該知道，世界上有諸多靈能者組織，其中最為知名的是神聖統計學會與輝靈教會…他們追奉的神明分別位於白塔與燼霜之道的頂點。
「而就連這歷經近兩千年風雨仍屹立不倒的它們，仍然難以接觸到他們之外的靈能者組織，涉及到『信仰者』層次的奧秘。
「總之，靈能者之間的派系鬥爭與分歧；其間嚴苛的、基於等級制運作的封閉機制；以及廣泛存在的認知污染；都大大減少了他們互相交流與合作的可能。
「因此，我自認為能有機會接觸《無生秘要》，就已十分幸運。
「如果再有一位手眼通天，能夠替我收集全部材料並製作出成品的好友，那我不就成星嵐網絡小說的主角了?這對別人有點不太公平吧?」
宏思道看著諾拉，狀似輕鬆隨意，但他語氣中的渴求毋庸置疑。
而諾拉緊緊追著他的話語不放。
她聲調中，因字正腔圓而衍生的中氣，比以往更重幾分。
「所以…您不惜冒著這樣大的風險，乃至失去自己的性命，也要得到它們嗎?」
諾拉的話，讓宏思道立刻就有了發泄的衝動，他的嘴唇猛地張開又合攏，想要說些什麼。
但在最後，他還是將話咽了下去，只是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淡下來，承認道:
「也許吧，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確定自己的想法…但我很明白，如果我無法得到藥劑，我的肉體肯定活不了多久…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我不清楚我還能撐多少時間。
「究其原因，只是我在一年前，某次太過草率的行動中，染上了一種奇特的污染，這讓我的血液有恙。
「我找過了一些『輪』之道途上的專家，而他們給出的解決方案都不切實際。
「邀請數位輪的通曉者為我舉行儀式是最簡單的，但我無力承擔極其高昂的代價，更沒有深厚的關係網。
「而採取取巧手段，修行『輪』之道途，以中和血液毒性的話，治療本身就會要了我的命…畢竟，那時我已是一名影之靈能者，再無踏上輪之道途，利用自身體質自愈的可能。
「更穩妥些的方法也不是沒有——那就是成為『通曉者』，通過魂質的固化來根治。
「但這是一個蛇吞象的計劃…杭昭理世會的各位評議員就處在這個級別，而在他們能坐上這個位置時，年紀多半已經過了半百。
「再說了，染上靈性污染，卻還要強行舉行擢升儀式…唉，這麼說吧，即使是自殺，這也不見得是個好法子。」
宏思道將他最後的一塊拼圖，拼湊出了完整的動機。
至此，諾拉才大致了解了宏思道的處境。
「難怪…也就只有窮途末路之人，才會抱有孤注一擲的賭徒心理…」
回想起崔斯特與她剛見面時的致辭，她在一瞬間內，便明白宏思道們為何選擇了她。
「您看上我，是因為您察覺到我身為『心素』嗎？
「我很好奇，您都說過，心素難以察覺，那您又是怎樣知道的呢？」
宏思道的指節與桌面碰撞，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那是一個猜測，一個嘗試。
「《浮生卜藝》主講根源這塊大類，因此，除『心濁』外的割眼人，迷途旅人的那位門徒，都一筆帶過了。我只能辨識出大致特徵。」
「但在為您做心智防護時，我發現了您的靈軀已脫離了現界…而且是完全脫離。您應該也清楚，這是很反常的。」
諾拉沉默不語。
「看吧，我就說她還藏著掖著其他的小秘密。」崔斯特說。
諾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對話已超出了合適的範圍。
氣氛逐漸轉冷，力圖促成這場談判的宏思道，不得不為此付出了更多努力。
「諾拉小姐，我無意打探您身上的其他信息，我只是盡力抓住可能對我有幫助的事物。
「您是心素，是燼的靈能者，污染對您造成的危害，很可能會非常低…
「在我可以選擇的範圍里，只有您是最合適的人選。」
到了最後的環節，宏思道的語速快了一些，但語氣卻越來越低沉：
「您只需給我一個口頭上的承諾，我就能預付出足夠讓您滿意的定金…強化九大魂質的儀式、稀有的靈材、擢升的妙法、珍貴的奇物，只要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您儘管開口。」
而他的話語就像雨水一樣流走，沒能在諾拉如玻璃般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見此，他的演說中的情緒，又豐沛了幾分：
「而就算您對靈能能帶給您的權能沒有絲毫興趣，但您應該也在乎我們所遭遇的、所有的一切吧？！
「您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您想念自己在沒有被激發靈能天賦前，那些平靜若風、似雨、類雪的日子嗎？
「我知道，我們是一類人，都被多重歷史織就的塵網所困，沒有誰比我們更希望急流勇退，退回到過去…
「因為這些噁心的事實，我們一定都曾恐懼得渾身發抖，絕望到精神崩潰過。
「相信我，去找一次歌蒂溫，就算您沒有同我相似的經歷，她也能為您提供建議！只要您請求，她就一定會給您想要的答案！
「這或許就是我能為您提供的，最寶貴的信息…
「最後，希望您能看在我能提供的事物的份上…請您救救我…」
最終，宏思道已幾近語無倫次。
諾拉的臉抽動了一下。
而在這之後，她平靜回應道:
「我暫時沒有這方面的意向…但我希望您留下聯繫方式。可以嗎?」
她望向宏思道。
而宏思道也目不轉睛望著諾拉，將她的影像封存在他淵黑的眼中。
他的目光很不友善，隱隱約約透露出危險。與此同時，那股初入宏思道魂所時的窒息感，又慢慢纏住了諾拉的肺。
但好在，被淹沒的沉淪只持續了一瞬，諾拉的神智很快重新復於清明。
「可以。」宏思道的頭微微低下，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我很希望您能再次造訪這裡。
「坤乾先生給您的骰子是確實存在於靈界中的，您只要在靈界中激發其間的靈性，就可以直接來到我的魂所，一次消耗一枚。
「哦，讓歌蒂溫與您見一面的事情還算數，您不必擔心。
「最後，我希望您不要把今天的遭遇告知他人…這等於要了我的命。」
在宏思道將他要說的話說完後，諾拉頷首。
「我知道了。我儘量。」
至此，她也察覺到自己的無情，但她對此也無可奈何。
「這是一種習慣，」她告誡自己，「已經改不了了。」
「謝謝。」她補充道。
這話是對宏思道說的。
她的話語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反倒有位女子站起身來，亭亭玉立在位置旁。
不，不應該說是完全的女人，這位已經承認過了。
「那好，」即便到了現在的地步，殷月對諾拉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地好，「諾拉妹妹，要我送送你嗎？呵呵，別想太多，只是送你回現界。」
「好，麻煩您了。」
殷月在前，諾拉在後。殷月輕輕推開殿門，諾拉便隨她走進了那一片漆黑之中。
不一會兒，殷月便重新回到了大殿之中。
她微笑，那雙無時無刻都在傾訴著情慾的血瞳，將宏思道溫柔地裹入其中。
眾人默不作聲。
而她調整了座位的位置後，又坐回了同一張椅子上。
這下，宏思道與她的距離比方才還要近得多了。
她沒有徵求他的同意，便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休息一下吧，姐姐知道，姐姐很清楚，你已經很累了，累得不想再動了，不是嗎？
「這至少能讓你的身心都好受一些。」
宏思道沒有拒絕，他就這樣俯下身，順著殷月的動作，將頭枕在了她被紅色連衣裙覆蓋的、光滑細膩的大腿上，任由她撫摸頭髮與肩膀。
殷月的面容抽動著，如水般泛起漣漪，她的笑愈發燦爛，只是眼角邊多了一滴晶瑩的淚。
「真對不起…真對不起。」
「沒事，」宏思道恢復了以往的平淡，至少在語氣間，聽不出他情緒的波動，「我應當感謝你的，要是沒有你，第三重歷史中早已找不到一個生在星嵐十區，在國立第三協會工作，叫宏思道的小星嵐佬了。」
「別，這只會讓姐姐更喜歡你啊，」殷月的兩條小腿輕微晃動著，她那半是嬌憨，半是痛苦的神情愈發攝人心魄，「姐姐清楚，你不會像他們那樣討人厭。」
「是，他明明可以另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把她的靈魂和肉體都當作可以消耗的材料，」崔斯特說，「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哎呀，我的運氣要是有這妹子這麼好就好嘍~」
伴隨著崔斯特的話語，殿門再次敞開。
坤乾拖著誇張的長袍，朝他們走近。
見到他，玄清與澄心的臉上都顯露出一絲畏懼、或厭憎；崔斯特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同伴；宏思道不為所動。
只有殷月立刻變了臉色。
「姐姐以為是誰來了呢，原來是條噁心的鼻涕蟲…
「你一向不是喜歡呆在自己的地盤裡，不問世事嗎？今天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這身袍子應該也不至於這樣難看吧？」坤乾皺緊眉頭，「殷月，別鬧了，你現在像個煩人的小孩子…需要我哄你嗎？」
坤乾的反擊，遠遠沒有達到讓殷月惱羞成怒的地步。
於是她得寸進尺。
「可惜，姐姐我可不願意給你這個機會…難不成在我們處於九死一生之境，而擁有能力的你卻又不管不顧的時候，姐姐難道還要獎勵你？」
「可在我們剛剛見面的時候，是你主動扮成我喜愛的模樣，為我投懷送抱的。」坤乾陳述著事實。
「不過，就作為『輪』的魔女來說，你的道德水準著實值得褒揚，而且，你的身體、以及『輪』之靈性的操縱水準確實還算不錯，我都很喜歡。」
「是吧是吧？姐姐我的身子當然很棒吧？」察覺到坤乾有陰陽怪氣她的傾向後，殷月也改變了應對策略。
「你怎麼還在發小孩子脾氣…那幾年被慢慢做成藥罐子的時光，讓你的『渴欲』被激化了？」坤乾的聲音中，充斥著惹人生厭的倦怠，「我們之間大可不必談道德問題。誰都不指責誰，這應當是很好的。」
一段話畢，他又看向在殷月腿上流連忘返的宏思道。
殷月稍稍平復心情後，再次開了口。
「今天你沒有用心靈傳訊傳遞信息…這很罕見。難不成，對你來說，都還有什麼比你的康莊大道還重要的事情？」
「沒什麼，只不過我和你一樣，有些可憐他而已。他確實和我很像，不過他要比我謙虛很多…不要會錯意，我的意思是，更容易被他人的意向拖累。」
「同一份源質，有些相似處當然很正常。」崔斯特搭腔道。
「那是自然。」坤乾簡單地回應著，又在諾拉方才坐過的位置上坐下。
他看著宏思道，語氣稍稍認真了些。
於他而言，就算是這種程度的認真，也是很難得的了。
「喂，思道，我知道在你構成你靈魂的顏色中，因循守舊的石灰色比較濃厚，但你別忘了，再這樣下去，你在現界裡到處看看的時間，可就短了不少…
「我這裡有個提案，這可以讓那懂得保護好自己的布德加小修女，儘快回心轉意、回來幫你，現在，我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但我不會再試圖改變之後產生的一切變數。
「儘快問你的問題，並作出抉擇吧，我沒有這樣像你這樣好的耐心，我只等你五分鐘。」
宏思道離開了殷月的環抱，緩緩起身。
他呆愣地看著坤乾，就像一具了無生氣的人偶。
不一會兒，他便輕輕呢喃道：
「嗯，可以。」
「絲毫不拖泥帶水啊，」坤乾的臉如一口無波的古井，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好奇問問，怎麼這麼快就答應了？」
宏思道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對答如流。
「很多人都說，好死不如爛活。」
「這很對，」坤乾說，「雖然只是無聊的老生常談。」
「但在座都各位應該很清楚，我們在醒時世界感受到的一切，都會在我們入眠時再次還施彼身。」
「我當然清楚。」殷月重複著，「我當然清楚。」
而宏思道凝視著她的臉。
「沒有什麼痛苦比得上身體的痛苦…
「我現在有點累，我覺得…人終有一死，早死與晚死…唉。」
他嘆息，將多餘的話咽回喉嚨里。
「說實在的，我覺得，這絕症壓根不能通過我一廂情願的努力來救治。而如果不能通過努力鑽營來挽回我的生命的話，我只能寄希望於命運。」
他到此停頓，又忽然問道：
「坤乾先生，您不擲個色子嗎？」
坤乾被宏思道逗樂了，他咧開嘴，笑而無聲。
於他被裂分的臉上，漆黑的空洞與潔白的牙齒混在了一起。
「嘿…你何必順其自然地遭遇我之後，還要為自己設下更多障礙呢？」
「話說回來，影燭帶來希望、激發變化、操弄命運、亦能夠創造奇蹟…這不過是『影』的本性，和其他準則一樣，屈服於祂也沒什麼不好的。」
說著，他伸手去摸自己長袍的內側。
至此，澄心猛然意識到他要幹什麼，因此，他鼓起勇氣，大聲反對他們的行動。
「罪人！別拿出你那件不祥的，受詛咒的邪物！！這只會讓所有人都陷入更危險、更悲慘的境地中！！」
「在下…在下也不同意。」為澄心的行為所鼓動後，玄清終於壯起膽子，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可兩人的抗議並未起作用。
「唉…吵死了。」
伴隨著坤乾的輕語，黑泥漿般的物質便自他的身前匯聚，而後分裂為數道黑繩，將澄心牢牢固定在了位置上，
最後，僅剩下的一小團黑泥堵住了澄心的嘴，將其封了個嚴嚴實實。
完事後，坤乾又瞥了玄清一眼。
玄清低下頭，再不說一句話。
「可以試圖談判，以延宕一會兒使用的時機，」崔斯特規勸著宏思道，「等到情況壞得不能再壞的時候，它反倒有將原本不可能辦成的事情轉圜的奇效。」
「坤乾先生，現在就開始吧。」宏思道一意孤行。
他的吩咐，讓坤乾順理成章地掏出了他的寶貝。
那是一枚用上好的羊脂玉製成的二十面骰子。
「來，放輕鬆，就像我們用它玩遊戲時一樣，投出它。」坤乾和善地看著宏思道，「把它當成計劃的一部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