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回黎陽宮
黎燁和黎玄一左一右跟在黎軻身邊，三兄弟並肩而行，如同三頭雄獅，高傲地俯視著自己的領地。黎燁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從出生到現在，他都沒有感受過黎國公子的身份帶給他的任何權益。而今天，從過往百姓的眼中，他感受到了那種與眾不同，那種超脫平凡的巨大能量。黎燁很享受這種感覺，這種被人尊崇，被人敬畏的感覺。黎燁覺得很神奇，同樣的一個人，昨天還是備受嫌棄的落魄公子，今日卻成了萬人矚目的黎城公室。黎燁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黎軻——黎國儲君的認可。黎燁心裡十分感激，卻又飽含種說不出來的複雜情感，那是一種隱藏在希望背後的失望，夾雜著些許酸澀，還有些許無奈和失落。
吳盈坐在馬車裡，看著黎城城郭中喧鬧的人群，往來的人們衣著樸素，滿面風霜，卻都掛著幸福的笑容。幾個小孩子在路邊鬧做一團，被家長一把拽進人群里；一個躬身駝背的老者挑著兩摞柴禾，拈著長長的鬍鬚，站在路邊微笑著看熱鬧；幾名老婦人聚在一起，一邊對黎氏兄弟指指點點，一邊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一名年輕的婦人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人群里，看似著急趕路，卻又生怕擠壞了懷裡的孩子。吳盈放下帘子，向後靠去，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她和黎燁已經朝夕相處八年之久，今日可能就要分別了。雖然心裡早有準備，可一想到這些，她還是忍不住有些傷感。
一行人穿過城郭，進入黎城。這裡的建築都十分莊重，散發著陰森森的威嚴。一座座巨大的庭院並肩聳立著，高高的院牆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庭院的大門足有三四丈寬，很多院門口還有執戟守衛的兵士，他們眉頭緊皺，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好似一尊尊石像一般。馬路上過往的行人與郭里的人不同，他們低首含胸，肅立在道路兩邊，好像在迎接這一隊人馬。直到他們經過之後，又走了很遠，才直起身來，繼續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吳盈覺得有些悶，忍不住問趕車的赤甲軍：「大人，還有多久到黎陽宮啊？」
「就在前面。」兵士回答道。
吳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宏偉的宮殿高傲地矗立在一個巨大的土台之上。高聳的宮牆和宮門亦遮擋不住蜿蜒入雲的寬闊階梯。階梯兩側分立著數座宮殿，而台階的終點，則是黎陽宮的正殿華昭宮。吳盈抬頭看著眼前那華美的宮殿，好似一片無邊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向她的胸口，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一行人快到宮門時，忽然向東轉去，沿著一條路繞著宮牆來到東門。
幾名赤甲軍前來迎接，黎軻和黎玄下了馬，把韁繩遞了過去。黎燁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將胯下寶馬交予赤甲軍。回頭看去，吳盈也下了馬車，來到黎燁身邊。
「這裡是東華門，以後若是走馬回宮，就從這裡出入，往前不遠便是馬廄，與赤甲軍的行營一起。」黎玄指著東門北邊向黎燁解釋道。
「好了，不多說了，我等步伐快些，去拜見母親大人！」黎軻說著，大跨步朝葉秋宮走去。
黎燁心裡突然一陣激動，只覺似在夢中一般。眼前的一切如此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童年的記憶不斷在腦海中閃爍，無憂無慮的笑聲在耳邊迴蕩。他的手有些發麻，眼前一陣恍惚，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拄著膝蓋大口地呼吸。吳盈見狀連忙上前攙扶他，黎軻和黎玄也發覺了，停下腳步，關心起他來。黎燁搖著頭擺擺手，說：「無妨，無妨。」說完，起身深吸一口氣，繼續前行。八年了，他終於回到了這熟悉而又陌生的黎陽宮，又將再次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母親。黎國公子的榮華富貴早已被他置之度外，現在的他只想好好與母親見上一面，訴說這八年來的思念之情。在此之後，哪怕馬上離開黎國，與吳盈浪跡天涯，亦是無怨無悔。
四人一路來到葉秋宮，在見到宮門的一霎那，童年時的種種回憶湧上心頭，雖然只是閃爍的片段，卻足以讓黎燁濕潤了眼眶。他沒有片刻遲疑，隨著宮女的通報聲走進殿內，黎國夫人徐鶩早已在外堂等著他們了，母子二人目光相遇的一瞬間，所有的思念和激動奔涌而出。黎燁忘記了自己已是七尺有餘的大好男兒，如孩童般奔向母親，撲倒在她的懷裡。徐鶩亦是緊緊將黎燁摟在懷中，泣不成聲。一旁的黎軻、黎玄相視而笑，他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母親如此高興了。吳盈更是深受感動，悄悄背過身去，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燁兒，快起來，讓為母好好看看。」徐鶩擦了擦淚水，捧起了黎燁的臉。
黎燁站起身來，向後退了兩步。徐鶩抬頭看著他，當初離開時還是個蓬頭稚子的黎燁，如今已是七尺有餘，虎背熊腰的壯漢了。黎燁皮膚黝黑，一雙劍眉，豹頭環眼，不像他的兩位兄長那般英俊，但是眉宇之間的英氣和果敢卻展現出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成熟。只有那雙眼睛透出熟悉的目光，和黎氏一族標誌性的寬闊高挺的鼻樑讓她確信，這就是離開自己整整八年的幼子黎燁。
「燁兒，你長得可真快，母親快要認不出你來了。」徐鶩說到這，鼻子一酸，又哭了出來。
「母親，休要難過，以後燁兒再也不離開您了。」黎燁說著，回身向吳盈招手。吳盈見了，趕忙上前兩步，來到徐鶩面前，跪拜行禮。「母親，這位便是吳夫子的女兒，名為吳盈。」黎燁介紹道。
徐鶩看了看吳盈，這姑娘看起來也就十二三歲。生的秀雅脫俗，楚楚動人，一雙清泉般的雙眸滿是靈氣，讓人一眼看中便再難忘卻。她在徐鶩面前那略有羞怯的模樣，任誰看了都不免動心。
「可惜了，是個尋常出身。」徐鶩想著，伸手牽起吳盈的手，把她拉到身邊，細細地觀察著。「黎燁這些年，多虧令尊關照。我這個做母親的，欠你們太多。」
聽了這話，吳盈連忙回答：「國夫人言重了，這些年來，多虧國夫人照應。我父女二人方才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小女能有公子相伴，更是三生有幸，豈敢言功。」說著，又要跪下。
徐鶩伸手托住她，笑了笑，想著吳夫子果然是天下名士，培養的女兒也是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心中對吳盈喜愛更甚了。「黎燁的手信我已看過了，便在黎城內為你尋了個住所，是原太僕寺少卿韋欽的府邸。他呀，前些日子往上原郡做郡尉去了。那宅子我派人去看過，前些年剛剛修繕過，美得很。我已安排人收拾好了，一會兒讓軻兒帶著你去織室選幾個可心的僮僕，你就在那住下吧！」
聽到母親安頓的如此妥當，黎燁不禁喜上眉梢。他高興地回頭看向吳盈，卻見她愁眉不展，似有心事。「還請國夫人恕罪。」吳盈突然跪下，朝徐鶩又行了個叩拜之禮，讓在場的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姑娘快快起身，爾何罪之有？」徐鶩頗為不解地問。
吳盈在黎燁的攙扶下起身，低頭答道：「國夫人為小女之事勞心費力，余實在擔當不起。小女尋常出身，承蒙夫人不棄，待我如貴室，鄙女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可在下出身低賤，性情粗鄙，實不配居於黎城高宅闊院之中。只願在郭外覓得一處尋常草屋，於市井之中，安身度日。」
徐鶩皺著眉頭看了看黎燁，黎燁同樣困惑。來時的路上，吳盈已經告訴黎燁她不願住在黎陽宮內，黎燁同意了，還特意在信中告訴母親將她安置在宮外。誰知吳盈連黎城都不想待，想要住到郭外去，和那些百姓們生活在一起。黎燁雖然心裡不願意，但是想到吳盈頂著如此巨大的壓力提出這個請求，一定是她心裡最真實的希望。想到這，他便抬頭看了看母親，微微點了點頭，眼中也露出懇求的目光。
「也好，黎城之內多是些達官貴胄，規矩頗多，毫無生氣。郭外也好，熱鬧，就隨了你的心愿吧！」徐鶩見黎燁也不阻攔，便答應下來，隨即吩咐道：「軻兒，你去安排一下，務必把盈兒姑娘安頓好。」
「謝過夫人。」吳盈行了禮，心事也算是落了地。黎燁與國夫人又敘談許久，方才告辭。吳盈也跟隨黎家三兄弟離開了葉秋宮。
黎燁雖然心中不滿，但是沒有多說什麼，只顧著往前走。有黎軻和黎玄在一旁，吳盈也沒有主動和黎燁說話。就在這奇怪的氣氛中，幾人來到黎陽宮西南角的織室內。此時，東織令黎琨正在當值，一見黎軻和黎玄，連忙上前作揖道：「二位公子駕臨，可有何事吩咐？」
黎軻和黎玄回過禮，黎軻開口說：「確是有事相求。我四弟黎燁從盧國歸來，」黎軻說著，把黎燁拉到了身邊，黎琨聽聞，連忙行禮，黎燁也同樣回禮。「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吳夫子的女兒吳盈。」黎軻舉手介紹。
黎琨眼前一亮，向前一步道：「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吳夫子家的女公子？幸會幸會！」
吳盈沒想到此人如此敬仰自己的父親，心中很是歡喜，微笑著欠身點頭回應。
「這不，吳姑娘要在黎城安身，來此處挑選幾位可心的僮僕，以作照應。」黎軻繼續說道。
「哦，原來如此，好好好，我這就去辦。」黎琨說著，轉身朝下人吩咐幾句。不一會兒，便走來一列婢女，站在黎軻他們身前，個個含胸垂首，面露卑微之色。
「這都是織室內頗為能幹、機靈的織仆，還請女公子挑選。」黎琨笑著說道。
吳盈看著她們低眉順眼的樣子，心裡泛起一陣不忍。這些織仆們一個個彎腰鉤背，面黃肌瘦，長時間超負荷勞動榨乾了她們身上的生氣和活力。雖然他們織出來的是錦繡綾羅，身上穿的卻是粗布麻衣，有些人甚至衣不蔽體。正當吳盈心中感慨之時，一個小女孩兒抱著幾批絲緞從她們身邊走過。
不知怎的，吳盈心中一震，開口問道：「那個女孩兒是誰？」
黎琨回頭看了一眼，答道：「她？一個臧獲，是個賤奴在織室之內生下的。」他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屑，臉上也寫滿了厭棄。
「我能帶她走嗎？」吳盈問道。
黎琨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黎軻。黎軻已經習慣了吳盈的特別，只是笑著點了點頭。黎琨無奈地嘀咕著：「一個十歲的賤奴能有何用。」轉身朝那女孩兒大喊，「嗟，臧獲，來！」
那女孩兒聽了，連忙駐足，朝這邊望來。那幾匹絲緞摞得太高，擋住了她的視線。女孩兒歪頭觀望是不是在叫她時，不小心把手中的絲緞掉到了地上，嚇得她連忙跪倒，收拾起來。
這一舉動可氣壞了黎琨，只見他橫眉怒目，咬牙切齒，剛要開口訓斥，忽地想起什麼。強壓住心中怒火，不耐煩地招手喊著：「不要收拾了，來！」
那女孩兒聽了，以為是要責罰她，更加害怕了。臉色變得煞白，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低著頭邁著小步快速朝幾人走來。來到黎琨身邊時，吳盈看清了她的樣子，這女孩兒身長五尺，瘦小乾枯，但是相貌十分秀氣。此刻的她緊皺眉頭，抿著嘴，微微顫抖著，欲哭而不敢，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可怕的事情。
「自今以後，這位女公子便是你的恩主。爾當盡心竭力，為牛做馬，好生侍奉她，你可明白？」黎琨嚴厲地說。
女孩兒抬頭看了看吳盈，又看了看黎琨，畏縮著點了點頭。
「吳姑娘，再挑選幾人吧。」黎琨恭敬地說。
「不必了，有此一人便好，多謝大人。」吳盈向黎琨行福禮答謝。
「這...」黎琨更是困惑，看向黎軻。
黎軻笑著擺擺手，說道：「好，那就帶上此女一人，有勞大人了。」
「不敢不敢。」黎琨答道。「那吳姑娘就帶此奴回去，過些日子我遣人把她的奴籍送過去。」
黎軻一行人離開織室，朝宮外走去。吳盈和那女孩兒走在最後，吳盈輕輕牽起女孩兒的手，那女孩下意識地縮了回去，又意識到這是違背了恩主的意願，嚇得停下腳步，跪了下來。這舉動更是讓吳盈心疼，她連忙扶起女孩兒，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前走，邊走邊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搖搖頭說：「小奴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那你可有父母？」吳盈又問。
「小奴沒見過家翁，小奴有娘親，已經離世好些年了。」女孩說著，語氣中沒有一絲悲傷，仿佛這件事與她毫無關係。
「你的母親可有姓名？」吳盈心中一陣酸楚。
「我娘名為彭采。」女孩兒怯生生地回答。
吳盈聽了，略微想了想，說道：「那你以後就叫彭蕙，可否？」
女孩兒聽了，抬起頭驚喜地看著吳盈，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有姓名。第一次，她勇敢地抬起頭看著吳盈，自己的新主人，她的臉上滿是慈愛和善良，像是一縷陽光照進了女孩兒滿是陰霾的人生，讓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可以像個人一樣活著。
吳盈的舉動被黎軻和黎玄看在眼裡，雖然他們不能理解吳盈為什麼會對一個卑賤的奴隸如此溫柔，可是良好的教養讓他們能夠尊重吳盈的做法。黎燁當然明白，他和吳盈一樣，從吳夫子那學到了平等地看待世間眾生。雖然在和二位兄長縱馬走在黎國大道上時，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可此時的他依然對世間所有人充滿了悲憫之心。
「對了，大哥，我們走之前不去拜見父親嗎？」黎燁問。
「啊，不必了，先把吳姑娘安頓好吧。」黎玄答道，「此時父親正...」
「哦，父親國事繁忙，此時應在會見幾位重臣，我們不要擅自前往，恐有滋擾。」黎軻打斷了黎玄。
「哦，是啊！恐有滋擾，咱們回來再去吧！」黎玄順著黎軻的話說。
兩位兄長的異常黎燁自然看在眼裡，但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隨著二人離開黎陽宮，縱馬朝城內走去。
吳盈坐在馬車裡，看著黎城城郭中喧鬧的人群，往來的人們衣著樸素，滿面風霜，卻都掛著幸福的笑容。幾個小孩子在路邊鬧做一團，被家長一把拽進人群里；一個躬身駝背的老者挑著兩摞柴禾，拈著長長的鬍鬚，站在路邊微笑著看熱鬧；幾名老婦人聚在一起，一邊對黎氏兄弟指指點點，一邊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麼；一名年輕的婦人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人群里，看似著急趕路，卻又生怕擠壞了懷裡的孩子。吳盈放下帘子，向後靠去，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她和黎燁已經朝夕相處八年之久，今日可能就要分別了。雖然心裡早有準備，可一想到這些，她還是忍不住有些傷感。
一行人穿過城郭，進入黎城。這裡的建築都十分莊重，散發著陰森森的威嚴。一座座巨大的庭院並肩聳立著，高高的院牆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庭院的大門足有三四丈寬，很多院門口還有執戟守衛的兵士，他們眉頭緊皺，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好似一尊尊石像一般。馬路上過往的行人與郭里的人不同，他們低首含胸，肅立在道路兩邊，好像在迎接這一隊人馬。直到他們經過之後，又走了很遠，才直起身來，繼續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吳盈覺得有些悶，忍不住問趕車的赤甲軍：「大人，還有多久到黎陽宮啊？」
「就在前面。」兵士回答道。
吳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宏偉的宮殿高傲地矗立在一個巨大的土台之上。高聳的宮牆和宮門亦遮擋不住蜿蜒入雲的寬闊階梯。階梯兩側分立著數座宮殿，而台階的終點，則是黎陽宮的正殿華昭宮。吳盈抬頭看著眼前那華美的宮殿，好似一片無邊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向她的胸口，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一行人快到宮門時，忽然向東轉去，沿著一條路繞著宮牆來到東門。
幾名赤甲軍前來迎接，黎軻和黎玄下了馬，把韁繩遞了過去。黎燁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將胯下寶馬交予赤甲軍。回頭看去，吳盈也下了馬車，來到黎燁身邊。
「這裡是東華門，以後若是走馬回宮，就從這裡出入，往前不遠便是馬廄，與赤甲軍的行營一起。」黎玄指著東門北邊向黎燁解釋道。
「好了，不多說了，我等步伐快些，去拜見母親大人！」黎軻說著，大跨步朝葉秋宮走去。
黎燁心裡突然一陣激動，只覺似在夢中一般。眼前的一切如此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童年的記憶不斷在腦海中閃爍，無憂無慮的笑聲在耳邊迴蕩。他的手有些發麻，眼前一陣恍惚，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拄著膝蓋大口地呼吸。吳盈見狀連忙上前攙扶他，黎軻和黎玄也發覺了，停下腳步，關心起他來。黎燁搖著頭擺擺手，說：「無妨，無妨。」說完，起身深吸一口氣，繼續前行。八年了，他終於回到了這熟悉而又陌生的黎陽宮，又將再次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母親。黎國公子的榮華富貴早已被他置之度外，現在的他只想好好與母親見上一面，訴說這八年來的思念之情。在此之後，哪怕馬上離開黎國，與吳盈浪跡天涯，亦是無怨無悔。
四人一路來到葉秋宮，在見到宮門的一霎那，童年時的種種回憶湧上心頭，雖然只是閃爍的片段，卻足以讓黎燁濕潤了眼眶。他沒有片刻遲疑，隨著宮女的通報聲走進殿內，黎國夫人徐鶩早已在外堂等著他們了，母子二人目光相遇的一瞬間，所有的思念和激動奔涌而出。黎燁忘記了自己已是七尺有餘的大好男兒，如孩童般奔向母親，撲倒在她的懷裡。徐鶩亦是緊緊將黎燁摟在懷中，泣不成聲。一旁的黎軻、黎玄相視而笑，他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母親如此高興了。吳盈更是深受感動，悄悄背過身去，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燁兒，快起來，讓為母好好看看。」徐鶩擦了擦淚水，捧起了黎燁的臉。
黎燁站起身來，向後退了兩步。徐鶩抬頭看著他，當初離開時還是個蓬頭稚子的黎燁，如今已是七尺有餘，虎背熊腰的壯漢了。黎燁皮膚黝黑，一雙劍眉，豹頭環眼，不像他的兩位兄長那般英俊，但是眉宇之間的英氣和果敢卻展現出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成熟。只有那雙眼睛透出熟悉的目光，和黎氏一族標誌性的寬闊高挺的鼻樑讓她確信，這就是離開自己整整八年的幼子黎燁。
「燁兒，你長得可真快，母親快要認不出你來了。」徐鶩說到這，鼻子一酸，又哭了出來。
「母親，休要難過，以後燁兒再也不離開您了。」黎燁說著，回身向吳盈招手。吳盈見了，趕忙上前兩步，來到徐鶩面前，跪拜行禮。「母親，這位便是吳夫子的女兒，名為吳盈。」黎燁介紹道。
徐鶩看了看吳盈，這姑娘看起來也就十二三歲。生的秀雅脫俗，楚楚動人，一雙清泉般的雙眸滿是靈氣，讓人一眼看中便再難忘卻。她在徐鶩面前那略有羞怯的模樣，任誰看了都不免動心。
「可惜了，是個尋常出身。」徐鶩想著，伸手牽起吳盈的手，把她拉到身邊，細細地觀察著。「黎燁這些年，多虧令尊關照。我這個做母親的，欠你們太多。」
聽了這話，吳盈連忙回答：「國夫人言重了，這些年來，多虧國夫人照應。我父女二人方才安居樂業，衣食無憂。小女能有公子相伴，更是三生有幸，豈敢言功。」說著，又要跪下。
徐鶩伸手托住她，笑了笑，想著吳夫子果然是天下名士，培養的女兒也是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心中對吳盈喜愛更甚了。「黎燁的手信我已看過了，便在黎城內為你尋了個住所，是原太僕寺少卿韋欽的府邸。他呀，前些日子往上原郡做郡尉去了。那宅子我派人去看過，前些年剛剛修繕過，美得很。我已安排人收拾好了，一會兒讓軻兒帶著你去織室選幾個可心的僮僕，你就在那住下吧！」
聽到母親安頓的如此妥當，黎燁不禁喜上眉梢。他高興地回頭看向吳盈，卻見她愁眉不展，似有心事。「還請國夫人恕罪。」吳盈突然跪下，朝徐鶩又行了個叩拜之禮，讓在場的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姑娘快快起身，爾何罪之有？」徐鶩頗為不解地問。
吳盈在黎燁的攙扶下起身，低頭答道：「國夫人為小女之事勞心費力，余實在擔當不起。小女尋常出身，承蒙夫人不棄，待我如貴室，鄙女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可在下出身低賤，性情粗鄙，實不配居於黎城高宅闊院之中。只願在郭外覓得一處尋常草屋，於市井之中，安身度日。」
徐鶩皺著眉頭看了看黎燁，黎燁同樣困惑。來時的路上，吳盈已經告訴黎燁她不願住在黎陽宮內，黎燁同意了，還特意在信中告訴母親將她安置在宮外。誰知吳盈連黎城都不想待，想要住到郭外去，和那些百姓們生活在一起。黎燁雖然心裡不願意，但是想到吳盈頂著如此巨大的壓力提出這個請求，一定是她心裡最真實的希望。想到這，他便抬頭看了看母親，微微點了點頭，眼中也露出懇求的目光。
「也好，黎城之內多是些達官貴胄，規矩頗多，毫無生氣。郭外也好，熱鬧，就隨了你的心愿吧！」徐鶩見黎燁也不阻攔，便答應下來，隨即吩咐道：「軻兒，你去安排一下，務必把盈兒姑娘安頓好。」
「謝過夫人。」吳盈行了禮，心事也算是落了地。黎燁與國夫人又敘談許久，方才告辭。吳盈也跟隨黎家三兄弟離開了葉秋宮。
黎燁雖然心中不滿，但是沒有多說什麼，只顧著往前走。有黎軻和黎玄在一旁，吳盈也沒有主動和黎燁說話。就在這奇怪的氣氛中，幾人來到黎陽宮西南角的織室內。此時，東織令黎琨正在當值，一見黎軻和黎玄，連忙上前作揖道：「二位公子駕臨，可有何事吩咐？」
黎軻和黎玄回過禮，黎軻開口說：「確是有事相求。我四弟黎燁從盧國歸來，」黎軻說著，把黎燁拉到了身邊，黎琨聽聞，連忙行禮，黎燁也同樣回禮。「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吳夫子的女兒吳盈。」黎軻舉手介紹。
黎琨眼前一亮，向前一步道：「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吳夫子家的女公子？幸會幸會！」
吳盈沒想到此人如此敬仰自己的父親，心中很是歡喜，微笑著欠身點頭回應。
「這不，吳姑娘要在黎城安身，來此處挑選幾位可心的僮僕，以作照應。」黎軻繼續說道。
「哦，原來如此，好好好，我這就去辦。」黎琨說著，轉身朝下人吩咐幾句。不一會兒，便走來一列婢女，站在黎軻他們身前，個個含胸垂首，面露卑微之色。
「這都是織室內頗為能幹、機靈的織仆，還請女公子挑選。」黎琨笑著說道。
吳盈看著她們低眉順眼的樣子，心裡泛起一陣不忍。這些織仆們一個個彎腰鉤背，面黃肌瘦，長時間超負荷勞動榨乾了她們身上的生氣和活力。雖然他們織出來的是錦繡綾羅，身上穿的卻是粗布麻衣，有些人甚至衣不蔽體。正當吳盈心中感慨之時，一個小女孩兒抱著幾批絲緞從她們身邊走過。
不知怎的，吳盈心中一震，開口問道：「那個女孩兒是誰？」
黎琨回頭看了一眼，答道：「她？一個臧獲，是個賤奴在織室之內生下的。」他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屑，臉上也寫滿了厭棄。
「我能帶她走嗎？」吳盈問道。
黎琨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黎軻。黎軻已經習慣了吳盈的特別，只是笑著點了點頭。黎琨無奈地嘀咕著：「一個十歲的賤奴能有何用。」轉身朝那女孩兒大喊，「嗟，臧獲，來！」
那女孩兒聽了，連忙駐足，朝這邊望來。那幾匹絲緞摞得太高，擋住了她的視線。女孩兒歪頭觀望是不是在叫她時，不小心把手中的絲緞掉到了地上，嚇得她連忙跪倒，收拾起來。
這一舉動可氣壞了黎琨，只見他橫眉怒目，咬牙切齒，剛要開口訓斥，忽地想起什麼。強壓住心中怒火，不耐煩地招手喊著：「不要收拾了，來！」
那女孩兒聽了，以為是要責罰她，更加害怕了。臉色變得煞白，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低著頭邁著小步快速朝幾人走來。來到黎琨身邊時，吳盈看清了她的樣子，這女孩兒身長五尺，瘦小乾枯，但是相貌十分秀氣。此刻的她緊皺眉頭，抿著嘴，微微顫抖著，欲哭而不敢，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可怕的事情。
「自今以後，這位女公子便是你的恩主。爾當盡心竭力，為牛做馬，好生侍奉她，你可明白？」黎琨嚴厲地說。
女孩兒抬頭看了看吳盈，又看了看黎琨，畏縮著點了點頭。
「吳姑娘，再挑選幾人吧。」黎琨恭敬地說。
「不必了，有此一人便好，多謝大人。」吳盈向黎琨行福禮答謝。
「這...」黎琨更是困惑，看向黎軻。
黎軻笑著擺擺手，說道：「好，那就帶上此女一人，有勞大人了。」
「不敢不敢。」黎琨答道。「那吳姑娘就帶此奴回去，過些日子我遣人把她的奴籍送過去。」
黎軻一行人離開織室，朝宮外走去。吳盈和那女孩兒走在最後，吳盈輕輕牽起女孩兒的手，那女孩下意識地縮了回去，又意識到這是違背了恩主的意願，嚇得停下腳步，跪了下來。這舉動更是讓吳盈心疼，她連忙扶起女孩兒，牽起她的手繼續往前走，邊走邊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搖搖頭說：「小奴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那你可有父母？」吳盈又問。
「小奴沒見過家翁，小奴有娘親，已經離世好些年了。」女孩說著，語氣中沒有一絲悲傷，仿佛這件事與她毫無關係。
「你的母親可有姓名？」吳盈心中一陣酸楚。
「我娘名為彭采。」女孩兒怯生生地回答。
吳盈聽了，略微想了想，說道：「那你以後就叫彭蕙，可否？」
女孩兒聽了，抬起頭驚喜地看著吳盈，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有姓名。第一次，她勇敢地抬起頭看著吳盈，自己的新主人，她的臉上滿是慈愛和善良，像是一縷陽光照進了女孩兒滿是陰霾的人生，讓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可以像個人一樣活著。
吳盈的舉動被黎軻和黎玄看在眼裡，雖然他們不能理解吳盈為什麼會對一個卑賤的奴隸如此溫柔，可是良好的教養讓他們能夠尊重吳盈的做法。黎燁當然明白，他和吳盈一樣，從吳夫子那學到了平等地看待世間眾生。雖然在和二位兄長縱馬走在黎國大道上時，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可此時的他依然對世間所有人充滿了悲憫之心。
「對了，大哥，我們走之前不去拜見父親嗎？」黎燁問。
「啊，不必了，先把吳姑娘安頓好吧。」黎玄答道，「此時父親正...」
「哦，父親國事繁忙，此時應在會見幾位重臣，我們不要擅自前往，恐有滋擾。」黎軻打斷了黎玄。
「哦，是啊！恐有滋擾，咱們回來再去吧！」黎玄順著黎軻的話說。
兩位兄長的異常黎燁自然看在眼裡，但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隨著二人離開黎陽宮，縱馬朝城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