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裴州之變
裴國地處整個中原大地的西南端，緊鄰申、柏、沈、江四國。國土最南端群山環繞，將它與南方的蠻夷隔離開來，數百年來，它和江國都承載著衛戍整個王朝南疆的重擔。
元鼎十一年乾月十九，裴國公裴順正坐在朝仁宮內的花園中欣賞春景。此時的裴國已是春暖花開，眾芳爭艷。裴順年紀最小的一兒一女正在花園裡玩耍，他們時而追逐嬉戲，時而跌坐在地，稚嫩的臉龐上滿是朝氣，如同蒸蒸日上的裴國一樣。兩個孩童身後，宮女和內官們小心地看護著，生怕二人出什麼意外。
裴順欣慰地笑了笑，將目光轉向遠方的一個巨大的籠子裡，那是他為自己收羅的那些奇珍異獸專門打造的。籠子足有七丈高，方圓二十丈有餘，裡面他最喜歡的就是那兩隻赤頂仙鶴，是江國國君仲單在他五十歲壽誕之時送來的賀禮。
裴順見到兩隻仙鶴，便又想起數月之前，與仲單在邊境會盟時，讓他為自己擊鼓奏樂的情景。貴為一國之君的仲單左手抱鼓，右手持錘，羞愧的面紅耳赤。裴順記得他的眼神，裡面滿是仇恨的火焰，可是裴順並不擔心，甚至洋洋得意。雖然江國國土廣袤，人口眾多，可仲單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廢物。兩百多年前，裴國國君在陵野之戰中死於江國之手，自此，兩國成了世仇。數百年來摩擦不斷，幾代天子出面斡旋也不見成效。時至今日，裴國在幾代明君的治理下兵強馬壯，戰意正盛；而江國則在仲單的手中日益羸弱。幾年時間裡，裴國連續出兵伐江，占領了兩國邊境十餘座重要城池，若不是自己的弟弟和眾大臣以窮兵黷武，民力衰竭為由拼死阻攔，自己早已吞下半個江國了。
可是，他們的阻攔也只是暫時的。裴順只是表面答應停戰以韜光養晦，實則是在休整軍隊。待自己的親信從申國購買的五千匹戰馬抵達國內，裴順就將再次起兵伐江。想到這，裴順的心情甚是清爽，他忍著左腿的疼痛——那是他在一次御駕親征中留下的箭傷，起身來到兩個孩子身邊，開心地說：「來，媗兒，讓為父抱一抱。」
六歲的小公主裴媗聽見了，乖巧地站在那裡伸出雙臂，裴順一把將她抱起，摟在懷裡，用粗糙的臉頰貼了又貼，親了又親。小公主裴媗長得胖乎乎的，一雙大眼睛好似暗夜晨星，笑起來像桃花盛開，可愛極了。父女倆正開懷大笑，旁邊八歲的公子勝不幹了，也拽著裴國公的長袍，吵著要他抱一抱。裴順故意皺起眉頭，假意訓斥道：「勝兒乃是鐵血男兒，將來是要領兵百萬，血戰沙場的大將軍。怎麼能像個小姑娘一樣，讓人抱呢？」小公子聽了，委屈地撇著嘴，沒有吭聲。忍不多時，低聲抽泣起來。裴順見了，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勝兒還小，想要抱就抱一下，以後一樣能做將軍。」說話間，裴順放下了小公主裴媗，伸手準備抱起公子勝。
就在這時，一陣喧鬧從南邊花園外傳來。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一隊御殿軍兵士從南門疾奔而來，為首的正是御殿軍統領房筠。他全副武裝，手持長矛，神色慌張。見到裴國公時立刻單膝跪地，雙手作禮道：「臣披甲執兵，不能全禮，望君上恕罪。」說完，不等裴順回話，起身又道：「君上，有兩隊兵馬從朝仁宮南門和東門衝殺進來。還請君上速速與我離開此地。」說完，攙著裴順就往北走。裴順雖然還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從房筠的眼神和言語中，他可以清晰地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哪來的兵馬？」裴順掙脫房筠的手，大步向前走著，雖然看起來有些一瘸一拐的，但速度並不慢。
「臣觀其甲冑，當是......虎賁軍。」房筠緊張地回答，他知道，這個答案必會讓裴順大發雷霆。
「虎賁？！」果不其然，裴順停下腳步，雙目圓睜，暴怒如雷。虎賁軍乃是拱衛國都裴州的精銳部隊，由裴順的親弟弟裴靖節制。若是哪位公子或是大臣謀反，以私兵來犯，守衛朝仁宮的御殿軍就可以輕易抵擋。縱使御殿軍抵擋不住，只要堅持到虎賁軍來救，一樣可以轉危為安。可是現在，擅闖朝仁宮的就是虎賁軍，這說明，謀反的正是自己的親弟弟裴靖。那此時此刻，又有誰能前來護駕呢？這裴州城內，又有誰能抵擋這四千虎狼之師呢？
忽然，裴順想起了什麼，他轉身大喊：「孩子呢？寡人的孩子呢？！」可是，他看見的只有一片黑漆漆的鐵甲和長矛。他想撥開阻擋他視線的人群，卻被房筠攔住。「君上，此地不宜久留，請速速隨臣離去！」
裴順猛地推開了房筠，繼續往回走著，面前的御殿軍士無一人膽敢阻攔，紛紛往兩邊讓出一條路。「來人，護衛君上！」房筠心中焦急，厲聲下令。他的兩個親信衝上前來，一左一右架住裴順，轉身隨房筠向前疾行。裴順雖然年輕時驍勇善戰，但是如今年邁體弱，左腿又有舊傷，掙扎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這麼拖著，離自己的孩子們越來越遠。他想掙脫，想怒吼，可最終只是無可奈何地沉默。
在趕往朝仁宮北門的路上，一隊虎賁軍發現了裴順一行人的蹤跡，但是因為人數太少，沒敢輕舉妄動，只是在遠處監視著他們。房筠知道，他們中一定有人報信去了，於是命令三十人留在此處阻擋虎賁軍，其餘人繼續向前走，卻在穿過兩道院牆之後突然向西轉去。房筠召集到的手下只有不到兩百人，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這次轉向可以收穫奇效，希望西門的虎賁軍沒有高級將領統帥，也許會迫於裴國公的威嚴，放他們一條生路。可是，即便逃出了朝仁宮，他們又能何去何從呢？此時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突然，身後傳來的喊殺聲將房筠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知道，自己留下的三十人恐怕已是凶多吉少。房筠回頭看了看裴順，現在的裴國公依然鎮定如初，沒有絲毫慌亂。他已經掙脫了兩個士兵的手，自己拖著傷腿快步走著，這是他作為一國之君的尊嚴。房筠正想著，西門已在眼前，那裡足有五十餘名虎賁軍把守。
「我乃御殿軍統領房筠，爾等何人，膽敢擅闖朝仁宮。速速退散，否則格殺勿論！」房筠橫眉立目，怒髮衝冠，大聲斥責道。
這數十名兵士好像真的被房筠的氣勢嚇到，不由自主地讓開一條通路。房筠不敢掉以輕心，左手持盾，右手舉矛，和身後的士兵分成兩列，警戒著這些虎賁軍，裴順從中間一瘸一拐地奔向西門。就在宮門打開的一瞬間，所有的希望轉瞬化為烏有。
裴靖，裴國公同父同母的親弟弟，正立馬橫刀，等在朝仁宮的西門外。在他身後的，是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虎賁軍將士，金刀鐵甲，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輝，猶如一道銅牆鐵壁，阻絕了裴順的生路。
兄弟二人四目相對，卻再沒有往日的手足情深。裴順冷冷地看著裴靖，他想不通，這個昔日曾全力輔佐自己，與自己在沙場之上並肩作戰，多次救他於水火之中的親弟弟，為何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情來。各國國君即位之後，其餘公子皆遠封異地，唯有裴順一直將這一奶同胞留在身邊，甚至讓他統領禁軍。早有大臣提醒他，這樣的安排無異於養虎為患，可是裴順從來沒有懷疑過裴靖的忠誠，不料今天，一語成讖。
「裴靖，既見寡人，為何不下馬參拜？」裴順平復心境，昂首問道，形單影隻的他獨自面對著眾多叛軍，卻沒有絲毫驚惶，目光之中，依舊是藐視天下的霸氣。
裴靖看了看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動作，依舊坐在高高的黑風馬上，俯視著自己的國君。裴順看著這匹駿馬，那是他親自賞賜給裴靖的禮物。那時的裴靖在戰場之上，所向披靡，破敵有功。可此時此刻，他卻將鋒利的刀刃對準了自己。
「裴靖，你可想好了。縱使你殺了寡人，這一國之君的位置，你坐得下嗎？普天之下，有誰會容得下你這弒君弒兄的罪人？各地的裴氏宗親都會起兵為寡人報仇，誅殺爾等反賊。到那時，你只有死路一條，族人亦會受到牽連。而我大裴國，卻只得白白旁落於他人之手。你若懸崖勒馬，束手就擒，寡人以先祖之名起誓，只殺你一人。你的子嗣族親，寡人必善待之。」裴順自知插翅難逃，決定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裴靖知道兄弟相爭，只會讓裴氏其他旁宗坐享漁翁之利。裴順的這些話半真半假，真的是裴靖起兵謀反，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他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假的是裴順的誓言，只要今天他能夠活著離開，那麼與裴靖有關的所有人——除了裴順自己這一脈——都將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可是，裴靖依舊高高坐在馬上，冷冷地看著裴順。他的臉上沒有裴順期待的愧疚與惶恐，反而流露出一絲悲憫。沒錯，是悲憫，裴靖在可憐自己，可憐自己堂堂一國之君，最後走投無路，只能逞口舌之快！想到這，裴順怒火攻心，他最後的希望和尊嚴就這樣被裴靖無聲地踩在腳下，破裂、粉碎、化為潢污行潦之水。裴順多想大吼一聲：「要殺要剮，來個痛快。」可他卻沒有這個勇氣，他想活下去，他還有很多未了的心愿，還有很多經天緯地的大事在等著他。
裴順雙目血紅，肩膀因憤怒而不住地顫抖著，嘴角也在不停地抽動。許久之後，他從牙縫裡緩緩擠出一句話：「裴靖，殺了我，你根本走不出這裴州城。天下之大，將再無你裴靖立錐之地，弒君的惡名亦會流傳千古，你真的要背上這萬世罵名嗎？」
裴靖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他調轉馬頭，向右移了十幾步，他的部下也隨他向右走去。他們身後，是一群束髮長袍，頭戴文冠的官員們，三公九卿皆在其列。
見到這些人，裴國公驚呆了，他這才明白裴靖發動政變絕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得到了幾乎整個裴國世家大族的支持。而自己，則被裴國的利益集團徹底拋棄了，現在的他已經沒有任何反敗為勝的可能，留給他的，只有死亡。
「裴國公裴順，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窮兵黷武，惡積禍盈，尊任殘賊，信用奸佞，誅戮忠正，冤系無辜，科稅繁猥，不知紀極......」裴國奉常大聲地誦讀著討伐裴順的檄文，裴國公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惡毒至極的言辭有一天竟會用到自己身上。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兩百多年前，看著自己的先祖騎在一匹黑身白額的高頭大馬之上，聽著眼前的虞睿王高聲誦讀著討伐吳厲王的檄文。「......人神共嫉，天地不容。今虎賁中郎將裴靖，奉承先祖，順應天命，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住口！」裴順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憤恨，他貴為裴國國君，怎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叛賊奸佞如此污衊自己。
也許是被裴順的氣勢嚇到了，也許是依舊忌憚於裴順的國君身份，那位奉常真的停下了，不知所措地看向裴靖。身後的御史大夫瞿辛走上前來，一把從奉常手中搶過檄文，剛要開口，就被裴靖制止。「瞿大人，請讓我和兄長單獨話談片刻。」
瞿辛看了看裴靖，又看了看裴順，眼中沒有絲毫怯懦，反而滿是憎恨。裴順不懂自己做過何事，令位列三公的瞿辛如此厭惡。裴順的目光從這些文臣的臉上掃過，有些人羞愧，有些人沉著，有些人對他滿懷怒火。這一刻，裴順釋然了，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讓所有人滿意。既然要做出一番大事業，就必定會觸及到其他人的利益，他的失敗不是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是因為阻擋在面前的利益集團太過頑固，至少他拼搏過，也成功過。
裴靖翻身下馬，走到裴順跟前，剛想說些什麼，裴順卻搶先開口：「退下，寡人不想與爾等逆賊多費口舌。」
裴靖愣了一下，他眼神中的不忍令裴順愈加感到噁心。裴順不想多看他一眼，只是昂首直視前方，神情莊嚴，靜候一死。
裴靖回頭看向不遠處，終是沒有言語，只是皺著眉苦著臉，退了幾步。這時，一名內官顫顫巍巍地端著一個玉盤走了過來，玉盤之上，是一樽金爵。裴順看了看金爵里的酒，裡面那些紅褐色的結晶，好似嬉戲在池水中的錦鯉。他猛地一揮手，打在玉盤上。端酒的內官左搖右擺，好不容易才穩住了玉盤。他驚恐地看了看金爵，還好沒有打翻，只是稍稍撒了些酒出來。
「君上貴為一國之君，難道寧願刀兵加身嗎？」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
裴國公怒目望去，卻找不到說話的人。他渾身顫抖著，努力不讓自己的恐懼流露出來。半晌，才顫顫巍巍地伸手端起金爵，放到嘴邊，停了一下，斜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裴靖。裴順真的很想求他放過自己的妻兒，可是他知道，那是痴心妄想。如果兩人互換，裴順同樣會毫不猶豫地殺光裴靖所有的子嗣。他不能求饒，不能放下這一絲僅存的尊嚴。想到這，裴國公輕輕地閉上雙眼，端起金爵，準備吞下這蝕骨的毒藥。
「君上！」房筠在身後大喊一聲，方才的他已經被裴靖率領的眾多人馬威懾住了，自知手下這一百多名御殿軍縱然拼死一搏，也只是抱薪救火。可眼見自己效忠幾十年的國君就要被毒殺，他內心中的悲憤與不甘再也無法壓抑，都化作了一聲怒吼。可是，也僅僅是一聲怒吼而已，他沒有勇氣殊死一搏，陪同國君慷慨赴死。
裴順當然明白，他沒有回頭，只是停頓了一下，便將樽中毒酒一飲而盡。身後傳來金器落地的聲音，那是房筠丟下了手中的兵刃，其他御殿軍也隨之紛紛棄械。在這金器與岩石的碰撞聲中，裴順感到有些眩暈，腹部也傳來陣陣的劇痛。隨後，他站立不穩，撲倒在地，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可是意識還很清楚。他看見那些文官們陸續轉身離去，裴靖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等待他的死亡。隨後，他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在近半個時辰之後，三名太醫全部確認了裴順的死亡。裴靖將繼位成為新的裴國公，因為除了最小的一兒一女之外，裴順所有的孩子都已經死在了他的前頭。而那兩個小不點兒，也很快就會被虎賁軍找出來除掉。誰也無法阻擋裴靖前進的路，他將改變這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的慘狀，把裴國重新拖入正軌。
亥正三刻，兩個人影從朝仁宮的一個偏僻的角落裡鑽了出來，鬼鬼祟祟地朝東南方跑去。路上，一隊手執火把的虎賁軍經過，兩個人影迅速隱藏在一個長廊里，沒有被發現。接著，繼續向東南方走去。在兩人來到宮牆之下時，五個壯碩的男子正在那裡等待著他們。
「帶來了嗎？」為首的男子問道。
兩個人影拆下背上的棉布，露出了兩個不大的孩子，都已經睡得沉沉的。
男人從一旁拿起一個被黑布遮住的燈籠，掀開一角照亮了兩個孩子的臉。一個是公主裴媗，另一個是公子裴勝。男人放下黑布，周圍又恢復一片漆黑。他拿出一個小布袋，遞了過去。那人影伸手接了過來，原來是白天跟在裴順身邊的宮女。她打開布袋，借著月光看了看，裡面滿是金餅，足有幾十枚。她激動地笑出聲來，同行的另一個宮女一樣雙眼放光。等兩人回頭再去看時，那幾個男人和兩個孩子，早已消失不見。
元鼎十一年乾月十九，裴國公裴順正坐在朝仁宮內的花園中欣賞春景。此時的裴國已是春暖花開，眾芳爭艷。裴順年紀最小的一兒一女正在花園裡玩耍，他們時而追逐嬉戲，時而跌坐在地，稚嫩的臉龐上滿是朝氣，如同蒸蒸日上的裴國一樣。兩個孩童身後，宮女和內官們小心地看護著，生怕二人出什麼意外。
裴順欣慰地笑了笑，將目光轉向遠方的一個巨大的籠子裡，那是他為自己收羅的那些奇珍異獸專門打造的。籠子足有七丈高，方圓二十丈有餘，裡面他最喜歡的就是那兩隻赤頂仙鶴，是江國國君仲單在他五十歲壽誕之時送來的賀禮。
裴順見到兩隻仙鶴，便又想起數月之前，與仲單在邊境會盟時，讓他為自己擊鼓奏樂的情景。貴為一國之君的仲單左手抱鼓，右手持錘，羞愧的面紅耳赤。裴順記得他的眼神，裡面滿是仇恨的火焰，可是裴順並不擔心，甚至洋洋得意。雖然江國國土廣袤，人口眾多，可仲單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廢物。兩百多年前，裴國國君在陵野之戰中死於江國之手，自此，兩國成了世仇。數百年來摩擦不斷，幾代天子出面斡旋也不見成效。時至今日，裴國在幾代明君的治理下兵強馬壯，戰意正盛；而江國則在仲單的手中日益羸弱。幾年時間裡，裴國連續出兵伐江，占領了兩國邊境十餘座重要城池，若不是自己的弟弟和眾大臣以窮兵黷武，民力衰竭為由拼死阻攔，自己早已吞下半個江國了。
可是，他們的阻攔也只是暫時的。裴順只是表面答應停戰以韜光養晦，實則是在休整軍隊。待自己的親信從申國購買的五千匹戰馬抵達國內，裴順就將再次起兵伐江。想到這，裴順的心情甚是清爽，他忍著左腿的疼痛——那是他在一次御駕親征中留下的箭傷，起身來到兩個孩子身邊，開心地說：「來，媗兒，讓為父抱一抱。」
六歲的小公主裴媗聽見了，乖巧地站在那裡伸出雙臂，裴順一把將她抱起，摟在懷裡，用粗糙的臉頰貼了又貼，親了又親。小公主裴媗長得胖乎乎的，一雙大眼睛好似暗夜晨星，笑起來像桃花盛開，可愛極了。父女倆正開懷大笑，旁邊八歲的公子勝不幹了，也拽著裴國公的長袍，吵著要他抱一抱。裴順故意皺起眉頭，假意訓斥道：「勝兒乃是鐵血男兒，將來是要領兵百萬，血戰沙場的大將軍。怎麼能像個小姑娘一樣，讓人抱呢？」小公子聽了，委屈地撇著嘴，沒有吭聲。忍不多時，低聲抽泣起來。裴順見了，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勝兒還小，想要抱就抱一下，以後一樣能做將軍。」說話間，裴順放下了小公主裴媗，伸手準備抱起公子勝。
就在這時，一陣喧鬧從南邊花園外傳來。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一隊御殿軍兵士從南門疾奔而來，為首的正是御殿軍統領房筠。他全副武裝，手持長矛，神色慌張。見到裴國公時立刻單膝跪地，雙手作禮道：「臣披甲執兵，不能全禮，望君上恕罪。」說完，不等裴順回話，起身又道：「君上，有兩隊兵馬從朝仁宮南門和東門衝殺進來。還請君上速速與我離開此地。」說完，攙著裴順就往北走。裴順雖然還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從房筠的眼神和言語中，他可以清晰地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哪來的兵馬？」裴順掙脫房筠的手，大步向前走著，雖然看起來有些一瘸一拐的，但速度並不慢。
「臣觀其甲冑，當是......虎賁軍。」房筠緊張地回答，他知道，這個答案必會讓裴順大發雷霆。
「虎賁？！」果不其然，裴順停下腳步，雙目圓睜，暴怒如雷。虎賁軍乃是拱衛國都裴州的精銳部隊，由裴順的親弟弟裴靖節制。若是哪位公子或是大臣謀反，以私兵來犯，守衛朝仁宮的御殿軍就可以輕易抵擋。縱使御殿軍抵擋不住，只要堅持到虎賁軍來救，一樣可以轉危為安。可是現在，擅闖朝仁宮的就是虎賁軍，這說明，謀反的正是自己的親弟弟裴靖。那此時此刻，又有誰能前來護駕呢？這裴州城內，又有誰能抵擋這四千虎狼之師呢？
忽然，裴順想起了什麼，他轉身大喊：「孩子呢？寡人的孩子呢？！」可是，他看見的只有一片黑漆漆的鐵甲和長矛。他想撥開阻擋他視線的人群，卻被房筠攔住。「君上，此地不宜久留，請速速隨臣離去！」
裴順猛地推開了房筠，繼續往回走著，面前的御殿軍士無一人膽敢阻攔，紛紛往兩邊讓出一條路。「來人，護衛君上！」房筠心中焦急，厲聲下令。他的兩個親信衝上前來，一左一右架住裴順，轉身隨房筠向前疾行。裴順雖然年輕時驍勇善戰，但是如今年邁體弱，左腿又有舊傷，掙扎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這麼拖著，離自己的孩子們越來越遠。他想掙脫，想怒吼，可最終只是無可奈何地沉默。
在趕往朝仁宮北門的路上，一隊虎賁軍發現了裴順一行人的蹤跡，但是因為人數太少，沒敢輕舉妄動，只是在遠處監視著他們。房筠知道，他們中一定有人報信去了，於是命令三十人留在此處阻擋虎賁軍，其餘人繼續向前走，卻在穿過兩道院牆之後突然向西轉去。房筠召集到的手下只有不到兩百人，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這次轉向可以收穫奇效，希望西門的虎賁軍沒有高級將領統帥，也許會迫於裴國公的威嚴，放他們一條生路。可是，即便逃出了朝仁宮，他們又能何去何從呢？此時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突然，身後傳來的喊殺聲將房筠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知道，自己留下的三十人恐怕已是凶多吉少。房筠回頭看了看裴順，現在的裴國公依然鎮定如初，沒有絲毫慌亂。他已經掙脫了兩個士兵的手，自己拖著傷腿快步走著，這是他作為一國之君的尊嚴。房筠正想著，西門已在眼前，那裡足有五十餘名虎賁軍把守。
「我乃御殿軍統領房筠，爾等何人，膽敢擅闖朝仁宮。速速退散，否則格殺勿論！」房筠橫眉立目，怒髮衝冠，大聲斥責道。
這數十名兵士好像真的被房筠的氣勢嚇到，不由自主地讓開一條通路。房筠不敢掉以輕心，左手持盾，右手舉矛，和身後的士兵分成兩列，警戒著這些虎賁軍，裴順從中間一瘸一拐地奔向西門。就在宮門打開的一瞬間，所有的希望轉瞬化為烏有。
裴靖，裴國公同父同母的親弟弟，正立馬橫刀，等在朝仁宮的西門外。在他身後的，是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虎賁軍將士，金刀鐵甲，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輝，猶如一道銅牆鐵壁，阻絕了裴順的生路。
兄弟二人四目相對，卻再沒有往日的手足情深。裴順冷冷地看著裴靖，他想不通，這個昔日曾全力輔佐自己，與自己在沙場之上並肩作戰，多次救他於水火之中的親弟弟，為何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情來。各國國君即位之後，其餘公子皆遠封異地，唯有裴順一直將這一奶同胞留在身邊，甚至讓他統領禁軍。早有大臣提醒他，這樣的安排無異於養虎為患，可是裴順從來沒有懷疑過裴靖的忠誠，不料今天，一語成讖。
「裴靖，既見寡人，為何不下馬參拜？」裴順平復心境，昂首問道，形單影隻的他獨自面對著眾多叛軍，卻沒有絲毫驚惶，目光之中，依舊是藐視天下的霸氣。
裴靖看了看他，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動作，依舊坐在高高的黑風馬上，俯視著自己的國君。裴順看著這匹駿馬，那是他親自賞賜給裴靖的禮物。那時的裴靖在戰場之上，所向披靡，破敵有功。可此時此刻，他卻將鋒利的刀刃對準了自己。
「裴靖，你可想好了。縱使你殺了寡人，這一國之君的位置，你坐得下嗎？普天之下，有誰會容得下你這弒君弒兄的罪人？各地的裴氏宗親都會起兵為寡人報仇，誅殺爾等反賊。到那時，你只有死路一條，族人亦會受到牽連。而我大裴國，卻只得白白旁落於他人之手。你若懸崖勒馬，束手就擒，寡人以先祖之名起誓，只殺你一人。你的子嗣族親，寡人必善待之。」裴順自知插翅難逃，決定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裴靖知道兄弟相爭，只會讓裴氏其他旁宗坐享漁翁之利。裴順的這些話半真半假，真的是裴靖起兵謀反，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他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假的是裴順的誓言，只要今天他能夠活著離開，那麼與裴靖有關的所有人——除了裴順自己這一脈——都將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可是，裴靖依舊高高坐在馬上，冷冷地看著裴順。他的臉上沒有裴順期待的愧疚與惶恐，反而流露出一絲悲憫。沒錯，是悲憫，裴靖在可憐自己，可憐自己堂堂一國之君，最後走投無路，只能逞口舌之快！想到這，裴順怒火攻心，他最後的希望和尊嚴就這樣被裴靖無聲地踩在腳下，破裂、粉碎、化為潢污行潦之水。裴順多想大吼一聲：「要殺要剮，來個痛快。」可他卻沒有這個勇氣，他想活下去，他還有很多未了的心愿，還有很多經天緯地的大事在等著他。
裴順雙目血紅，肩膀因憤怒而不住地顫抖著，嘴角也在不停地抽動。許久之後，他從牙縫裡緩緩擠出一句話：「裴靖，殺了我，你根本走不出這裴州城。天下之大，將再無你裴靖立錐之地，弒君的惡名亦會流傳千古，你真的要背上這萬世罵名嗎？」
裴靖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他調轉馬頭，向右移了十幾步，他的部下也隨他向右走去。他們身後，是一群束髮長袍，頭戴文冠的官員們，三公九卿皆在其列。
見到這些人，裴國公驚呆了，他這才明白裴靖發動政變絕不是一時衝動，而是得到了幾乎整個裴國世家大族的支持。而自己，則被裴國的利益集團徹底拋棄了，現在的他已經沒有任何反敗為勝的可能，留給他的，只有死亡。
「裴國公裴順，慢侮天地，悖道逆理，窮兵黷武，惡積禍盈，尊任殘賊，信用奸佞，誅戮忠正，冤系無辜，科稅繁猥，不知紀極......」裴國奉常大聲地誦讀著討伐裴順的檄文，裴國公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惡毒至極的言辭有一天竟會用到自己身上。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兩百多年前，看著自己的先祖騎在一匹黑身白額的高頭大馬之上，聽著眼前的虞睿王高聲誦讀著討伐吳厲王的檄文。「......人神共嫉，天地不容。今虎賁中郎將裴靖，奉承先祖，順應天命，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住口！」裴順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憤恨，他貴為裴國國君，怎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叛賊奸佞如此污衊自己。
也許是被裴順的氣勢嚇到了，也許是依舊忌憚於裴順的國君身份，那位奉常真的停下了，不知所措地看向裴靖。身後的御史大夫瞿辛走上前來，一把從奉常手中搶過檄文，剛要開口，就被裴靖制止。「瞿大人，請讓我和兄長單獨話談片刻。」
瞿辛看了看裴靖，又看了看裴順，眼中沒有絲毫怯懦，反而滿是憎恨。裴順不懂自己做過何事，令位列三公的瞿辛如此厭惡。裴順的目光從這些文臣的臉上掃過，有些人羞愧，有些人沉著，有些人對他滿懷怒火。這一刻，裴順釋然了，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讓所有人滿意。既然要做出一番大事業，就必定會觸及到其他人的利益，他的失敗不是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是因為阻擋在面前的利益集團太過頑固，至少他拼搏過，也成功過。
裴靖翻身下馬，走到裴順跟前，剛想說些什麼，裴順卻搶先開口：「退下，寡人不想與爾等逆賊多費口舌。」
裴靖愣了一下，他眼神中的不忍令裴順愈加感到噁心。裴順不想多看他一眼，只是昂首直視前方，神情莊嚴，靜候一死。
裴靖回頭看向不遠處，終是沒有言語，只是皺著眉苦著臉，退了幾步。這時，一名內官顫顫巍巍地端著一個玉盤走了過來，玉盤之上，是一樽金爵。裴順看了看金爵里的酒，裡面那些紅褐色的結晶，好似嬉戲在池水中的錦鯉。他猛地一揮手，打在玉盤上。端酒的內官左搖右擺，好不容易才穩住了玉盤。他驚恐地看了看金爵，還好沒有打翻，只是稍稍撒了些酒出來。
「君上貴為一國之君，難道寧願刀兵加身嗎？」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
裴國公怒目望去，卻找不到說話的人。他渾身顫抖著，努力不讓自己的恐懼流露出來。半晌，才顫顫巍巍地伸手端起金爵，放到嘴邊，停了一下，斜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裴靖。裴順真的很想求他放過自己的妻兒，可是他知道，那是痴心妄想。如果兩人互換，裴順同樣會毫不猶豫地殺光裴靖所有的子嗣。他不能求饒，不能放下這一絲僅存的尊嚴。想到這，裴國公輕輕地閉上雙眼，端起金爵，準備吞下這蝕骨的毒藥。
「君上！」房筠在身後大喊一聲，方才的他已經被裴靖率領的眾多人馬威懾住了，自知手下這一百多名御殿軍縱然拼死一搏，也只是抱薪救火。可眼見自己效忠幾十年的國君就要被毒殺，他內心中的悲憤與不甘再也無法壓抑，都化作了一聲怒吼。可是，也僅僅是一聲怒吼而已，他沒有勇氣殊死一搏，陪同國君慷慨赴死。
裴順當然明白，他沒有回頭，只是停頓了一下，便將樽中毒酒一飲而盡。身後傳來金器落地的聲音，那是房筠丟下了手中的兵刃，其他御殿軍也隨之紛紛棄械。在這金器與岩石的碰撞聲中，裴順感到有些眩暈，腹部也傳來陣陣的劇痛。隨後，他站立不穩，撲倒在地，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可是意識還很清楚。他看見那些文官們陸續轉身離去，裴靖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等待他的死亡。隨後，他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在近半個時辰之後，三名太醫全部確認了裴順的死亡。裴靖將繼位成為新的裴國公，因為除了最小的一兒一女之外，裴順所有的孩子都已經死在了他的前頭。而那兩個小不點兒，也很快就會被虎賁軍找出來除掉。誰也無法阻擋裴靖前進的路，他將改變這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的慘狀，把裴國重新拖入正軌。
亥正三刻，兩個人影從朝仁宮的一個偏僻的角落裡鑽了出來，鬼鬼祟祟地朝東南方跑去。路上，一隊手執火把的虎賁軍經過，兩個人影迅速隱藏在一個長廊里，沒有被發現。接著，繼續向東南方走去。在兩人來到宮牆之下時，五個壯碩的男子正在那裡等待著他們。
「帶來了嗎？」為首的男子問道。
兩個人影拆下背上的棉布，露出了兩個不大的孩子，都已經睡得沉沉的。
男人從一旁拿起一個被黑布遮住的燈籠，掀開一角照亮了兩個孩子的臉。一個是公主裴媗，另一個是公子裴勝。男人放下黑布，周圍又恢復一片漆黑。他拿出一個小布袋，遞了過去。那人影伸手接了過來，原來是白天跟在裴順身邊的宮女。她打開布袋，借著月光看了看，裡面滿是金餅，足有幾十枚。她激動地笑出聲來，同行的另一個宮女一樣雙眼放光。等兩人回頭再去看時，那幾個男人和兩個孩子，早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