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惡煞」臨世
元鼎五年霜月初九，黎國國都黎城東南角的觀星台上，太史令鄭彥正在閉目養神。此時已近子初一刻，銀色的月光將大地包裹得嚴嚴實實，萬物仿佛披上了一層銀霜，都在寒冷中瑟瑟發抖。寒風吹過不遠處的密林，搖擺的枝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均勻、柔和，似乎在低聲吟唱，哄著尚未入眠的人們快些睡去。往日的這個時候，鄭彥應該正昂頭仰望星空，觀測天象，試圖憑藉古老的傳說、變化莫測的星象來探尋王朝發展的軌跡。可是今日，他身染風寒，頗為疲憊，且周身發熱，時不時打顫，便裹著棉袍癱坐在台上稍事休息。
「大人，大人！您快看！」一旁年輕的府丞突然大喊，惹得鄭彥十分煩躁。他睜開眼睛剛要開口斥責，卻看見府丞的眼中滿是驚恐，顫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東南方的天空。
「黃口小兒，枉他隨我這麼多年，還這般大驚小怪，毫無城府。」鄭彥心中的不滿化作嘲笑，轉身朝著府丞手指的方向望去。接著，他的眼睛也同樣瞪得圓圓的，嘴巴也不自覺地張得大大的，一股從內向外的寒冷席捲全身，仿佛眼前漆黑的天空塌陷下來似的。不過，相比於他所看到的景象，這樣的比喻卻也算是十分恰當了。
一顆巨大的彗星正自東向西緩緩飛過，它的光芒如此耀眼，令周圍眾星黯然失色。鄭彥呆呆地站在那裡，身上的棉袍悄聲滑落在地，他顧不得呼嘯的寒風，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緊盯著那顆彗星。在他的眼裡，那是能改變整個王朝的天兆。
頃刻之後，那顆彗星已經划過半個天空，看著它的軌跡，像是朝著象徵黎國的天衡星飛去。雖是寒冬，可鄭彥的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他的內心不停地向神明祈禱著，希望它能調轉方向，飛離天衡星。可惜，天行有常，不可違逆，片刻之後，這顆巨大的彗星與天衡星重疊在一起。那閃耀的光芒將天衡星完全吞沒，使之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鄭彥絕望地閉上了雙眼，身後的府丞驚叫一聲癱軟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
鄭彥猛地睜開雙眼，迅速回身來到觀星台內，取出一張麻紙，匆匆寫上幾個大字。轉身一看，年輕的府丞並未跟來，鄭彥近乎狂暴，怒吼一聲：「混帳，速來！」
只聽得一陣亂響，府丞連滾帶爬地從台上趕了下來，跪倒在鄭彥面前。燭光照耀之下，他的臉色如此慘白，毫無血色，像個死人一樣。
鄭彥將麻紙捲起，塞進一個又短又細的竹筒里，來不及泥封，便與自己的令牌一同交到他的手裡，囑咐道：「持我令牌，馬頭束黑綢，速速入宮稟報君上，不可延誤！」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劃破天空，正落在黎城之內。霎時間，雷聲轟鳴，震耳欲聾，本就膽戰心驚的年輕人又是一顫，險些將手中的東西丟掉。鄭彥上前一步，一把將他扶住，拍著他的肩膀安撫說：「休得驚慌，國事為重！」
年輕的府丞惶恐地點點頭，咬著牙關，轉身離去。
與此同時，黎陽宮內，黎國公黎胥正站在祭壇之上，他高大魁梧的身影后面是一個由樺木、青岩、羽毛和獸皮組合編織而成的巨大赤鳥，那是黎國的圖騰，散發著千百年沉澱下來的莊重與威嚴。赤鳥的眼睛是兩顆血紅的晶石，是黎國祖先追隨吳天子征戰北境，驅逐狄寇時獲得的賞賜，代表著無上的榮光。在赤鳥的注視之下，一個面容蒼老，皮膚黝黑，滿頭白髮，身著獸皮的巫祝正跪坐在祭壇之上，面容憔悴地看著銅盤裡的獸骨。這已經是她今夜的第三次占卜了，可是結果卻依然沒有任何改變，那兩顆虎齒齒尖相對，乃是大凶之兆。老婦人疲憊地抬起頭，看向黎國公，黎國公似乎感受到了她悲憐的目光，緩緩轉過身去。巫祝臉上的神情說明了一切，黎國公也知道，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跳一次舞蹈來祈求神明的答案，自己只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他皺起眉頭，回頭看了看那老婦人，眼中滿是不甘。可是他沒有作聲，只是沉默地走下祭壇，向著黎陽宮的東方走去。那裡，他的妻子國夫人徐鶩，正在待產，即將到來的是他的第五個孩子。
就在黎胥趕往愛妻身邊的路上，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落在他的正前方。剎那間，整個黎陽宮猶如白晝，接著，一聲炸雷讓所有人不由得心裡一顫。黎胥來不及驚慌，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身後的赤甲軍緊隨其後，不敢怠慢。又走了不遠，只見前方火光沖天，定是方才的雷電打在了宮殿的木材上，引起了火災！黎胥大驚失色，顧不上威儀，加快腳步小跑起來。趕到黎國夫人所在的葉秋宮時，只見宮內的侍衛、宮女和內官們都在提著木桶往北跑。
見葉秋宮安然無事，黎胥稍微安心一些。他的目光隨著人流往北看去，火勢應該是在膳房方向，無需多慮。黎胥再次邁步趕往國夫人的住所，就在快到宮門口時，忽然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聲。
「何人敢在內宮走馬！」黎胥勃然大怒，回頭正要發作，只見一名赤甲軍騎馬帶著另一個年輕人朝這邊飛馳而來，眨眼之間已到眼前。馬背上的年輕人滾落馬下，跪倒在黎胥面前，帶著哭腔將一個竹筒呈上，「啟稟君上，太史令有要事奏報！」
太史令？黎胥一臉疑惑，他注意到旁邊的赤甲軍各個神色驚慌。原來，方才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巫祝占卜之上，沒有看到夜空中的不祥之兆。而負責護衛的赤甲軍，則在無聊之時，抬頭看見了那顆災星。
「彗星東出，吞天衡」當黎胥看到這七個字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下至上湧入心臟，像一雙冰冷的手鉗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不得，仿佛溺水一般。黎胥劍眉緊蹙，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隨即便恢復了鎮靜。他將麻紙緊握在手中，轉身揮手道：「寡人已知曉，退。」
「唯。」太史令府丞淒聲答道。
黎胥怎能不知這天兆意味著什麼，上一次彗星東出，還是在三百二十多年前，乃是前朝亡國之君吳厲王的降生之日。難道自己的這個孩子，也是會毀滅一個帝國的災星嗎？就在黎胥心煩意亂之時，一聲嬰兒的啼哭從房內傳來，黎胥忽地從思緒中驚醒，才想起自己是來看望正在生產的夫人的。他平復心境，昂首闊步正要走進產房，只聽得又一聲響雷在黎胥眼前炸裂，猶如一把蒼白的利刃撕裂了漆黑的夜空。
黎胥驚呆了，他知道那是幻覺，可這一幕卻又如此清晰而真實，令人深信不疑。在閃電划過的那一瞬間，他分明看到了一張鬼煞的臉，面色血紅，雙目如鍾，口似方塘，尖齒獠牙。此時的黎胥再沒有一絲猶疑，他必須承起一國之君的重擔，將這個至凶至惡的煞星，扼殺在襁褓之中。
黎胥抬手推開殿門，大踏步走了進去。只見徐鶩正將孩子摟在懷中哺乳，這是她的第四個孩子，生產過程十分順利。此時，那胖嘟嘟的小嬰兒雙目圓睜，漆黑的眼珠正來迴轉動。雖然他什麼都看不見，可是依然對這世間的一切充滿好奇。他稚嫩的小手白里泛紅，隨著吸吮的動作一張一合。徐鶩見狀將一根手指輕放在嬰孩兒的手中，瞬間便被緊緊握住。黎胥看著母子二人親密的樣子，實在不忍打擾，只是呆呆地站在門口，心中鬱結煩悶如滾燙的烙鐵，讓他恨不得剖開胸膛。幾名宮女在裡屋圍著國夫人忙得不可開交，都沒有注意到一國之君的駕臨。小嬰兒貪婪的吸吮著母乳，兩邊白皙的小臉蛋兒上掛著一片潮紅，在母親的體溫和飽腹感的作用下，很快舒服地睡著了。
待徐鶩將孩子輕輕放下，黎胥立刻走上前來。
「君上。」幾名宮女見黎胥前來，連忙跪拜，嘴裡高興地說：「恭賀君上，是位小公子」。
黎胥沒有說話，只是揮了揮手，便在床邊坐下。他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的父親一樣，伸手摸了摸男嬰的額頭，說道：「夫人辛苦了，好生休息一下。來人，將小公子抱走。」
一旁的宮女聽了，連忙起身過來，準備抱起嬰兒。
可是，母性的本能讓徐鶩異常敏感，就在黎胥坐下的那一刻，她便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黎胥的臉上沒有一絲喜悅，也沒有對自己親生骨肉的憐惜和疼愛。相反，他的眼神和言語中充滿了冷漠，甚至是一種擔憂，夾雜著怨恨的擔憂。徐鶩雖然不知道其中緣由，但她還是本能地一把將孩子抱起，躲開了宮女的手。這一舉動讓黎胥心裡一緊，也讓旁邊的宮女有些不知所措。
「君上，妾身並不覺得累，孩子還小，留在妾身邊能安心些，也能少了許多吵鬧。」國夫人微笑著說，輕輕地晃動著雙臂，讓男嬰睡得更安穩一些。
黎胥朝身旁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便識相地行了個禮，向後退去。在退出黎胥的視線之後，趕忙揮手招呼其他宮女和她一起離開。在幾人走出房間，關好門後，黎胥又開口了：「夫人。」他沒有多說，而是將手中的麻紙遞了過去。這團麻紙已經被汗水浸透，在被長時間的緊攥和揉搓之後，上面的字跡已經變得模糊，可是，徐鶩還是認出了那七個字。她本是徐國長公主，知書達理，博古通今，對此天象更是瞭然於胸。國夫人清楚地知道，這七個字，足以讓懷中的孩子「莫名」夭折。
「君上，」徐鶩的聲音變得顫抖，眼中滿含熱淚，「這是君上與妾身的親生骨肉，與我相伴十月，流著君上的骨血，怎能以星象之名，加害於他？！」
「寡人又何嘗不痛心於此，可是此子誕生之時，凶兆頻現。你可知我為何來得這麼遲？我在祭壇之上，親眼所見，巫祝三舞三卜，皆為惡兆。趕來之時，電閃雷鳴，膳房失火，電光之間，仿佛見到鬼煞現身。夫人，若為一己之私，留下此子，只恐天下有變，致我黎國生靈塗炭。到那時，我如何對得起先祖，如何對得起天下蒼生！」黎胥越說越激動，雙目之中的堅定讓徐鶩感到絕望。
「君上即位以來，力行勤儉，知人善任，使我大黎日漸興盛，國富民強。世人皆言君上精公無私，以父母之德行，愛民如子，方令國人盡心竭力，如子事親。今時今日，若君上以吉凶之名，擅行殺戮，連親生骨肉亦不放過，那這愛民如『子』，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徐鶩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鼓起了畢生的勇氣。
「大膽！」黎胥氣得暴跳如雷，騰地從床上蹦了起來。雙目之中燃起熊熊怒火，似乎要將這對可憐的母子生生吞沒。
國夫人見狀，知道自己的話太過分了，抱著孩子跪倒在床上，痛哭流涕地說道：「妾身自與君上大婚，已有九年。承蒙厚恩，能為君上誕下三兒一女。妾身深知君上為天下黎民百姓，不願犯險留下此子。既然君上如此決絕，妾身只有一事相求。」
「講。」黎胥看到國夫人如此痛苦，自己的態度也有所緩和，畢竟，兩人的感情十分恩愛。若不是虞天子賜婚，強令他迎娶一位美人，黎胥至今也不會另覓嬪妃。
徐鶩緩緩起身，用滿是慈愛的目光看著懷中的嬰孩，伸出手指輕輕抹去他嘴角的口水。「此子年幼，不能言語，不能行走。妾身只怕他魂歸厚土，不知何去何從，不知如何輪迴，只得化作孤魂難以超度。既然君上執意如此，妾身只求一死，與他相伴同行，讓他在黃泉之下也好有人照應。」徐鶩說完，俯身跪拜。她的聲音輕柔而剛毅，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鋒利的釘子，狠狠地釘在黎胥的心臟上。
「你！」黎胥猶如一頭髮狂的獅子，怒目圓睜，死死地瞪著國夫人。可是心裡卻是無可奈何，他知道，徐鶩向來言出必行。不知過了多久，黎胥長嘆一口氣，緩緩說道：「寡人來時，見到北方火光沖天，就叫黎燁吧！」說完，又瞪了那嬰兒一眼，拂袖而去。
徐鶩沒有起身，她的臉依舊深埋在床榻被褥之中，聽見黎胥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徐鶩緩緩抬起頭，看著懷中已經驚醒，又開始貪婪地吸吮母乳的嬰孩，破涕為笑。
「大人，大人！您快看！」一旁年輕的府丞突然大喊，惹得鄭彥十分煩躁。他睜開眼睛剛要開口斥責，卻看見府丞的眼中滿是驚恐，顫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東南方的天空。
「黃口小兒，枉他隨我這麼多年，還這般大驚小怪，毫無城府。」鄭彥心中的不滿化作嘲笑，轉身朝著府丞手指的方向望去。接著，他的眼睛也同樣瞪得圓圓的，嘴巴也不自覺地張得大大的，一股從內向外的寒冷席捲全身，仿佛眼前漆黑的天空塌陷下來似的。不過，相比於他所看到的景象，這樣的比喻卻也算是十分恰當了。
一顆巨大的彗星正自東向西緩緩飛過，它的光芒如此耀眼，令周圍眾星黯然失色。鄭彥呆呆地站在那裡，身上的棉袍悄聲滑落在地，他顧不得呼嘯的寒風，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緊盯著那顆彗星。在他的眼裡，那是能改變整個王朝的天兆。
頃刻之後，那顆彗星已經划過半個天空，看著它的軌跡，像是朝著象徵黎國的天衡星飛去。雖是寒冬，可鄭彥的裡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他的內心不停地向神明祈禱著，希望它能調轉方向，飛離天衡星。可惜，天行有常，不可違逆，片刻之後，這顆巨大的彗星與天衡星重疊在一起。那閃耀的光芒將天衡星完全吞沒，使之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鄭彥絕望地閉上了雙眼，身後的府丞驚叫一聲癱軟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
鄭彥猛地睜開雙眼，迅速回身來到觀星台內，取出一張麻紙，匆匆寫上幾個大字。轉身一看，年輕的府丞並未跟來，鄭彥近乎狂暴，怒吼一聲：「混帳，速來！」
只聽得一陣亂響，府丞連滾帶爬地從台上趕了下來，跪倒在鄭彥面前。燭光照耀之下，他的臉色如此慘白，毫無血色，像個死人一樣。
鄭彥將麻紙捲起，塞進一個又短又細的竹筒里，來不及泥封，便與自己的令牌一同交到他的手裡，囑咐道：「持我令牌，馬頭束黑綢，速速入宮稟報君上，不可延誤！」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劃破天空，正落在黎城之內。霎時間，雷聲轟鳴，震耳欲聾，本就膽戰心驚的年輕人又是一顫，險些將手中的東西丟掉。鄭彥上前一步，一把將他扶住，拍著他的肩膀安撫說：「休得驚慌，國事為重！」
年輕的府丞惶恐地點點頭，咬著牙關，轉身離去。
與此同時，黎陽宮內，黎國公黎胥正站在祭壇之上，他高大魁梧的身影后面是一個由樺木、青岩、羽毛和獸皮組合編織而成的巨大赤鳥，那是黎國的圖騰，散發著千百年沉澱下來的莊重與威嚴。赤鳥的眼睛是兩顆血紅的晶石，是黎國祖先追隨吳天子征戰北境，驅逐狄寇時獲得的賞賜，代表著無上的榮光。在赤鳥的注視之下，一個面容蒼老，皮膚黝黑，滿頭白髮，身著獸皮的巫祝正跪坐在祭壇之上，面容憔悴地看著銅盤裡的獸骨。這已經是她今夜的第三次占卜了，可是結果卻依然沒有任何改變，那兩顆虎齒齒尖相對，乃是大凶之兆。老婦人疲憊地抬起頭，看向黎國公，黎國公似乎感受到了她悲憐的目光，緩緩轉過身去。巫祝臉上的神情說明了一切，黎國公也知道，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跳一次舞蹈來祈求神明的答案，自己只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他皺起眉頭，回頭看了看那老婦人，眼中滿是不甘。可是他沒有作聲，只是沉默地走下祭壇，向著黎陽宮的東方走去。那裡，他的妻子國夫人徐鶩，正在待產，即將到來的是他的第五個孩子。
就在黎胥趕往愛妻身邊的路上，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落在他的正前方。剎那間，整個黎陽宮猶如白晝，接著，一聲炸雷讓所有人不由得心裡一顫。黎胥來不及驚慌，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身後的赤甲軍緊隨其後，不敢怠慢。又走了不遠，只見前方火光沖天，定是方才的雷電打在了宮殿的木材上，引起了火災！黎胥大驚失色，顧不上威儀，加快腳步小跑起來。趕到黎國夫人所在的葉秋宮時，只見宮內的侍衛、宮女和內官們都在提著木桶往北跑。
見葉秋宮安然無事，黎胥稍微安心一些。他的目光隨著人流往北看去，火勢應該是在膳房方向，無需多慮。黎胥再次邁步趕往國夫人的住所，就在快到宮門口時，忽然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聲。
「何人敢在內宮走馬！」黎胥勃然大怒，回頭正要發作，只見一名赤甲軍騎馬帶著另一個年輕人朝這邊飛馳而來，眨眼之間已到眼前。馬背上的年輕人滾落馬下，跪倒在黎胥面前，帶著哭腔將一個竹筒呈上，「啟稟君上，太史令有要事奏報！」
太史令？黎胥一臉疑惑，他注意到旁邊的赤甲軍各個神色驚慌。原來，方才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巫祝占卜之上，沒有看到夜空中的不祥之兆。而負責護衛的赤甲軍，則在無聊之時，抬頭看見了那顆災星。
「彗星東出，吞天衡」當黎胥看到這七個字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下至上湧入心臟，像一雙冰冷的手鉗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不得，仿佛溺水一般。黎胥劍眉緊蹙，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隨即便恢復了鎮靜。他將麻紙緊握在手中，轉身揮手道：「寡人已知曉，退。」
「唯。」太史令府丞淒聲答道。
黎胥怎能不知這天兆意味著什麼，上一次彗星東出，還是在三百二十多年前，乃是前朝亡國之君吳厲王的降生之日。難道自己的這個孩子，也是會毀滅一個帝國的災星嗎？就在黎胥心煩意亂之時，一聲嬰兒的啼哭從房內傳來，黎胥忽地從思緒中驚醒，才想起自己是來看望正在生產的夫人的。他平復心境，昂首闊步正要走進產房，只聽得又一聲響雷在黎胥眼前炸裂，猶如一把蒼白的利刃撕裂了漆黑的夜空。
黎胥驚呆了，他知道那是幻覺，可這一幕卻又如此清晰而真實，令人深信不疑。在閃電划過的那一瞬間，他分明看到了一張鬼煞的臉，面色血紅，雙目如鍾，口似方塘，尖齒獠牙。此時的黎胥再沒有一絲猶疑，他必須承起一國之君的重擔，將這個至凶至惡的煞星，扼殺在襁褓之中。
黎胥抬手推開殿門，大踏步走了進去。只見徐鶩正將孩子摟在懷中哺乳，這是她的第四個孩子，生產過程十分順利。此時，那胖嘟嘟的小嬰兒雙目圓睜，漆黑的眼珠正來迴轉動。雖然他什麼都看不見，可是依然對這世間的一切充滿好奇。他稚嫩的小手白里泛紅，隨著吸吮的動作一張一合。徐鶩見狀將一根手指輕放在嬰孩兒的手中，瞬間便被緊緊握住。黎胥看著母子二人親密的樣子，實在不忍打擾，只是呆呆地站在門口，心中鬱結煩悶如滾燙的烙鐵，讓他恨不得剖開胸膛。幾名宮女在裡屋圍著國夫人忙得不可開交，都沒有注意到一國之君的駕臨。小嬰兒貪婪的吸吮著母乳，兩邊白皙的小臉蛋兒上掛著一片潮紅，在母親的體溫和飽腹感的作用下，很快舒服地睡著了。
待徐鶩將孩子輕輕放下，黎胥立刻走上前來。
「君上。」幾名宮女見黎胥前來，連忙跪拜，嘴裡高興地說：「恭賀君上，是位小公子」。
黎胥沒有說話，只是揮了揮手，便在床邊坐下。他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的父親一樣，伸手摸了摸男嬰的額頭，說道：「夫人辛苦了，好生休息一下。來人，將小公子抱走。」
一旁的宮女聽了，連忙起身過來，準備抱起嬰兒。
可是，母性的本能讓徐鶩異常敏感，就在黎胥坐下的那一刻，她便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黎胥的臉上沒有一絲喜悅，也沒有對自己親生骨肉的憐惜和疼愛。相反，他的眼神和言語中充滿了冷漠，甚至是一種擔憂，夾雜著怨恨的擔憂。徐鶩雖然不知道其中緣由，但她還是本能地一把將孩子抱起，躲開了宮女的手。這一舉動讓黎胥心裡一緊，也讓旁邊的宮女有些不知所措。
「君上，妾身並不覺得累，孩子還小，留在妾身邊能安心些，也能少了許多吵鬧。」國夫人微笑著說，輕輕地晃動著雙臂，讓男嬰睡得更安穩一些。
黎胥朝身旁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便識相地行了個禮，向後退去。在退出黎胥的視線之後，趕忙揮手招呼其他宮女和她一起離開。在幾人走出房間，關好門後，黎胥又開口了：「夫人。」他沒有多說，而是將手中的麻紙遞了過去。這團麻紙已經被汗水浸透，在被長時間的緊攥和揉搓之後，上面的字跡已經變得模糊，可是，徐鶩還是認出了那七個字。她本是徐國長公主，知書達理，博古通今，對此天象更是瞭然於胸。國夫人清楚地知道，這七個字，足以讓懷中的孩子「莫名」夭折。
「君上，」徐鶩的聲音變得顫抖，眼中滿含熱淚，「這是君上與妾身的親生骨肉，與我相伴十月，流著君上的骨血，怎能以星象之名，加害於他？！」
「寡人又何嘗不痛心於此，可是此子誕生之時，凶兆頻現。你可知我為何來得這麼遲？我在祭壇之上，親眼所見，巫祝三舞三卜，皆為惡兆。趕來之時，電閃雷鳴，膳房失火，電光之間，仿佛見到鬼煞現身。夫人，若為一己之私，留下此子，只恐天下有變，致我黎國生靈塗炭。到那時，我如何對得起先祖，如何對得起天下蒼生！」黎胥越說越激動，雙目之中的堅定讓徐鶩感到絕望。
「君上即位以來，力行勤儉，知人善任，使我大黎日漸興盛，國富民強。世人皆言君上精公無私，以父母之德行，愛民如子，方令國人盡心竭力，如子事親。今時今日，若君上以吉凶之名，擅行殺戮，連親生骨肉亦不放過，那這愛民如『子』，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徐鶩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鼓起了畢生的勇氣。
「大膽！」黎胥氣得暴跳如雷，騰地從床上蹦了起來。雙目之中燃起熊熊怒火，似乎要將這對可憐的母子生生吞沒。
國夫人見狀，知道自己的話太過分了，抱著孩子跪倒在床上，痛哭流涕地說道：「妾身自與君上大婚，已有九年。承蒙厚恩，能為君上誕下三兒一女。妾身深知君上為天下黎民百姓，不願犯險留下此子。既然君上如此決絕，妾身只有一事相求。」
「講。」黎胥看到國夫人如此痛苦，自己的態度也有所緩和，畢竟，兩人的感情十分恩愛。若不是虞天子賜婚，強令他迎娶一位美人，黎胥至今也不會另覓嬪妃。
徐鶩緩緩起身，用滿是慈愛的目光看著懷中的嬰孩，伸出手指輕輕抹去他嘴角的口水。「此子年幼，不能言語，不能行走。妾身只怕他魂歸厚土，不知何去何從，不知如何輪迴，只得化作孤魂難以超度。既然君上執意如此，妾身只求一死，與他相伴同行，讓他在黃泉之下也好有人照應。」徐鶩說完，俯身跪拜。她的聲音輕柔而剛毅，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鋒利的釘子，狠狠地釘在黎胥的心臟上。
「你！」黎胥猶如一頭髮狂的獅子，怒目圓睜，死死地瞪著國夫人。可是心裡卻是無可奈何，他知道，徐鶩向來言出必行。不知過了多久，黎胥長嘆一口氣，緩緩說道：「寡人來時，見到北方火光沖天，就叫黎燁吧！」說完，又瞪了那嬰兒一眼，拂袖而去。
徐鶩沒有起身，她的臉依舊深埋在床榻被褥之中，聽見黎胥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徐鶩緩緩抬起頭，看著懷中已經驚醒，又開始貪婪地吸吮母乳的嬰孩，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