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折戟沉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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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眾人的情緒平復下來,秦敬泉問起事發情況。

  回到熟悉的環境,王敬得漸漸恢復過來,道:「掌門師兄,真想不到,這次我們還能活著回來。倭寇狡詐陰險,沒孫氏父子相助,外面就是十四口棺材了…。」他恢復了一些精神,斷斷續續的說起了當時的情況。

  從金陵出發後,一行十四人連夜趕路,沒多久就到了福建,並且順利的和「裕祥慶」接上了頭。

  「裕祥慶」的當家掌柜本想自己解決這幫倭寇,但想起之前王敬得的囑託,因此隱忍不發,特意不遠千里報信。

  秦敬泉「嗯」了一聲,心中盤算,其中原由不一定就像「裕祥慶」所說的這麼簡單。

  「裕祥慶」本身也是有頭有臉的商家,顏面所及,這種事一般都是自己想辦法解決,再不濟當地還有衙門,按說不會千里迢迢的給霹靂堂報信。只不過現在沒必要去探究其中細節,應該是「裕祥慶」想借霹靂堂之手解決倭寇。這也不是什麼罪責,因為找到並擒殺柳幫主之流的倭寇,本身就是霹靂堂的夙願。

  當天中午抵達之後,稍做休整,王敬得即派周心勤隨同「裕祥慶」的人一同前去偵探敵情。

  倭寇的商鋪此去有近百里,是在長樂縣太平港的一處海邊碼頭。長樂縣位於閩江口南岸,呈半島地形,海上交通貿易十分便利,常年有南洋、倭國等各地商人往來行商。太平港南北兩岸各有東西走向的山脈作為屏障,是一處天然的候風良港,當年三寶太監鄭和七下西洋,太平港曾是駐泊舟師、伺風開洋的錨地。

  倭寇商鋪所處位置甚偏,不便抵近觀察,結合前期掌握的情況和從室外晾曬的衣物來看,倭寇大約不過六、七人。周心勤心細,又從藥鋪了解到,近期確有倭寇商鋪里的人購買傷藥,而且當日早晨剛剛才購了藥,說明傷者還沒有離開。

  王敬得和「裕祥慶」當家掌柜及弟子們商量後,認為機會難得。如果就是苦苦尋找的柳幫主等一行倭寇,那麼柳幫主受傷,正好可以趁他病、要他命。如果不是要找的倭寇,也可以抓來仔細拷問,順便剷除倭寇勢力。

  兵貴神速,王敬得擔心夜長夢多,當即決定於寅時末動手。這個時辰天色未亮,但光線已經能夠辨認人物、地形了,既利於隱匿行蹤,也可以防止倭寇利用夜色逃竄。

  「裕祥慶」提出可以派出幫手,但王敬得自重霹靂堂的江湖名號,不想假手外人,遂推辭婉拒,只是請他們派出一個嚮導。

  一行人餵飽馬匹,收拾妥當,枕戈而眠。到了半夜丑時,眾人趁夜色連晚出發。趕到太平港時,正好是寅正時刻。

  倭寇的三層商鋪位於長長的石板路盡頭,地勢偏僻,周邊並無其它商家。放眼看去,周遭環境一覽無餘,一旦動起手來也不會礙手礙腳,形勢正中王敬得下懷。

  敵弱我強、敵明我暗,敵弛我張,正適合一擁而上、以泰山壓頂之勢碾壓倭寇。王敬得將何人破門、何人突入、何人掩護…,一一安排布置妥當。

  眾人稍事休整,寅時末,王敬得一聲令下,眾人悄悄殺上前去。

  起初一切如常,但剛逼近倭寇商鋪五丈左右,一名徒弟忽然踏上了地上的絆腳線。晨光半昏半暗,絆腳線又細又透明,肉眼很難發現。絆腳線被牽動,頓時鈴聲大響,攪動了寧靜的夜空。

  鈴聲一響,迎面便是一陣密集的弩箭銳嘯而來,勁風撲面。

  情況忽然有變,也不知道是觸發了倭寇設置的自動機關還是倭寇早有準備,但眾人一怔之下並不慌亂。為防不測事態,南下時大家帶有既輕便又堅固的藤牌,足可以抵禦尋常的強弓硬弩。

  眾人迅速取下背上的藤牌,或閃或擋,護住了要害。弩箭雖然力道十足,卻射不透藤牌。

  忽然一名弟子悶哼一聲,摔倒在路邊。他在閃避時讓開正面,選擇反方向斜側急退,可腳一落地,竟踩到了路邊埋設的捕獸夾上。這一下受傷不輕,只怕打斷了腿骨。

  絆腳線、弩箭、捕獸夾…,看來倭寇防範甚是嚴密。

  偷襲不成,為今之計,也只有放手強攻,趁弩箭發射的間隙貼身攻上去。

  王敬得手一揮,喝令大伙兒併肩子齊上。齊友禮和姚善瑞一手持藤牌一手仗劍,掩在隊伍前面,其他人散開隊形,跟在他們身後奮勇直殺向前。

  沖在最前面的齊友禮和姚善瑞二人藝高人膽大,腳一蹬地,身體如離弦之箭,衝到門前,一腳就將厚重的大門蹬倒。

  大伙兒跟著他們紛紛沖了進來。動靜這麼大,四周卻靜悄悄的十分安靜,門廳又闊又深,門邊點著幾隻巨燭,將門口附近映照的一片通明,反襯的裡間光線模糊黯淡。


  眾人陡然進到這裡,眼睛一時還不適應。王敬得心裡咯噔一下,直覺情況不妙,提醒大家小心謹慎。

  齊友禮脾氣急躁,早按捺不住,仗劍撲向後堂。

  他的身子剛剛躍起,突然之間爆起了一聲霹靂大響,在封閉空間裡連續迴蕩,震耳欲聾。

  齊友禮忽然如同一個漏了氣的破口袋,一下子從空中墜落到地上,灑下一路血跡。姚善瑞見勢不妙,合身撲上,以藤牌護住兩人要害,竭力救助。

  霹靂般的爆裂聲再次響起,姚善瑞手中藤牌應聲炸開。他頓時一個踉蹌,胸口處綻開了一朵血花,一頭栽倒在齊友禮身上,手足抽搐不止。

  「裕祥慶」的嚮導大驚失色,喊道:「鐵炮、鐵炮!」

  秦敬泉聽到這裡,臉色大變,道:「這些倭寇竟然還有鐵炮?」

  少年插話道:「稟掌門,倭寇稱呼火繩槍為『鐵炮』,時間長了咱們本地人也這樣稱呼。」

  周心勤臉色慘澹,道:「事出意外,奇禍陡生…,我們冒著飛矢流彈將兩位師弟救回來,他們頭部、胸口中彈,當時人就不行了。不是我們不盡力,實在是倭寇火器太過銳利…。」

  翟敬承眉頭一皺,道:「咱們的藤牌擋不住槍彈一擊?難道倭賊的鐵炮比朝廷火槍營的鳥銃還要厲害?」(注)

  霹靂堂的藤牌精工製作,選用南山四、五年生的山藤雙層交錯製成,以桐油浸透,中間用生牛皮二層釘之,皮里又襯有以鹽水浸潤陰乾過的蠶綿,既堅硬且柔韌,尋常刀劍弓彈難以穿透。

  程籌量跑到外面,不久捧著一堆物事回來呈給兩位師父。這是幾面藤牌,上面血跡斑斑,有的洞穿了幾個彈孔,有的牌面都已經破碎裂開,一看便知當時的慘烈境況。

  客觀的講,當時王敬得等人突入屋內,距離過近,致藤牌也無法抵擋。不過藤牌損壞至此,也說明了倭寇鐵炮的獨到威力。

  一堆藤牌中還有一件扭曲著的怪模怪樣的物件。秦敬泉打量了片刻,問道:「這便是倭寇的『鐵炮』?」

  程籌量點頭稱是。可惜「鐵炮」殘缺不堪,大半個槍管扭曲變形,槍身留有明顯的打砸痕跡。原來「鐵炮」雖然威力猛,施放速度卻不快,倭寇後來潰敗時心有不甘,但卻來不及將它徹底破壞,被程籌量撿了起來。

  秦敬泉看了一陣子,見這鐵炮殘缺的厲害,沒有什麼價值,便擱到一邊。

  王敬得想起了當時驚心動魄的場面,猶然心有餘悸。他喘了兩口粗氣,等心情稍稍平靜,才接著講了下去。

  「裕祥慶」的嚮導話音未落,角落裡連續響起了一聲聲炸響。不僅如此,從二樓、三樓居高臨下,也傳來射擊的火光和連續的炸響聲。

  伴隨著那一聲聲霹靂大響,房間裡彌散了一股嗆人的味道。這氣息霹靂堂眾人再熟悉不過,正是火藥獨有的氣味。

  電光火石間,王敬得也已經明白,這一聲聲如雷聲般的炸響,正是火繩槍聲。

  王敬得浸淫此道多年,直覺倭寇的火槍之利甚至還要超過朝廷火槍營的鳥銃。

  「樂善堂」的倭寇居然會有這等利器?

  聲聲炸響如雷似電,懾人心魄。一片混亂中,便是再高的武功,也施展不開。周心勤俯身拽住王敬得,道:「師父,不走來不及了!」用力拉住他往外便走。

  王敬得眼見一多半弟子已倒在血泊之中,另外一小半弟子仍然在苦苦支撐,但已然左支右絀、命在旦夕。他心如刀絞,猛一跺腳,嘶聲道:「快撤!」

  一眾弟子片刻之前還是生龍活虎,可轉眼間遍地躺滿了一具具毫無生氣的屍體。丟下弟子們的屍體而不顧,這決定對他來說無比困難、無比痛苦。但此時已來不及多想,他只盼餘下還活著的弟子能平安脫險。

  剩餘的人撤到門外,但仍不安全。室外空曠,無遮無擋,有利於追擊的倭寇發揮弓箭火槍的威力。

  身後七、八名倭寇「嗚哩嗚啦」的追了上來。「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裕祥慶」派來的嚮導也死於剛才的混戰。事不宜遲,王敬得當機立斷,帶著眾人打橫竄向不遠處連綿的群山。

  按照江湖恩怨江湖了斷的規矩,此次己方只帶了些飛鏢、蝗石之類小巧的暗器,不能及遠,而倭寇的長弓火槍,均是戰陣殺伐的利器,雙方對壘,霹靂堂因此吃了大虧。

  逃匿的過程中,隨行的徒弟一個個被射殺,好不容易到了山腳下,只剩下了王敬得、周心勤和程籌量三人。


  此時天色漸亮,借著黎明的晨曦,王敬得發現掩身在倭寇隊伍後面、指揮倭寇追殺的正是仇人柳幫主。他看來有傷在身,行動不是很靈活,需要一個倭寇幫忙攙扶。但此人確是一個狠角色,不顧自己有傷,竟然還親自指揮追擊。

  王敬得看得清楚,心裡滋味複雜。幸虧柳幫主在大報恩寺負了傷至今未愈,否則現在餘下的幾個人恐怕無一倖免。但是仇人就在眼前,己方不僅拿他沒有辦法,反而倉皇逃竄,實在是奇恥大辱。

  王敬得幾次欲回身殺敵,又幾次忍了下來。自己輕身是小,卻不忍心僅剩的兩個徒弟再出現閃失。

  倭寇緊追不捨,情況正危急時,碰到了孫兵衛父子。孫兵衛父子古道熱腸,二話不說帶著保鏢出手相助。

  山中溝壑起伏、樹木縱橫,倭寇的長弓火槍也失去了優勢。孫氏父子練過功夫,又帶了保鏢,王敬得師徒得到他們的鼎力相助,漸占上風,一連殺了幾個倭寇。

  要論真實武功,倭寇大大不敵王敬得師徒,柳幫主又負傷在身無法動手,形勢霎時逆轉。柳幫主見勢不妙,轉身就逃。王敬得等人殺紅了眼,怎麼可能輕易放走仇敵?眾人又回身追殺。

  倭寇也頗為強悍,為了掩護柳幫主順利脫身,皆死戰不退。一場血戰過後,除了柳幫主和另外一名倭寇得以逃脫,眾人終於殺盡了其餘倭寇,可孫兵衛父親卻不幸身亡。

  孫兵衛父親臨死前,拜託王敬得照顧他這個兒子。王敬得感其義舉,一口答應。

  之前在商鋪遇伏,情況危在旦夕,王敬得不得不先丟下眾徒弟屍體匆忙撤退。此時倭寇死的死逃的逃,王敬得遂帶領眾人乘勝再次殺回商鋪。

  商鋪里空無一人,一片狼藉,徒弟們的屍體還保持著奮勇搏殺的姿勢。

  此時不是追悼的時候。周心勤從鎮上購買了幾輛馬車,眾人將死在商鋪及途中同伴的屍體裝上馬車,又將孫兵衛父親的屍體一起放上車。

  王敬得自感臉上無顏,不願露面,派了周心勤護送「裕祥慶」弟子的屍體回「裕祥慶」報信,同時請「裕祥慶」協調官府打理相關事宜,自己和孫兵衛將霹靂堂死者及孫父的屍體先送到孫家。

  孫家據說在縣城有很大產業,但祖墳地卻位於鄉間偏僻的山裡。為了方便辦理後事,孫兵衛帶路直接來到了鄉下祖堂。

  此處只有一戶孫氏族人,專門看守孫家祖墳。孫兵衛當即安排他們回城報喪。

  不多時,孫兵衛的家人及家族裡的親友陸陸續續趕到,眾人聽說了來龍去脈,都哀聲慟哭,悲痛不已。

  孫兵衛母親幾次哭的昏厥過去,醒來後拉著孫兵衛拜倒在王敬得身前,請求他收下孫兵衛為徒,日後好替父親報仇。

  眾人哀聲戚戚、同聲相求,王敬得頗受感動,答應下來。

  孫兵衛精明能幹,悲痛之餘各項事務安排的忙而不亂。他做事妥帖周到,在替自己父親發喪的同時,安排了下人殷勤服侍王敬得等人,還不忘派人整理霹靂堂死者的容顏,給他們換上整潔考究的衣物併購置了上好棺木加以收殮。

  王敬得要付錢,被孫兵衛婉言謝絕,言道家業殷富,區區花費不值一提,且自己如今已是霹靂堂一員,能盡些微薄之力也是理所當然。

  長樂、長樂,本應該是長安久樂,誰知王敬得這一趟的行程卻落得一個這樣慘烈的結果,他心中絞痛,再也不想多停留在這傷心之地。

  孫兵衛看出他的心思,主動提出陪同王敬得一起扶棺北上。王敬得讓他先辦完父親的喪事,孫兵衛擔心倭寇捲土重來再生變化,一再請求同行。

  孫母也明理大度,道孫兵衛既然已經拜入霹靂堂門下,理當事師如父,應該陪同王敬得隨行,至於喪事及今後家族的事情,還有長子可以承擔。

  王敬得其實也不放心,雖說殺了不少倭寇,柳幫主也已逃遁,但難保沒有倭寇的殘餘勢力妄圖作祟,即便沒有大的威脅,但是己方還要護送十一具同伴的屍體,萬一有個閃失可就不好了。他見族長及孫母情真意切,也就沒再拒絕。

  只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孫兵衛便隨同王敬得他們啟程踏上歸途。孫兵衛聘請了一隊保鏢同行,雖說這些人武功不見得有多高明,但江湖經驗豐富,沿途打尖住宿、棺木裝載運輸等大小瑣事不需要王敬得師徒再操心,服侍的很是周到。

  周心勤半路趕上來和大家會合,一行人就此匆匆返程。

  敘述完畢,一旁的鶯夢和小纖已止不住淚眼婆娑。王敬得頓足捶胸,道:「死了那麼多弟子,他們都還那麼年輕啊!為什麼偏偏是我活下來?我怎麼對得起霹靂堂、怎麼對得起掌門師兄?」

  眾人好言勸慰。秦敬泉見王敬得睹棺思人、傷心不止,忙請翟敬承先帶他下去休息,自己強忍痛苦,操辦後事。

  經歷了不久前常志捷的喪事,沒想到再遭到這麼大的打擊,意外接連襲來,饒是他飽經風霜,也覺得錐心泣血、不堪承受這苦難。

  財去可以再來,物盡可以再生,情斷猶可重續,但人死卻不可復活。尤其是此次門中精銳幾乎全部折盡,弟子凋零,在霹靂堂歷史上還前所未有。

  這一場喪事辦下來,各人心神俱疲,不僅是身累,更是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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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火槍在日語中寫作「鐵炮」。日本仿自葡萄牙的火繩槍質量相當優秀,萬曆年間壬辰倭亂中,朝鮮大臣柳成龍在《懲毖錄》里描述道,朝鮮軍的弓矢發射後數十步就墜地,而日軍火繩槍卻能隔遠殺傷,近距離則能貫穿擊傷三四人,在日軍第一次攻克平壤時,火繩槍在城下發射,竟能越過城牆射進城樓柱子達數寸。他由此感慨「其(鐵炮)致遠之力,命中之巧,倍於(朝鮮)弓矢……來如風雷,其必不能當矣」。朝鮮的民族英雄李舜臣便是在露梁海戰中被日軍鐵炮擊中而身亡。

  明朝史書中也有描述:明軍攻平壤城,倭寇鐵炮彈丸如雨下,中者無不立斃,近距離能一彈穿透二人。「鳥銃(倭寇鐵炮)鉛子飛下如雨,中者無不立斃,有鉛彈一枚而穿透兩人者…,如駱尚志者有鉛子傷胸,血流至踵…,李如梧鉛子擊穿左臂…」。

  碧蹄館之戰後,在上報朝廷的《敘恢復平壤戰功疏》中這樣記載:「游擊李寧爭前殺賊…銃子擊穿左肋甲葉…」。據日本史料《豐臣秀吉譜》、《續本朝通鑑》中記載,碧蹄館之戰中陣亡的李如松副將李有升,也是因為中了鐵炮落馬而被殺:「隆景(小早川隆景)之兵屢欲擊如松,李有升救之,手斬數人,忽中鐵炮…」。臨陣時這些明軍高級將領都穿著重甲堅盔,但仍然受創甚巨,可見日軍鐵炮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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