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薛乙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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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昌見師父臉色難看,連忙上前詢問情況,許大夫也走近前噓寒問暖。

  薛乙不服老,不願被人當成病人,道:「就是有點累,沒什麼事。」

  這時秦敬泉讓人送了一桌酒席過來,原來天色已暗,早已過了晚餐時間。

  薛乙沒有胃口,感到渾身筋疲力盡,只想早些回去休息。喻昌見狀,托陳家旺代向秦敬泉告辭,趕緊扶著薛乙乘馬車回府。

  陳家旺把他們幾人送出門,也感到身體疲乏,遂早早上床休息。雖然如何治療還沒有眉目,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不去想它。困意襲來,不一時就睡了過去。

  睡夢中忽然聽到外面人聲嘈雜,往來腳步聲不斷。陳家旺一驚而醒,翻身躍下床。動作大了些,胸腹間又是一陣疼痛。

  外面天還沒放亮,天空還是一片灰濛濛的黛青色。陳家旺出門碰到束護院,便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束護院說是掌門帶著齊友禮和姚善瑞剛剛快馬出府,聽說是薛乙忽然得了重病。

  陳家旺聞言坐立不安,薛乙為自己盡心盡力治病,於情於理都應該趕過去探望他。此時天還黑著,外面雇不到馬車,只有拉下臉去求胡管家派一輛馬車了。

  四處都不見胡管家,忽然想起來他已被停職了。一時間也找不到其他管事,等陳家旺回到二進院落時,迎面正碰見周心勤,他臉色蒼白疲憊,哈氣連天,十分睏乏,見了陳家旺,眉宇間閃過一絲匆忙慌張之色。

  陳家旺無暇他顧,問他是否一起去探望薛乙。周心勤問明情況,神色逐漸平靜下來,讓他稍安勿躁,現在趕過去也沒有什麼作用。陳家旺見他漠不關心,心中忿忿不滿。

  他坐臥不寧,心中煩躁不已,一會兒盼師父們早些回來,好打聽情況;一會兒又盼他們遲點回來,生怕他們帶回不好的消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秦敬泉等人的說話聲。陳家旺奔出來一看,果然是他們回來了。秦敬泉眉頭緊鎖,神情凝重,緊隨其後的齊友禮和姚善瑞也是臉色悲戚。

  陳家旺心裡一緊,頓感情況不妙,默默的跟在他們身後來到了垂柳堂。

  秦敬泉坐下來,抓起茶壺「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涼茶,長嘆一口氣,道:「薛神醫為人慈悲心腸、菩薩肺腑,沒想到這麼快就去了,哎!」

  陳家旺心裡早有了不祥的預感,但得到師父的親口證實,還是接受不了,胸口一陣陣發酸,又一陣陣發痛,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好人不長命啊」,秦敬泉嘆息道:「下次遇到無念禪師,一定要向他請教,這世間到底是怎麼了。」

  聽說師父回來了,周心勤趕緊來到垂柳堂。

  秦敬泉看到他,臉色有些不悅,道:「薛神醫夜裡突發重病,夜裡本來想喊上你一起去的,你人到哪裡去了?」

  周心勤忙道:「家裡有些事,沒來得及稟報師父」,他岔開話題道:「聽說薛神醫無兒無女、身後無人。他與咱們霹靂堂交情深厚,喻昌師弟也算是霹靂堂的半個弟子,咱們於情於理都應該幫忙照料好薛神醫的後事。弟子不才,願去打理相關事宜。」

  薛乙是一代名醫,他的葬禮上必然是官商士紳雲集。周心勤的本意是想藉機露臉,如能幫忙張羅薛乙的葬禮,無形中就相當於代表了霹靂堂、代表了掌門秦敬泉。自倭亂出事、常志捷遇難後,他積極忙裡忙外,儼然自居大師兄。

  秦敬泉道:「這個無須你操心。薛神醫曾做過太醫院院使,幾個徒弟也是名人,官府和他的弟子自然會出面料理好後事。倒是為師交待你去追查殷管事,這件事情要抓緊進行。我們師兄弟還要分頭拜訪江湖朋友,請他們出手相助追查倭寇,友禮、善瑞就在府里,要防止倭寇別有詭計,不能分身。殷管事這條線就靠你了。」

  周心勤道:「只要倭寇現了形就必然跑不掉,弟子信心滿滿,請師父放心。」

  倭亂這件事,鬧的天翻地覆,本來以為這麼大的動靜,好歹會留下不少線索,誰知一追下去,外圍各項查證都徒勞無功,好不容易擒獲的兩名倭寇又自己剖腹,貌似山重水複疑無路了。而今只剩下僥倖漏網的殷管事這個重要線索了,雖然他逃脫了,但當初是誰把他介紹進府的?順著這條線查下去,應當會有收穫。

  沒想到倭寇百密一疏,幾乎消除了所有的線索痕跡,卻在殷管事身上露了個大破綻。不過陳家旺再一細想,這卻不是倭寇計劃的疏漏,千算萬算,沒算到在大報恩寺遇見了無念。想來倭寇當時也沒有其它辦法了,其他人根本近不了無念身前,萬般無奈之下殷管事只好行非常之險,拼著暴露身份,也要冒險行刺無念。事情起了這個變化,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殷管事是經胡管家才進府當門房的,時間不長又在胡管家的大力推薦下晉升管事,不管怎樣,胡管家對此負有莫大責任。

  秦敬泉嘆了口氣,道:「倭寇作亂還沒有頭緒,志捷、湖水慘遭毒手,家旺得了怪病,薛神醫又不幸去世,哎,流年不利,真是多事的日子!」

  掌門心情不好,幾個弟子比較識相,紛紛行禮退了出來。

  陳家旺沒有地方可去,一個人來到了書房。一段時間沒有打掃,書桌、地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他捲起袖子,打了水,拿了抹布,爬上爬下開始動手清潔。

  他手上在做,腦海里卻想個不停。一會兒想起了大師兄常志捷敦厚的笑容,一會兒想起了大報恩寺驚心動魄的對決,一會兒想到了薛乙,忽然又想起福伯,想起了爹娘…,

  他心中難受,一分神,忽然腳從凳子上踩空。他本能的一提真氣,頓時胸腹疼痛無比,整個人結結實實的摔了下來。

  有一陣子,他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倒不是因為身上痛,比身上更痛的,是心裡的痛。

  陳家旺的心陣陣悸痛,還伴隨著莫名的恐慌。胸腹間的傷痛提醒他,自己幾乎已經是個廢人。無念和薛乙,那是何等身份,卻也治不了自己。薛乙在,還存有一絲希望,薛乙亡,希望何在?

  以後可能什麼大事也做不了,從今而後,這一方斗室,可能便是自己的歸宿了。每日灑掃清除,過上幾十年,也許老了就像福伯那樣。

  那樣也沒有什麼不好,也衣食無憂。興許啊,到時候鶯夢成了少奶奶,能念著少時的香火情份,逢年過節多賞賜一份例銀。

  不過,那樣真的好嗎?陳家旺鼻子一酸,心中悲傷難以抑制。

  為什麼,上天要讓自己懵懵懂懂的跨入武學奧妙的殿堂,燃起了少年的憧憬?這份憧憬里,有良辰美景,有笑傲江湖,天涯海角都是少年的志向…,

  又為什麼,上天要那麼迫不及待的關上這扇門?有親還未孝,有恩還未報,有仇還未雪,有夢還未追…。

  陳家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腳漸漸麻木,心更冷了下來。連什麼時候起身鎖門、什麼時候回去的,心裡都茫茫然全不知道。

  一連數日,陳家旺都是無精打采、不思飲食,即便鶯夢和小纖來看他,也提不起精神。兩人以為他傷病未愈,也沒有往心裡去。

  這幾天就沒有平靜的日子。先是周心勤來報,據胡管家稱,殷管事當初是秦淮河畔蒔花館的掌柜管文榮推薦來的。蒔花館是南城一處頗為有名的酒樓兼青樓妓館,掌柜管文榮好附庸文雅、巴結鑽營。然而當周心勤趕到蒔花館時,管文榮人卻不在,說是外出未歸。周心勤一邊留人守候,一邊帶人去尋找,幾處常去的地方找遍了也沒找到人。幾天下來,管文榮好像是憑空消失了,蒔花館失了主心骨,也是亂成一團。

  秦敬泉接報,又驚又怒,看來此人大有嫌疑,不過人已經失蹤了,一時也無可奈何。思前想後,秦敬泉派人將情況通報給伍捕頭,請他派人以衙門的名義前去蒔花館查找線索、排查嫌疑。

  蒔花館人不少,快、壯、皂三班衙役齊出,忙活了二天,還是一無所獲。

  到了第七天,是薛乙出殯的日子。一早秦敬泉就帶了幾個師弟和陳家旺等弟子前去祭拜。薛乙無兒無女,由他的一個遠房侄子和幾個徒弟共同扶館下葬,沿途百姓跪拜、燒紙的絡繹不絕。

  這幾天喻昌不眠不休,初終、招魂,點長命燈,請陰陽看批書,寫殃榜,搭彩棚,做齋誦經,挑錢,放七星板,題銘旌,伴宿…,每件事都親力親為,旁人勸也不聽。幾天不見,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睛又紅又腫。

  陳家旺和喻昌兩人見面,心中都苦澀不已,互道保重。寒暄過後,喻昌問道:「師兄這幾天身體怎麼樣?開的藥喝了沒有?」陳家旺被問的莫名其妙,道:「身體還是這樣…,你、你說什麼藥?」

  「就是師父開的藥…」,這時外面嗩吶手高聲吹奏起來,請來的數十個和尚一起念經超度,聲震屋宇。許大夫過來一拽喻昌道:「別廢話了,出殯扶館了。」喻昌話未說完,只好匆匆忙忙出去了。

  陳家旺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有心找個時機問清楚,但當天薛乙出殯的儀式十分隆重繁瑣,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眾人才回霹靂堂,無念前來向秦敬泉告辭,想即刻動身返回少林寺。秦敬泉感其恩義,再三挽留。

  無念見其一片至誠,只好實話實說,告訴他是掌門師兄無言方丈寫了信來,為了當年刺血求龍子一事,要自己趕回去商議。


  秦敬泉有些摸不著頭腦,道:「什麼『刺血求龍子』?」

  大家相處日久,頗為有緣,無念也就不隱瞞了,道:「當年聖上大婚後,遲遲無子,舉朝不安。」

  秦敬泉點頭稱是。這件事,便是在金陵留都內,大小官員也都在背後議論此事。

  無念接著道:「李太后更是十分著急,便頒下懿旨,在五台山中心的台懷鎮建造「大寶塔」,以求上天賜福、皇家子嗣昌盛。這座高達二十餘丈的瓶狀舍利寶塔工程浩大,三年方得完工。在大寶塔即將完工時,李太后延請貧僧的師兄無言正道方丈、憨山德清大師及妙峰福登大師三位高僧大做法事。三僧仿『菩薩析骨為筆,刺血為墨,臂上燃香,書寫經史』的典故,憨山德清大師刺胸膛血和泥金寫《華嚴經》,每下一筆,念佛一聲,念念不斷。妙峰福登大師則刺舌血和硃砂寫《法華經》。而師兄無言正道則刺額血書《普賢行願品》,每寫一字,禮三拜,繞三匝,稱十二聲佛名。」

  說到這裡,無念口宣佛號,道:「為了保證血色紅亮,三僧提前一季不沾鹽味,又減少了日常飲食。舌血刺出後,須加硃砂、白芨調和,隨刺隨用。師兄武功高超還支持的住,另兩位大師不免血耗神衰。」

  眾人聽了,不禁聳然動容。無念道:「三部經書連同少林寺前任方丈、老衲的恩師幻休常潤方丈的法偈,一起納入塔頂。大寶塔完工於這年十月,十個月後,聖上果然喜得龍子。這便是『刺血求龍子』。」

  眾人驚嘆不已。王敬得道:「『刺血求龍子』竟然這麼靈驗?難道這龍子便是皇長子朱常洛?」

  秦敬泉道:「師弟怎能直呼殿下姓名?不得無禮。」

  無念微微一笑道:「正是皇長子殿下。三僧都是當代懿德高僧,為了江山社稷、天下蒼生而共持法事,行此至誠、至善、至恭、至敬之舉,所以能紹隆佛種,感天應地。」

  秦敬泉問道:「『刺血求龍子』已過經年,禪師現在急匆匆的回去,難道還有什麼變故不成?」

  無念道:「無言師兄信中沒有明言,老衲也不知道是什麼事。」

  無念出來時間長了,且寺中有事,故去意堅決,準備第二天一早就出發。秦敬泉見挽留不住,就準備設下筵席,邀請雪浪、德林等有名禪師前來相送。

  無念婉言謝絕,道:「佛家講究緣分,不必刻意安排。這段時間,老衲承蒙掌門及各位的悉心照顧,實是歡喜。願佛光普照、六時吉祥!阿彌陀佛。」

  秦敬泉見狀,就命廚下晚上準備一桌精緻素齋,也不請其他人了,就是霹靂堂的幾個人相陪。晚宴說說談談,賓主盡歡而散。

  其他人都散了之後,陳家旺又去求見無念。從碼頭初會,雪中救人,到夤夜傳道,聯手抗倭,一老一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霹靂堂中,無念最放心不下的,也是這個少年。

  無念看出他心情不好,著意開導。在無念面前,陳家旺能完全放鬆下來,一吐心聲,而掌門和師父雖好,有些話卻也不願向他們明言。

  無念雙目溫潤,凝神注視著他,認真傾聽,讓他一直講下去,也不打斷他,只是偶爾點點頭、輕念佛號。

  陳家旺一口氣說個不停,直到言無可言,再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他最終停下來,長長喘了口氣,說也奇怪,這些日子漲滿胸臆的無名妄火不知何時竟然悄悄減輕了不少,不再那麼悽苦鬱悶。

  無念教導寺中弟子,經驗豐富,知道很多時候無須苦口婆心的去勸導。包容理解的心態、寬厚敞開的胸膛、溫暖關切的眼神勝過千言萬語。

  等陳家旺敘述完畢,無念稍稍思索,明白他心結的根本還是和身患怪疾有關,體有病而致心有疾。

  他微一沉吟,先和陳家旺談起了各種佛經佛典。少林寺中僧人修行內力,到了一定境界後,再往上突破就很難了,不是不懂心經口訣,而是心魔難定。此時僧人常念佛誦經,於其中悟理明道。越是修行之初,效果越好。

  陳家旺不是佛家弟子,無念便以各種逸聞故事的形式將佛經佛典娓娓道來,通俗易懂。陳家旺不知不覺的沉浸其中,只覺得梵音渺渺、飛天萬重,清心定神、去煩止惡。

  無念見他臉上露出釋然之色,道:「世人因惑造業,因業受苦,然惑又從何而來、苦又從何出?惑出己身,咎由八苦,佛曰: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常言道:知恩知足才知深淺,明己明人方明是非,小施主當不念過往、不畏將來、不亂於心、不困於境。『豈因果報方行善,不為功名亦讀書』,阿彌陀佛!」

  無念說完,一敲木魚,餘音裊裊。陳家旺聽在耳內,如聞寺院鐘聲、魚山梵唄。

  夜色深深,臨別之際,無念顧念他非佛門弟子、又心地仁善,處俗世之中不可盡學清淨無為之術,遂勉勵他道:「天地有道,天有好生之德,地無絕人之路。小施主雖然身患怪疾,但男兒漢志不避難、事不求易,不遇困厄,焉辨利器?寄語小施主:心定、身安,而後道隆,流水畢竟滑石而過,清風終究繞屏而來。善哉、善哉。」

  無念語帶禪鋒,有些話沒有明說,是要讓陳家旺自己再去悉心揣摩。陳家旺深感其意,叩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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