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我們在！
燭火燃燒，九根香托在焰尖，不一會兒就飄起細長蜿蜒的煙線。
老奶奶搬來一個木凳，站了上去，把香依次插進在牆壁高台上的三個香爐中，然後看著紅漆中以金漆入木三分的古字，嘆了口氣，小心地撤下凳子。
7歲的陸承鑫站在旁邊，望著上面那塊高高的寬大的祖宗牌位發呆，五柱煙線時而直上時而曲折，牌位里那些看不懂的古字又在活動了。
說是活動，倒更像是一幅不斷變化的畫，金字就是線條，它們交織在一起，相互追逐，仿佛在玩耍。
「小鑫，幫奶奶把這些香都拿去外面插。」
陸承鑫接過三根香，來到正門外地上的小孔里插一根，門上兩邊的孔里各插一根。
這是家裡的規矩，正值節日，太陽落下的時候要點起九根香，五根牌位，三根門口，一根廚房，做完了這些才可以吃飯。
陸承鑫順著巷子盡頭眺望，夕陽斜倚在遠山肩頭，把最後的餘光溫暖這座南方小鎮。
8月份的天氣，四周卻吹著不符合季節的冷風，他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今晚過了十二點就是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
各家的大人都叮囑，今天天黑以後要早早上床休息。所以飯後，奶奶正在一樓門口和鄰居講古，二樓的陸承鑫坐在電視機前。
因為是留守兒童，爺爺又走得早，幸好老一輩早年打拼在縣城裡蓋起一套三層樓的房子。在2010年的縣城，這樣的老一輩家庭已經算是不錯的了，除了少一份父母的關愛，對孩子來說理應也沒什麼可缺。
電視畫面不斷切換，陸承鑫手裡拿著遙控卻不知道要換哪台，也許他的心思本就不在電視上。
隨著時間推移，慢慢的，一股困意涌了上來，朦朧中，有一道空息聲在耳邊響起。
「快跑......」
「困了就去床上睡覺，在凳子上面容易著涼。」蒼老的聲音忽的從身旁傳來。
陸承鑫忙轉頭，看見老人正背著手過去關掉電視。
「奶奶，你剛才說什麼了嗎？要去哪裡？」
「要去哪？」奶奶疑惑的反問。
「我剛才聽到有聲音叫我快跑……」
奶奶笑道：「呵呵，在家裡有什麼好怕的，是不是太困了，去洗完澡上床睡覺吧。」
「哦。」陸承鑫應著，也沒再多想，揉了揉眼，起身去洗澡。
看著孫子左搖右晃進了廁所後，老人的目光冷了下來，看向客廳沙發角落的暗處，淡藍色陶瓷花紋地板上，有兩根黑色的長須露了出來。
睡前，奶奶把一個布革做的小包放在床頭。陸承鑫知道這是奶奶隨身攜帶的護身符，當下拿在手裡，是一個掌心大小的心形小包，微鼓，類似於鑰匙掛件。
「奶奶，裡面包的是什麼啊？」
奶奶笑著說道：「也沒有什麼。好了，該睡覺了，有沒有睡前去上廁所啊？睡下去以後就不要出去了哦。」
「為......」剛想問什麼，陸承鑫就閉了嘴，搖頭道，「我已經上過了」。
「那就關燈了。」奶奶下床把房間燈關了，黑暗中，祖孫倆睡下去。
陸承鑫做了一個夢，夢見家裡來了好多人，好多人，簡直把家裡都站滿了，像是開一個擁擠的集會，二樓的房間也不放過，到了三樓，大人們都站在走廊上，唯獨這一邊奶奶的房間和中間的雜物間裡沒人。
雜物間走廊一面開了一扇窗戶，緊挨著上樓頂的樓梯。
房頂的天窗照進灰色的光，孩子在模糊的人群里擠著，想找奶奶。吵鬧無法分辨的聲音中，時不時有溫暖的視線注視過來，他以為是奶奶在看他，於是就順著這股感覺走。
走到一樓，離這股感覺越來越近了，於是孩子奮力地扒開人群向前望去，像是走在一堆不見天日五顏六色的樹林中，他走著，鑽著......
忽然迎面碰上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孩子不明所以的抬頭，頓時呆愣在原地。
那是一團高高的黑影，有人的模樣，只不過糊得不成形。有寒風吹在面門上，像是面前的黑影在朝自己吐氣。
陸承鑫有些害怕的縮頭，但黑影還在盯著自己。
明明看不見眼睛，卻能感受到一道不安寒冷的視線。
「奶奶。」
陸承鑫下意識的喊出口，害怕的往後退，卻沒想到四周因為這一聲呼喊而安靜下來，像是有一把刀斬斷了喧囂，所有的人影都往這邊投來目光。
難以言喻的寂靜中，他撞在某種堅硬寒冷的事物上。
根本來不及回頭，黑影彎下腰來，帶著一股詭異的壓迫感。
陸承鑫想要哭，卻哭不出來，想要喊，卻連扭頭都做不到。黑影的臉上看不見任何表情，但陸承鑫卻覺得它在笑，像是看到了什麼期待已久的東西。
在孩子驚恐的視線中，那詭異的頭顱裂開，一點點向著自己落下，光線被逐漸吞噬，仿佛張開了一張黑暗的大嘴。
慢慢的.....
就要將孩子吞沒。
......
「滾！！！」
像是有一道霹靂在耳邊炸響，陸承鑫猛地睜開眼，黑暗中他已冷汗淋漓。
床角的電風扇嗚呼呼顫抖的擺頭，帶來清退濕熱的冷風。
手附上胸口，裡面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身上的短袖已經濕了，黏糊糊貼著身體。
好可怕的夢，剛才那個黑影，它到底要對自己做什麼……還有那道奇怪的聲音，是人發出的嗎？
他轉頭，看見奶奶側躺的身軀，在黑暗中像是一座偉岸的山脈，時不時傳來打呼聲。
陸承鑫稍微安下了心，有奶奶在身邊就好。
這麼想著，一股尿意涌了上來，廁所就在房間隔壁，但腦子裡一想到剛才夢裡的場景心裡又害怕。
一番焦灼過後陸承鑫還是敗給了本能，看著窗外昏暗的月色，想著叫醒奶奶陪自己去上廁所，卻又有點不好意思。
只是上個廁所而已，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陸承鑫小心翼翼地從床上下來，老人的打呼聲繼續。
陸承鑫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外面安安靜靜，偶爾有過廊的風聲吹過，把晾在三樓的那些衣架吹得叮叮輕響。
陸承鑫深吸一口氣，輕聲打開了門......
樓頂的天窗投進慘澹月光，房子裡那些密密麻麻如蜂窩般擁擠的黑影，也在這一刻轉過來。
孩子一瞬間失了神。
————
壁房內，一身布袍的光頭老人席地打坐，身前香火裊裊。
手指點撥，像是在做著什麼推演，隨後他睜開眼睛，一道鈴聲也在這時響起。他起身來到桌子前，上面的老人機正嗚嗚響個不停。
接通後，老人沉默著，直到對面的聲音落下，才吐出幾個字：「好，我馬上過去。」
掛斷後，目光看了看窗外透進來的天光，看了眼手機時間，早上6點。
他以極快的速度收拾東西，拉開衣櫃，停在一根長方形的黑布面前，猶豫了半晌，還是拿在手裡。
早晨的車站內人頭竄動，一大早來買票的人多已是上了年紀，為了生活和家庭各處奔波。
買票窗口排起了長隊，此時輪到一位頭戴斗笠的人上前。
「下一位請出示你的身份證，要去哪？」工作人員話語快速。
只見窗口處伸進一隻飽經風霜的手，光是手背上的疤痕就引起了工作人員的注意。
「去優化縣，一個人。」沉穩的聲音透過人群的喧鬧傳來，格外清晰。
工作人員看向老人的臉，卻被斗笠遮住了大半，不由得皺了皺眉，卻注意到老人遞過來的證，紅色的證。
工作人員確認了上面的信息，不由得臉色一變，連錢都不收了，也不問理由，直接就開了票，隔著窗口恭敬地遞來，同時小聲說道。
「先生，請到旁邊等待一下。」
不多時，剛才那位工作人員打著電話趕來了，「先生，最近的班車還沒有那麼快到，已經幫您另外安排了。」
老人點頭，在工作人員帶領下走了特殊通道，最後上車時，那名工作人員莊重地敬了禮。
老人似乎早已習慣，也沒有回禮就上了專車，工作人員站在原地，保持姿勢目送車輛遠去。
奶奶知道，孫子撞了邪，雖然表面上看正常，傻乎乎的玩弄手中的拼圖，一輛樂高積木消防車。
當時她只聽到一聲大哭，起身就看見孫子坐在門口，急下床開燈看時，門口處已濕了一片。
雖然尿了褲子，但也是這一尿才保住了性命，也很快就緩過來，等換完了褲子，孫子縮在奶奶懷裡困得睜不開眼睛。到了早上吃完早餐，孫子也沒再多說一句話。
可越是這樣沉默，奶奶心裡就越不安分，因為她知道孫子本身有問題。
「奶奶，我想出去找老三玩。」。
奶奶點頭：「可以啊，中午吃飯的時候要回來，到時候有一個爺爺要過來家裡。」
「哪個爺爺？」
「是你爺爺以前的朋友。」
「爺爺？」陸承鑫睜著一雙單純的眼睛。
奶奶點頭，也沒再多說：「出去玩吧，不要跑太遠。」
「嗯。」
見孫子就這麼出門去了，奶奶在背後嘆了口氣。
出了門後，孩子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今早一句話沒說，是因為多說也無用，從很小的時候他就能看到黑影，除了奶奶，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
過去奶奶還經常從外面帶一些陌生的叔叔爺爺回來，敲鑼打鼓放炮，沾水畫符貼家，但陸承鑫依舊能看到幻影。
這些外人中，也有一些相互認識的，閒談之中偶爾也會聽到弟子一詞，但奶奶都是搖頭。
奶奶知道什麼，但她不說，久了陸承鑫也能隱隱猜到一點，是和已經過世的爺爺有關係。
「陸承鑫。」有人在不遠處招手，走了過來。
「老三，你們家吃完了？」陸承鑫說道。
巷子裡本就家家戶戶相識，老三本名路三安，今年6歲，住在側對面的二層平房，算是半個鄰居了，因為在家中和名字里有三，大人們一順嘴就叫成了老三。
「剛吃完。」老三一身黃色短袖黑色短褲，雙手插兜，小小的臉蛋上已有了幾分痞樣，「今天去哪玩？」
「不知道，能玩什麼？」
「什麼都行呀。」老三想了想，「不如，去逛逛？」
「好啊。」
孩子之間的逛逛無非就是東走西走，看看附近的朋友在不在家能不能出來，範圍可遠可近，若是口袋裡有個一兩塊錢，還會在小賣部買兩包辣條邊走邊吃。
累了的時候，隨便找個石頭或者田埂上休息，往往這種時候一句話也不說，默默看著遠處發呆。
陸承鑫家在巷子盡頭倒數第二，後面是一塊很大的菜地，地勢下沉，類似一塊又一塊的土坡。周圍想要去菜地有兩條路，一條是隔壁有一條緊挨著鄰居家的小道，因為另一邊是中學，所以圍牆起得很高。
夾在中間的小道很多時候都見不到陽光，但也是這附近唯一的公共小路。另一條就是通過別人家菜園下去的了。
孩子又怎會走尋常路，更何況鄰里之間，所以兩人只是眼睛一對上，就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無話，孩子們一前一後翻過木欄，走進了鄰居家的菜園，然後坐在盡頭的陰影中，腳下懸空著，看陽光在遠處綠油油的菜地上溫暖平移。
太陽臨近正空的時候，陸承鑫回到了家。一進家門，就看到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位光頭爺爺。
這光頭爺爺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褲，黑眉毛修性面明亮睛，面色中滿是慈祥。
陸承鑫聽說過和尚，但還是第一次見如此貼切自己印象里的和尚。
光頭爺爺也轉過頭來，一大一小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冥冥中，有什麼深刻的東西在響應。
奶奶走過來牽起孫子的手，笑道：「小鑫，來，這是你陳爺爺，你爺爺以前最好的兄弟。
叫陳爺爺。」
陸承鑫有些木訥的開口：「陳......陳爺爺好。」
光頭的陳爺爺笑著點頭：「好，陸承鑫，第一次見面我給你帶了禮物哦。」
說著，他伸手過來，掌心是一串圓木手串，見孩子半天不拿，還以為是害羞了，就直接親自戴上手腕。
「承鑫，這手串可以保佑你，以後就不用再害怕什麼啦，不過只有兩年，以後想要就來找我，你爺爺以前和我是最好的朋友。」說著，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臉蛋。
「還不說謝謝。」奶奶催促。
孫子卻像是出了神，呆呆的開口：「謝謝陳爺爺，你......」
「怎麼了？」陳爺爺和藹的問。
孩子害羞似的低下頭。
陳爺爺笑了，摸著孩子的頭：「真老實的孩子。」
奶奶和陳爺爺融洽的聊天，中間的陸承鑫小心的抬起頭來，目光閃爍。
在孩子眼裡，這位光頭爺爺渾身都冒著一層淡淡的金光，忍不住心裡感慨：『陳爺爺好神奇，竟然會發光......』
吃完午飯，因著奶奶說要給自己淨身，把昨晚的晦氣都驅走。陸承鑫坐在客廳，奶奶在身後把門關上，沒了通風的地方，煙氣不多時就如霧霾籠罩了一樓。
這一次，牌位里的字沒有再亂動了。雖然它也不是每次燒香的時候都會動，但今天的時間不一樣，陸承鑫覺得，多半是因為面前正在客廳里燒紙的陳爺爺。
陳爺爺自帶了一個燒火的盆，從那個行李箱中掏出來的，孩子的眼睛好奇的觀望，最後落在一根長方形的黑布上。
手托著塑料碗，裡面有小半碗水和一片綠葉，黃紙燃燒的火焰燒到手上，陳爺爺也不覺得疼。倒是陸承鑫注意到，火焰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隨著焰尖起伏而消失，碗中的水和葉子隨著晃動打旋。
陳爺爺口中低念，手指沾了碗中水一灑，明明只是兩滴，卻把整盆大火都熄滅了。
陸承鑫只覺得好奇。
陳爺爺指尖捏著綠葉，像是賜福那樣沾水灑水，一滴一滴的水隨著綠葉飛出，落在陸承鑫身上、臉上、頭上。
跟以前的賜水不同，這一回陸承鑫能明顯感到有什麼不一樣，奇怪卻又溫暖的感覺湧上心頭。
好神奇......
陳爺爺指尖畫圓，對著孩子的額心。
陸承鑫只覺得腦門處有一股風湧入，又涼又燒，這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渾身不由得一顫。
耳邊響起了風聲，客廳的煙霧大了幾分，使得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起來，
老人的動作還在繼續著，但已化為一片黑影......
這是......怎麼回事？
陸承鑫完全不知道，他的瞳孔已開始發散。
這種感覺好厲害，
我要......飄走了嗎......
綠葉堵住額心，
孩子瞬間瞳孔上翻，露出眼白。
————
「滾！！！」
又是昨晚那一聲霹靂的怒喝，陸承鑫睜開眼時，站在下午的客廳里，四周香氣繚繞。
仿佛是回到那個夢境，這回只有他一個人，沒了昨晚那股吵鬧勁兒，此時的房子裡反而顯得有些淒涼。
陸承鑫回頭看向門口，落地的陽光中，站著一團模糊的人影。
他知道是昨晚的那團影子。
黑影站在門外，身體開始扭曲變形......
它想要進來。
陸承鑫害怕的後退兩步，忽然頭頂有空靈沉重的聲音響起，帶著悠揚的磁性，讓人心頭一顫：
「別怕，孩子。」
陸承鑫整個人怔住了，慢慢的轉身，慢慢的抬頭......
那高牆上的祖宗牌位，裡面的金字不斷活動，像是連接另一個世界的深淵。
「有我們在！」
老奶奶搬來一個木凳，站了上去，把香依次插進在牆壁高台上的三個香爐中，然後看著紅漆中以金漆入木三分的古字，嘆了口氣，小心地撤下凳子。
7歲的陸承鑫站在旁邊，望著上面那塊高高的寬大的祖宗牌位發呆，五柱煙線時而直上時而曲折，牌位里那些看不懂的古字又在活動了。
說是活動，倒更像是一幅不斷變化的畫，金字就是線條，它們交織在一起，相互追逐，仿佛在玩耍。
「小鑫，幫奶奶把這些香都拿去外面插。」
陸承鑫接過三根香，來到正門外地上的小孔里插一根，門上兩邊的孔里各插一根。
這是家裡的規矩，正值節日，太陽落下的時候要點起九根香，五根牌位，三根門口，一根廚房，做完了這些才可以吃飯。
陸承鑫順著巷子盡頭眺望，夕陽斜倚在遠山肩頭，把最後的餘光溫暖這座南方小鎮。
8月份的天氣，四周卻吹著不符合季節的冷風，他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今晚過了十二點就是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
各家的大人都叮囑，今天天黑以後要早早上床休息。所以飯後，奶奶正在一樓門口和鄰居講古，二樓的陸承鑫坐在電視機前。
因為是留守兒童，爺爺又走得早，幸好老一輩早年打拼在縣城裡蓋起一套三層樓的房子。在2010年的縣城，這樣的老一輩家庭已經算是不錯的了，除了少一份父母的關愛，對孩子來說理應也沒什麼可缺。
電視畫面不斷切換，陸承鑫手裡拿著遙控卻不知道要換哪台，也許他的心思本就不在電視上。
隨著時間推移，慢慢的，一股困意涌了上來，朦朧中，有一道空息聲在耳邊響起。
「快跑......」
「困了就去床上睡覺，在凳子上面容易著涼。」蒼老的聲音忽的從身旁傳來。
陸承鑫忙轉頭，看見老人正背著手過去關掉電視。
「奶奶，你剛才說什麼了嗎？要去哪裡？」
「要去哪？」奶奶疑惑的反問。
「我剛才聽到有聲音叫我快跑……」
奶奶笑道：「呵呵，在家裡有什麼好怕的，是不是太困了，去洗完澡上床睡覺吧。」
「哦。」陸承鑫應著，也沒再多想，揉了揉眼，起身去洗澡。
看著孫子左搖右晃進了廁所後，老人的目光冷了下來，看向客廳沙發角落的暗處，淡藍色陶瓷花紋地板上，有兩根黑色的長須露了出來。
睡前，奶奶把一個布革做的小包放在床頭。陸承鑫知道這是奶奶隨身攜帶的護身符，當下拿在手裡，是一個掌心大小的心形小包，微鼓，類似於鑰匙掛件。
「奶奶，裡面包的是什麼啊？」
奶奶笑著說道：「也沒有什麼。好了，該睡覺了，有沒有睡前去上廁所啊？睡下去以後就不要出去了哦。」
「為......」剛想問什麼，陸承鑫就閉了嘴，搖頭道，「我已經上過了」。
「那就關燈了。」奶奶下床把房間燈關了，黑暗中，祖孫倆睡下去。
陸承鑫做了一個夢，夢見家裡來了好多人，好多人，簡直把家裡都站滿了，像是開一個擁擠的集會，二樓的房間也不放過，到了三樓，大人們都站在走廊上，唯獨這一邊奶奶的房間和中間的雜物間裡沒人。
雜物間走廊一面開了一扇窗戶，緊挨著上樓頂的樓梯。
房頂的天窗照進灰色的光，孩子在模糊的人群里擠著，想找奶奶。吵鬧無法分辨的聲音中，時不時有溫暖的視線注視過來，他以為是奶奶在看他，於是就順著這股感覺走。
走到一樓，離這股感覺越來越近了，於是孩子奮力地扒開人群向前望去，像是走在一堆不見天日五顏六色的樹林中，他走著，鑽著......
忽然迎面碰上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孩子不明所以的抬頭，頓時呆愣在原地。
那是一團高高的黑影，有人的模樣，只不過糊得不成形。有寒風吹在面門上，像是面前的黑影在朝自己吐氣。
陸承鑫有些害怕的縮頭，但黑影還在盯著自己。
明明看不見眼睛，卻能感受到一道不安寒冷的視線。
「奶奶。」
陸承鑫下意識的喊出口，害怕的往後退，卻沒想到四周因為這一聲呼喊而安靜下來，像是有一把刀斬斷了喧囂，所有的人影都往這邊投來目光。
難以言喻的寂靜中，他撞在某種堅硬寒冷的事物上。
根本來不及回頭，黑影彎下腰來，帶著一股詭異的壓迫感。
陸承鑫想要哭，卻哭不出來，想要喊，卻連扭頭都做不到。黑影的臉上看不見任何表情，但陸承鑫卻覺得它在笑，像是看到了什麼期待已久的東西。
在孩子驚恐的視線中，那詭異的頭顱裂開，一點點向著自己落下，光線被逐漸吞噬，仿佛張開了一張黑暗的大嘴。
慢慢的.....
就要將孩子吞沒。
......
「滾！！！」
像是有一道霹靂在耳邊炸響，陸承鑫猛地睜開眼，黑暗中他已冷汗淋漓。
床角的電風扇嗚呼呼顫抖的擺頭，帶來清退濕熱的冷風。
手附上胸口，裡面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身上的短袖已經濕了，黏糊糊貼著身體。
好可怕的夢，剛才那個黑影，它到底要對自己做什麼……還有那道奇怪的聲音，是人發出的嗎？
他轉頭，看見奶奶側躺的身軀，在黑暗中像是一座偉岸的山脈，時不時傳來打呼聲。
陸承鑫稍微安下了心，有奶奶在身邊就好。
這麼想著，一股尿意涌了上來，廁所就在房間隔壁，但腦子裡一想到剛才夢裡的場景心裡又害怕。
一番焦灼過後陸承鑫還是敗給了本能，看著窗外昏暗的月色，想著叫醒奶奶陪自己去上廁所，卻又有點不好意思。
只是上個廁所而已，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陸承鑫小心翼翼地從床上下來，老人的打呼聲繼續。
陸承鑫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外面安安靜靜，偶爾有過廊的風聲吹過，把晾在三樓的那些衣架吹得叮叮輕響。
陸承鑫深吸一口氣，輕聲打開了門......
樓頂的天窗投進慘澹月光，房子裡那些密密麻麻如蜂窩般擁擠的黑影，也在這一刻轉過來。
孩子一瞬間失了神。
————
壁房內，一身布袍的光頭老人席地打坐，身前香火裊裊。
手指點撥，像是在做著什麼推演，隨後他睜開眼睛，一道鈴聲也在這時響起。他起身來到桌子前，上面的老人機正嗚嗚響個不停。
接通後，老人沉默著，直到對面的聲音落下，才吐出幾個字：「好，我馬上過去。」
掛斷後，目光看了看窗外透進來的天光，看了眼手機時間，早上6點。
他以極快的速度收拾東西，拉開衣櫃，停在一根長方形的黑布面前，猶豫了半晌，還是拿在手裡。
早晨的車站內人頭竄動，一大早來買票的人多已是上了年紀，為了生活和家庭各處奔波。
買票窗口排起了長隊，此時輪到一位頭戴斗笠的人上前。
「下一位請出示你的身份證，要去哪？」工作人員話語快速。
只見窗口處伸進一隻飽經風霜的手，光是手背上的疤痕就引起了工作人員的注意。
「去優化縣，一個人。」沉穩的聲音透過人群的喧鬧傳來，格外清晰。
工作人員看向老人的臉，卻被斗笠遮住了大半，不由得皺了皺眉，卻注意到老人遞過來的證，紅色的證。
工作人員確認了上面的信息，不由得臉色一變，連錢都不收了，也不問理由，直接就開了票，隔著窗口恭敬地遞來，同時小聲說道。
「先生，請到旁邊等待一下。」
不多時，剛才那位工作人員打著電話趕來了，「先生，最近的班車還沒有那麼快到，已經幫您另外安排了。」
老人點頭，在工作人員帶領下走了特殊通道，最後上車時，那名工作人員莊重地敬了禮。
老人似乎早已習慣，也沒有回禮就上了專車，工作人員站在原地，保持姿勢目送車輛遠去。
奶奶知道，孫子撞了邪，雖然表面上看正常，傻乎乎的玩弄手中的拼圖，一輛樂高積木消防車。
當時她只聽到一聲大哭，起身就看見孫子坐在門口，急下床開燈看時，門口處已濕了一片。
雖然尿了褲子，但也是這一尿才保住了性命，也很快就緩過來，等換完了褲子，孫子縮在奶奶懷裡困得睜不開眼睛。到了早上吃完早餐，孫子也沒再多說一句話。
可越是這樣沉默，奶奶心裡就越不安分，因為她知道孫子本身有問題。
「奶奶，我想出去找老三玩。」。
奶奶點頭：「可以啊，中午吃飯的時候要回來，到時候有一個爺爺要過來家裡。」
「哪個爺爺？」
「是你爺爺以前的朋友。」
「爺爺？」陸承鑫睜著一雙單純的眼睛。
奶奶點頭，也沒再多說：「出去玩吧，不要跑太遠。」
「嗯。」
見孫子就這麼出門去了，奶奶在背後嘆了口氣。
出了門後，孩子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今早一句話沒說，是因為多說也無用，從很小的時候他就能看到黑影，除了奶奶，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
過去奶奶還經常從外面帶一些陌生的叔叔爺爺回來，敲鑼打鼓放炮，沾水畫符貼家，但陸承鑫依舊能看到幻影。
這些外人中，也有一些相互認識的，閒談之中偶爾也會聽到弟子一詞，但奶奶都是搖頭。
奶奶知道什麼，但她不說，久了陸承鑫也能隱隱猜到一點，是和已經過世的爺爺有關係。
「陸承鑫。」有人在不遠處招手，走了過來。
「老三，你們家吃完了？」陸承鑫說道。
巷子裡本就家家戶戶相識，老三本名路三安，今年6歲，住在側對面的二層平房，算是半個鄰居了，因為在家中和名字里有三，大人們一順嘴就叫成了老三。
「剛吃完。」老三一身黃色短袖黑色短褲，雙手插兜，小小的臉蛋上已有了幾分痞樣，「今天去哪玩？」
「不知道，能玩什麼？」
「什麼都行呀。」老三想了想，「不如，去逛逛？」
「好啊。」
孩子之間的逛逛無非就是東走西走，看看附近的朋友在不在家能不能出來，範圍可遠可近，若是口袋裡有個一兩塊錢，還會在小賣部買兩包辣條邊走邊吃。
累了的時候，隨便找個石頭或者田埂上休息，往往這種時候一句話也不說，默默看著遠處發呆。
陸承鑫家在巷子盡頭倒數第二，後面是一塊很大的菜地，地勢下沉，類似一塊又一塊的土坡。周圍想要去菜地有兩條路，一條是隔壁有一條緊挨著鄰居家的小道，因為另一邊是中學，所以圍牆起得很高。
夾在中間的小道很多時候都見不到陽光，但也是這附近唯一的公共小路。另一條就是通過別人家菜園下去的了。
孩子又怎會走尋常路，更何況鄰里之間，所以兩人只是眼睛一對上，就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無話，孩子們一前一後翻過木欄，走進了鄰居家的菜園，然後坐在盡頭的陰影中，腳下懸空著，看陽光在遠處綠油油的菜地上溫暖平移。
太陽臨近正空的時候，陸承鑫回到了家。一進家門，就看到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位光頭爺爺。
這光頭爺爺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褲，黑眉毛修性面明亮睛，面色中滿是慈祥。
陸承鑫聽說過和尚，但還是第一次見如此貼切自己印象里的和尚。
光頭爺爺也轉過頭來，一大一小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冥冥中，有什麼深刻的東西在響應。
奶奶走過來牽起孫子的手，笑道：「小鑫，來，這是你陳爺爺，你爺爺以前最好的兄弟。
叫陳爺爺。」
陸承鑫有些木訥的開口：「陳......陳爺爺好。」
光頭的陳爺爺笑著點頭：「好，陸承鑫，第一次見面我給你帶了禮物哦。」
說著，他伸手過來，掌心是一串圓木手串，見孩子半天不拿，還以為是害羞了，就直接親自戴上手腕。
「承鑫，這手串可以保佑你，以後就不用再害怕什麼啦，不過只有兩年，以後想要就來找我，你爺爺以前和我是最好的朋友。」說著，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臉蛋。
「還不說謝謝。」奶奶催促。
孫子卻像是出了神，呆呆的開口：「謝謝陳爺爺，你......」
「怎麼了？」陳爺爺和藹的問。
孩子害羞似的低下頭。
陳爺爺笑了，摸著孩子的頭：「真老實的孩子。」
奶奶和陳爺爺融洽的聊天，中間的陸承鑫小心的抬起頭來，目光閃爍。
在孩子眼裡，這位光頭爺爺渾身都冒著一層淡淡的金光，忍不住心裡感慨：『陳爺爺好神奇，竟然會發光......』
吃完午飯，因著奶奶說要給自己淨身，把昨晚的晦氣都驅走。陸承鑫坐在客廳，奶奶在身後把門關上，沒了通風的地方，煙氣不多時就如霧霾籠罩了一樓。
這一次，牌位里的字沒有再亂動了。雖然它也不是每次燒香的時候都會動，但今天的時間不一樣，陸承鑫覺得，多半是因為面前正在客廳里燒紙的陳爺爺。
陳爺爺自帶了一個燒火的盆，從那個行李箱中掏出來的，孩子的眼睛好奇的觀望，最後落在一根長方形的黑布上。
手托著塑料碗，裡面有小半碗水和一片綠葉，黃紙燃燒的火焰燒到手上，陳爺爺也不覺得疼。倒是陸承鑫注意到，火焰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隨著焰尖起伏而消失，碗中的水和葉子隨著晃動打旋。
陳爺爺口中低念，手指沾了碗中水一灑，明明只是兩滴，卻把整盆大火都熄滅了。
陸承鑫只覺得好奇。
陳爺爺指尖捏著綠葉，像是賜福那樣沾水灑水，一滴一滴的水隨著綠葉飛出，落在陸承鑫身上、臉上、頭上。
跟以前的賜水不同，這一回陸承鑫能明顯感到有什麼不一樣，奇怪卻又溫暖的感覺湧上心頭。
好神奇......
陳爺爺指尖畫圓，對著孩子的額心。
陸承鑫只覺得腦門處有一股風湧入，又涼又燒，這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渾身不由得一顫。
耳邊響起了風聲，客廳的煙霧大了幾分，使得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起來，
老人的動作還在繼續著，但已化為一片黑影......
這是......怎麼回事？
陸承鑫完全不知道，他的瞳孔已開始發散。
這種感覺好厲害，
我要......飄走了嗎......
綠葉堵住額心，
孩子瞬間瞳孔上翻，露出眼白。
————
「滾！！！」
又是昨晚那一聲霹靂的怒喝，陸承鑫睜開眼時，站在下午的客廳里，四周香氣繚繞。
仿佛是回到那個夢境，這回只有他一個人，沒了昨晚那股吵鬧勁兒，此時的房子裡反而顯得有些淒涼。
陸承鑫回頭看向門口，落地的陽光中，站著一團模糊的人影。
他知道是昨晚的那團影子。
黑影站在門外，身體開始扭曲變形......
它想要進來。
陸承鑫害怕的後退兩步，忽然頭頂有空靈沉重的聲音響起，帶著悠揚的磁性，讓人心頭一顫：
「別怕，孩子。」
陸承鑫整個人怔住了，慢慢的轉身，慢慢的抬頭......
那高牆上的祖宗牌位，裡面的金字不斷活動，像是連接另一個世界的深淵。
「有我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