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三）
「你叫什麼名字？」
「白胤。」
無邊黃原上，三馬並駕奔馳，赤日已升，縷縷熱浪顫著身子歸向藍天，孤獨的仙人掌下金蠍刨沙，而它卻全然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盡數落入那頭頂禿鷲眼中。
伺機而動，動，則分生死。
那禿鷲慢旋下沉，而後聚力衝刺，在不過一瞬的時間裡，便見一道金光墜下而又升起，再看，仙人掌下金蠍已不見蹤影，唯剩白頭禿鷲高飛，緊握尖爪。
「哪個白，哪個胤？」騎著棕鬃馬的霍曼繼續問道，他本是騎著青雲，但後者在見到主人後便說什麼也不願再讓霍曼騎著，每當霍曼想要接近，便垂頭髮出嘶嘶的低鳴示警。
「白天的白，胤胄的胤。」白胤臉上的血污黑痕如今皆被洗去，露出了那張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臉龐。他的雙目炯炯有神，再配上眼上濃眉，和那消瘦但卻堅毅的臉龐，讓人觀之不僅覺得英武，還有不怒自威之相。更為神奇的，是儘管空懸烈日，他的雙眼猶可直視天上太曜。
「好名字。」姬宣夸道：「白字意在心思純潔，胤字意為後代。兄台父母所望，便是希望你心思純潔、為人和善，不事殺戮，不精阿諛，能成頂天立地之丈夫，創千秋萬載之功業。」
白胤看向姬宣，微微點頭示意。
「那以後叫我阿清就好。」姬宣笑道。
「怎麼從前沒這麼讓我稱呼？」霍曼在一旁不滿嚷嚷道，其實他心裡覺得白胤真是怪得很，姬宣這話明是讚譽，就連自己也未曾有過這樣待遇，可這人別說你來我往的客套之言，當下不僅是不出言表示感謝，甚至連笑臉也不給一個。
怪，實在是怪，這姬宣還待他如此要好，想不明白，真叫人想不明白。
「怎麼，那我也給你取個東洲名字可好？」
「也好，如今我做了逃犯，以前名字怕是用不得了，以後便隱姓埋名在你秦王府上做個雜役也行。」霍曼喊道。
「不如隨我姓？」姬宣笑道。
「去你爸的！」
「那叫霍然。」
「這道聽著不錯。」霍然笑道。
「倚劍對風塵，慨然思衛霍。自然不錯……」姬宣拉緊馬身，伴隨著青雲嘶鳴而高昂喊道：「這是雄壯之名啊！」
語畢，青雲踏塵飛揚，大有驟行萬里之勢。
-----------------
「父親，你會為我驕傲的……」
小聲嘀咕的何辛文請出了藏在房裡的最後一縷陽光，使周圍再度陷入了黑暗當中。自從其父病重不能見光，這房內除了日常飲食外就再未燃起過燭火。
他向鋪在地上的毛毯走去，毯子上，躺著他如今唯一的親人。
他的父親。
「父親，你還記得我嗎？」他俯下身子問道。
那面若干柴的老人已經發不出半點聲響了，可他的雙眼仍然被撐得鼓大，用力盯著天上。
可他還能看見什麼呢？還是他想去看見什麼？何辛文想著，在沒有光的世界裡，黑暗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看不到天花板，更看不到周圍飛過的小蟲，他只能在破碎條紋組成的混沌中聽到嗡嗡響聲飛過。這樣的生命已然沒有任何色彩和生機，可他依舊活著，或者說，他依舊還未死去。
「父親，很痛苦吧。」何辛文俯下身子問道，可這根本無需提問。曾經叱吒風雲的男人如今無奈淪落到生活不能自理，終日只能待在黑暗小屋中的下場，這恐怕是對他最惡毒的詛咒。倘若讓其早十年知道自己如此悲哀的結局，他又是否會選擇走上其他道路，為自己謀一個壯烈退場。
我們不得而知。
老人的身體似乎正在顫抖，可惜在這片不可視的黑暗裡頭，我們什麼也看不清楚。
要聽，要想，要去感覺，更要去思考……何辛文的腦海里蹦出父親的忠告。
眼睛會欺騙你，耳朵或許也會，沙漠裡生活著一種地靈，它們會捏造出綠洲仙境吸引迷路之人，可你不管怎麼跑，那幻境永遠還是離你那麼遙遠，最終，迷路之人就會在絕望中死去。孩子，當你對外界的信息都源自他人時，那麼誰都有可能欺騙你，但你的思考永遠不會，你的判斷，你的選擇，永遠要基於這裡。父親說完，指了指自己的心和腦袋。
「父親，別死啊……」
泣泣聲中，地毯與磚面的摩擦聲愈加響了。屋內，風在顫抖，地在起浪，隱約間，甚至能看到幾陣微弱閃光。
「父親，父親……父親！」
屋外，橫排成行，本在嘰嘰喳喳交談的官員們被這一聲泣吼所驚，無不閉嘴噤言。站於前排的慕容檀面無波瀾，抿嘴而立，但其心中竊喜，想必是老城主過世，如今，總算到了大展宏圖之際。
藍天下，更遠處，水池旁。
阿格翰俯身拾起一枚玉戒，戒上染血，紅色在日光下顯得尤為鮮艷。
他本想將其直接扔進水池當中，可卻在半途又縮回手臂，將那枚玉戒輕輕放入袋中。
「先去立個衣冠冢吧。」阿格翰心裡想著，於是他不再顧及群臣與何辛文，走向馬廄。
-----------------
「如今摩尼斯通身死，城中大臣應該都還來不及去找你，下意識便會把何辛文作為未來城主首選。」姬宣道。
「這是肯定。」霍曼無奈回道：「別說找不到我，就算我在城中又能如何，這城主之位，終究不是我這私生子能夠坐的。」
姬宣無言，他清楚霍曼腦子應該還沒能轉到自己身上，不然可有他一陣難受的，當下自己不去搭話，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哎，如今我竟又成了逃犯，真可謂世事！無常……」
「你這戲腔從哪兒學的？」姬宣聽著那從霍曼口中傳出的，起伏錯落的世事無常四字頓感有趣，於是笑問。
「你們東洲每年都會有那麼些人出逃邊境，前些年的時候吧，大概是前年。」他抬頭想了想，而後打了個響指篤定道：「沒錯，就是前年，曾有一個身著彩衣的男人要混在人群當中進城。你說他是當難民誒，穿的這麼鮮艷就怕有人不能發現他似得，於是他果真被守城衛士扣下，然後你猜怎麼著，他竟還是個瘋子，當時我正好路過，看不慣衛士們欺負他，便讓他們買我個面子把那彩衣男人丟到了大牢裡頭，可等那男人進了大牢，飯不食茶不飲的，一天到晚來來回回唱著那麼幾句，最後活活把自己餓死了。」
「唱戲？」
「可不是嘛。」
「是哪幾句？」
霍曼抬手摸著下巴，姬宣這才發現，他那原本光溜溜的皮膚上如今也是雨後春筍般長出了許多密密麻麻的黑色鬍渣。
他突然開口道：「君兮君兮
鳳求凰
南木有佳人兮
思故鄉
魂飄飄若輕羽兮
夢歸以何方？」
姬宣雙眼失神地向望遠方，嘴裡突然與之一同唱到：「大風揚兮游四方
縱馬馳騁兮
無處是吾故鄉。」
霍然眼神驚奇，但也在瞬息間釋然，於是跟著姬宣節奏接道：「君兮君兮
鳳求凰
南木有佳人兮
思故鄉
魂飄飄若輕羽兮
夢歸以何方？」
「白胤。」
無邊黃原上，三馬並駕奔馳，赤日已升，縷縷熱浪顫著身子歸向藍天，孤獨的仙人掌下金蠍刨沙，而它卻全然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盡數落入那頭頂禿鷲眼中。
伺機而動，動，則分生死。
那禿鷲慢旋下沉，而後聚力衝刺，在不過一瞬的時間裡，便見一道金光墜下而又升起，再看，仙人掌下金蠍已不見蹤影，唯剩白頭禿鷲高飛，緊握尖爪。
「哪個白，哪個胤？」騎著棕鬃馬的霍曼繼續問道，他本是騎著青雲，但後者在見到主人後便說什麼也不願再讓霍曼騎著，每當霍曼想要接近，便垂頭髮出嘶嘶的低鳴示警。
「白天的白，胤胄的胤。」白胤臉上的血污黑痕如今皆被洗去，露出了那張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臉龐。他的雙目炯炯有神，再配上眼上濃眉，和那消瘦但卻堅毅的臉龐，讓人觀之不僅覺得英武，還有不怒自威之相。更為神奇的，是儘管空懸烈日，他的雙眼猶可直視天上太曜。
「好名字。」姬宣夸道：「白字意在心思純潔，胤字意為後代。兄台父母所望，便是希望你心思純潔、為人和善，不事殺戮，不精阿諛，能成頂天立地之丈夫，創千秋萬載之功業。」
白胤看向姬宣，微微點頭示意。
「那以後叫我阿清就好。」姬宣笑道。
「怎麼從前沒這麼讓我稱呼？」霍曼在一旁不滿嚷嚷道，其實他心裡覺得白胤真是怪得很，姬宣這話明是讚譽，就連自己也未曾有過這樣待遇，可這人別說你來我往的客套之言，當下不僅是不出言表示感謝，甚至連笑臉也不給一個。
怪，實在是怪，這姬宣還待他如此要好，想不明白，真叫人想不明白。
「怎麼，那我也給你取個東洲名字可好？」
「也好，如今我做了逃犯，以前名字怕是用不得了，以後便隱姓埋名在你秦王府上做個雜役也行。」霍曼喊道。
「不如隨我姓？」姬宣笑道。
「去你爸的！」
「那叫霍然。」
「這道聽著不錯。」霍然笑道。
「倚劍對風塵，慨然思衛霍。自然不錯……」姬宣拉緊馬身，伴隨著青雲嘶鳴而高昂喊道：「這是雄壯之名啊！」
語畢，青雲踏塵飛揚，大有驟行萬里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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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你會為我驕傲的……」
小聲嘀咕的何辛文請出了藏在房裡的最後一縷陽光，使周圍再度陷入了黑暗當中。自從其父病重不能見光，這房內除了日常飲食外就再未燃起過燭火。
他向鋪在地上的毛毯走去，毯子上，躺著他如今唯一的親人。
他的父親。
「父親，你還記得我嗎？」他俯下身子問道。
那面若干柴的老人已經發不出半點聲響了，可他的雙眼仍然被撐得鼓大，用力盯著天上。
可他還能看見什麼呢？還是他想去看見什麼？何辛文想著，在沒有光的世界裡，黑暗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看不到天花板，更看不到周圍飛過的小蟲，他只能在破碎條紋組成的混沌中聽到嗡嗡響聲飛過。這樣的生命已然沒有任何色彩和生機，可他依舊活著，或者說，他依舊還未死去。
「父親，很痛苦吧。」何辛文俯下身子問道，可這根本無需提問。曾經叱吒風雲的男人如今無奈淪落到生活不能自理，終日只能待在黑暗小屋中的下場，這恐怕是對他最惡毒的詛咒。倘若讓其早十年知道自己如此悲哀的結局，他又是否會選擇走上其他道路，為自己謀一個壯烈退場。
我們不得而知。
老人的身體似乎正在顫抖，可惜在這片不可視的黑暗裡頭，我們什麼也看不清楚。
要聽，要想，要去感覺，更要去思考……何辛文的腦海里蹦出父親的忠告。
眼睛會欺騙你，耳朵或許也會，沙漠裡生活著一種地靈，它們會捏造出綠洲仙境吸引迷路之人，可你不管怎麼跑，那幻境永遠還是離你那麼遙遠，最終，迷路之人就會在絕望中死去。孩子，當你對外界的信息都源自他人時，那麼誰都有可能欺騙你，但你的思考永遠不會，你的判斷，你的選擇，永遠要基於這裡。父親說完，指了指自己的心和腦袋。
「父親，別死啊……」
泣泣聲中，地毯與磚面的摩擦聲愈加響了。屋內，風在顫抖，地在起浪，隱約間，甚至能看到幾陣微弱閃光。
「父親，父親……父親！」
屋外，橫排成行，本在嘰嘰喳喳交談的官員們被這一聲泣吼所驚，無不閉嘴噤言。站於前排的慕容檀面無波瀾，抿嘴而立，但其心中竊喜，想必是老城主過世，如今，總算到了大展宏圖之際。
藍天下，更遠處，水池旁。
阿格翰俯身拾起一枚玉戒，戒上染血，紅色在日光下顯得尤為鮮艷。
他本想將其直接扔進水池當中，可卻在半途又縮回手臂，將那枚玉戒輕輕放入袋中。
「先去立個衣冠冢吧。」阿格翰心裡想著，於是他不再顧及群臣與何辛文，走向馬廄。
-----------------
「如今摩尼斯通身死，城中大臣應該都還來不及去找你，下意識便會把何辛文作為未來城主首選。」姬宣道。
「這是肯定。」霍曼無奈回道：「別說找不到我，就算我在城中又能如何，這城主之位，終究不是我這私生子能夠坐的。」
姬宣無言，他清楚霍曼腦子應該還沒能轉到自己身上，不然可有他一陣難受的，當下自己不去搭話，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哎，如今我竟又成了逃犯，真可謂世事！無常……」
「你這戲腔從哪兒學的？」姬宣聽著那從霍曼口中傳出的，起伏錯落的世事無常四字頓感有趣，於是笑問。
「你們東洲每年都會有那麼些人出逃邊境，前些年的時候吧，大概是前年。」他抬頭想了想，而後打了個響指篤定道：「沒錯，就是前年，曾有一個身著彩衣的男人要混在人群當中進城。你說他是當難民誒，穿的這麼鮮艷就怕有人不能發現他似得，於是他果真被守城衛士扣下，然後你猜怎麼著，他竟還是個瘋子，當時我正好路過，看不慣衛士們欺負他，便讓他們買我個面子把那彩衣男人丟到了大牢裡頭，可等那男人進了大牢，飯不食茶不飲的，一天到晚來來回回唱著那麼幾句，最後活活把自己餓死了。」
「唱戲？」
「可不是嘛。」
「是哪幾句？」
霍曼抬手摸著下巴，姬宣這才發現，他那原本光溜溜的皮膚上如今也是雨後春筍般長出了許多密密麻麻的黑色鬍渣。
他突然開口道：「君兮君兮
鳳求凰
南木有佳人兮
思故鄉
魂飄飄若輕羽兮
夢歸以何方？」
姬宣雙眼失神地向望遠方，嘴裡突然與之一同唱到：「大風揚兮游四方
縱馬馳騁兮
無處是吾故鄉。」
霍然眼神驚奇，但也在瞬息間釋然，於是跟著姬宣節奏接道：「君兮君兮
鳳求凰
南木有佳人兮
思故鄉
魂飄飄若輕羽兮
夢歸以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