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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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死了。他獨自死在老房於里,臉貼著掉漆的方桌,兩書垂在椅子旁,地下是一隻摔碎的酒杯。他不是醉死的,因為桌上一瓶二鍋頭剛剛打開,而老爸喝半斤八兩白酒沒有問題。依我看,他是愁死的,為我愁,長年累月地愁。實際上,父親是因我的才開始酗酒,年輕時他是一名好工人。唯一的兒子得了怪病,萎縮得只剩下腦袋,對他無疑是致命的打擊。從此以後,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這事挺奇怪:作為患者的我,一直充滿信心地生活著;身體健康的爸爸,卻因絕望而死!一念之差,竟決定了生命走向,足見腦袋的重要性。

  安葬了父親,我從悲痛中冷靜下來。環視著空蕩蕩的老屋,我對老米說:搬過來吧,我們要獨立生活。他詫異地望著我:在我家住不是挺好嗎?就咱們兩個,怎麼過日子?我的語氣非常堅定:從今天起,我們不再依賴任何人!你要是不敢相信自己,不敢相信我,那就把我撂在床上,回家去吧!米小強連忙說:你是頭,麼事情你都說了算。

  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父親一走,我就斷了生活來源。過去,爸爸把工資的一半送給米家,終究是他養活我。如今我不想辦法掙錢,難道要在米家吃一輩子白飯?自己不能解決生存問題,還不如死了算了!我沒把這層意思對米小強說穿,是怕他傷心。但我心裡明白,面前這道坎必須過去,晚過不如早過。我在為自己爭取做人的資格!

  接著,我又做出第二個決定:輟學。這下老米不幹了!還差一年高中畢業,我的各項學習成績名列前茅,是全校的尖子,老師們認定我考清華、北大沒問題。老米喊:多可惜啊!我還想背你上大學,指望跟著你出息呢!我搖頭嘆息:別做夢了,就算考上,哪家大學肯收我?就算收了,誰會同意你背著我進課堂?住宿舍,還能單為你準備一張床嗎?哪怕發生奇蹟,大學畢業了還要找工作,我能幹啥?好吧,算我有出息,考上了公務員,給某位領導當秘書,你能背著我上班?來這麼個高人還不把領導嚇死了?更進一步出息,我又當上局長,你還能扛著我向同志們訓話?市里開什麼重要會議,你躲在披風裡偷聽,當官的秘密都讓你知道了,那還了得?……

  老米終於沉默了。他跺跺腳,阻止我往下說。

  我卻要把話說透:還有一條路——咱倆分開,你繼續讀書。

  屁話!沒有腦袋,我還讀什麼書?老米哭了。咱們都這樣了,還怎麼分?一輩子也別說這種話!

  我也哭了:不說了,沒有身體,腦袋怎麼活?離開你,我就死……

  哭了一夜,我們就退學,找工。現在回想起來,這真是個笑話——我都把自己想像成秘書、局長了,結論還是沒法干,那普通工作怎麼會有我的份呢?所以,我們找工的過程出盡洋相,才叫光著腚推磨,轉圈兒丟人啊!

  第一份工找的是大酒店。我想,酒店需要許多東西,從客房到廚房,毛巾牙刷、雞鴨魚肉哪樣不得買啊?我掌眼小強跑,當個採購員總能稱職吧?我特製一件新披風,把頭髮梳得板板正正,去見經理。經理徐娘半老,和藹可親,見了我含笑點頭:真是好小伙子,趕得上姚明了!做採購實在可惜啊……我心頭一執趕緊表態:不一定非當採購員,我願意服從安排。經理你看我是什麼材料,儘管放心使用!女經理略一思忖,拍拍巴掌:對了,我安排你做大堂經理!這麼高的個子在總台邊一站,客人來了還不一亮?時間長了,你准能成為我們酒店一塊招牌!我頓感通到知音,激動地伸出雙手:謝謝經理,你是我的伯樂!

  米小強樂昏了頭,竟也從披風底下伸出手來。女經理正和我握著呢,咦,肚子上怎麼又長出一雙手?嚇得她尖叫一聲,跌倒在沙發上。我趕緊一面說明情況,一面倒水為她壓驚。可是女經理揮手打翻茶杯,潑了我一身水。她尖尖的指甲幾乎戳到我額頭上,嚷:騙子,兩個冒充一個,你是騙子!我說:我沒想騙你,米小強從小到大一直背著我,你完全可以把我們當作一個人。女經理這會兒已經歇斯底里,仿佛我騙走了她的貞操。她招來一群保安,一邊用手絹擦眼淚,一邊下達混亂的命令:把他們趕出去!不,打110報警……算了,還是趕走!趕走!

  結局非常悲慘:如狼似虎的保安將我們架到半空,穿過酒店大堂,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們球一樣扔出玻璃大門。皮帶斷了,頭掉了,高人在光天化日下露餡了!米小強抱起我,狼狽逃竄…

  多少年來,每當我們打這家酒店經過,老米總要咕嚕一句:當大堂經理,我還以為真的哩……我則以君子報仇的狠勁,對著亮閃閃的玻璃門發誓;總有一天,我要把它買下來!只要你還想當,大堂經理一定是你的!話雖這樣說,心裡的酸楚、傷痛卻難以消除。

  從深深的屈辱感中甦醒過來,我得出一條經驗:以後找工作,開門見山,主動亮相。要就要,不要拉倒!免得讓人家罵騙子。所以,當我們走進蘇廠長的辦公室,應聘保安職位時,我沒開口先敞開披風,把米小強同志暴露出來。然後講明情況,希望領導照顧。


  啊呀呀,你也真不容易,殘疾人心紅志堅嘛!蘇廠長矮矮胖胖,笑眼眯眯,很像彌勒佛的樣子。他表達了深切同情,又提出棘手問題:我心裡沒有數哦,倘如工廠鑽進個把小偷來,以你的情況怎麼對付呢?

  這個問題不難解決,米小強同志的腿功十分了得,你可以試試!我停頓一下,指指廠門口站著的保安——這樣吧,我們搞一場大比武,請貴廠保安扮演小偷,蘇廠長你就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使不得!使不得!傷到你們還要包醫藥費,搞不好真要養你一輩子呢!蘇廠長謹慎地避開我的挑戰,聽他口音好像是上海人。好了,就算你的朋友真有功夫,我還要提一個問題:究竟是你,還是你這位朋友來應聘保安呢?

  我把披風繫緊、傭身亮相,顯露高人風采:蘇廠長,你就把我們看作一個人吧,我這樣子站在廠門口,還不體面還不感給貴廠增光添彩嗎?

  那麼,我到底給你們發一份工資呢,還是發兩份工貨?蘇廠長顯示出上海人的精明,不受我蠱感,一下子抓住問題的要害。

  我傻眼了,這事情還真沒有細想過呢!我咽了口唾你,可憐巴巴地望著對方:你就看著辦吧,我相信蘇廠長是個善良的人……

  先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帳是一定要算清楚的,喏,你看,假如我給你一份工資,那你就吃虧了。明明是兩個人,怎麼只掙一份錢呢?假如我給你兩份工資,那就更設道理了——你這保安個頭再高,也不過頂一個崗位,怎麼能拿兩個人的工資呢?理你不要說哦,這個問題研究下去,還蠻有意思的!

  蘇廠長興趣盎然,米小強卻不耐煩地捯動雙腳。我趕緊讓步:你也甭費心算帳了,我就拿一個人的工資,吃虧我也願意行不行?

  蘇廠長扳著手指頭,不依不饒:別急,帳還是算清楚一點好。如果你只拿一份工資,那幹嗎還要兩個人一起上班呢?叫你朋友自己來好了,你在家裡吃吃睡睡玩玩,大家都省點精力體力,不是蠻好嗎?他背著你站崗到底吃力呀……

  那不可能,我們從不分開!我斷然拒絕。要說明我們血肉相連的關係,就得重述全部歷史,我懶得費口舌,也沒必要。

  蘇廠長越來越可惡了,他刨根問底,仿佛伸出一根手指頭整人家的傷疤。你總要把道理給我講講清楚嘛!我實在摘不懂:只拿一份工資,你們還非要在一起,為啥呢?這明明是不科學的,明明是浪費人力資源呀!你騎在別人肩膀上覺得很好玩嗎?不會吧,你總得考慮朋友累不累吧?你們兩個到底是什麼關係?這裡面究竟有什麼名堂?我向你討教,討教!

  這時候米小強就自動開拔了,向後轉,開步走,徑直離開辦公室。我扭頭揮手:拜拜了您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許多單位等著我應聘呢……

  蘇廠長還真戀戀不捨,追到門外喊:哎哎,我們再探討一下嘛,怎麼說走就走呢?我還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你們這種情況哩!

  活活叫他氣死!回到家,我們躺倒在床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屋子全黑了,也沒心情吃飯,正好省錢省糧。

  我說:老米啊,看來讓社會接受我們,還真是不容易呢!別人沒有心理準備,都把我們看作怪物,怎麼還肯安排工作呢?我停頓一下,側臉望望米小強。那個蘇廠長講的也有點道理,你自己出去找工,恐怕要容易一些……

  老米睜開眼睛:什麼意思?又要說分手的話?

  不是,我只想開拓一下思路……

  那一夜我無法入眠。生存的門縫越來越窄,仿佛要把我擠扁。我一遍遍祈求上蒼,給我留一條生路。前所未有的虔誠,前所未有的投入,我甚至流著眼淚禱告——給我一份好工作吧,讓我餬口,讓我獨立,為此我情願賭上自己的性命!老天你有眼嗎?如果有,就求你睜開一隻眼睛看看我吧!

  冥冥中觸動了什麼,命運向我投來驚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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