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秦淮河上的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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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去鈔庫街96號下快棋,那裡叫作棋逢試館,是清代舊居改成的酒樓。酒樓老闆是一位棋迷,他專門把店裡的一張桌子留出來,提供給棋友每天下棋。在這裡下棋沒有什麼限制,對象棋有興趣的人只要在棋桌兩邊坐下來就一律平等,稱得上規則的只有一點,那就是要下得快,每個人在計時器上有五分鐘時間,不准長考、不准故意拖延時間,這種事在網上下棋的人是經常乾的。當然不是為了單純地比試棋技,輸了是要付錢的,當觀眾的人也會押某一方取勝,猜中也可以分錢,不能自己押自己。老闆自己不下棋,實際上,從我到這裡賭棋以來,我就從來沒有見過這裡的老闆,只是聽說他不喜歡我們賭棋。所以,一開始大家是在棋桌上交換現鈔,後來變成在棋友群里用手機轉帳,最後又在紙上悄悄地繞著數字划來划去,不光是因為老闆不喜歡我們賭,酒樓里沉靜的氛圍也容不下我們下賭帶來的鬧哄哄的動靜。

  日復一日,我們一邊下棋,一邊在紙上計算數字。下棋本身沒什麼可說的,我的意思是把下棋這件事轉化成文字,再告訴別人,是一件蠻無聊的事。無非是用數字記錄棋子的移動,可是從這種記錄中,很難看懂棋盤上正在發生的變化,只有下盲棋的人才能從句子裡看懂象棋。我不會下盲棋。在這一點上,我和茨威格創造出來的那位岑托維奇是一樣的,嗬嗬,我必須用眼睛看到一個一個的棋子放在我面前,有紅黑兩色的字燙刻在上面,才能把棋下下去,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下棋的時候把眼睛閉上,在我看來,只要你不是盲人,就不必那麼做。

  我一直對酒樓的老闆保持好奇,他確實是難得的慷慨,是一位好人,同時也是具有疑點的人,對我來說他的慷慨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鈔庫街酒樓里的一張棋桌意味的租金並非是小數目。我們平時在酒店的二樓下棋,據說我們頭上是他的辦公室,那裡是酒店的頂樓,除了他自己之外,不允許任何人上去。我在下棋的時候總留心聽樓上的動靜,卻根本聽不到有什麼異響,只有窗外的秦淮河上,有遊船載著外國人嘩啦嘩啦地穿過。

  和我一樣對那位老闆感興趣的人也是有的,可是大部分人來這裡的日子並不久,與老闆都素未謀面,相互之間無法打聽到個中情由。只有第一批來這裡下棋的人見過他,可是從那時以來,中間已經逝去了許多日子,那一批人輕易不再出現,有些人可能已經死了。直到有一天,一個老頭來到這裡,他是最初的下棋者之一,他得意地說自己曾經和這裡的老闆下過棋。在我們的苦苦請求之下,老頭終於道出了這位老闆發跡之前的身世。當時,所有人都安靜地聽著,計時器上的時間也被按下暫停鍵。

  遺憾的是,那個老頭並不是一個好的講述者,他講的故事饒舌的部分太多,精彩的部分太少,時間與地點也總是顛來倒去。從我聽了他的講述以後直到現在,中間又有好些年過去了。回想起來,我只記得自己聽了一個漫長而又毫無特點的故事,故事總結起來很簡單,這裡的老闆在發跡之前過著喪魂落魄的流浪漢生活,他在南方一直流浪到60歲,60歲那年他走到廣州,開始在那裡跟別人下快棋,用乞討來的幾塊錢做賭資,一直贏下幾千塊。有了這筆錢以後,他開始北上,每到一個城市似乎都能找到賭象棋的人,就這樣一直賭到南京,他終於存下了一筆不菲的財產。他最後一次賭棋是跟一個比他還老的人,那個人輸給他之後請他到這家酒樓吃了一頓飯,告訴他自己可以幫他理財,以後他不必再靠賭棋過日子,他相信了,把錢拿了出來。後面發生的事情驚人得一帆風順,無非是投資與收益,錢生錢,如此種種。棋逢試館是那位理財人自己的產業,在掙到更多錢以後,他就把這座酒樓當成禮物送給了現在的這位老闆。為了紀念他們的相識,這位老闆才把當初吃飯的那張桌子永遠留給了下棋的人。

  「他下棋這麼厲害,怎麼不過來一起玩玩?」有人在聽完故事以後這麼說。

  「他不會來了。他瞎了。」老頭的得意在這裡到達了頂點,「在廣州攢下第一筆錢以後,他就被人打了,眼睛從那時候就被打傷了。他一路贏,一路上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賭博就是這樣嘍,大家都不想輸。」

  在老頭說完這個故事的第二天,我們這裡卻真的來了一個瞎子。瞎子被一個年輕而有氣質的男子扶上樓來,男子身穿燙得沒有一絲皺褶的西裝,戴無框眼鏡,他不像這位瞎子的兒子,雖然他挺直的背沒有一點缺憾,但當他站在白髮蒼蒼而又彎身弓背的瞎子旁邊時,卻只像對方的一位僕役。

  「請問,我可以加入你們嗎?」閉著眼睛的老人在我們的桌邊站了許久,才開口說。在他開口以前,我們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背後的男子讓大家都意識到他身份非凡,老人站了多久,我們就看了他多久。

  我對面的人幾乎立刻站了起來,他放棄了自己沒下完的棋局,把位置讓給了老人。男子妥帖地將老人送到椅子裡,迅速地把桌子上的棋子重新擺好,老人開始跟我下盲棋,老人開口說,男子幫他下。我將吃驚的眼睛重新落回棋盤,可是接下來看到的景象更加令我吃驚,根據老人第一步的指令,他的車直接落到了自己的卒子上,男子一點沒有要糾正的意思,接下來,這塊車就和這塊卒疊在一起,在棋盤上繼續移動。

  這個老人根本不會下盲棋,雖然他瞎了。

  「怎麼樣,我把你將死了吧?」在幾十步走完之後,老人這樣說。我幾乎沒吃他的棋子,因為它們全部疊在一起,讓我無法攻擊。我看看老人,又看看男子,男子給了我一個眼神。

  「是啊,我輸了。」我照男子的意思這樣說,騙騙一個看不見的老人而已。

  老人嘴角掛著笑意,那副表情讓人覺得他很滿足。他讓男子扶自己下樓,坐汽車離開了。離開之前,他對我們所有人說:「某年今日,我和我愛人在這張桌子上相識。他已經死了,我也好多年不來這裡了,今天我覺得有必要重新過來一趟,因為聽說有人說我又瞎又老,下不了象棋了。從今以後,只要你們想見我,就在每年的這個日子過來。」

  我把盲眼老人過來下棋的事告訴了那個講故事的老頭,他說這個瞎子就是酒樓的老闆。在他告訴我答案之前我就大概猜到了,原來這位老人和自己的理財人後來成了一對同性戀人。只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棋藝曾經那樣高超,盲棋卻下得一塌糊塗呢?他一定是和我一樣只有摸到實實在在的棋子才能把棋局完成的人,他的腦子裡甚至虛構不出一個七十二格的完整棋盤,他看不懂自己的進攻,也構造不出有效的防守,他能記得住的只有每個棋子的走法,更不要提每多走一步都在增加他記憶的負擔。那位男僕在欺騙他,假如在象棋這件事上能把老人成功騙過去,那麼在其他事上裝模作樣地施展騙術就更不在話下了。

  沒等到下一年的同一天,我就告別了那個酒樓。老人走後,我越來越懷疑他在樓上安裝了竊聽設備,他一定每天在遠方的家裡聽我們賭棋,要不然他怎麼會如此及時地聽到那個老頭的話,並在酒樓里現身?我走到酒樓對岸的橋上,嘗試觀察三樓裡面的情景,那裡的窗戶依然被一層黑幕遮著,就算沒有這層黑幕,精巧的竊聽設備也很難被眼睛發現。黑幕背後的東西取代老人的身世成為緊緊抓住我的另一個謎,黑幕背後存在什麼都有可能,我看不到黑幕背後就像老人看不到象棋一樣,那裡成為想像力失控滋長的地方,想像力像蚊子一樣喝腐水吃腐肉。就算那裡藏著老人的戀人的屍骨,也並非沒有可能。我頂著這樣的猜測在那裡賭棋,連賭連輸,沒過多久就撐不下去了。

  二〇二五年一月

  END

  封面:Yosi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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