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條魚的旅行
我是誰？又駛向何方？
當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我便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是一條小魚，而這世界是一片大海。
我因何而來？又為何而去？
我在大海中漂泊、流浪，我在大海里沉浮、淹沒。
世界是什麼？是一片海？我又是誰？只是一條魚？
海是什麼？是一滴滴水，可魚又是什麼呢？
我苦悶於這個問題，或是苦悶於我的存在。
那天，我看到了一群我的同類，它們聚集著，並不理睬我。
當時，身軀微大的雄魚正欺侮體型孱弱的雄魚，雌魚們崇拜著前者，鄙夷著後者，前者看著向自己簇擁而來的雌魚變得更加驕橫，一尾巴拍飛了後者，後者委屈而憤怒，憤怒卻又諂媚地誇讚前者的神勇，前者輕蔑看著後者，調笑著身邊的雌魚，後者艷羨著，唯唯諾諾地跟在前者身旁，不時俯首討好，不時低頭唉嘆著什麼世道不公，什麼生而有命，他覺得自己不該如此，卻又如此地活著。
他看到了更為瘦小的我，便耀武揚威地擺弄自己，齜牙咧嘴地恐嚇我，回頭看了看雌魚們，發現她們仍是圍著那強大的雄魚，他有些失落，隨即盯緊了我，對我咬牙切齒，似乎是我壞了他什麼好事，我不知如何言語，轉身準備離開，他卻攔住了我，他要堂堂正正打敗我，證明他的強大，我莫名間感到哭笑不得，只是無言。一條雌魚來到這，吆喝著弱小的雄魚，雄魚覬覦著她，又彎身奉承答應，好像要把心中的邪念壓下。
我認出那條雌魚是方才魚群中最美的，她「慈悲」地看著我，讓我跟著她，說她保護我。她保護我？我有些驚奇，她高傲地憐憫，催促著讓我快點，我慌了神，不明什麼情況？只好暫且跟著。
在那條雌魚身邊，我被大雄魚們戲弄，小雄魚們嫉妒。一些雌魚挑逗著我，想要將我奪走，可她們想要奪走的又不是我，而是那雌魚在雄魚們眼中神聖的形象，她們想要看那雌魚的出醜，我並不配合，因為我已經知道我一旦離開，雌魚們幸災樂禍後一定會把矛頭紛紛指向我，絕不會袒護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這是先前常容易發生的事。而我於那條美麗的雌魚，只是成為群魚稱讚她魚美心善的例子，她保留我，呵護我，如同對待她的面容，身姿。她時而溫順，時而柔和，時而嫵媚，似世間諸多誘惑，她遊蕩於雄魚之間，得到了最強者的青睞，我也順而獲得極高的地位，可我常覺無趣，卻在其中殷切地迎合。
一些與我一般被收養的，則開始仗勢欺魚。
一天，最美的雌魚失寵了，最強的雄魚有了新的伴侶，那是比她更美的雌魚，其實她早就發現雄魚與那更美的雌魚鬼混了，那時她挑撥離間，撒潑打滾，吹枕邊風，可雄魚依舊無動於衷。一些較為弱小的雄魚保護著雌魚，可雌魚對他們卻不屑一顧。
雌魚與她保護的雄魚全被落井下石，被打的遍體鱗傷。我因為沒什麼存在感便逃過一劫。我被新一代最美雌魚收留，而那最強的雄魚又老了，被更強的雄魚一尾巴拍死。
我常常艷羨那雄魚的強壯，也常歡喜於那雌魚的美麗，可在魚群的生息繁衍，愛恨情仇中，我始終覺得我像一條「群外魚」。在我的眼中，魚群複雜，混亂，像一個個不斷更換政權的小國家，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勝舊人。再次看到那新一代最強雄魚後，我身旁竟無一個相識熟知的，好生厭倦與寂寞。那天，我離開了魚群。
魚在魚群中是為了什麼呢？魚算什麼呢？我該如何呢？我活在魚群中是因為什麼？為了什麼？
我思索著魚的本性，我的未來，生命的意義與大海的波濤。
一個大浪襲來，我不及閃躲，被拍翻，看到了天空。
噢！原來這個世界不止是大海，我看著藍天上金燦燦的太陽，飄浮著的白雲，覺得這世界精彩極了，我跳躍著撲向它，只蹦躂十幾厘米，濺出極小的水花，周圍不明我在做什麼的魚兒，譏笑著我，跳得更高，濺出的水花更大，「你們在幹什麼？你們也看到天空了嗎？」我有些羞澀又有些欣喜驚奇，羞澀於我的無知，原來他們都是知道天空的啊。欣喜於有一群和我一樣看到過天空的同伴。「什麼天空啊？我們只是扮演你的笨拙。」他們笑著離開了我。
哦？不是嗎……我看著天空，憂愁，鬱悶，你是否與我一樣，我問天，天不答。
黑夜，白天，沉默，凝望，我看到了遠方有一隻懸著腦袋的飛鳥，他木訥愚鈍地煽動僵硬的翅膀，向南面那不知何處飛去，他是這天中唯一的活物，宛若這海中唯一的我。可他真是唯一的？我又是否唯一？他低聲呢喃著什麼話語，我並未聽清，但當游著的我與飛著的他在天海間碰撞的那一刻，我聽到了一聲「獨一無二」，什麼東西好像在我的腦海中爆炸開來。
獨一無二？奇怪的詞句。我因它狂喜，我因它懊喪，我因它徘徊於幻想與現實，清醒與睡夢，甚至生與死之間。
什麼是獨一無二？我詢問於天，詢問於海，詢問於魚群，魚群們說我是傻子，瘋子，他們笑話我，挖苦我，轉而驅逐我，遣散我。
我是一條魚？那魚群又是什麼？一條條魚？一條條不是我的魚？每一條魚都是每一條「我」，可當他們匯成魚群時，他們便只是一群魚？那當他們是一群魚的時候，他們還是自己嗎？他們有些生來便是一群魚，他們有些改變了自己，捨棄了自己，甚至遺忘了自己而成為了一群魚，一群魚有什麼不好嗎？可一群魚真得好嗎？我不懂，正如我不懂那獨一無二。我游離魚群之外，苦思魚群的「一」與我的「一」。
西面的遠方有一頭鯨魚，魚群們說他是獨一無二的，可我不也是？魚群去禮拜他，我也好奇去往。
鯨魚龐大的身軀撐大了我的眼眶，我不敢相信這世間有如此巨物，魚群匍匐於鯨的身下，把頭埋在海底，不論強大的弱小的，美麗的醜陋的，在鯨的極大與極美中都失了一切。
我看著鯨，鯨看著魚群，鯨竟對魚群有絲難以捉摸的嚮往。他靠近魚群，魚群只敢後退，魚群將鯨奉若神明，崇拜他，敬仰他，卻唯獨不會容納他，他是鯨啊，怎能歸為魚群？
鯨應該早已明了他們的不同，噴出數米高的水柱，這是賜福，魚群淋沐著，洗滌著，讓自己享受起屬於鯨的神聖與崇高。這是鯨唯一可以做的，他更賣力地噴湧水柱，他說他愛著魚群，可什麼是愛呢？愛從何生？從何長，從何消？從何寂？愛是什麼模樣？是水柱的升落？還是魚群的離合？是無名的付出？還是無言的享有？
魚群看著他們的鯨，把頭埋得更低離開了。
當魚群滿意又畏懼地離開後，雌魚贊耀著鯨的大美，雄魚豪言著自己的未來，以後會比鯨還大，比鯨還美，聲音越說越慷慨激昂，隨之又哀怨起自己如今的位卑身劣，博得雌魚們的敬佩與希冀。
我就這樣陪著鯨，接連幾天，魚入魚出，井井有條，一條罕大的雄魚仍在自我炫耀，一條晶瑩的雌魚打斷他，讓他嘗試與鯨攀談，他扭捏著，氣憤盯著那條雌魚，雌魚高傲地不屑一顧，貼近自己的伴侶，那是一條可以比肩前者的雄魚，前者的伴侶也在慫恿著他，他揮斥身旁的小魚嘗試，小魚看到鯨，感到震撼，可一想到雄魚的「威武」，便緊忙向鯨吐了一個泡泡，鯨雖是不動，但顯然有些高興，他感覺自己好像融入到了魚群。那條小魚在接連吐幾個泡泡後，竟甩動著自己的尾巴拍向鯨，鯨朝他笑笑，他卻回頭向先前的雄魚笑，雄魚爽快笑著一尾將他拍飛後，也準備拍打鯨，鯨以為這是什麼表達友好的方式，便也一尾拍向了雄魚。
雄魚死了，他的伴侶己投身新的強者，沒有魚記得他，大海掩藏了一切，包括自己。
鯨魚愧疚得雙眼緊閉，為它哀悼，為自己懺悔，向魚群祈求原諒，可魚群早就走了，一如前幾日離開，沒有太多異樣。
一魚之生死是極小的事情，不論在大海還是在魚群，可這是那魚的一輩子啊，他怎會不怨恨後悔呢？
我不懂魚群，可我突然覺得魚群好傻，竟傻到連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都不知？那我知道嗎？我知道我為何活著嗎？我覺得他們傻，可我又有多麼聰明呢？正如不懂我而笑我傻的魚群也傻一樣，不懂魚群而笑魚群傻的我是不是也是頂透的傻？傻又是什麼？聰明又是什麼？我們一生所做為何？是為了聰明，還是為了傻？我們如何活著，行好我們自己的「一」嗎？可我們自己的「一」又是什麼？
我與鯨對視，「你是獨一無二的嗎？」我發問。
鯨哭了，那淚比我見過所有魚吐出的泡泡都要大，「什麼獨一無二，這是魔咒！」他走了，走得遠遠的，可這魔咒還在，只是不會再有誰向他提起，他心底還埋藏著這顆炸彈，如果不能拆除，他遲早會崩潰炸裂，死無全屍。
魔咒嗎？對我而言，它更像一個繭，圈存著我，囚禁著我，將我與那世界隔絕，它是我的思想，也是世界的意識，它無所不在，無所不有，知道它的，幸運於知道而痛苦於無力改變，不知道的，痛苦於不知道而幸運於不用去改變。
我與魚群孰對孰錯？孰好孰壞？這不是什麼可以論對錯好壞的！我對則魚群錯？我錯則魚群對？我們都是一個「一」，它更多的是比我大點，時間比我久點，與我不同罷了，這有什麼，這天海間本就沒太多的同，可我的「一」？鯨的「一」？魚群的「一」？天海的「一」？乃至每一條小魚的「一」？這無數的一之間是如何關聯的呢？
我的「一」是什麼？是我？我又是什麼？是魚？我若單單是條魚，為何難入魚群？而那魚群若單單是魚的群，為何難納我？
獨一無二？很偉大嗎？那條在魚群眼中偉大的鯨，真的偉大？至少在鯨本身的觀念里他並不偉大。那鯨到底偉大與否呢？誰能言語定義？魚群又是什麼，如何言語定義？天海呢？我自己呢？
又是一個巨大的浪濤，我暈倒了，看到了一片黑……
海灘之上，有一接近乾涸的水窪，和一頭自稱「象龜」的生物。
象龜常常憂思水窪的消逝，「可你身旁不就是一片大海嗎？」我不解，「即使水窪枯竭又如何呢？」
「那不是我所能擁有的，我只有這一灘水窪，我只愛這灘水窪，」象龜昂起他長長的脖子，往四方顧望，「正如魚群很大，卻沒你的容身之處。」
「不是的，我只是……」
「不想？不願？不能？三者其一？或三者都有？你是獨一無二的，反正你是去不了魚群了。」
象龜開始點撥我，「所謂一者，皆為其一。天，海，魚，鳥，鯨，汝，還有吾，獨一無二啊，太大，太廣，太多，汝難言，吾不知言，天海更無言，鯨無知，飛鳥嗎？大概有所悟，我思來想去，唯得歸隱二字，隱天海，隱魚群，隱了我所希望與失望的一切，可如今我卻難隱這一灘水窪。之前，世界上還是有象龜的，我那時還小，沒找過伴，後來象龜們死盡了，我孤零零地在天海中游著，觀遍了魚群，沒什麼意思啊，最終於這灘水窪中思悟，離開了天海中的大集體，飛鳥算是前輩，如今我觀他，似得大逍遙，如果以後有機會，你可以與他論一論。」
象龜說罷，好像更累了，「讓孤獨的繭從你這打破吧，這繭不會影響到天海魚群，只會困擾著我們這些自以為獨一無二的蠢貨，千百年間，一些聰明的蠢貨回歸本來，一些智慧的蠢貨留下神話，可這繭，從未被打破過。西面有鯨魚，北面有象龜，南方有飛鳥，東方有蛟龍。」
「蛟龍？」
「是啊，就在那。」
我與象龜一同看向那東面烈陽之下，一條金光燦爛的長龍，咆哮著，怒吼著，宣洩著，飛騰著，躍龍門！
驕陽正好，耀世間光明，水窪更淺了，象龜聲音蒼老，講述著龍的故事。「出生後父母盡亡，無依無靠。父母告訴他世間有愛，龍便去往魚群中尋求真愛，卻在魚群中受盡冷嘲熱諷，被打壓著傲氣，最後在這世界的東方立志尋求新世界，在那新世界找到自己所愛的。」
「有希望嗎？」我問道，龍的鱗片已經掉落，血肉模糊。
「愛是什麼？」象龜問道。
我不知道，我曾問魚群，他們為什麼聚集，他們說他們間有愛，我不明，不知，不信，我想到了鯨，鯨對魚群那麼好，那是愛嗎？愛是什麼？世間一切道法可以解釋嗎？
「沒愛過，自然不知，你就算去問愛魚群的鯨，他也不知所言。為何有愛？為何去愛？為何愛的是這個而不是那個？為何愛的是那個而不是這個？愛就一定要在一起嗎？你愛她她就一定要愛你嗎？她不愛你她就錯了嗎？愛分對錯嗎？愛講道理嗎？這世間一定要有愛嗎？沒有愛就不能在一起嗎？你愛她又是因為什麼呢？是因為她美還是因為你孤獨呢？若是因為她美，那她變醜你還愛嗎？若是因為你孤獨，那你有其他甚至很多伴侶時，你還會愛她嗎？還會只愛她嗎？還會陪伴她嗎？可就因為你愛她是有原因，那便不是愛了嗎？愛需要原因嗎？不需要嗎？愛是發於己心的，發於己心的愛怎麼會不是愛呢？可是己心如何？你清楚嗎？你清楚自己為何愛嗎？你知道自己當如何愛嗎？什麼是愛？是真是假？真愛又是如何？這一輩子裡，生死之間，甚至包括生死，有一物，名為愛，獨一無二！」
她獨一無二，可我卻不知道她是何面孔。
我愣神，象龜沉默，龍從空中墜入大海，只剩一根龍角，空中迴蕩著的，是隆隆的雷聲和龍那「老子是獨一無二的」一聲吶喊。
象龜縮回脖子，埋入水窪，身哀似槁木，心哀如死灰。
我游向了龍角，看到了名為孤獨的繭，堅硬，頑固，縱使龍衝破了天際，也未能打破，愛嗎？我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臟，它沒有跳動，沒有鮮血的流出，就像我眼前的龍角。可龍角中最終還是沁出了血珠。
「你愛的是什麼呢？」
我緩緩蠕動，拖著龍角，不知去往何方？心想自己死去的時候，一定不會有誰給自己收屍，一條被鯨拍死的雄魚浮現在我的眼前。
身無居，魂何寄？此生沒意義。昏昏夢一場，一場空台戲。獨熙熙，獨系系，可憐怎希冀？來世亦如此，如此孤獨志。
我將龍角頂在頭上，抱歉，我無法到達你嚮往的遠方，我也配不上這獨一無二的榮光，我只是一個不能和魚群共舞的普通魚，是一個異類。
我思考著我的一生，沒有愛的一生，我為什麼沒有愛？魚群有的，鯨有的，象龜有的，龍角有的，他們生來都有的，我也有吧，只是沒遇到可愛的，我想看看飛鳥，看看他愛著什麼？我想看看魚群，看看他們的愛到底如何？我想看看鯨，看看有沒有回報他愛的生靈？我想看看象龜，看看水窪是否還在？我想看看龍角，看看龍角的新世界？
水窪在如何？新世界在又如何？我不禁反問，可那與我何干呢？我又開始想像，這天海間是否有我喜愛的呢？應該是有的吧。
烏雲，雷聲，一滴水自天際划過，留下一道彩虹。
我笑著聽龍角輕聲念道，「向前再走走，活的再久久，我在天上，曾享過絲縷溫情。」
看著頭頂殘存的龍角，我大聲喊叫著，「老子是獨一無二的」。
我就這樣重生，開始了我的新旅行。
此刻，黃昏似清晨，此朝，你我皆安好。
當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我便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是一條小魚，而這世界是一片大海。
我因何而來？又為何而去？
我在大海中漂泊、流浪，我在大海里沉浮、淹沒。
世界是什麼？是一片海？我又是誰？只是一條魚？
海是什麼？是一滴滴水，可魚又是什麼呢？
我苦悶於這個問題，或是苦悶於我的存在。
那天，我看到了一群我的同類，它們聚集著，並不理睬我。
當時，身軀微大的雄魚正欺侮體型孱弱的雄魚，雌魚們崇拜著前者，鄙夷著後者，前者看著向自己簇擁而來的雌魚變得更加驕橫，一尾巴拍飛了後者，後者委屈而憤怒，憤怒卻又諂媚地誇讚前者的神勇，前者輕蔑看著後者，調笑著身邊的雌魚，後者艷羨著，唯唯諾諾地跟在前者身旁，不時俯首討好，不時低頭唉嘆著什麼世道不公，什麼生而有命，他覺得自己不該如此，卻又如此地活著。
他看到了更為瘦小的我，便耀武揚威地擺弄自己，齜牙咧嘴地恐嚇我，回頭看了看雌魚們，發現她們仍是圍著那強大的雄魚，他有些失落，隨即盯緊了我，對我咬牙切齒，似乎是我壞了他什麼好事，我不知如何言語，轉身準備離開，他卻攔住了我，他要堂堂正正打敗我，證明他的強大，我莫名間感到哭笑不得，只是無言。一條雌魚來到這，吆喝著弱小的雄魚，雄魚覬覦著她，又彎身奉承答應，好像要把心中的邪念壓下。
我認出那條雌魚是方才魚群中最美的，她「慈悲」地看著我，讓我跟著她，說她保護我。她保護我？我有些驚奇，她高傲地憐憫，催促著讓我快點，我慌了神，不明什麼情況？只好暫且跟著。
在那條雌魚身邊，我被大雄魚們戲弄，小雄魚們嫉妒。一些雌魚挑逗著我，想要將我奪走，可她們想要奪走的又不是我，而是那雌魚在雄魚們眼中神聖的形象，她們想要看那雌魚的出醜，我並不配合，因為我已經知道我一旦離開，雌魚們幸災樂禍後一定會把矛頭紛紛指向我，絕不會袒護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這是先前常容易發生的事。而我於那條美麗的雌魚，只是成為群魚稱讚她魚美心善的例子，她保留我，呵護我，如同對待她的面容，身姿。她時而溫順，時而柔和，時而嫵媚，似世間諸多誘惑，她遊蕩於雄魚之間，得到了最強者的青睞，我也順而獲得極高的地位，可我常覺無趣，卻在其中殷切地迎合。
一些與我一般被收養的，則開始仗勢欺魚。
一天，最美的雌魚失寵了，最強的雄魚有了新的伴侶，那是比她更美的雌魚，其實她早就發現雄魚與那更美的雌魚鬼混了，那時她挑撥離間，撒潑打滾，吹枕邊風，可雄魚依舊無動於衷。一些較為弱小的雄魚保護著雌魚，可雌魚對他們卻不屑一顧。
雌魚與她保護的雄魚全被落井下石，被打的遍體鱗傷。我因為沒什麼存在感便逃過一劫。我被新一代最美雌魚收留，而那最強的雄魚又老了，被更強的雄魚一尾巴拍死。
我常常艷羨那雄魚的強壯，也常歡喜於那雌魚的美麗，可在魚群的生息繁衍，愛恨情仇中，我始終覺得我像一條「群外魚」。在我的眼中，魚群複雜，混亂，像一個個不斷更換政權的小國家，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勝舊人。再次看到那新一代最強雄魚後，我身旁竟無一個相識熟知的，好生厭倦與寂寞。那天，我離開了魚群。
魚在魚群中是為了什麼呢？魚算什麼呢？我該如何呢？我活在魚群中是因為什麼？為了什麼？
我思索著魚的本性，我的未來，生命的意義與大海的波濤。
一個大浪襲來，我不及閃躲，被拍翻，看到了天空。
噢！原來這個世界不止是大海，我看著藍天上金燦燦的太陽，飄浮著的白雲，覺得這世界精彩極了，我跳躍著撲向它，只蹦躂十幾厘米，濺出極小的水花，周圍不明我在做什麼的魚兒，譏笑著我，跳得更高，濺出的水花更大，「你們在幹什麼？你們也看到天空了嗎？」我有些羞澀又有些欣喜驚奇，羞澀於我的無知，原來他們都是知道天空的啊。欣喜於有一群和我一樣看到過天空的同伴。「什麼天空啊？我們只是扮演你的笨拙。」他們笑著離開了我。
哦？不是嗎……我看著天空，憂愁，鬱悶，你是否與我一樣，我問天，天不答。
黑夜，白天，沉默，凝望，我看到了遠方有一隻懸著腦袋的飛鳥，他木訥愚鈍地煽動僵硬的翅膀，向南面那不知何處飛去，他是這天中唯一的活物，宛若這海中唯一的我。可他真是唯一的？我又是否唯一？他低聲呢喃著什麼話語，我並未聽清，但當游著的我與飛著的他在天海間碰撞的那一刻，我聽到了一聲「獨一無二」，什麼東西好像在我的腦海中爆炸開來。
獨一無二？奇怪的詞句。我因它狂喜，我因它懊喪，我因它徘徊於幻想與現實，清醒與睡夢，甚至生與死之間。
什麼是獨一無二？我詢問於天，詢問於海，詢問於魚群，魚群們說我是傻子，瘋子，他們笑話我，挖苦我，轉而驅逐我，遣散我。
我是一條魚？那魚群又是什麼？一條條魚？一條條不是我的魚？每一條魚都是每一條「我」，可當他們匯成魚群時，他們便只是一群魚？那當他們是一群魚的時候，他們還是自己嗎？他們有些生來便是一群魚，他們有些改變了自己，捨棄了自己，甚至遺忘了自己而成為了一群魚，一群魚有什麼不好嗎？可一群魚真得好嗎？我不懂，正如我不懂那獨一無二。我游離魚群之外，苦思魚群的「一」與我的「一」。
西面的遠方有一頭鯨魚，魚群們說他是獨一無二的，可我不也是？魚群去禮拜他，我也好奇去往。
鯨魚龐大的身軀撐大了我的眼眶，我不敢相信這世間有如此巨物，魚群匍匐於鯨的身下，把頭埋在海底，不論強大的弱小的，美麗的醜陋的，在鯨的極大與極美中都失了一切。
我看著鯨，鯨看著魚群，鯨竟對魚群有絲難以捉摸的嚮往。他靠近魚群，魚群只敢後退，魚群將鯨奉若神明，崇拜他，敬仰他，卻唯獨不會容納他，他是鯨啊，怎能歸為魚群？
鯨應該早已明了他們的不同，噴出數米高的水柱，這是賜福，魚群淋沐著，洗滌著，讓自己享受起屬於鯨的神聖與崇高。這是鯨唯一可以做的，他更賣力地噴湧水柱，他說他愛著魚群，可什麼是愛呢？愛從何生？從何長，從何消？從何寂？愛是什麼模樣？是水柱的升落？還是魚群的離合？是無名的付出？還是無言的享有？
魚群看著他們的鯨，把頭埋得更低離開了。
當魚群滿意又畏懼地離開後，雌魚贊耀著鯨的大美，雄魚豪言著自己的未來，以後會比鯨還大，比鯨還美，聲音越說越慷慨激昂，隨之又哀怨起自己如今的位卑身劣，博得雌魚們的敬佩與希冀。
我就這樣陪著鯨，接連幾天，魚入魚出，井井有條，一條罕大的雄魚仍在自我炫耀，一條晶瑩的雌魚打斷他，讓他嘗試與鯨攀談，他扭捏著，氣憤盯著那條雌魚，雌魚高傲地不屑一顧，貼近自己的伴侶，那是一條可以比肩前者的雄魚，前者的伴侶也在慫恿著他，他揮斥身旁的小魚嘗試，小魚看到鯨，感到震撼，可一想到雄魚的「威武」，便緊忙向鯨吐了一個泡泡，鯨雖是不動，但顯然有些高興，他感覺自己好像融入到了魚群。那條小魚在接連吐幾個泡泡後，竟甩動著自己的尾巴拍向鯨，鯨朝他笑笑，他卻回頭向先前的雄魚笑，雄魚爽快笑著一尾將他拍飛後，也準備拍打鯨，鯨以為這是什麼表達友好的方式，便也一尾拍向了雄魚。
雄魚死了，他的伴侶己投身新的強者，沒有魚記得他，大海掩藏了一切，包括自己。
鯨魚愧疚得雙眼緊閉，為它哀悼，為自己懺悔，向魚群祈求原諒，可魚群早就走了，一如前幾日離開，沒有太多異樣。
一魚之生死是極小的事情，不論在大海還是在魚群，可這是那魚的一輩子啊，他怎會不怨恨後悔呢？
我不懂魚群，可我突然覺得魚群好傻，竟傻到連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都不知？那我知道嗎？我知道我為何活著嗎？我覺得他們傻，可我又有多麼聰明呢？正如不懂我而笑我傻的魚群也傻一樣，不懂魚群而笑魚群傻的我是不是也是頂透的傻？傻又是什麼？聰明又是什麼？我們一生所做為何？是為了聰明，還是為了傻？我們如何活著，行好我們自己的「一」嗎？可我們自己的「一」又是什麼？
我與鯨對視，「你是獨一無二的嗎？」我發問。
鯨哭了，那淚比我見過所有魚吐出的泡泡都要大，「什麼獨一無二，這是魔咒！」他走了，走得遠遠的，可這魔咒還在，只是不會再有誰向他提起，他心底還埋藏著這顆炸彈，如果不能拆除，他遲早會崩潰炸裂，死無全屍。
魔咒嗎？對我而言，它更像一個繭，圈存著我，囚禁著我，將我與那世界隔絕，它是我的思想，也是世界的意識，它無所不在，無所不有，知道它的，幸運於知道而痛苦於無力改變，不知道的，痛苦於不知道而幸運於不用去改變。
我與魚群孰對孰錯？孰好孰壞？這不是什麼可以論對錯好壞的！我對則魚群錯？我錯則魚群對？我們都是一個「一」，它更多的是比我大點，時間比我久點，與我不同罷了，這有什麼，這天海間本就沒太多的同，可我的「一」？鯨的「一」？魚群的「一」？天海的「一」？乃至每一條小魚的「一」？這無數的一之間是如何關聯的呢？
我的「一」是什麼？是我？我又是什麼？是魚？我若單單是條魚，為何難入魚群？而那魚群若單單是魚的群，為何難納我？
獨一無二？很偉大嗎？那條在魚群眼中偉大的鯨，真的偉大？至少在鯨本身的觀念里他並不偉大。那鯨到底偉大與否呢？誰能言語定義？魚群又是什麼，如何言語定義？天海呢？我自己呢？
又是一個巨大的浪濤，我暈倒了，看到了一片黑……
海灘之上，有一接近乾涸的水窪，和一頭自稱「象龜」的生物。
象龜常常憂思水窪的消逝，「可你身旁不就是一片大海嗎？」我不解，「即使水窪枯竭又如何呢？」
「那不是我所能擁有的，我只有這一灘水窪，我只愛這灘水窪，」象龜昂起他長長的脖子，往四方顧望，「正如魚群很大，卻沒你的容身之處。」
「不是的，我只是……」
「不想？不願？不能？三者其一？或三者都有？你是獨一無二的，反正你是去不了魚群了。」
象龜開始點撥我，「所謂一者，皆為其一。天，海，魚，鳥，鯨，汝，還有吾，獨一無二啊，太大，太廣，太多，汝難言，吾不知言，天海更無言，鯨無知，飛鳥嗎？大概有所悟，我思來想去，唯得歸隱二字，隱天海，隱魚群，隱了我所希望與失望的一切，可如今我卻難隱這一灘水窪。之前，世界上還是有象龜的，我那時還小，沒找過伴，後來象龜們死盡了，我孤零零地在天海中游著，觀遍了魚群，沒什麼意思啊，最終於這灘水窪中思悟，離開了天海中的大集體，飛鳥算是前輩，如今我觀他，似得大逍遙，如果以後有機會，你可以與他論一論。」
象龜說罷，好像更累了，「讓孤獨的繭從你這打破吧，這繭不會影響到天海魚群，只會困擾著我們這些自以為獨一無二的蠢貨，千百年間，一些聰明的蠢貨回歸本來，一些智慧的蠢貨留下神話，可這繭，從未被打破過。西面有鯨魚，北面有象龜，南方有飛鳥，東方有蛟龍。」
「蛟龍？」
「是啊，就在那。」
我與象龜一同看向那東面烈陽之下，一條金光燦爛的長龍，咆哮著，怒吼著，宣洩著，飛騰著，躍龍門！
驕陽正好，耀世間光明，水窪更淺了，象龜聲音蒼老，講述著龍的故事。「出生後父母盡亡，無依無靠。父母告訴他世間有愛，龍便去往魚群中尋求真愛，卻在魚群中受盡冷嘲熱諷，被打壓著傲氣，最後在這世界的東方立志尋求新世界，在那新世界找到自己所愛的。」
「有希望嗎？」我問道，龍的鱗片已經掉落，血肉模糊。
「愛是什麼？」象龜問道。
我不知道，我曾問魚群，他們為什麼聚集，他們說他們間有愛，我不明，不知，不信，我想到了鯨，鯨對魚群那麼好，那是愛嗎？愛是什麼？世間一切道法可以解釋嗎？
「沒愛過，自然不知，你就算去問愛魚群的鯨，他也不知所言。為何有愛？為何去愛？為何愛的是這個而不是那個？為何愛的是那個而不是這個？愛就一定要在一起嗎？你愛她她就一定要愛你嗎？她不愛你她就錯了嗎？愛分對錯嗎？愛講道理嗎？這世間一定要有愛嗎？沒有愛就不能在一起嗎？你愛她又是因為什麼呢？是因為她美還是因為你孤獨呢？若是因為她美，那她變醜你還愛嗎？若是因為你孤獨，那你有其他甚至很多伴侶時，你還會愛她嗎？還會只愛她嗎？還會陪伴她嗎？可就因為你愛她是有原因，那便不是愛了嗎？愛需要原因嗎？不需要嗎？愛是發於己心的，發於己心的愛怎麼會不是愛呢？可是己心如何？你清楚嗎？你清楚自己為何愛嗎？你知道自己當如何愛嗎？什麼是愛？是真是假？真愛又是如何？這一輩子裡，生死之間，甚至包括生死，有一物，名為愛，獨一無二！」
她獨一無二，可我卻不知道她是何面孔。
我愣神，象龜沉默，龍從空中墜入大海，只剩一根龍角，空中迴蕩著的，是隆隆的雷聲和龍那「老子是獨一無二的」一聲吶喊。
象龜縮回脖子，埋入水窪，身哀似槁木，心哀如死灰。
我游向了龍角，看到了名為孤獨的繭，堅硬，頑固，縱使龍衝破了天際，也未能打破，愛嗎？我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臟，它沒有跳動，沒有鮮血的流出，就像我眼前的龍角。可龍角中最終還是沁出了血珠。
「你愛的是什麼呢？」
我緩緩蠕動，拖著龍角，不知去往何方？心想自己死去的時候，一定不會有誰給自己收屍，一條被鯨拍死的雄魚浮現在我的眼前。
身無居，魂何寄？此生沒意義。昏昏夢一場，一場空台戲。獨熙熙，獨系系，可憐怎希冀？來世亦如此，如此孤獨志。
我將龍角頂在頭上，抱歉，我無法到達你嚮往的遠方，我也配不上這獨一無二的榮光，我只是一個不能和魚群共舞的普通魚，是一個異類。
我思考著我的一生，沒有愛的一生，我為什麼沒有愛？魚群有的，鯨有的，象龜有的，龍角有的，他們生來都有的，我也有吧，只是沒遇到可愛的，我想看看飛鳥，看看他愛著什麼？我想看看魚群，看看他們的愛到底如何？我想看看鯨，看看有沒有回報他愛的生靈？我想看看象龜，看看水窪是否還在？我想看看龍角，看看龍角的新世界？
水窪在如何？新世界在又如何？我不禁反問，可那與我何干呢？我又開始想像，這天海間是否有我喜愛的呢？應該是有的吧。
烏雲，雷聲，一滴水自天際划過，留下一道彩虹。
我笑著聽龍角輕聲念道，「向前再走走，活的再久久，我在天上，曾享過絲縷溫情。」
看著頭頂殘存的龍角，我大聲喊叫著，「老子是獨一無二的」。
我就這樣重生，開始了我的新旅行。
此刻，黃昏似清晨，此朝，你我皆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