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寫日記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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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胡醫生讓肖曉學寫日記,最好是能每天早上起來,先在本子上寫下昨天的心情,再寫下今天的感覺,然後開始一日的日常流程。

  肖曉答應他會試試,但也跟胡醫生說,她這輩子還從沒把什麼事情從一而終堅持做下來過。之前三四年的工作時間支離破碎,也是因自己在工作中一再重複「單方面斷崖式分手」——想辭職就辭職,想不干就不干。

  「我的人生必須有暫停和退出的機制。」唯有這樣想,肖曉才覺得活著是有意義的,一切仿佛並不一眼就能望到頭。

  胡醫生只做傾聽,很少反駁。他對這位病人的了解並沒有自己設想中的那麼深厚。

  當肖曉第一次走進診室時,提交的自測答卷誠實地反映了她這個人的狀況。許多患者做不到完全誠實,這道題與那道題之間總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作為專業的評估者,肖醫生往往能一眼識破。但是肖曉不同,她將自己「應該怎樣」和「實際怎樣」區分得尤其清楚,清楚到大可不必的程度。

  胡醫生回想起,那日的肖曉毫無意識地穿著不同的兩隻鞋。儘管一眼看上去,左腳和右腳都穿著白色的跑鞋,但其實圖案和花紋略有不同,仔細觀察的話,甚至連鞋後跟的logo不太一樣。

  他沒有提醒她。胡醫生猜想,或許也沒有任何人提醒過她。

  她對自己外形上所展現出的馬虎,與她對自己內心的撕裂感認知程度之清晰,形成強烈的反差。根據往常經驗,胡醫生也見過這樣的病人,他們的結局是自我分裂,一步步走入典型的躁鬱症。

  肖曉的問題似乎很嚴重,但實際又沒那麼嚴重,從她的那份答捲來說,內心存在著一個穩定的消極的「自我」——這還遠遠達不到分裂的程度。

  在胡醫生看來,重建生活的秩序,才是肖曉真正需要正視的課題。他沒把心裡的話全都跟她說,只在她能接受的範圍內,提出適當的建議和要求。

  從小開始,肖曉從來就不是一個反駁型人格,她自認為面對親屬的態度是「唯唯諾諾」的,唯獨出現一些奇思妙想時,才會因為太過恐懼邁出第一步,而在心裡同流行的觀念抗爭,將那些奇思妙想逐一壓抑下去。

  「你按時吃藥了嗎?」

  「有,每日兩次,起床一次,睡前一次。」

  胡醫生接著追問有關藥物的不良反應,肖曉很爽快地回答:

  「空腹吃那些藥,反胃,噁心,我很少做夢了。」

  「藥可不能空腹吃,按醫囑服藥是對自己負責。」

  「我知道了,醫生。」

  肖曉故意把尚未出現過的不良反應說給胡醫生聽,目的是掩飾自己好幾次沒能按時吃藥的窘迫。

  能成為說謊也臉不紅心不跳的人,是由於打從心底深處害怕他人審視的目光。前天下班,坐在喻雯的紅色SUV里,肖曉幾乎就要感受到對方那道打量的目光了,但善良的喻雯終究把它壓抑了下去。最終,她們的關係才能比以往更近。

  不能被胡醫生審視,要做個乖巧的患者,言聽計從,無所不遵。

  (二)

  周六的黃金時間已經過去,肖曉覺得,去醫院已經是半個月以來最有意義的待辦事項。倒不是多喜歡這位診療師,比起對現狀諸多不滿卻又無力改變只能一天天混吃等死,出去見見世面總歸是好的。去精神科也不失為一種見世面的體驗。

  售賣熱帶魚的小攤販,正吆喝著吸引大小朋友們前去購買。這個活動小攤總是選在街邊人氣最旺的店鋪前,支起他搖搖欲墜的橘色旗幟。

  魚也是橘色的,越橘越受孩子們歡迎;就像王喻雯那樣的女生,符合社會主流的審美和評價標準。而在角落裡鮮有人問津的黑色長尾大眼金魚,就是肖曉自己:無人在意,與橘色金魚以同一路線巡遊時,甚至會被當成是橘魚在投射在水中的影子。

  總怕自己會招人厭煩,每逢周末,肖曉儘管很無聊,也不會主動給王喻雯發信息。她設想喻雯也存在同款擔憂,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一到工作日,兩人又好得像一具連體嬰了。

  塑料姐妹花也挺好的,肖曉自語道,畢竟這又是符合世俗標準的一種友誼形式。凡能在當代社會中找到對應物的東西,就是好東西,對肖曉來說,就是極為安全的東西,概率最大化的選項C。

  正在這時。肖曉的左肩膀被拍了一下,往左看,沒人,又往右看,也沒人。她轉過頭來,才發現原來是王喻雯。

  周末的王玉文穿得更符合她的氣質。戴著一串簡潔的珍珠項鍊,上頭閃閃發光的logo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奪目。


  「你也是一個人?」喻雯說。

  肖曉傻傻點頭。

  喻雯笑得自然又燦爛。

  「那我陪你逛逛吧。」

  「怎麼是你陪我呢?是我陪大小姐你才對。」

  「你今天吃火藥桶了?說話陰陽怪氣的。」

  「這就是我周末的人設。」肖曉把左手攤平,往下巴的下方一擺,將這顆與工作日如出一轍的腦袋介紹給眼前的美女。

  (三)

  最近年輕人都熱愛的小店,往往零星散落在老舊社區的各處,而不是被工整地排布在冰冷的購物中心裡。她們以中速穿梭於舊巷,淺磚色的石牆,抹布色的六層製衣廠舊居,與新潮飾品店和咖啡店的鮮亮顏色形成劇烈反差。

  「貝母項鍊好看,你喜歡嗎?」

  喻每次走進店裡,總是大大方方的:大大方方地選用,大大方方地往肖曉的脖子或耳朵上比劃,仿佛她無論買或不買都不會因為別人的營銷話術而動搖半分。

  而個性十足的年輕店員,也全然不顧推銷,很自在地窩在收銀台玩手機,偶爾抬起頭說句「請隨意挑選」。

  「有點太閃了是不是?」喻雯見肖曉面露難色,便將項鍊掛回原處。

  肖曉開始關注放在展示台最下層的一打筆記本。小小的人形memo上寫著「店主手作」的花體字。

  「喻雯,你寫過日記嗎?」

  「有哦,小學的時候天天寫,為了變著花兒讓我媽給我買好看的本子。」

  肖曉想起喻雯正好負責紙製品採購的業務,她對那些品牌都如此熟悉,完全不像是剛畢業入行的新人。

  「對哦,你現在的工作手記也是life的。」

  「是!村上春樹專用稿紙的同品牌空白本。」講到這個,喻雯平靜的目光里擦出一絲火星。

  也對,不熱愛怎麼會到這家辦公用品採購公司呢,憑她的學歷和素質,進一些待遇更優厚的大廠也不是太難。

  「是很好用,很順滑。」肖曉也有一本格紋活頁紙,大學時破格買來,為了督促自己好好記課堂筆記。

  「那現在你還寫日記不?」肖曉繼續問。

  「現在啊,一句話心情和今日to-do list,大致這樣。還有,拼貼手帳也想起來就做一點。一年用三本,算上工作手冊的話,就是四本。」

  「四本!」肖曉驚呼出聲,惹得隔壁貨架前的另一位女孩投來目光。

  「四本不多吧,雖然幾乎都不是日記。我看很多手帳圈大佬,半年就寫的完四本。」

  「那他們也太有時間了,全職搞這些嗎?」

  「大部分都有其他職業的,其實只是一開始面對空白紙會有點心慌,寫久了,也就嫻熟了,像中學出黑板報一樣。」

  「真的嗎?我最近想試試寫日記。」肖曉繼續翻看手邊的本子,「以前寫日記的時候。總覺得挺尷尬的,老是要以我今天開頭。寫到今天兩個字,都會渾身發怵。」

  「我也會的,所以後來看了一本書,叫《你所不知道的日記寫法》,一個日本人寫的。」

  「怎麼說?」

  「嘗試看看,不用人稱和時間開頭,把你我他替換成形狀或者小圖標,把時間簡寫成鐘錶盤放在句末。」

  「好主意。」

  「但其實也有個弊端。」

  「是什麼?」

  「一動筆不能寫『我今天』三個字的話,經常覺得沒話可寫。」

  「哈哈哈,對哦!」肖曉學好了橙色封面的那本,是線縫的,軟牛皮封面,也許因為存放時間略久,牛皮表面已有些許斑駁的紋路。

  「129元。」收銀台前玩手機的女生,居然能一邊玩手機一邊收銀。

  還能有比這再無聊的工作嗎,肖曉心想。但同時又為她不顧他人目光、執著做自己的英勇佩服得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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