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少女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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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女輕笑一聲,也不知是諷刺還是自嘲:「沒有什麼塔山,只有蕭塔不煙。」

  她看著遠方,幽幽地說起前事來:「我父親出身國舅別部,雖是後族旁枝,但家境還是不錯的。只是我娘懷我的時候,我爹就在戰場上沒了。我娘聽到消息早產生下了我。族裡想霸占我們家的產業,就說我爹沒兒子繼承產業,把我們趕了出來。我娘受到了刺激,就給我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到處告訴人說,我是個兒子。」

  耶律大石一驚,啊了一聲:「他們怎麼可以如此?」

  那少女淡淡地道:「我母親娘家早衰落,並無倚仗。孤兒寡母的,他們又怕什麼。人心就是如此,哪怕骨肉至親,為了利益,也是逼人去死。」

  耶律大石一驚:「那你們,你們後來……」

  那少女就道:「後來我們就搬到這裡來住,我娘到處做活,來養活我。但還是有許多人欺負我們,她就跟人家吵,跟人家打架。但卻被別人取笑,還經常被人打,她的腦子就越來越不清楚了……」

  耶律大石恍然大悟,想起小時候街坊中關於塔山的故事,心中大為同情:「怪不得你小時候——」

  他這話才一出口,就見著少女惡狠狠的瞪了他一樣,這一眼頓時讓他找回他兄弟塔山的感覺來,那種熟悉感消除了他面對這少女的不自在。

  就見這少女冷笑道:「她生病的時候,我們就沒吃的。我餓得受不了,就跑到街上揀吃的,去搶別的小孩子吃的東西。他們也會打我,我一開始打不過他們,後來我越打越凶,他們就算明明比我高比我力氣大,跟我打多了,也會怕我。後來我只要一走出去,他們就會給我送吃的,還會給我送錢。」

  耶律大石見她神情兇狠,頓時想起小時候被她欺負被她搶錢的感覺來:「原來你以前搶我的錢,就是因為這種原因?」

  那少女冷笑:「我娘打不過那些人,就被他們搶走東西。別人打不過我的,我搶他們的東西有什麼不對?」

  耶律大石想勸她,又不知如何開口,遲疑地問她:「塔山兄弟——不,不對,伯母剛才是叫你塔不煙吧,那,我怎麼叫你?」

  那少女瞟了他一眼:「嗯,我真正的名字,是叫蕭塔不煙,但小時候出去找架,人家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我是女孩,自然不會怕我。所以我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塔山,以後你也不用改了。」

  耶律大石不由地看了看她娘的房間,猶豫著問:「你娘——就由著你這樣?」

  那少女蕭塔不煙嘆了一聲,眼神中也帶了些滄桑與無奈:「她的病時好時壞,病的時候,會打我,病好的時候,又會抱著我哭。我小的時候,她一直認為我是兒子,可我大了以後,她清醒時就一直說對不起我……」

  她自嘲地一笑:「我餓肚子被人打的時候她不傷心,她傷心的是我居然扮成男人!」

  蕭塔不煙的母親是不幸的,但也是讓她無法理解的。

  她母親的前半生順風順水,生於貴族,嫁於貴族,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卻不幸在某一天失去了丈夫,又沒能生下一個傳承家業的兒子,因而失去了一切。

  父母已逝,娘家不可歸,夫家不見容,她抱著女兒從高門宅第淪落到市井陋巷,也不過就是僅僅幾個月時間罷了。不是沒有財物,但財物很快就被人騙走,若不是最後兩個忠心的僕從保護,她甚至未必能活著到陋巷。最後她只能揮淚賣了僕從,甚至到自己為人洗衣。

  若不是為了唯一骨肉的牽掛,她很可能早就死了,可是她又不足以堅強到能支撐得住這世界的崩塌,只能讓自己活在虛妄當中。

  蕭塔不煙還小的時候,她還能自欺欺人地當她是兒子,可是當孩子漸漸長大,尤其是半夜避人時的沐浴,月事來了血污的衣物,偷偷地用布條纏緊的胸部,讓哪怕是有大半時間混混噩噩活著的母親,也不得不面對現實,她生的是女兒,而不是兒子。

  她並不知道,對於蕭塔不煙來說,真正刻入骨髓的痛苦是飢餓、挨打、譏笑、欺辱。

  而她想到的卻是自己少女時代,滿箱的粉黛珠寶、滿櫃的綾羅華衣、數不盡的騎馬打獵賞花宴樂,而她的女兒,卻穿著男裝,和一堆市井無賴混在一起。

  這群人中,她唯一能看上的只有耶律大石,雖然也淪落市井,卻好歹是皇族子弟,且身為皇孫伴讀,更有遠大前途。

  所以當蕭母拉著耶律大石殷殷囑託時,甚至要他答應一輩子照顧蕭塔不煙時,耶律大石聽得出她話里意思,一時難以回答,這邊看著蕭塔不煙臉色,口中還得應著:「伯母我會的,塔山兄弟,不,塔不煙一直是我最好的兄弟——好姐妹,以後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蕭塔不煙嘆了一口氣,握著她母親的手道:「母親,大石自有心上人,我也不需要他照顧,我有這麼多的兄弟,都會照顧我的。」

  耶律松山等也忙答:「是,伯母,我們都會照顧老大的。」

  蕭母原來希冀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只喃喃地:「我的塔不煙是很好很乖的孩子,你要照顧她,要照顧她……」

  天暗下來的時候,蕭母就咽了氣。

  蕭塔不煙雖然悲傷,卻並沒有亂了方寸,反是她安排得井井有條,先是叫人去買了白事用的諸物,替母親裝斂了,在家守了七天,便叫了幾個手下幫忙,一起抬到城外墳山上葬了。

  反而是耶律大石等人未經過這些事,只能束手無措地站在一旁,聽著她的不斷吩咐,到處奔忙處理事情。

  蕭塔不煙一聲未哭,直至落棺埋土立完墳碑,她跪在墳前,忽然間放聲大哭,哭聲嘶啞破碎,宛若小獸垂死。

  耶律大石等,從未聽她如此哭過,只覺得心膽俱裂,竟是無從勸起。

  好不容易,蕭塔不煙哭聲漸息。

  耶律大石方敢上前勸她:「塔、塔不煙,伯母已經去了,你、你也要多保重。」

  蕭塔不煙抹了一把淚,看著墳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或者對於她母親來說,這反而是她的解脫。這些年她活得一直很痛苦,每次清醒的時候,都覺得是在連累女兒,她看得出她母親有求死的心,可是每次她又掙扎著活下來。

  她母親出嫁前過得也是無憂無慮的日子,可能在生出自己之前,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淪落到市井,活得這麼痛苦沒尊嚴,因為她不放心女兒,就捨不得死。她覺得她對不起自己,可或許就是自己原本是個不應該出生的人,反而連累了母親。

  其實當她略懂事以後,在她母親斷斷續續的回憶中,也知道了家中之事,她曾經跑回那間她出生時的老宅中,曾想過報復那些父親家族的人。

  可惜她長大的速度甚至趕不上他們淪落的速度。那些從孤女寡母手中掠奪來的產業,被這些族人分的分,賣的賣,各家落得不少。

  許多家族一旦衰落,那便是從根子裡開始發爛,根本不是一兩筆錢能救的。縱然不斷用各種方式弄錢甚至互相啃咬,也拉不住敗落的速度。等她想回去報復時,就只看到這些人互相撕咬,爭奪最後一份殘渣剩飯的激烈。

  她恨了這麼久,哪裡能這麼放過。她讓一群市井混混去搶劫毆打了他們,甚至也讓賭場騙去他們最後的財物,可也僅僅如此,她還能做些什麼?

  她當初想像的是自己打上門去,讓他們跪地求饒,讓他們懺悔,讓他們恭恭敬敬地交出搶走的財物,她和她娘重新回到原來的宅院。

  可她真正見到了那些人以後,她根本不想了。財物,早就沒了,人,跪下來她還嫌噁心,宅院,早就破落骯髒不復原來了,還不如讓母親保留著當初的回憶。

  這北大營五街,雖然小雖然破舊,可才是她們住了十幾年的家。

  蕭塔不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就聽得耶律大石問她:「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蕭塔不煙反問他:「什麼打算?」

  耶律大石猶豫一下:「你畢竟是個女孩子,以前只是為了你娘而扮成男裝,現如今你娘不在了,你也可以恢復女裝了。那房子你一人住著不安全,要不,我去找普賢女姐姐,請她幫忙來照顧你?」

  蕭塔不煙曬笑一聲:「誰敢對我不安全,這條街上,我才是唯一不安全的人。」她看看自己這一身白色衣裙,搖搖頭:「這衣服,我只穿這一次,是為了送別我娘,因為我娘臨走前,希望我是個女孩子。明天我就會脫下這件衣服!我原來什麼樣,將來還是什麼樣!」

  耶律大石一驚,問她:「你,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永遠跟這撥兄弟打架?這樣的日子沒有前途的!」

  蕭塔不煙瞪著耶律大石,反問:「我這樣有什麼不好?怎麼就沒有前途了。哼,從八歲開始,就是這一片的老大。我能自己活下去,也能帶著我娘活下去,更能帶著這些兄弟們活下去。如果換成女裝,我就坐在屋子裡,跟我娘一樣,沒有男人養,就只能哭,只能讓自己一天天絕望下去,這就是你說的前途?」

  耶律大石急了:「可你,你如今這樣帶著一群小弟收街坊的保護費,總不是長久之計。你,你畢竟是個女兒家,要不然,我、我可以養你。我現在給皇孫作伴讀,每個月會有祿米的,我、我分你一半。」

  蕭塔不煙忽然笑了:「你養我?你能養我多久?難道還能養我一輩子不成?」


  耶律松山聽一了話,忽然想到蕭母臨死前的話,不由地看了蕭塔不煙一眼,心裡暗暗想,老大這話的意思,莫非她對大石,當真也有那意思?

  耶律大石漲紅了臉,一時說不出話來,聽著蕭塔不煙的笑聲中充滿著譏剌,心裡一急,道:「好,那我便養你一輩子。」

  耶律松山抬眼,詫異地看著耶律大石,又看看蕭塔不煙。耶律術薛等人也忙看著蕭塔不煙。

  蕭塔不煙卻收了笑聲:「我不信。」

  耶律大石急了:「我說的是真的。」

  蕭塔不煙搖搖頭:「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只是我不信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一輩子的。這世界上我唯一相信的,就是我的拳頭。」她揮了揮手上的拳頭,眼神慢慢地掃過耶律松山諸人。

  諸人看到她的眼神,一時竟都低下頭來。此時她穿的是男裝還是女裝,都不再重要,這一眼看過去的威勢,儼然還是那個從小時候起就把他們挨個揍得成為童年噩夢的瘋子塔山,儼然還是那個北大營十七八條街巷混混中的老大,坐在家裡就有各商鋪酒樓送上保護費的地頭蛇塔山。

  耶律大石想說什麼,卻又苦於向來語言上不如蕭塔不煙,張了張嘴還是沒敢開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身女子白衣的蕭塔不煙越走越遠。

  與諸人分手之後,耶律大石回到燕國王府,看上去也如素日一般太平無事地度過。可是不想到了半夜,他又做起了夢來。

  那天他喝醉了,半夜醒來,渾身燥熱難安。他跌跌撞撞地想去沖個澡,但不知道為什麼,他沒如往日一般打水缸里的水,反而開了門,去井裡去提水。

  那井是幾家共用的,他在井邊沖了水,醒了點神,開始往回走。而這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像失了心志一樣,沒往自己家裡走,反而走向塔山家。

  他去推門,但門推不開。然後,他居然翻過了門上的矮土牆,進了院子。他走到了塔山的門前,推門,門沒開,他去拉起了窗子。窗內,有一個女人背對著他正在洗澡,她長發披下來,身子如同白月光一樣皎潔。

  如同他之前做了無數次的那個春夢一樣,但所有的夢裡,那個女人都沒有回頭。

  而這一次,她回過頭來了。

  那個引起他春夢的女人,長著塔山的臉。

  耶律大石頓時嚇醒了,他騰地坐起,渾身大汗淋漓,只覺得手足冰冷,一時竟不知道是夢是真。

  那不是塔山,那是蕭塔不煙。不是男人長著女人的身體,而是她本來就是女人。

  耶律大石想起來了,想起他十五歲生日那一夜,他喝醉了,半夜去沖涼,誤入蕭塔不煙家,卻撞到她正在洗澡。然後,他就被迎面飛來的重物砸暈了。

  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在塔山門前時,以為是自己喝醉走錯了。

  他是走錯了,他不止走錯到蕭塔不煙家門外,他甚至進了院內,還看到了少女在夜色中沐浴的場景。可那時候他以為那是他的好兄弟塔山。

  當他先是被夜色中沐浴的少女裸體所吸引發他生命第一次性衝動的時候,對方轉過臉來,竟長著他好兄弟的臉。世界上最驚駭的事莫過於此,這件事荒唐而不合理,所以導致醒來後的他,下意識地迴避了這件事,腦海中屏蔽了這件事。

  所以他時常做這個夢,可夢中後面發生的事,卻永遠想不起來,想到的只有腦袋上的劇痛。

  其實那日在蕭母病床前,蕭塔不煙換了女妝時,他就隱隱感覺不對了。甚至蕭母將蕭塔不煙託付於他時,他也似乎覺得這就是自己的事,險些答應,幸而蕭塔不煙明顯把話題岔開了,才讓他沒答應下來。

  接下就是喪禮各種紛亂,直至今天,當蕭塔不煙穿上白衣為母親送葬的時候,那白色的背影,忽然就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白天他根本沒有餘暇去想這件事,可是到了晚上,這那個始終沒有做完的春夢,有了結局。那失去的記憶,又復活了。

  耶律大石抹了一把汗,他滿頭都是冷汗。他再也無法睡著,他起來去沖涼,可沖涼這件事,本來就與那個夢是連在一起的。他在沖涼的時候,又想起那晚的情景來,讓他口乾舌燥,更讓他恐慌不已。

  他不知道怎麼對面對塔山了,甚至不知道怎麼去面對蕭瑟瑟。他躲著塔山走,他在蕭瑟瑟面前,明顯沉默寡言多了。

  本來在去西夏的時候,他已經想好了,等他回來,一定要向蕭瑟瑟表白,一定要讓人去蕭瑟瑟家提親。

  可是,此刻他猶豫了。

  他卻不知道,就這一猶豫,讓他錯過這一生最重要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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