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七章:舊 日 故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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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幾天的雨,天空的末尾總算露出點光亮的痕跡。

  K在書店裡整理新到的一批舊書,他的老夥伴從國外的老書店成堆運回來的。都是詩歌、哲學和宗教類的書,他不知道現在還有誰會買這些書看,他也不知道這個書店的存在究竟是滿足自己還是滿足他人。總之,經營的艱辛也是毋庸置疑的。他翻著手中的一本書頁鑲金邊的《GOD KNOWS》,上面寫著是1984年出版的第一版。1984年,他還沒出生呢,而現在他卻身處於一個陌生的城市打理著無人問津的書,他的命運就如這眼前這本書一樣不可知量,被無情的把玩再投擲於世上。

  還有1910年彩色插圖版本的柯勒律治《古舟子詠》,泛黃的淡藍色漆布封皮,裡面有著精美的手繪插畫。K不禁感慨,如今再也不會有如此裝幀精美和設計高雅的書了,沒有人會花大價錢去買書,甚至越來越少的人願意花錢買書,他們都在手機上閱讀,充值一個一百多的會員可以暢看整個書庫,方便快捷,不用背著厚重的書走來走去。但也總有一部分的人,他們喜歡紙質書的觸感,喜歡拿在手裡實實在在的感覺,喜歡用鉛筆在邊邊角角動情地寫下他們當時的感受,這是為他們自己保留的一份獨特記憶。

  K將這些書從紙箱裡一本一本拿出來,再一本一本地撫摸他們,感想他們,想像曾經也如自己一樣撫摸它們的手,時光交錯於這本書的來回。這些書被K小心翼翼地置於書架的不同位置,按照他的遊戲規則,他為它們的命運設置下輕俏的玩笑,何須過分嚴肅呢?書難道不是人發瘋的幻想,內心的折磨,無言的諷刺而寫就的嗎?書的生命聚集了人的所有痴狂和欲望,而它的欲望就是被人將這些痴狂和欲望繼續接納,吸收和改寫,人們把這過程叫做文化的傳承。

  他的老夥伴是他讀書時詩社的老師,一個古怪的老頭子,那時候還沒那麼老,只是四十開外,但在十八九歲的男孩眼裡就已經是老頭子了,因為他總是不修邊幅,頭髮蓬亂,戴著黑框眼睛,永遠穿著一件軍綠色的風衣。他性格怪異,沒有結婚,經常莫名發脾氣,對他們的詩作毫不留情的批駁,甚至讓他們將一首詩抄了一百遍,對,就是這首《古舟子詠》。K很不服氣,他認為這個老頭子是拿他們作樂,他懷疑他是因為沒有女人而失調,經常頂撞他,還故意寫詩氣他。老頭子對他是又愛又氣,他喜歡K的靈氣和執拗,也氣他不好好寫詩,但他經常邀請K去他的單身公寓裡喝酒聊天,暢談文學。

  那真是一個仰面奉詩酒,坐而共年華的時代。

  後來K畢了業,漸漸失去了老頭子的消息。他有他的電話,但從未想過要聯繫,K不是一個喜歡保持社交的人,即便是他喜歡的老師。或許是他怕自己一直的落魄配不上那段美好的時光,配不上當年的壯志豪情和文學理想。他不願面對耀眼而虛幻的過去。時間深邃地吞沒了一切,只剩下無人可信的破敗,像一座不起眼的寺廟裡雕塑的乾澀。

  當他一無所有地來到這個陌生城市時,他手裡只剩下在偏遠位置租個破單間的錢,他把所有都留給了他的前妻,也就是樂雅。當一個人願意放棄所有的時候,生活就拿他一籌莫展了。可是他也對生活毫無辦法呀,為了生活,他去餐館當臨時工在前廳端菜,至少可以混口飯吃。不幹活的時候就寫詩,稿紙在出租屋的木桌子上堆疊成山。

  我不想說是巧合,這世上沒有什麼巧合,只有念想召喚的現實,神明成就的恩賜。但它包裝得如此完美,令我們不得不相信這是最神奇的巧合,是生活的奇蹟。K的老師,那個老頭子,就在那個跟他一樣古怪的天氣走近了這家餐館。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神情迷濛的望著窗外的行人如織。K一眼就看到了他,並且認出了他。

  他還是當年的模樣,頭髮依舊蓬亂,只是少了一半;衣裳依舊不整,只是更顯破舊。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K的心裡湧上一陣血的咸熱,十年過去了,他們的相逢已經失去了校園裡詩意的裝扮,失去了青春的顏色和理想的虛幻。他走到他的餐桌旁,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並不說話。他等他轉過頭來,也許是K的動作太輕,這一切的發生竟沒有將老師從遙遠的思緒中喚醒。

  當他終於扭過頭的時候,老師看到K的一瞬間,他並沒有任何出其不意,更沒有對於K為何身處此地的詫異,仿佛K只是剛從昨日而來,仿佛他們上次見面不過是一揮間,而他只是等著K提酒再來。他的眼神卻從剛才的迷濛恢復光彩,像孩子打撈的一顆星星。

  「老師,您還好嗎?」

  「沒有你們,我過得很好。」

  「沒有我,是不是沒人陪您喝酒了?」

  「沒有我,你是不是不好好寫詩了?」

  他們哈哈大笑,沒有傷感,沒有寒暄,就像兩個江湖好漢的會盟,只有刀光劍影,江湖依舊。


  老師給K留下了地址,讓他下了班去找他,看得出來,老師很高興,K也很高興。晚上一下班K就奔向老師給他的地址,那是一個八九十年代的舊小區,自行車、摩托車和汽車都混作一團地胡亂擺放,他從之間的縫隙里穿過,走進一扇綠色的單元小木門。這些舊樓都不高,四五層的樣子,老師的地址上寫著四層,應該就是頂層,他基本上是以跑的速度爬上樓梯,絲毫沒有注意到樓梯兩側骯髒的牆壁,聲控燈在他的腳步聲下一層層的亮起。

  他使勁的敲門,手裡還拎著餐館的打包袋,他臨走前特意花錢買了幾份餐館的拿手菜,還買了一瓶高度的白酒。門馬上就開了,仿佛老師就一直坐在門口似的。

  「快進來!」老師一邊將K讓進屋,一邊關上門。

  「帶了幾個菜和酒,咱們喝兩杯。」

  「我一猜你就會帶來,還是那個德性。」

  K走進老師的屋子,仿佛置身於曾經的單身公寓,幾件簡陋的家具,窗戶前一張書桌,其餘的位置都放滿了書架,桌子上和地上也堆滿了書。沒有沙發,也沒有茶几,只有一張小飯桌和兩條小木凳。K將自己帶來的東西放在這小飯桌上。

  「您這還是以前的樣子。」

  「沒啥東西,就這堆書,從學校搬過來的。」

  「您怎麼來這了?」

  「這邊的氣候好一點,剛好一個學校邀我過來教課,就來了。反正我這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在哪都一樣。」老師把菜從袋子裡拿出來,又找來兩個一次性紙杯,把酒倒滿紙杯。他並沒有反問K為何在這裡,好像他對這些完全不感興趣一樣。

  「來,把這杯乾了!」老師舉起杯子,跟以前一樣的口吻和慣例,上來就干一杯。

  「好。來。」K端起紙杯,一飲而盡。辛辣的白酒在嗓子裡滾滾發燙,好幾次他都咽不下去,感覺酒在喉嚨里要反湧出來,可是他還是生生把它咽回去了。他已經好久好久沒這么喝過酒了,應該說自從離別了老師,就再也沒有人讓他上來就干一杯白酒了。他從眼角的餘光看到對面的老師在閃爍,裝作很豪情實則很艱難的吞下這一杯酒,他不禁想笑又想哭。

  他們已經不再似從前那般勇猛了,但依然裝作很不錯,就像堂吉訶德拿著那寶劍消滅著幻想中的敵人,那誇張的手勢和動作卻只能蒙蔽自己。

  喝完這杯酒,一切都被點燃了一層模糊的光暈,一杯酒便把他們從現在帶回過去,他們說著當年百說不厭的笑話,也嘲笑彼此如今的落魄。仿佛他們一切的遭遇都只不過是酒後的談資,可以把所有的痛苦都過濾,仿佛一切都不過是遠方發生的事情,直至遠方漸漸消逝。

  這裡黑夜與光線旖旎,

  沉迷於不腐的誓言,

  諸界的罪愆,萬相的疏野,

  拋離腦後,是一團霧的生靈

  渴飲,打嗝,勃發如春落,

  其哀榮,其暮影,親和於對岸,

  不悲喜的尺距,不波濤的復調,

  在微瀾的綠珠浪蕩失怙,

  偶遇且偶遇著強制的純潔,

  仿佛我已洗淨,便前往幻覺,

  引逗著無方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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