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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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萍是個苦命的人兒。

  人們命中的苦,常以多樣的形式存在。就像是往一個水裝的透滿的透明玻璃杯里不知覺的滴入一滴墨汁,然後把時間放慢,倒轉空間和引力,觀察墨水污染的全過程。墨汁無聲無息的侵入水中,黑色的物質在進入後,有時候停滯而凝成一團,偽裝成無辜羞澀的陌生者,蟄伏。有時候會立刻開始放縱活躍,一粒粒微小的黑色小球如戰場殺紅眼的騎士,高舉戰刀,毫無方向的踐踏,尋找殺戮的目標,卻不知道戰場本身就是目標。胡亂的衝殺與飄蕩,會有一種美感,有著可期盼的靈動。如果能讓時間停住,簡直是一件藝術品。有的時候,墨汁甚至成為杯子滿溢的最後一滴,跟水一起溢出杯外,像煙燻妝下的眼淚。最終,即便你放慢時間,尋找美感,體會那種對比與破壞與殘酷感,墨汁最終還是會奔跑到杯底,或者說,浮升到底峰,然後失去美感,無序而無靈,如同進攻城市的潮水般的殭屍一樣,混亂的占滿整個杯子,直到一切都失去意義。

  素萍她從小體質差,氣血不足,臉色慘白,身體瘦弱,很小就沒有了嬰兒肥。三五歲時候,經常感冒發燒,家裡帶她看過幾次赤腳醫生,粗粗檢查了,結論是感冒風寒加貧血、營養不良,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其他異常。時間一長,這點毛病便也不再是毛病,而只是一種狀態。勞苦的家庭,哪能那麼精細完美的活著,沒什麼大問題就行了。

  後來開始發育,長了個子的素萍變得更單薄,精力不足,沒有什麼運動能力,頭疼腦熱、小病小痛發的多,大部分病也只是熬著,吃點常見的藥。素萍不比同齡女兒矮,就是瘦,經不起風的感覺,屁股上都沒肉。門牙還沒掉的黑瘦父親開玩笑說,哎呀,素萍沒大屁股,以後不好生孩子。羞得素萍捏起小拳頭去錘他。

  好在素萍雖然瘦,形體控制的還好,沒有駝背縮肩的惡習,身姿挺拔,上下身比例協調,小小的胸脯微微隆起,能展現出很好的女性美。也有些女孩子羨慕她又瘦又白嘞。

  和竹木匠談了對象,素萍感覺健康了很多。肉是沒長,但臉色好看了,精氣神旺盛不少。可能竹木匠的午飯更有營養,還有愛情的滋潤帶來的心理滿足讓生理也得到了些許修正。

  那一滴墨汁一直沒有活躍,甚至如同不存在一樣,沒人發現它的存在。

  立春的婚禮是幸福而勞累的。兩邊都還算文明的鬧了洞房後,親朋散去,兩對新人脫去紅嫁衣、黑西服,準備花燭春宵。

  春梅已是「輕車熟路」。她還有個奇怪的癖好——喜歡同時背誦著詩詞,「白日依山盡,……」

  素萍和竹木匠都還是初次。

  他們並不是不想早點嘗嘗果子。他們相識方式很普通,毫無浪漫,但相愛的很深,深到有一種無法言語的默契。他們常常親吻相擁,滿是激情卻不肆意溢出,他們互相之間都真心想擁有一個純潔而美麗的完整過程,不去抽前,也不去推後,讓那種默契保護下的激情就在那應該的命中注定的夜晚完美的爆發。

  實際上,他們結合的過程和結果並沒有那麼完美。他們憑藉著本能和淺薄知識,一點點摸索前進,渴望保持熱度,渴望深切的體驗那種近似神聖的感覺,偶爾突然不知所措,深怕在不知所措中失敗,於是互相默契的鼓勁貼合前行。最終,他們完成了互相的入侵,達成了殘缺的完美。

  春梅三月份就害喜了。兩家人都很開心。張大車更是欣喜若狂,他又找了個大車司機的工作,但是無論多晚,都要回家,伺候春梅,絕不在外面過夜。春梅在家裡的地位已經達到了頂峰。

  直到六月初,素萍有天突然感覺噁心想吐。竹木匠堅持去醫院一查,懷上了。兩家人有了雙重的喜悅。竹木匠天天在家,無微不至的關懷,也更起勁的做起的篾匠活,努力掙錢。

  春梅胖了很多,飯量驚人,肚子大的嚇人,看起來還以為是雙胞胎。

  素萍沒有發胖,她的妊娠反應比春梅強烈的多,經常吃不下東西,甚至聞不了任何甜膩的氣味,一聞就噁心。鼓鼓囊囊的肚子像個包袱扎在她的腰上。

  這年十一月下旬,春梅生了個男孩,取名張山泉。

  這年臘月二十日,立春,素萍黃昏時分娩,也是男孩。她結婚在立春,孩子出生也在立春,還在同一年,兩頭春呢。真是好啊!

  好個屁!

  似乎不會存在的苦墨汁在她分娩的時候爆發,用了一天時間就侵沒她,讓世界失去了她的意義。

  素萍在那天凌晨,因為產後大出血,停下了她柔弱心臟的跳動。

  第一輪悲傷衝擊過去後,天色已白。春梅和素萍母親為素萍擦拭身體,穿上壽衣,竹木匠去做好登記,大家一起乘車回了素萍家的小院。素萍的孩子經過檢查,一切正常,便由春梅抱著一起回家。


  靈堂設在竹木匠家的堂屋,花圈輓聯已放好了。滿頭白髮的了事先生在一張搬到院子中間的舊八仙桌上,算了出殯時辰,說了些習俗禁忌,安排親朋鄰居家人們分工:刻墓碑、買棺材、找水泥匠、買鞭炮紙錢、安排酒席,等等。先生問有沒有素萍照片做遺照,家裡找了半天,只有結婚證上的合照,還有一張素萍上小學時候的證件照。先生聽了,擺擺手,算了。

  出殯安排在三天後。

  墳安在哪裡,大家討論了一會兒,有兩個選擇:一個村外農田裡一塊高坡墳崗,竹坑村、龍橋村,包括附近幾個村過世的先人,大多會葬在那裡;另一個是那片竹木匠挖過地,種過小青菜的菜地上。先生說,墳崗那裡風水好的,熱鬧,選好朝向就行。菜地里還得去踩一下點看看。大家沉默了會。竹木匠父親說,要不就埋在墳崗上,都是親人祖先在那,不孤單。素萍父親也同意。大家還是沉默,畢竟這事,決定權還是在竹木匠那兒。剛給兩個孩子餵完奶的春梅從屋裡走出來,聽見他們在說安墳的事,大嗓門插進了話:別埋在墳崗了,那裡亂七八糟的多少年了,什麼人都埋,而且沒人管,野草、野竹子都快長滿了,牛會在那蹭癢,墳都蹭壞了。我家素萍不喜歡人多,太吵。就埋在菜地里吧,離兩邊都近。竹木匠最終點了頭。於是先生弓著背起身,拿起一根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在桌邊的帶竹葉的筆直細竹鞭,讓竹木匠帶他去菜地看看。

  村裡的消息是靈通的。很快,素萍家的親朋們便紛紛上門弔喪。來一個人,放一串鞭炮,伴隨著哭喪婆的哭嚎,跪拜燒紙,收一個裝條毛巾和一包便宜香菸的塑膠袋子。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大家平和的聊著天,嘆息著、回憶著,為素萍的命運忿忿不平:多好的孩子啊,就是身體太弱了。

  竹木匠走在前面。了事先生跟著,步履穩健。

  素萍家的這片菜地處在一片高地上,離龍橋村近些,離竹坑村遠些,比周邊水田地勢要高出一米多。菜地是個標準的長方形,長約三十米,寬約十來米,五分田,周圍插了一圈用來分隔界限的矮竹籬笆,內部被挖出的長條凹槽分割出不同品種的菜的勢力範圍。菜地是正南正北的,北邊是條小溪,南邊是高地的邊沿,東西兩邊臨著其他家的菜地。菜地里正光禿禿的,只有北邊種了點油菜,開花還早。

  竹木匠打眼往高地掃了一圈,空曠無人。他數了數,這片平坦的高地上可視範圍內,已經有了6個墳。素萍是第七位。

  了事先生跨進菜地,口中念念有詞的走了一圈又一圈。竹木匠木然的站著,盯著地面抽菸。剛點上第三根時,突然先生把細竹鞭一插:墳就挖這裡,以這裡為中心,面朝東南方,背靠高山。竹木匠一看,插的地方正是第一次他幫忙她挖地種青菜的那一小片地。

  先生選好位置,便自顧自的往其他幾個墳走去,是要去打聲招呼,讓祖先們多照顧照顧新來的。他邊走邊說:哭一哭吧,讓祖先們都知道知道。

  竹木匠蹲在細竹鞭邊上,猛抽著第三根煙。悲傷的第二輪衝擊向他襲來,比第一輪強烈一百倍。

  那時候,在醫院的時候,是混亂焦慮的。兩家人在產房門口焦急的等了又等,不時能聽見裡面傳來令人揪心的呻吟。突然,醫生急匆匆出來,說孩子生出來了,但產婦發生大出血,失血量很大,產婦體質較差,血壓一直很低,處於危險狀態,已轉移到搶救室正在搶救,正在緊急從血庫調血輸血,安撫了幾句,又進去了。過了一會,醫生出來,拿著病危通知書讓竹木匠簽字,並讓分點家人去嬰兒保育室看看嬰兒。兩位老母親便忍淚先去看孩子,一位老父親(竹木匠的父親有事離開還沒趕回來)和一位新父親,還有春梅,等在搶救室門口。春梅站不住、坐不住,嘴唇都在發抖。竹木匠感覺自己真是懵了,傻子一樣坐在冰涼的鐵椅子上,一動不動,腦袋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了。黑瘦駝背的素萍父親嗚咽的眼淚止不住的流,不停的用手背抹眼淚,怎麼也抹不乾淨。

  漫長的時光在流淌,黑色的墨汁在暈染、踐踏、殺戮,毫無憐憫之心。

  醫生慢慢從搶救室出來,對著圍上來的素萍家人沉痛的宣布:搶救無效,請家屬節哀。

  一切都崩塌了。

  素萍父親慢慢佝著背,退回鐵椅子上,雙手捂著眼,放聲哭了出來。

  春梅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站在原地發呆。

  竹木匠感覺一股強烈的悲傷向他衝來,滅除了其他一切情緒,讓他一陣眩暈。他的臉被扭曲到了可以扭曲的悲傷的極致,淚水狂涌而出。一點點年青人的自持力似乎還想反抗,讓他不要哭的太醜,可惜毫無力量。他感覺心上一陣絞痛,如此真實的絞痛:她的愛人,她的親人,就這樣永遠離開他了。他感覺心臟只有被悲痛揪出他的軀體,扔在地上狠狠踐踏,這股力量才會滿意。


  還好,這陣悲傷大潮來的快,過去的也快。他哭了十幾分鐘,便稍稍平靜了下來。理智終於抵住了情緒。醫生還安靜的站在邊上。他抬頭看見春梅還呆呆的站著,成了淚人,卻沒有發出聲音。他咬咬牙,抹掉臉上的淚水,走過去搖了搖她,讓她去找一下媽。春梅點點頭。然後他跟醫生對話,問他後面怎麼做。

  春梅、竹木匠、老父母親們一起,在醫生的引導下,一起去看素萍。

  竹木匠經歷了一瞬間害怕的戰慄。

  他還沒有見過屍體。小時候他爺爺因病過世時,他還不太記事,沒什麼印象。現在,他馬上就要見到那個跟他曾經親密無間、共枕同眠的愛人的屍體。他有一瞬的戰慄,他害怕見到的是滿身血污、死不瞑目、慘白乾癟、表情猙獰、髒亂冰冷的屍體,害怕知道她是帶著痛苦和怨念離開的,害怕自己一輩子都要帶著那種令人恐怖的畫面活下去。他怕破壞心裡素萍的好形象——那個漂亮柔弱,說話輕聲細語,一雙水靈靈大大眼睛顫巍巍掛在端正柔和瓜子臉上的女子——她的妻子。

  還好,當醫生輕輕掀開蓋在素萍臉上的白床單,素萍只是安詳的躺在那裡,瘦了些,白白的,沒有表情,沒有痛苦,長頭髮濕漉漉的還算整齊。竹木匠沒有了害怕,甚至為自己的那一瞬害怕而羞愧。悲傷重新翻湧起,如黑色海洋的巨浪。他稍稍擠開呼天搶地的人,半跪在床前,用不停溢出淚水的雙眼認認真真、一根頭髮都不放過、一個毛孔都不放過的仔仔細細看看素萍,他要逼迫自己記住這最後一面。他是如此愛她,他不能沒有她,本來他和她要一起撫養孩子,一起白頭到老。他顫抖著摸向她的臉,冰涼涼的,他親吻她的額頭,她的臉頰,她毫無血色的嘴唇。他要記住這種觸感。他理順了一根黏在她額頭的似乎還有點生機頭髮。他把額頭輕輕貼她蒼白冰涼的臉上,淚水流到了她的耳邊,溫熱、苦澀。

  竹木匠蹲在菜地上,哭了很久。終於,第二輪悲傷緩緩褪去。

  他站起身,發現先生已經走了,便擦乾淚水,快步往回走。

  晚飯是春梅做的。大部分事情都安排好了。大家吃完飯,聊著天,喝茶抽菸,互相說著近況和鄉間新聞。

  按理說要子女守夜,可素萍的孩子還不知道什麼是守夜,入夜就睡著了,和張山泉一起。他們似乎都知道大人們白天忙累,夜裡都睡的很熟,沒有哭,直到早上公雞叫早。

  接下來,人們按部就班完成葬禮。第三天很早,送葬隊伍抬走素萍,下了葬,砌好了墳頭,立好墓碑,放了鞭炮,又敲著鑼把素萍的魂領回家做祖先。人們算是完成了一樁重任。午飯酒席大家都喝了點酒,熱鬧的很。

  又三天後,家人們去扶山,竹木匠為素萍的新墳添了把土。

  日子又要照常運轉了。

  這幾天,竹木匠想了很多,也跟家人、春梅、大車聊了很多。話題圍繞的是對素萍的回憶和孩子的未來。春梅說:素萍走了,我就是孩子的親媽,不會讓他缺一點母愛。我都要給他們好好餵養大,我要給他們讀詩讀詞,好好教育他們。張大車插嘴:那我要給你多燉點豬蹄吃吃。

  轉頭就過年了。年夜飯是在春梅家吃的,兩家人其樂融融,像一家人一樣。

  竹木匠和素萍的孩子,叫丁天野。

  當時起名字的時候,還不知道孩子的性別。春梅家想了兩個名字,男孩叫山泉,女孩叫春泉,他們喜歡這個泉字,希望孩子像甘甜泉水一樣,甘醇不枯竭。其實還有個原因是,張大車拿著她們夫妻倆的生辰八字找算命的算了下,算出孩子會五行缺水,名字里最好帶水。素萍這邊也想了兩個,女孩叫秋野,男孩叫田野。他們喜歡這個野字,有種自由、有力的感覺。山泉和田野,春泉和秋野,有山有水有田,有春有秋,搭配的好。後來張大車提意見說覺得田野有點土氣,比山泉還土,好歹這個山泉還有點出處,這個田野也沒什麼出處,還到處都是,太普通。竹木匠想了想,那就改個字,田改成天,有山有水有天也有田野,更搭配。大家都覺得不錯。

  當初兩家人就想好了,如果孩子是一男一女,就結娃娃親。如果性別相同,那就是親兄弟或者親姐妹了。

  現在,張山泉和丁天野這倆親兄弟,成了兩個家庭的動力和未來。

  張山泉是幸福的,幾個月來長得白白胖胖,黑溜溜的眼珠子精力充沛的探尋著世間的一切,響亮渾厚的哭聲讓人感受到蓬勃生命力。還沒落地幾天的丁天野還在甦醒,黑乎乎的小身體蜷縮著,尖細的哭聲,展示著他應有的命數。有些生命,冥冥中身上肩負了些更沉重的東西,沉重的讓人可憐。

  對兩個小傢伙的未來,兩對年青人都曾經熱烈的相互暢想、傾訴、爭論、借鑑過。

  春梅希望孩子做個有文化人,作家、詩人什麼的,能寫出千古流傳的詩詞歌賦,她會當第一個背誦者。張大車壞笑著說:「白日依山盡」嗎!

  素萍希望孩子做個掌握知識的受人尊重的人,做科學研究,高級研究,研究太空,研究火箭飛彈。

  張大車希望孩子做個見過世面的人,要去全國各地看看,去全世界看看。當然,最終還是要回來,不要飄太遠了,不能永遠呆在外面,實在不行就回來當農民。還得靠孩子養老。

  竹木匠也希望孩子做個掌握知識力量的人,不過更希望是醫生,或者教師,畢竟醫生、教師能用得上。另外,孩子要能吃苦。

  他們互相讚許或駁斥著對方的觀點,又互相借鑑吸收。總之,他們為孩子的未來填充滿了年輕父母的浪漫構想。

  竹坑村的丁家竹木匠,娶了龍橋村張家的女兒。張家的女兒張素萍,生了男孩叫丁天野。

  龍橋村的張家張大車,娶了竹坑村丁家的女兒。丁家的女兒丁春梅,生了男孩叫張山泉。

  現在,屬於張山泉和丁天野的生命之路正式開啟。任何路途都是坎坷的,也有人一開頭就特別坎坷,但是生命沒走到路途盡頭是不會停的,一分一秒都不會停,只要不停,那麼任何坎坷都會成為過去,傷痛會撫平、記憶會遺忘、感覺會失去,又會不停的踏取新的傷痛、記憶、感覺,不停替代、論證、重複、翻新、染色、修正,直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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