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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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零年,庚午馬年,雙春年。

  安吳鄉是個風景秀麗的江南鄉鎮,東接青衣江,南邊是縣城,西邊北邊是連綿小山,山的最高點位於雙園山,海拔639米。

  雙園山是所有安吳鄉乃至周邊鄉鎮人們必爬的山。山上林竹繁茂,但山頂是個突林而出幾乎完美的圓形,平坦無樹,連圓周一圈也沒有太多比山頂高的竹木,像是被一把巨大理髮刮刀,刮去了頭頂那塊頭髮,露出光禿禿土色頭皮。山頂視野開闊,可俯瞰附近好幾個鄉鎮。山頂有間破舊平房,放了尊劣質石觀音,無人看管,沒有香火,人們稱為山廟。山頂西南角還有一個無名山泉土井,沒有砌築,常年不干,保持了些或有或無的傳說,讓人們未敢褻瀆。當然,不敢保證春遊的小學生沒往裡尿過尿。

  如果你站在泉眼邊俯瞰安吳鄉,在你的幾乎正下方的山坳,是竹坑村,以盛產竹子製品而小有名氣。在你的東邊,幾乎筆直的青衣江自北向南緩緩流淌,但是太筆直的江河在自然界似乎是不自然的不和諧的,於是水流稍稍往東偏斜了一點小小角度。仔細看,你會發現水流偏斜的非常利落,大大方方,沒有猶豫。那個大大的鈍角里,就是龍橋村。

  這裡的一切都顯得安靜平和,沒什麼人關注,仿佛游離在世事之外,自由生長。

  竹坑村和龍橋村相距也就一公里,隔壁村。

  這雙春年的正月初九,第一個立春,兩個村子裡各辦了場婚禮,新娘子娶自對方村子。

  竹坑村的丁家,娶了龍橋村張家的女兒。

  龍橋村的張家,娶了竹坑村丁家的女兒。

  兩家的女兒都是美麗的。

  張家的女兒,我們叫她素萍吧。素萍這年23歲,長得高挑單薄,漂亮柔弱。她從小體質差,氣血不足,身體單薄,臉色總是慘白慘白,水靈靈的大大眼睛,顫巍巍掛在她端正柔美的瓜子臉上。小學畢業後,她就在家幫襯農活,15歲時候開始跟村里嚴厲而小心眼的胖大姨學裁縫,以工代學費。張家很窮,素萍父母是文盲,大字不識,只會耕田種地。好在素萍爭氣,學了5年,20歲出師了,跟胖大姨關係也處的不錯(主要就是聽話、細心又勤快),就在胖大姨的裁縫鋪子裡上班,工錢按天算。這兩年的工錢她一分錢沒花過,全部交給父親保管。門牙都蛀掉了的黑瘦駝背老父親,收到素萍的工錢時都樂呵呵的說:好,給你存著當嫁妝。每次素萍都會紅臉。臉色紅了,人更美了。

  丁家的女兒,我們叫她春梅。春梅22歲,是個結實活潑的大姑娘,話多,嗓門大,熱情,渾身是勁,天不怕地不怕,也有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鑲在她紅蘋果般的圓臉上。春梅上了五年小學,兩年初中,學習還不錯。然後也沒再上學,跟著家裡務農,做點竹工。呆了兩年覺得沒意思,就犟著家裡人跑到縣城交錢學理髮,學了兩年多。剛去時候,洗頭洗得手都脫皮皸裂,楞是耐住了性子,學成歸來,在安吳鄉的街上開了理髮店,就叫春梅髮廊。你可不知道,別看春梅外表沒那麼文氣,可最愛讀書、讀詩了。她的髮廊前台下的格子裡,全是書,唐詩宋詞,各種現代詩選集,各種名著叢書、文學叢書,還有當時很流行的小說。當然,最多的還是言情小說。詩歌裡面,春梅喜歡古詩詞,但又覺得太含蓄,理解不透,便不求甚解。她願意背誦一些喜歡的句子,多血質的本性讓她覺得詩詞這種凝練的文字應該蘊含理性、思辨、雄渾甚至冷酷、殘酷等有力量的東西,而不僅是溫柔漂亮的情感,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素萍和春梅是那種前世修來的閨蜜。她們真正認識是小學二年級。素萍因為生日月份大,晚一年上學,跟春梅是同班。一年級時候,素萍性格內向,又動不動生病,跟班上的三十幾個同學相識的沒幾個。二年級剛開學,素萍身體好了些,能按時上課。正好,春梅跟同桌男孩老打架(基本都是春梅動手),被老師調座位,讓春梅跟素萍坐在了一桌。素萍原來的同桌,一個性格溫和的大辮子小女孩,去跟那個被打的男孩坐。老師在罰完他們站後,下午一上課就宣布了決定,讓他們馬上換座位。春梅迅速把課本塞進書包,狠狠瞪了一眼臉上還留著她親手抓痕的小男孩,昂著頭趾高氣昂的踹開長條凳,讓小男孩感受到了漂移感。新座位靠在窗邊,春梅很喜歡。她滑進座位,拿出課本攤好,覺得長條凳有點遠,就猛地往前一拉,把素萍弄得往後一仰,趕緊抓住桌子,臉都驚紅了。素萍不敢看春梅。春梅倒是笑呵呵的看著紅臉的素萍,覺得她樣子很可愛,也挺好笑的,柔柔弱弱。素萍想認真聽課(一年級的課她落下不少,現在學著有點吃力),又感覺新同桌再看她。她矜持了一會兒,轉頭迎向春梅的目光,看到的是一雙樂呵呵的大眼睛鑲嵌在蘋果一樣紅嘟嘟的臉上,她也笑了。於是,她們就成了好朋友,完美契合、形影不離的那種。

  人的一生中享有高質量的友誼是珍貴的福分。友誼這種東西奇怪而複雜,往往會有各種變數和跌宕。明明親近,突然因為點小事疏遠了。原本互相看不順眼,又因為不打不相識,親近了不少。決絕的、拉扯的、情緒化的、平淡如水的、虛假而功利的,等等,都是正常而普通。但是,素萍和春梅的友誼,是純粹、恆定、透徹的,沒有曲折的情節,如同是永遠的晴天的春天的太陽,溫暖、清透。


  自從成了同桌,素萍和春梅便建立了高質量友誼。素萍一年級缺課多,春梅便幫她補課,雖然她自己學的也不太好。她們經常放學後寫完課後作業再各自回家。春梅上課聽的更認真,學習更努力,以便能回答素萍的疑問。課間休息,她們或者在座位上談天說地,或者由春梅帶著到處結交同學,打破小孩間的隔閡。小孩之間的友誼似乎是不成熟的,會充滿各種幼稚做派和情緒化,「我再也不跟你玩了!」,這句話經常出現在小孩之間,又沒有什麼效力,轉天又一起嘻嘻哈哈。這種不成熟友誼的表現形式竟然沒有在她倆之間出現過,她們不膩歪、不爭吵,多是相聚的歡欣,卻沒有離別的不舍。春梅在認知了素萍的柔和後,竟也用沾染的柔和把自己包裹了起來,變得不那麼衝動了。

  這段友誼一直持續著。小學到五年級,她們一直是同桌。老師也不願意分開她們,怕春梅又跟別人打架。五年級後,素萍不再上學,春梅到小學隔壁的初中上學,她們見面的機會少了,但基本還可以天天見。因為她們的友誼,兩家人也熟識了起來。到對方家裡吃晚飯是常事。大人總是會想方設法平衡請客吃飯這種行為,你來我家一次,我去你家一次,更會介意在別人家過夜睡覺。小孩們沒有那麼多想法,想去誰家就去誰家,想睡誰家就睡誰家,毫無做作。她們之間無話不說,百無禁忌。素萍的初潮知識還是春梅告訴她的。她們對男孩子的愛憎喜惡、對小說中愛恨情仇的體會、對電視劇里(素萍家還沒有電視機,都是在春梅家看)故事的回味,是青春期的主要話題。等到春梅初中畢業,兩人都成了家裡的小半個勞力,開始感受生活的艱辛,開始思索自己的路途,但也未減弱對青春期話題推陳出新、溫故知新、反反覆覆的研討。她們從不爭吵,像兩個清澈獨立的個體圍繞著某個論題中心,和諧的輪轉。

  她倆都沒有真正談過戀愛,直到素萍21歲,春梅20歲。

  這年春天,素萍父親托鄉里媒婆給素萍找對象的事情終於有了眉目。媒婆介紹的小伙子是竹坑村丁家的獨子,23歲,竹木匠。他們的見面安排四月的一個周六,瘦長的竹木匠由媒婆帶著,拎著禮物到裁縫店找素萍,然後由素萍帶著一起去家裡見了父母。素萍約好了春梅一起見見,一方面他是春梅同村的,應該認識,另外春梅能說會道,有話題,避免尷尬,也能給素萍參謀參謀。

  一共八口人(素萍、春梅、素萍的父母和爺爺奶奶、竹木匠、媒婆)一起吃了頓午飯。竹木匠個子瘦長,不修邊幅,長相還算清秀,話不多,嘴不笨,客氣,不扭捏,透著股認真氣,吃完飯還很主動洗碗。吃完飯,媒婆讓素萍和竹木匠一起去田埂上走走聊聊,素萍說正好要去給高地菜地鬆土種點小青菜,拉上春梅帶著鋤頭就出了小院門,媒婆給竹木匠使了個眼神,竹木匠便也急匆匆跟了出去。

  天氣溫暖濕潤,陽光直白清澈,一塊塊水田裡或已翻耕入水,或在排列有序的前冬枯黃水稻殘稈邊發育著今春的青綠野草,滿是荒蕪中的生機。菜地位於一塊高地上,在兩個村中間。去菜地路上、菜地里竹木匠搶著挖地的時候、回來的路上,春梅跟審犯人一樣,問了竹木匠能問的幾乎所有問題。素萍一路靜靜聽著,也沒跟竹木匠對看一眼。她只在他挖地鬆土時候,假裝跟春梅聊天,偷偷認真看了一眼他的側臉。

  回院後,媒婆和竹木匠喝口水,各自告別。一家人趕緊湊一起,要研討研討。

  素萍的父母、爺爺奶奶都覺得滿意,各自給素萍說了說竹木匠的優點。春梅則認真、理性甚至有點雞蛋裡挑骨頭的給素萍分析了三條她認為「有問題」的地方:

  第一條:他雖然很主動,獻殷勤,但是經現場實踐檢驗,種田種地水平是不行的。估計是因為他們家已做編竹為生,田地伺弄的不多。

  第二條:他對素萍沒有表達。他對素萍的感覺不明確,對她不夠熱情,也沒有主動找她說話,甚至也沒主動去對個眼看一看。臨走喝水素萍給他遞水杯,春梅發現他都沒去看素萍的臉和眼,傻乎乎的盯著杯子看。

  第三條:最重要的一點:他的「情史」目前還不清楚,還得打聽打聽,不能信媒婆的說辭,說他還沒談過對象。而且,春梅雖然跟他是一個村的,但是還真不熟悉。

  素萍沒有說什麼。她只在春梅說要打聽情史的時候,認真「嗯」了一聲。其實,素萍心裏面是滿意的。

  春梅心裏面,也是滿意的,也是失落的。很奇怪。

  來了解一下春梅的心理。

  這時候的春梅,已經在安吳鄉的主街道邊開了近2年的理髮店。一個只有20幾平米的小門面,面向鄉中心廣場。「春梅髮廊」門頭是她找縣裡GG店做的,淡黃底紅字,非常顯眼,端正的掛在門上。店裡進門一個櫃檯,有兩個理髮位,一條沙發,一個洗頭台,洗頭台在內牆窗戶下面,窗外有條無名的小河溝。春梅剛收了個剛十六歲的遠親小表妹打下手,洗頭、刮臉都讓她干。


  這個小小的店面已經成了鄉里小年輕的集散地。春梅熱情歡迎大家來店裡,理髮燙染、閒聊八卦,偶爾打打牌。當然,最好得有點消費,而且一切娛樂活動和所有的話題方向,必須在的春梅的掌控下,不然一定會被毫不客氣的請出去,暫時踢出這個小圈子。吵架是時有發生的。

  小年輕聚集的地方,總是會有各種情緒和情感的碰撞發生。這裡藉機搞曖昧的很多,油嘴滑舌的更多。發育中的小年輕總會各懷心思,似乎無所謂而又無所寄託、無所解脫,打發著無聊而侷促的時光。

  這些日子裡,不少人向春梅獻殷勤,表達過的也有好幾個,不夠一隻手數的。春梅都明確拒絕了,不講情面,甚至有兩個被她怒氣沖沖的趕出店門。她不是沒有談對象的想法,畢竟家裡也會催促。她只是感覺上不滿意,在自己店裡遇到的,都是顧客,太功利直白,像是某種定式,刻意呆板,感覺不夠浪漫。找媒婆也不在她的感覺內內,這只是另一種定式,而且是一種虛偽的功利直白,互相經過中介來打聽來打聽去,不夠「有緣分」。她希望的是言情小說的那種偶遇,那種冥冥中的「火花」。可惜,現實生活中,火花是沒有的,上火的倒是有不少哦。

  不忙的時候,春梅就坐在沙發里讀書,讀小說,努力背誦一些她喜歡又常常記不住的詩詞。

  跟素萍一起見竹木匠,也是她第一次參與相親。她是和素萍一樣敏銳的。這半天接觸下來,她覺得有不小的概率,素萍和竹木匠就成了。不知道是出於嫉妒,還是出於保護,還是出於對友誼的維護和失落友誼的恐懼,或者她也一樣看上了竹木匠,她決定要充當冷靜的監督者,無論這段姻緣成敗,都要參與其中,不遺餘力。

  事物發展節奏往往超過預期。素萍和春梅都還認為只是見一見,後面慢慢來熟悉,結果第二天,竹木匠就發起進攻了。他中午前就來到裁縫鋪,給素萍帶了午飯。素萍一般都是回家吃飯的,她有些緊張害羞,拒絕了竹木匠的午飯,逕自回了家。第三天,竹木匠又來了,素萍還是拒絕了,不過跟家人說了他送飯的事情,她父親樂呵呵的說,有飯你就吃嘛,不要浪費。素萍臉紅了。

  第三天,竹木匠又來了,胖姨沒好脾氣的白了他一眼,說你還挺執著。竹木匠傻傻的笑笑,也不臉紅。素萍這次沒拒絕,她在考慮去哪裡吃這午飯。

  龍橋村裁縫鋪到鄉上春梅髮廊走路要三十分鐘。素萍其實想去春梅那跟她一起吃。她心裡明白,春梅是希望她這樣做的。她跟竹木匠說想去春梅髮廊跟春梅一起吃飯。竹木匠說:你等一下。

  他狂奔回家,滿頭大汗的騎來了一輛舊三八大槓。素萍猶豫好久,才勉強側身坐上自行車后座。她儘量遠離竹木匠,緊緊抓著后座。

  車騎得很快,在穿過田野的柏油路上平穩勻速前進。春風把竹木匠身上的汗味吹給了素萍,不難聞,說明還算乾淨,起碼身上的白襯衣是新洗的。路邊的農田都在翻耕了,很多頭健壯的水牛在休息,滿身污泥臥在水田裡,或者慢慢沿著田埂吃鮮嫩的青草。已經平整過的水田倒映著蔚藍的天。遠方綿延的小山,顏色不是嫩青嫩綠,而是斑駁著深深的綠藍色,在藍天下顯得特別安靜深邃,沉穩的看著歲月的流淌。素萍抽出手搭涼棚,平靜隨意看著田野、連綿小山、耕牛和勞作的農人。她有點擔心碰見熟人。

  竹木匠話不多,有一搭沒一搭的跟素萍說話,素萍低聲回應。不聊什麼的時候,倒也不尷尬,可能是路上的風與景,填充了倆人間的距離吧。

  到髮廊門口時,春梅正要去隔壁包子鋪熱飯。瞥見素萍從自行車上下來,春梅皺起眉頭,隨後又舒展了開來,歡喜的迎出門去。

  事物發展節奏往往很快。半年內,春梅提出的三條問題都有了不錯的回應。竹木匠學編竹手藝,種田耕地確實不行,不過家裡有人伺弄田地,能過得去。而且,他家經濟條件還不錯。他堅持送了半年的午飯,幾乎風雨無阻,足以感受出他對素萍的表達。另外,春梅運用髮廊的青年八卦資源,對竹木匠做了較為徹底的了解。竹木匠小學沒畢業就在家學編竹和木匠手藝,前幾年在縣城看店賣竹製品,還出過幾次遠門呢。這兩年才常回竹坑村。確實沒打聽到他有什麼情史,可能有些個曖昧的對象,但都是捕風捉影。春梅甚至還讓她遠親表妹以買竹籃子的名義,去縣城他工作的店裡偵察了一次,結果被一眼認出來,還留著吃了頓飯。表妹回來被春梅好一頓審問,卻並沒有獲取什麼有價值的信息。總而言之,竹木匠基本也通過了春梅這一關。

  七夕這一天,竹木匠約他們去縣城裡逛街。傍晚時,他趁春梅去廁所的間隙,親了素萍。

  第二年春天,竹木匠家正式到素萍家提親。雙方商定了訂婚、領證、彩禮、酒席等一切事宜。

  本來定好九月份的好日子辦婚禮,可惜這時候素萍的爺爺因病去世了,婚禮只能往後再推,也沒定好具體日子。


  這一年,春梅也開始談戀愛了。戀愛對象是在髮廊里認識的,準確的說應該是在髮廊重新認識的,畢竟小時候春梅打過他。那個曾經臉上留過春梅親手抓痕的小男孩,跟素萍是同村的,龍橋村,也姓張。

  都說女大十八變,男大也可能十八變。當年那個被春梅欺負的小男孩,現在已經是個青年壯漢,身高腿長,膀大腰圓,站在春梅面前像一座大山一樣。當然,事物的外表不一定有決定性作用。當他塞進髮廊的椅子上,春梅給他圍上圍兜,問他要理個什麼髮型時,他堆滿笑意的看著春梅說,你還記得我嗎?春梅這才想起來,這不是當年跟他吵架的前任同桌嘛!隨手給了他腦袋一巴掌。

  前任同桌現在是個駕駛員,在城裡開了四年大貨車了,給一個工廠運貨。我們就叫他張大車吧。大車小學讀完在家務農好幾年,十七歲被家人送去縣城學車,進廠應聘了駕駛員。近幾年常年在外,往往出門送趟貨就要好幾天。他在縣城租了房子,不常回村。這年廠子效益不好,發不出工資,便辭職回村,休息一段時間。

  多年沒見,感覺上陌生很多,也新鮮了很多。大車和春梅命運之中的緣分也牽上了線。理完髮春梅硬是沒收他錢。等春梅傍晚準備關門,看見大車又走了進來,以為他對理的髮型不滿意,正要發作,大車卻說想請她吃晚飯。春梅一開始也沒多想,吃就吃,反正我也沒收你理髮的錢,你請我吃飯也算是補償了。他們在不遠的麵館坐下,打開話匣子,便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候是夏天,悶熱潮濕,大車汗衫包裹下的強壯肌肉,散發的汗味很濃烈,甚至有點刺鼻,刺激著春梅平淡而走馬的生活。有人不喜歡在悶熱中靠近,太煩躁,粘膩,手心都是汗。有人卻喜歡。有力,但不暴虐,表面強悍,在外強悍,對內、內心是靦腆溫和的。這種內與外的不和諧融合在一個人身上,必然會產生一些聲色氣響,就好像膠皮貼在熱熨斗上。春梅喜歡那種心理上駕馭感的和生理上的依靠感。

  他們很快確定了情侶關係。店裡沒其他人的時候,春梅會翹腳靠在沙發上,讓大車給他讀詩詞,嘲笑他的帶方言口音的普通話,一起背起她熟悉的那麼一句兩句,咂著嘴嘗試去理解。

  等去給素萍爺爺治喪時,他們已經一起露面了。

  原先三個人的小團隊,現在是四個人了。很平衡。

  深秋,他們一起相約爬上雙園山山頂。山頂沒變化,只是山廟平房更顯破舊了,平頂上飄滿了被風吹上來的秋葉。山色沒有那麼青綠了,大片的樹木泛出成熟的秋黃色。遠處的青衣江不那麼的充盈,孜孜不倦默默流淌。他們已不記得上一次他們在這裡俯瞰時,鄉間村裡的樣子了,那時候也沒有留心,想想應該變化不是很大。房子還是那些房子,村子還是那些村子,遠遠的,模糊而精細,像是做出來的人類繁衍生息的模型,給人一種上帝視角的滿足感。

  春梅揶揄大車去喝無名泉井的水,說這是子母河的水,誰喝誰懷孕。大車真的探下頭吸滿一口,起身就要灌進春梅的嘴裡,追的春梅滿場跑。素萍和竹木匠並肩坐在平頂邊沿笑著看他們追逐。

  他們商定了明年正月初九立春同一天辦婚禮。這個日子春梅找人算過了,日子很好,諸事順意,特別宜結婚。

  一九九零年的正月初九,立春,兩個村子裡各辦了場婚禮,新娘子娶自對方村子。

  竹坑村的丁家竹木匠,娶了龍橋村張家的女兒。張家的女兒張素萍。

  龍橋村的張家張大車,娶了竹坑村丁家的女兒。丁家的女兒丁春梅。

  兩家的兒女都是美麗的。

  丁春梅先懷孕,十一月底就生了個男孩,取名張山泉。小夫妻倆覺得雙園山的泉水可能還是有作用的,畢竟那天春梅被張大車灌了滿嘴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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