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鄉遇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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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在江西,有那麼一個叫雲川鄉的地方。俗話說來,是個鳥不拉屎的地兒。

  這地兒淪陷了,也是在南昌會戰之後。偏就有那麼一個營在這兒打了敗仗,不僅如此,還與大部隊是徹底斷了聯繫。

  營長是個二十多的小伙子,因為指揮不力,導致不少人白白犧牲。

  雖然依我所見那只是負隅頑抗罷了,不過這個營的情況不容樂觀。

  您看看:整個營不到二百多人,正是會戰前些天潰兵收了編,叛兵勸了降,逃兵給了那麼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都是沒什麼鬥志的主兒,您說這一仗打完死了人,這營里誰還能不喝倒彩?

  喝倒彩還算是輕的,這次,他們把這營長圍起來修理了一頓,有幾個識文斷字的兵倒是有些口才,拿著這營長引咎辭職的一張信做起了文章:

  「誰管你?現在說這些,沒意義!你話說的好聽,轉頭讓人去死,你讓他們去死,到頭來你自己苟活。」

  「混蛋!」

  「賣國賊!」

  「像話嗎?像話嗎?啊?引咎辭職?做作!心中有愧?做作!老子打死你個做作的傢伙!」

  這幾個兵竟活下來了,或許是軍旅中不願虧待讀書人吧。他們怒髮衝冠,在那條暗巷子裡大義凜然地毆打著這麼一個人。

  營長靠著牆坐著,一動不動,像一支折斷的槍,在令人難以忍受的拳打腳踢里沉默地直挺挺地坐著,兩條腿分得與肩同寬,板正的放在前方。他的偏分頭在面前被打散了,輕輕地掉下來,遮住他的上半張臉。

  大概就是這樣,這個人被打了個半死,就在他大概是快要死了的時候,幾個揍人的人聽到一個動靜。

  「誒!幹什麼呢?」這聲音疲憊而帶點佯怒的意味。轉頭一看,卻是一個配著「國」字章的警察,不知為何來這兒管了街頭鬥毆的閒事兒。

  那人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髒兮兮的臉,穿著一身極其破的衣服,舉手投足間卻裹挾著幾分曖昧與匪氣。

  「別打了,別打了。」警察說,只見他一副對被打感同身受的神情,身段軟得像在央求。過了一會,又微微變了個臉,顯出十分的關切。「你們說說,是誰先動的手啊?別緊張。說說,說說嘛。」他哄小孩般的走上前來,那舊警服的側腰裡傳來槍栓拉動清脆的一聲。

  那為首的人似乎是聽著這個響了,於是便把悲憤壓下去,對著警察說:「我告訴您,這個混蛋營長,他是個漢奸賣國賊。我們打他誰也別攔著!」

  「沒攔著,哪敢!只是你們打夠了沒有?」警察問道,「打夠了就散了,仗都打成這樣了,誰也別難為自己人,丟人!」

  見到幾個人沒要挪窩的意思,他把笑收起來。他晾著槍,拿下巴對著幾人,又做出最後一個好言相勸的神色,壓低了聲音,輕聲說了句:「鬆開。」

  大概是因為累,他那沒來得及暖化的聲音變冷硬了一點。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走了。

  警察走近了一步,走到那被打的人面前,他本來打算先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但是一對上那人打散的偏分頭底下那雙眼睛,就體體面面地把他扶了起來。

  說來奇怪,這警察一下子把那脊梁骨也挺得筆直,整個人都正經了不少。先前那曖昧和匪氣一掃而空,一雙眼睛婉轉,還帶了幾分孩子氣的高興。

  「軍爺您這是,一點兒沒還手啊。」他問候道,就連那說話的聲音也是清朗漂亮了許多。

  「不必還手。」

  那個人站起來,十分竭力地不讓自己倒下。警察把他扶到牆上靠著,瞪著兩個大眼打量著他,似乎想要幫他整理一下儀容。警察抬起手來,那人就把他手摁下去。

  「……謝了。」那個人說。

  「嗨,沒事兒。」警察笑了笑,「軍爺,您……」

  「什麼?」

  「……軍爺您貴姓?」

  「懷。」

  「軍爺您要保重。」

  「別過。」

  那人說完,轉身離開了,他瘸著一條腿,格外要強走過去,沿著似乎對他還很陌生的街道。

  「嘿!」警察在身後叫了一聲。那人停下了腳步,轉過身。

  「你別走啊!」

  那人一愣,覺得有些奇怪。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疲憊的聲音。

  警察忽然仿佛想到了什麼,立刻作出一個求人辦事兒的樣子,「軍爺,他們說您是漢奸賣國賊,我們恐怕,還得跟您問個明白不是?」

  「你真是警察?」

  「真的!」

  「但審無妨。」那人嘆了口氣說。

  警察就跑過來摟住他。

  「你這又是要幹什麼?」那人惱火地說。

  「扶您上車嘛這不是。」

  警察真的扶他上了一輛車。

  「走吧!」警察朝著司機喊了一聲,於是他們就走了。

  司機是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那眼鏡是金絲的,髒得像是戴了十年沒擦,不合適得像是今天剛搶來的。此時他轉過頭來朝著警察說話:

  「方老闆,我就想問問,您這又是要幹什麼啊?」

  「干正事兒。」警察答道,「不然你以為?好好開車,別瞎操心。」

  「幹什麼正事兒。」司機乖乖地轉過頭去,嘟囔了一句。

  「你說什麼?」

  「……沒什麼,方老闆。」司機嘿嘿一笑。警察翻了個大白眼,也是沒跟他計較。

  車開了一陣。警察轉過來對著后座,突然說:「軍爺,您說,他們為什麼打您?」

  「要是需要知道,剛才叫住他們便是了。」

  「您說的是。」警察說,「那您說,他們為什麼打您?」

  那個人盯著不知哪個地方,遲遲沒有回話。過了許久,終於說:

  「……因為我打了敗仗。」

  「打了敗仗,為什麼會被叫做漢奸,賣國賊?」

  「……因為我沒死。」

  「沒死,為什麼是漢奸,賣國賊?」

  「因為我的同胞們死了。……因為被我稱作袍澤弟兄的人死了而我還活著……」

  「為什麼是漢奸,是賣國賊?」

  「對不住同胞們。我欠他們的,我欠著……」

  「欠著什麼?」

  「……命。命。還有墳……」

  「……那為什麼是漢奸,賣國賊?」

  「你是審我還是罵我?!」年輕的營長轉過頭來,他的眼睛裡似乎含著一些眼淚。隨即又緩慢地轉過頭去。

  「沒。」警察緩慢地說,「我就是想說,您不是漢奸賣國賊。」

  他們沒沉默了一陣。

  「……打的該,罵的是。」

  營長定了定,字正腔圓地說了句,隨後覆過手來,掐住手腕,不知道是自省還是自苦。

  營長沒再說話,只是把眼淚拋進沉悶的空氣里。此時面向前方的司機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

  「混蛋。」警察突然乾脆地說,「一群沒眼力見兒的混蛋。」

  他正襟危坐,怒火中燒。忽然又回過頭去,面向營長。

  「他們憑什麼打您罵您?憑什麼?我沒罵您!您是個好人,我喜歡您還來不及呢,罵您幹什麼?您要是沒別的事兒,在我們那兒住上一陣兒吧,先把傷養好了再說。」警察說。

  警察又把頭轉回去,營長看著他的後腦勺,警察就和後腦勺上長眼睛似的,伸手捋了捋頭髮,他是在挺下功夫地整理著,直到那後腦勺上的頭髮都光滑了起來,好讓那營長看得順眼。

  車開著,一路上的風景倒還不錯,沒有硝煙,輕易竟看不出有戰爭的痕跡。天是晴的,很高遠,讓人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奇特的境地,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代,只覺得有攝人心魄的生命力存在著。房屋低矮,一些格外豐腴的白雲溫柔地趴在地平線上,聆聽著河流奔騰的流水聲。

  這就是雲川鄉。

  然而這地兒淪陷了。

  警察看著窗外,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一會兒看看雲,一會兒看看河流,然後他莫名其妙地笑了。

  「這兒和北平不一樣,」他說,「不過真是個好地方。」

  營長傷得太重,因為他本就剛打完仗,又被揍得太狠,此刻他沒有任何閒情逸緻去挪動身體。他半身倚靠在車窗門上,這個角度,只能看到被車座椅背半遮著的警察的臉。營長索性把視線聚焦,然後開始盯著他。此時的天光透過窗玻璃照下來,那個警察臉上的光影變得相當柔和,隱隱約約有種多年之前的親切。

  大概盯了得有那麼一分鐘,他突然發問:「我們應該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吧。」

  聽了這話,只看見警察瞬間轉過頭來,他雙眼放光,靈活地從前座翻到后座,一邊不忘了提醒營長挪個位置,好讓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邊上。

  「七爺,我可把您這句話給等來了。」他坐好,說完就笑眼盈盈,如同遇見了一件喜事。

  營長錯愕,直勾勾地看著他。警察憨笑了半天,只問了他一句:「七爺,您在北平聽過戲嗎?」

  營長一時沒反應過來,警察笑得更歡了,直到車在一處院門口停下,他一下子跳下車,直奔房門內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營長坐在車裡沒有動,半晌,才拜託司機扶他下來,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司機剛見到警察時說的是什麼話:

  「方老闆,我就想問問,您這又是要幹什麼啊?」

  啊。方老闆。原來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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