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雲來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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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荒涼與繁華的中間地帶,總會有那麼一個供人歇腳的去處。長路漫漫,而人總是會累,一感到累,人就會想要找個地方歇息。

  有些人歇一陣,就繼續趕路去了,有些人則永遠留下來了,作為活人,或者——死人。

  雲來客棧就是這麼一個地方。

  白震山獨自安放馬車去了,而芍藥則站在瞎眼大叔的身邊。這裡的風已經沒有那麼冷了,卻依然很烈,大叔不得不裹緊披風,免得它被吹起來。

  在風聲中,瞎眼的大叔聽到一個腳步聲,踩在細細的黃土上。

  嘎……吱……嘎……吱……

  大叔的眼睛看不到,聽覺卻異常敏銳,他發覺出:這裡每一聲「嘎」和每一聲「吱」的間隔竟都是一樣的,像是一隻腳碾壓到黃土地上,另一隻腳緊跟著又碾壓到黃土地上,不疾不徐,不緊不慢。

  芍藥卻看到一個向他們走來的年輕書生,說是書生,卻只是穿著類似罷了,卻毫無平日常見書生那種面白而文弱的模樣。

  他的臉色黝黑,是常年烈日灼曬的樣子,發黑的麵皮之上,卻是劍眉朗目,高鼻厚唇,比尋常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又更顯得精神有力。

  一身布衣沾滿風塵,背著書生常用的背簍,鞋底磨損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仿佛已經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書生不疾不徐地走到他們面前,行個禮道:「大哥,小妹,小生可否跟你們一同進入這客棧?」

  大叔卻笑了笑,反問道:「方才在路上相遇,我本有意載你一程,你卻推諉拒絕,執意步行。現在卻怎會突然改變主意,想要跟我們同行?」

  書生解釋道:「小生在路上不肯搭車,是想多看看沿途的風景,畢竟讀萬卷書,不及行萬里路。」

  「現在呢?」

  「說來慚愧,小生在路上遇到一個難民,見他十分悽慘,有意相助,一不小心把盤纏用光了。當下身無餘財,卻還想去客棧裡面看看,見識見識這開在長路之上的雲來客棧。只是囊中羞澀,恐怕……」

  「哈哈,不同行也是為了多看,同行也是為了多看,也是個有趣之人。也罷,你想看便請看吧!」大叔心中覺得這書生頗有意思,笑道。

  書生聽罷,明白大叔已經應允,忙躬身道謝。

  這時白震山已經安置好馬匹,見隊伍中無端多了一個書生,知是那瞎眼大叔相邀,也沒多說什麼,只抱怨了一句麻煩,便徑直向客棧走去。

  只有芍藥感到奇怪,便問書生道:「大叔什麼時候讓你搭車了,我怎的不知?」

  不想書生把手按在芍藥小小的腦袋上晃了晃,笑道:「你這個小瞌睡鬼,光顧著呼呼大睡了,能知道些什麼?」言語行為輕佻戲謔,哪裡還有半點禮貌斯文的樣子。

  「你真是個怪人。」芍藥說這話,指的是他一本正經和戲謔態度的轉變。

  剛說了沒兩句,一行四人腳步沒停,已經步入雲來客棧之中,一片觥籌交錯、喧譁吵鬧之聲映入耳中。

  「打尖兒還是住店?」

  循著那慵懶的女聲看去,能看到客棧的櫃檯處,正坐著一個女人:那女人衣領半斜,袒露著半個雪白的肩膀,而那一雙大白腿更是肆無忌憚地從裙子裡伸出來,胡亂搭在櫃檯上,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看樣子,她必定是這客棧的主人了。

  白震山走上前去,皺著眉頭,在女人臉上仔細端詳,單刀直入地開口問道:「十年前我在這裡住過店,那時候,這客棧可不叫雲來客棧,老闆也不是你。」

  「韶華易逝,物是人非,沒有不老的女人,更沒有不換主子的客棧。」女人半抬眼皮,在四個人身上掃看了一眼,而後理了理鬢角的頭髮,道:「現在這客棧就叫雲來客棧,客棧的老闆就是我了。」

  這一問一答,竟是讓芍藥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再抬眼看了看書生和大叔,卻未在他們臉上發現一點疑惑的表情,也就不便再問。

  誰知書生仿佛看穿了芍藥的心思一般,大咧咧地用手搭住她的肩膀,低下頭衝著她的耳朵低聲說:「小妹妹,這客棧老闆原來叫做金錢豹王霸,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開一間客棧,實際上就是黑店,不知謀害了多少性命,奪取了多少錢財。想要這樣一號人物放棄這客棧,除非……」

  說著話,書生做了個刀抹脖子的動作,嚇得芍藥身體一縮。

  「哈哈哈哈哈~」書生見芍藥被自己嚇到,捂住肚子狂笑起來。


  芍藥眉頭一蹙,心裡想著:「這個人真是討厭極了。」

  「要住便住,不住便不住,哪來這麼多麻煩事?怕黑店,滾外面去唄!」說話間,一個矮子從飯桌前起身,撞開那書生,向櫃檯走來。

  這矮子五官生的奇怪,似是都擠在了一塊兒,那鼻子邊更是長著一顆醒目的黑色痦子,痦子上生出密密麻麻的黑毛,根根聳立。那整張臉合在一起,活脫脫就像一隻大耗子一般。

  矮子走到櫃檯前,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盯著老闆娘袒露的大白腿,舔了舔嘴唇邊流出來的口水,說:「大美妞兒,我要的肉呢?」

  老闆娘卻懶得正眼看他,不耐煩地開口抱怨道:「我那四個不成器的店夥計也不知上哪裡玩去了,再不回來,還非要老娘親自操刀嗎?」

  「老闆娘,這腿上的肉可比剁來的的肉要香甜百倍。」矮子貪婪地盯著老闆娘的大腿,一條細長的舌頭竟直接從嘴裡探出來,眼看就要觸碰到老闆娘那雪白的大腿根兒了。

  「看來還是得老娘親自操刀啊!」說話間,老闆娘不知從哪裡抽了一把菜刀,刀鋒在掌上一繞,高高舉起,重重落下,狠狠地砍進桌子裡。那磨的發亮的刀鋒只是輕輕掠過矮子的舌尖,竟直接削下一層皮肉,舌尖上鮮血一涌,登時濺出點點梅花來。

  老闆娘瞥了一眼那捂著嘴巴,正疼的齜牙咧嘴的矮子,開口道:「花小浪,你喜歡偷腥,老娘懶得管,可若是敢嚇跑了老娘的客人,信不信老娘把你整條舌頭給割了,給客人下酒?」

  花小浪偷腥不成蝕把米,卻不敢發作,只是悻悻往回走去,不想路過芍藥身邊時,停頓了片刻,眼睛滴溜溜轉了一下,又用帶血的舌頭舔了舔嘴唇。

  芍藥被矮子看得心裡發毛,不由向大叔身邊縮了縮。

  書生有意逗她,打趣道:「小妹妹,你被這淫鼠花小浪看上了。」

  芍藥聽到書生的話,心中卻是一驚,只因這淫鼠的名頭,她是聽過的。

  鄉里人嚇唬大閨女,都會說:「你這般那般,早晚叫那淫鼠叼了去。」傳言有些黃花大閨女,常常在夜間睡覺時,夢到些難以啟齒之事,早上醒來便只見一片凌亂,失了貞潔。更有月明之夜,那些女孩子夢中,會看到一隻大老鼠趴伏在自己身上。

  其實這些女孩子未必不知道些什麼,只是家中發生了這些事,大抵是不能對外明言的。只是沒想到這臭名昭著的採花淫賊,卻能在此處招搖過市。

  芍藥心裡回憶著這些恐怖的傳聞,心中只想再重新找個去處,不敢再在這裡呆哪怕一時半刻。不想白震山卻無所謂,早已經將些許碎銀子拍在桌上,開口道:「老闆娘,要兩間上房,隨意弄些飯菜。」

  「再打一壺好酒。」大叔補充道。

  芍藥聽白震山只要兩間房,心生疑惑,開口問道:「爺爺,我們四個人,為什麼只要兩間房。」

  不想白震山還未回答,書生便搶著說:「這不明擺著嘛!大哥和老爺子住一間,小妹妹和小生住一間。」

  芍藥心說,天下怎會有如此不知羞恥之人,不由嗔怪道:「哪個要和你住一間?」

  書生卻嚇唬芍藥說:「好,小妹不與我住一間,只是若三更半夜時,那淫邪的大老鼠若是偷偷鑽進小妹妹的房裡……」

  「別說了別說了。」芍藥心裡害怕,雙手捂著耳朵,急忙打斷了他。

  白震山卻在這時發話了,指了指那瞎眼大叔,道:「你和丫頭住一間,我自己單住一間,兩間屋子挨著,有事喊我便是。丫頭,他眼睛看不見,相處之中不會尷尬,卻可以照拂你。這客棧,不太平。」

  說罷,又看了一眼書生,說:「你在大廳找張桌子睡就行。」

  書生聽罷,只好無奈地攤了攤手,畢竟寄人籬下,不能要求太多。芍藥卻在此刻得意地對那書生吐了吐舌頭,示意他的陰謀詭計沒有得逞。

  對於這種安排,芍藥是滿意的:爺爺太兇,書生太煩,也只有大叔對自己好些。

  一行四人找了張乾淨的桌子坐下,大叔也終於又有了一壺酒,倒在杯子裡,細細地品砸著;白震山一邊吃菜,一邊警惕地打量著四周;書生百無聊賴,便又同芍藥說東說西的,打發時間。

  芍藥嫌這人既怪且煩,也不搭理他,由他說去。

  書生仿佛懂得很多,有許多光怪陸離的見聞,講著講著,又說道:「我聽人說,這行走江湖,唯有這老人、殘疾人、女人和孩子不能惹。因為他們本應當處於弱勢,既然能夠在江湖立足,一定是能常人所不能。現在咱們這桌兒,幾種人都聚齊了,跟著你們住這客棧,竟然特有安全感。」


  見自己滔滔不絕,芍藥卻並不理他,書生乾脆把手搭在芍藥肩膀上,說:「小妹妹,跟你聊了這麼久,你,嘿嘿,你叫什麼名字啊?」

  芍藥不想搭理他,正巧聽到大叔又咳嗽了幾聲,便關切道:「大叔,你少喝點酒。」

  書生見芍藥還是不理他,多少有些尷尬,於是先自我介紹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小生祖上姓戚,大名弘毅,敢問姑娘芳名。」

  芍藥見這人說話一套一套的,再不理他,不定整出什麼事端來,便回道:「我叫芍藥。」

  「以花為名,美是美,就是像個伺候人的小丫頭的名字。」戚弘毅隨意點評一番,又悄聲問芍藥:「小妹妹,你大叔叫什麼,眼睛怎麼壞了?」

  芍藥本是被抓來的,從沒問過大叔的名字身世,一時卻不知如何答。

  「咳咳,」大叔輕咳了兩聲,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陳忘」。

  白震山看到,冷哼了一聲,開口道:「惡貫滿盈,連真名都不敢用了嗎?」

  戚弘毅聽聞此語,心中納罕:「假名嗎?可見那目盲之人寫名字時,卻毫無遲滯,不像是臨時編排的。」

  心中有疑,戚弘毅也不隱藏,開口便問:「大哥,這名字,你用了多久了?」

  「十年了。」陳忘回答的很是平常。

  「假作真時真亦假,」戚弘毅感慨道:「用了十年的名字,又怎麼能說是假名呢?」

  戚弘毅目光凝重,重新審視「忘」字,拆解之下,乃是「心亡」二字,一時竟看向陳忘,思忖著他的身世經歷。

  陳忘卻先開口,問道:「戚兄弟,你一路步行,究竟要看些什麼?」

  戚弘毅將手從芍藥肩上拿開,一改輕佻隨意的姿態,語氣凝重,說道:「我一路下來,看胡人狼子野心,看邊民流離失所,看朝堂渾渾噩噩,看江湖四分五裂。有武力者固步自封,相互攻伐;無武力者隨波逐流,不思進取。依我看,如此下去,他日胡虜南下,必如惡狼驅群羊,家國危矣!」

  陳忘聽戚弘毅一番豪言壯語,痛飲了一口一杯酒,道:「你卻要如何?」他明白,戚弘毅要看,卻絕不止是看看而已。

  戚弘毅開口道:「聽說十年前有一少年英雄,力挫群雄,成為武林盟主,本想叫各派摒除偏見,交流武功,摒棄內鬥而共御外敵,誰知計劃尚未施行,一夜之間,風雲突變……我有意效仿,招募武林人士從軍,只是一路所見,此路,難啊!你們是江湖人,莫怪我說,如今江湖,仇殺不斷,私刑不止,甚至與朝中奸佞勾連,實在是社會動亂的一處禍根。」

  陳忘放下手中酒杯,說:「戚兄弟,各派延續數載,誰沒有個獨門的武功,鎮派的寶物?誰又沒有點私心雜念?真正的統一江湖,難,難於上青天。」

  戚弘毅卻說:「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天下路途,也並非只有一條。但有大志不減,怎麼會憂慮大事難成。」

  陳忘聽著這一番話,竟也激盪起許多少年意氣來。他看這少年能孤身一人,徒步走過這漫漫長途,已知他絕非泛泛之輩,聽這一番豪言壯語,心中更是敬重,便有心結交,喊一聲:「講的好。戚兄弟少年大志,如若不棄我是個瞎子,就此結交如何。」說罷,便倒了兩杯酒,將一杯放在戚弘毅面前。

  戚弘毅卻未舉酒杯,只拿了兩隻大碗,舀了兩碗水,說:「我一路走來,自負有雙識人之目。大哥氣度不凡,非尋常人,既然開口,小弟豈能駁了大哥的面子。不過常言道,君子之交,其淡如水,飲了這一大碗水便可。」

  愛酒之人,對酒總是特別敏感。

  陳忘早就聞到這少年身上沒有沾染絲毫酒氣,絕非善飲之人,此刻見他推辭,便也沒有強求,將一碗清水高舉,兩碗相碰,咕咚咕咚飲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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