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女俠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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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溫有些詫異,這麼要緊關頭,師哥不急著去救師妹,怎麼還回憶起往事來了?但孟楷既然這樣,必有理由,只能豎起耳朵傾聽。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孟楷道:「當時我和師傅正到處行走,交結英豪,為起兵作準備。」

  說著,孟楷令人給朱溫找來了一駕馬車,抬到車上,命令騎兵隊隨著那名報信者過去,查探情況。

  「師弟,我們邊走邊說。」孟楷露出一個讓朱溫放心的表情。

  「那時候,她靜靜地站在路邊,穿得破破爛爛,一身的血跡……」

  孟楷頓了頓,道:「可是她那瘦小的手上,卻提著兩個血肉模糊的人頭!當時我從她的眼神中看不到丁點恐懼,只有刻骨的仇恨。」

  「你能想像嗎?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反殺了拐賣她的牙公牙婆,還割下首級提在手裡?」

  「師妹當時對我們說,她是陝州的獵戶之女,父親本來也讀過書,卻屢試不第,只能繼承了祖業。她父母都有些功夫,能上山捕殺猛虎,放箭射殺熊羆。沒想到那對人販子夫婦以收購皮毛為由,取得她父母信任,而後偷襲殺害了她的父母,又將她拐到山東地面。」

  「她一路上受了不知多少苦楚,裝可憐示弱,讓對方放鬆警惕,才找到機會,手刃了仇人,只是她阿爺阿娘卻再也回不來了……」

  朱溫一驚,沒想到師妹還有這樣的過往。

  而聽孟楷說她父親文武雙全,卻屢試不第只能當個獵戶,也不由心有戚戚焉。他的父親朱誠生前綽號「朱五經」,稱得上學富五車,受鄉里認可的人物,在這「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世道,卻也只能做一個私塾先生餬口。

  朱溫自出生起便看著父親那些汗牛充棟的藏書,大部分都是向別人借閱之後,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的,阿娘雖嘴上責怪父親沒本事不會賺錢,但後來即便是最艱難的時候,卻也不肯變賣藏書中的任何一卷。

  孟楷長嘆一聲:「若只是見她可憐,師傅安排個部下收養她也便是了。但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膽識血性,相當得老師激賞。師妹可沒你看著那麼簡單,她的箭法也是家傳的,底子相當深厚。」

  「怪不得。」朱溫道:「看她的開弓架勢,必然是自幼練起打下的基礎。」

  「不但如此……」孟楷露出揶揄神色:「她雖然年紀小,近身格鬥也不見得比你差哪裡去,而且和你一樣都是越到絕境越能激發鬥志殺性。依我看來,她並不會有事。」

  朱溫一愕,不知道孟楷為何如此篤定,似乎並不擔心。他提起師妹受過的苦,一臉悲憫神色,顯然感情頗深,怎麼如今師妹生死攸關,卻能說得仿佛事不關己?

  說話間,隊伍已經抵達了遭遇的戰場附近,一股腥濃的鮮血氣味撲鼻而來,令人鼻腔發澀。

  朱溫急忙仰頭打量,只見場中屍橫遍野,人馬屍體堆疊,心頭湧起一股不祥預感,又不見那一襲紅色的身影,只見那匹紅鬃烈馬孤零零在場中向著北風而嘶,暗叫一聲休也;卻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班翻浪,本女俠何用你來添麻煩?」

  此時馬車載著朱溫離戰地更近,只見一道修長身影,立在垓心,手持一柄碧鸞寶刀,一襲修身戰鎧色如翡翠,曜日瑩光,光潔又似最精美的洪州青瓷。胸口如蓮瓣似的甲葉成半圓形包覆酥胸,露出醒目的雪膩。

  然而卻無人敢於對她有褻瀆之意,因為她的刀上,此刻正有大片鮮血滾滾滴落,顯然剛才斬了不少人頭。

  這女子肌膚如雪,瓜子臉,懸膽鼻,五官輪廓分明,一雙大眼睛明亮如炬,赫然正是段紅煙才是。可朱溫從她身上絲毫看不出平日裡的嬌俏可愛,反而感受到一股透骨的煞氣。她如同一朵青蓮自血海中綻放而出,冷艷徹骨。

  而地面上,則零亂散落著紅色布片的碎屑,顯然這套戰甲,平日裡被段紅煙遮掩在衣裳之下。

  一向豪氣驚人的班翻浪沖在最前面,剛一劍劈殺了一名宋威軍騎兵,卻見對方神色不善,馬上露出示好神色:「女俠息怒,是孟將軍聽你有危險,帶著我們急忙過來……」

  「哦?」段紅煙冷冷道:「我能有什麼危險?」

  孟楷苦笑一聲,道:「其他人呢?」

  「都戰死了。所以我殺光了這些忠武軍騎兵。」段紅煙目光冷冽,掃視著滿地的人和馬的屍體,而後翻起白玉一般的左掌,只見上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但本女俠手上也挨了一刀,真是痛得緊。」

  她俏立垓心,刀上鮮血滴淌,宛如女修羅一般:「好在糧草沒事。對了,剛才那個小頭領被我抹脖子之前,還叫囂著,他們的帶頭大哥王建沒有親自來,不然能把我的青蓮戰甲帶人一起削成片皮炙鴨。也是好笑。」


  她敘說著這一切,語氣卻仿佛事不關己,顯得早已習慣了殺戮。

  說著,她的目光游弋,落在了朱溫臉上,神情有幾分迷惘,而後吐出兩個字:「幸會。」

  朱溫驀然怔住,而孟楷則是賠笑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也是我師妹,段青玉。」

  看著朱溫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孟楷別過頭,貼著他耳朵小聲道:「當年的事對師妹刺激太大,所以她患上了離魂症。如果她被逼到絕境,或者又受到什麼刺激,段青玉便會跑出來。這時候,班翻浪見了她也得恭恭敬敬叫青玉女俠,不然是要挨鏢子的。」

  朱溫這才恍然大悟。離魂症他也聽說過,沒想到竟能發生性格改變,就如同兩個不同的人一般,也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你……是叫朱溫,字涼玉?」段青玉似是在搜尋著腦海中的記憶。於她而言,顯然是有另一個人格的記憶,但相當模糊,就如同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事不關己一般。

  少頃,她又補了一句:「可看不出半點謙謙君子的樣子。」

  朱誠當年給朱溫起名取字時,用的是《尚書》中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一句,期望這個小兒子長大了能成為個風流文雅的人物。但朱溫從小放誕無賴,好勇鬥狠,全無謙謙君子的樣子,他也常以此自我調侃。

  「哎呀,小生……小生見過青玉女俠。小生被匪人所傷,抱恙在身,不能全禮,真是唐突佳人,可惜可嘆……」

  朱溫舉手扶額,做出假裝要起身下步輿行禮的樣子,語氣拿腔捏調,竟聽起來和那些酸腐書生一般無二,顯是拿那些只知道讀死書的「窮措大」取樂,一時逗得孟楷、班翻浪、戴小樓等人都不由大笑起來,而段青玉雖然瞧上去「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卻也不由莞爾,唇角浮現出淡淡笑紋。

  她又看向那名被朱溫打得鼻青臉腫的騎卒:「小子,你不是沒怎麼接戰就縱馬脫身走了麼?我記得忠武軍沒能傷到你,你臉上是怎麼回事,何人打的?」

  騎卒哀嘆一聲:「朱營將聽說小可拋下青玉女俠,一個人逃回來,因此憤怒,不顧帶傷,抽了小可一記耳光……」

  段青玉面露訝色,而後搖了搖手:「好了,本女俠知道了。」轉動螓首對朱溫道:「看你的傷勢,是被宋玦那老賊的血戰八法所傷罷?回營之後,稟過師尊,下次接戰,請師尊出手,斬下宋老賊項上人頭。」

  孟楷心中道師傅雖然厲害,但對上那天刀宋玦,也難以速勝,若要斬殺宋玦,恐必得王盟主出手不可。這自然是他做出的理性判斷,但師妹對師傅一向崇拜已極,他也斷不會插嘴惹她不快。

  回營之後,眾人得知齊克讓也已被黃巢逼退歸營,這一番試探性交戰,以草軍一方小勝告終,最大的戰果,自然是朱溫斬了平盧軍驍將葉落涼。

  聽起段青玉與孟楷說起那幫忠武軍騎兵的帶頭大哥叫王建,黃巢眉弓微動:「王建這小子……我知道他,不,應該說是很熟悉。自然,這不是因為他與仙芝兄同姓。」

  這是黃巢開的一個玩笑,王姓是天下大姓,人口不知凡幾,僅僅是頂流士族,就有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兩家。

  一旁黃巢的外甥,林郎君林言道:「舅父,王建既是官軍中人,怎會……」

  「你當知道,本座與淮陽幫的范掌柜,乃是舊時同道,合作多年。淮陽幫也做食鹽生意,十年前,范掌柜就把找為師接洽進貨的事體交給他打理。」

  淮陽幫,又稱鷹爪門,以「大力鷹爪功」聞名於世。然而天下的門派幫會,大多也是從商會發展起來的,起初無非求個做生意不被欺凌劫掠,漸漸才整理出登堂入室的門派武學來。

  沒有商貿之利,門派也不可能做大做強,是以大小門派,對於商業,尤其是鹽鐵酒醋這些名義上由朝廷專營的灰色領域,幾乎都相當重視。像淮陽幫范幫主,平時自稱掌柜,亦可作為一證。

  「此子與我相識時方才二十歲,做事便已極為伶俐,帳目往來打理得相當精細,甚受范掌柜重用。有趣的是,因他排行第八,年少時又曾無賴,做過偷驢的事兒,落了個諢號『賊王八』。當時本座亦很喜歡這小子,數次請他吃酒。」

  一旁一位紫面漢子提問道:「敢問大帥,既然王建得范掌柜重用,怎地投入了忠武軍做軍官?」

  這人生得紫醬色的一張方臉,濃眉毛,圓眼睛,臉上有許多小皰,乃是黃巢麾下驍將戴小樓,使一桿虎頭湛金槍。此前孟楷帶人從宋玦手下救下朱溫,戴小樓便曾參陣。

  黃巢答道:「前些年,范掌柜不知因何事惡了宣武節度使,要被圈拿入獄。王建便出面頂缸,把罪名都攬下來,因此被有司判了徒刑。」

  「入獄之後,他聽聞范掌柜並未照顧他妻兒,他落得妻子改嫁,家財被親戚奪盡,於是越獄藏匿到武當山,被一位道長覺得他骨相清奇,便寫了封書薦他到忠武節度使崔安潛處,漸漸做到隊將,甚受看重。」

  隊,是大唐軍制下管理五十人的編制,其首領稱為隊率,又叫隊正、隊長、隊頭。一隊下轄五伙、十伍,有伙長五人,伍長十人。然而也有些隊規模遠大於五十,其首領則號為隊將,一般都是由上峰看重的人物擔任。

  「當時我聽聞此事,便知道王建小子雖然吃了大虧,但在江湖上落了義氣名聲,必有好處。」

  孟楷接過話頭:「這樣說來,淮陽幫去年內亂,范幫主在火併中被人殺了滿門,怕也是做事不地道的報應了。」

  黃巢頷首道:「正是,江湖義氣,廟堂交誼,道理其實是一致的。不然關公關雲長,為何千百年來被朝野所仰?朝堂上那些士大夫黨爭,也無非是講義氣,不問道理,與道上的江湖人又有何分別?」

  一旁朱溫插話道:「分別還是有的,廟堂上拉幫結派,還要扭扭捏捏,說自己是君子之黨,別人是小人之黨,道貌岸然,小爺瞧著就想作嘔。相比起來,倒是江湖上刀頭舔血,互相捅刀子也捅得明明白白,不似門閥高第那樣虛偽。」

  黃巢聞言大笑,拍著躺在步輿上的朱溫肩頭:「涼玉說得好,正是如此。」

  「王建如今在宋威營中,此子機智多謀,恰可彌補宋威、宋玦兩兄弟的短板。如果能盡展其才,那咱們要擔憂的,便不再只有一個雪帥齊克讓。」

  說到此處,黃巢猛拍腰間刀環,清響振耳,言語如金鐵擲地有聲:「只是以本座所料,宋威那老賊即便知道王建獻策正確,也是難以下定決心採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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