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入楚國書生究兵理,論太平青衫遇黃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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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代發兵自鐵翁城東去。

  他如今算是宋軍中一雜號將軍,號曰綏邊。加封的旨意和調令是幾日前一同到的。他現在便要領著鐵翁城數千甲士向楚國而去。

  宋軍東征主將急功近利,要直取楚都,卻未料此番久攻不下,反而被楚軍合圍,如今主力已是遭了左右橫分,進退兩難。

  劉代所率的幾千兵馬,在這等規模的戰事中,不過杯水車薪。且他手中騎軍不過八百,就算奇襲楚軍後背,也著實作用有限。

  宋與楚、越交戰前期,宋軍憑藉妖獸、仙法,無論奇襲侵擾雄關要塞,還是陣斬敵方大將,都頗為輕鬆順利,讓楚越兩國幾無抵抗之心。

  但宋君濫用山上手段,終究不得長久。練氣士與妖獸本就非世俗君主能掌握的,當初與衛國交戰時,宋君還尚能克制,至少未曾任由練氣士對凡人下手。但如今,他已是越發急功近利,對各類邪修野修來者不拒,對於其釀成的人間慘劇也大都放任。

  大戰不久,便有數家九澤洲正道仙宗察覺到凡俗有異,出手將宋軍內藏匿的邪修清理一空,又對幾個暗中扶持宋君的幾家山門警告一番,令其不敢再肆意妄為。故而如今之宋國雖然依舊強勢,卻也無法像當初那樣勢如破竹。

  劉代需率軍東行二百餘里,途經幾處關隘,之後過蒙山轉南,沿江而下,從側後方包抄楚軍。前半程自是道路平坦且補給充足,所過也大都是宋軍轄地,一路上並無任何阻礙。

  劉代卻也並未閒著,他同幾位副將都熟悉一番,將幾人脾性和出身都一一記下。他與其中可堪信任的一位老將交心談過,對方是個戎馬半生的卒子,原本早已歸鄉,但見宋國如今大有一掃諸侯之勢,他也覺得壯心不已,便又重回軍伍。

  這位老將對於劉代也是頗為欣賞,相見第一面,他就看出劉代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言談舉止雖已有行伍氣,卻遮不住那股子讀慣了「之乎者也」的酸味。

  老人家暗自搖頭,也是個可憐人吶,讀書科考本該是多好的前程,怎的就從了軍?

  老人家對劉代這般,並未打過幾場像樣的仗就驟得高位的也沒什麼芥蒂,他戎馬半生,在軍中什麼樣的人和事不曾見過?他見劉代雖心有抱負,驟居高位卻並不驕躁,還願與他這個老頭子真心請教,於是這個將來某國的上柱國,便一路上為將來某國的皇帝陛下講那行軍之事。

  那老卒與劉代說:「既是行軍,那麼首重知兵卒腳力。自己帶的兵,一天到底能走多遠、走多久這自然容易知曉;但也該清楚的是,行軍多久後,兵卒還能保有應戰之全力。歷來多少精兵強將,都因急行軍後人疲馬乏,被敵軍趁火打劫。

  非唯戰陣廝殺能定勝負,行軍本身就是一場博弈。何時有糧草,何處有水源,何地可能會有伏兵,都是主將要考慮之事。

  且你初領大軍,身邊無甚可用之人,更該將一應事務都瞭然於胸,做到有備無患。」

  初離宋境,探子便報前方遇上一撥逃難之人,觀其裝束,都不是尋常百姓。雖是逃難,也都車馬頗多,行囊鼓鼓,那探子便問尋劉代可要上前劫掠一番。

  劉代心知那些應是越國南逃的士子,見天色漸晚,便下令就地紮營,不可驚擾那些士子。

  他則親自帶上數十親衛追去。

  那些越國士子見劉代一行人追來,雖有驚慌之色,卻大都風骨不缺,並未有那立即上前俯首求饒之輩。

  其中領頭的老者見劉代眾人主動下馬,且並無凶色,便向前行禮道:「各位將軍,我等是黃州士子,因故鄉戰亂,故向南遷徙。我等俱已決心不問世事,還望各位莫要阻攔。」

  劉代執晚輩禮,向這位老先生開口道:「晚輩德陽士子劉代,見過老先生。」

  那一眾書生見劉代這般斯文,心中不禁安穩了不少。為首老者也見劉代雖一身戎裝,卻也謙恭有禮,便微微點頭。

  劉代與這些士子都寒暄一陣,問了些路上安穩與否的客套話,便開口道:「老先生既然知曉天下戰亂,又何必向南而去呢?」

  那老者聞言眯眼,只是搖頭不語。身邊的一位年輕士子則開口道:「往各處去都是宋兵,我們一路上好不容易逃過來此處,也只能沿江而下,去江州躲一躲了。」

  劉代笑道:「楚國如今也已失了半壁江山,南去又能躲到幾時呢?諸君何故不向西去?如今大宋鼎盛,雖對外用兵,但內部安穩,諸君大可去隨意尋一處城池,或專心治學,或一抒抱負,豈不美哉?」

  又一位士子開口冷笑道:「去宋地,去了又能如何,你們如今還能安穩幾日?」


  劉代見對方開口便是譏諷,卻也不惱——他雖為宋將,卻是衛人,自無甚忠君報國之懷,更不會因其一二言語就大動肝火。

  他看向開口之人,那人毫無畏色,與他對視,正端的是:眉聚山川之秀,胸藏天地之機,目若電灼流星,自有安邦高策。雖是隨眾倉皇而來,但一身青衫整潔幹練,頭別玉簪,腰懸寶劍,好一位氣宇軒昂的翩翩公子!

  劉代先與對方行禮,又開口道:「不知足下有何高見,代願洗耳恭聽。」

  那人也毫不客氣,答道:「宋君窮兵黷武,宋將貪功冒進;宋君失德寡義,宋臣畏縮不諫;宋君橫徵暴斂,宋民怨聲載道。原本楚都久戰,士氣已減,再受而今圍困之局,卻不知宋軍還能堅守幾日?況宋國再無仙家傾力相助,又如何還能同當日那般輕鬆破陣?且已需將軍你這般後方守將整備軍馬,千里馳援——」

  說至此處,對方平靜而自信地看向劉代,卻又好似不需要從劉代處得到過多印證,繼續開口:「卻不知將軍你能帶多少兵馬,又要如何穿越前方蒙山?當真以為楚軍未曾防備?當真以為還能與前方大軍里外夾擊?若將軍無計解當下之危局,依我看,宋國危矣。」

  劉代聽其將宋國貶得不值一提,卻是笑著開口道:「想必先生也知這是宋軍之所失所困,卻並非越楚兩國之所得所勝。宋居於九澤之中,南北荒遠姑且不論,故此方可稱諸侯者,唯西面舊衛,東鄰越楚。如今衛地已取,越亡在即,千里楚壁,崩毀過半,往後交戰,宋不過論得失罷了,唯楚國須憂存亡。

  這好比常人與四肢盡廢者互毆,此之一拳雖為彼以脖頸所制,卻猶有其餘手腳進退自如。如此情形下,先生恕代不敏,難出敗策。」

  那人卻並未反駁什麼,只是笑著看向劉代,對他微微頷首。

  劉代本已做好接受對方的辯駁的準備,此時不禁有些錯愕,這個越國士子怎麼頗有要向自己獻策的意味?

  倒是又有其他士子與劉代爭論,多是質疑他宋國可有良策破當下之困局,劉代其實也無甚辦法,且即便真有,也不會輕易說給他們。他便大多反問對方可有辦法與宋國大勢相爭,或者可有辦法為越國續命。

  大有一種我劉代雖然不精軍事,但是很懂儒生之感。

  那位老先生也饒有興致地聽了一陣,見雙方稍有停頓,便向劉代問道:「不知將軍此番前來有何意圖,總不會就是來與我們這群書生爭辯的吧?」

  劉代一笑:「先生既知我意,何必相問?」

  老先生笑著答道:「我等既為越民,當為越死。即便不能光復,也唯願採薇老死。」

  劉代開口道:「先生此言差矣。諸國同在一洲,自當本是一體。當年各自分治,猶如兄弟分家;如今彼此攻伐,也不過手足相爭。你我臣子,不過事兄事弟之別,卻何以謂不忠乎?況今後一統,事此事彼,更無不同。

  我亦非宋人,本為舊衛遺民,今為宋臣,自非貪圖一己之功業,實因不忍見征戰連年生靈塗炭,故欲為早平戰端、造福黎民稍盡綿薄罷了。

  如今宋國勢大,若再得天下英雄助臂,不日便可統一,彼時太平永世,百姓自可安居樂業,再不用受兵災之苦,這豈非你我心中所願?

  倘若諸君執意事楚,便如同重蹈昔日之覆轍,所謂聯眾弱以抗一強,終不過是為心中執念,而罔顧天下之萬民,徒增傷亡,實非善舉。

  代萬望諸君為天下蒼生計!」

  劉代言罷,那老先生環顧四周,一眾士子卻都連忙把頭低下,不敢看他。

  老先生搖搖頭,對他們開口道:「罷了,罷了。劉將軍既已說了為天下蒼生,你們便各自決定去留吧。」

  劉代見眾人雖無動靜,但其實只差最後一點火候,便開口:「諸位,西去前路雖然艱險,但我可命手下士卒護衛一程,確保將諸位送入附近城池。」

  聞言,大多士子便主動向前,同那老先生行禮告辭,又同劉代行禮,隨著劉代身邊士兵指引向大軍主力方向而去。

  而先前那位大談「宋國危矣」的青衫書生則是向劉代開口:「小生自幼習武,熟讀兵書,倘若劉將軍不棄,今後願在將軍身邊效力。」

  劉代略一猶豫,雖然不知對方為何如此,卻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他並不知曉,楊風早已得了仙人指點,此行路上會遇到明主,如若投奔,日後自可位極人臣。

  楊風當日聽那仙人說罷,只是信了幾分。宋國雖然勢大,但宋君殘暴,料想也難得長久,遲早是要為他人所趁。但是否有人能奪得這般霸業,還是未知之數。


  但今日他見了劉代後,頓時心中有感,對那日仙人所言信了大半。

  畢竟,此子果真有帝王氣!

  最終此地便只剩下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幾位入室弟子了。

  劉代向那老先生開口道:「老先生,生而事越,我朝自可不去追究;但倘若如今再去事楚,未來如何可就……」

  那老先生微微一笑,開口道:「你最是生得面善,連那群娃娃都嚇不住,又何以能嚇住我這老頭子。不必相勸,老夫且去也。」

  言罷,老人已是命身旁學生駕車而行。

  劉代在一旁行禮,又目送其遠去。他只是略一猶豫,便招來麾下幾人,開口道:「老先生若是投楚,便當死於山賊手中。」

  幾人心中一悚,卻都是齊齊領命而去,不敢多言半句。

  劉代獨自一人走回軍中,路上有些失神,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影子搖搖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忽聽他喃喃道:「先生……」

  遠處的幾位扶龍士看著劉代那略顯落寞的背影,卻是不禁拊掌而笑。

  「成霸業者當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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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軍中,劉代果真見方才那青衫儒生已換上甲冑,懸劍而立,卻別有一番英姿颯爽之感。見劉代歸來,那人以軍禮相見,笑稱一聲:「見過主公。」

  劉代與他回禮,開口道:「相見至此,卻還不曾問過先生名諱,著實是劉代失禮了。」

  那人答道:「黃州楊氏子弟楊風,字秉清。不敢為主公尊為先生,喊我名字即可。」

  劉代點頭,開口道:「我今為宋將,你也不宜在軍中喊我主公,若在人前,以官職相稱便是。」

  楊風點頭答應,卻已是換了個話題:「你竟然不殺了他。」

  劉代心頭一震,此子當真是厲害。但劉代也拿不準楊風此言是出於試探,還是真心有此諫言。他只能皺起眉頭,作沉思不語狀。

  楊風又開口道:「老先生是真有些學問和本事在身的,雖說不能改變當下局面,但給宋國帶來些麻煩,也是不難的。」楊風看向劉代,笑道:「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劉代正欲開口解釋,楊風卻繼續說:「劉將軍,你可能還不知我性情,今後相與多了,自然會明白的。

  風既已來投,從今便是臣屬,將軍才是主公。我不過諫言一二,將軍你如何決斷,自是不必與我說的,也更無須太過考慮我的感受。」

  劉代聽罷心中肅然起敬,他此刻已經確認無疑,這楊風果真是個品性高潔的飽學之士,更難得在於能知人心,且半點不迂腐。

  他向著楊風深深一禮,楊風也向他一禮。這一幕在外人眼中,倒是頗有幾分君臣相惜之感。

  楊風其實也不是真的就想除掉那老先生。

  一來大勢如此,一個老儒生能掀起的風浪有限;

  二來他其實也不乏幾分惻隱;

  但最重要的還是,若是楚國因此得利,稍微扭轉局面,那麼劉代與他這個當謀士的,今後能施為的空間便會更大一些……

  但楊風卻依舊選擇與劉代這般諫言。畢竟如今剛來投奔,尚不宜為今後大局計較,與劉代這個仙人指定的皇帝相知相近相親,才是正事!

  至於劉代是否選擇去殺那老先生,倒是無所謂的事情了。

  劉代若是仁君,他就是劉代影子裡的毒劍;

  劉代若是暴君,他就是劉代身邊的戒尺。

  得臣如此,若還不能當好皇帝,楊風思及於此,只是一笑,心道:那不可能!

  後來的某國其實還有個典故:當朝宰相總是青衫提劍上朝。

  眾臣都疑惑不解,歷代都只有功高蓋主的武將喜歡佩劍入殿耀武揚威,宰相作為文臣之首,何故偏要如此?

  皇帝一次聞言後笑道:「朕就喜歡看他這般模樣,遠比那些仙人更有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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