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推姻緣解得大有卦,乘凶獸夜犯德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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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訣回返宗門後,被趙霽叫至身前。趙霽端坐於正前,神情嚴肅,讓李訣心中忐忑幾分,只得向前行禮告罪。

  趙霽並不理睬,任由李訣在身前站著,就這樣過了半日。

  「你若是覺得清淨山山門太小,這天相峰道承無用,今後住去逍遙宗便是。修行本就當注重法財侶地,為師也不會怪你……」

  李訣不待師父說完,就已經跪下打算來一場聲淚俱下的撒潑打滾了。他心中知曉師父絕不會因久不歸山、或是長住逍遙宗之由而為難自己,更不會隨便說這種要趕他出門的氣話。

  師父這般模樣,定然有其他事要提點於他,故李訣此刻倒也不甚惶恐了。

  趙霽又「酸損」了他幾句,便步入正題。先問了他那日悟劍的感悟如何,又問他何時有把握重返元嬰,李訣自是一一照實回答。

  「逍遙山上如何?」趙霽忽而話頭一轉。

  李訣敏銳察覺到師父意有所指,思索一陣,答道:「道法玄妙高深。」

  趙霽見徒兒明白自己的心思,微微點頭,又問道:「可與你說了些什麼?」

  李訣將先後兩次登山,以及那兩位道法高深莫測的前輩問話的詳情與師父如實稟告。

  趙霽對那二人的言語略一思索,便知是對方故意讓李訣聽到這些,且有意讓自己知曉的。

  趙霽對雙方交談的內容稍加梳理,便發覺其中深意。

  「看著倒像是人了。」

  這種話實在是暗示的過於明顯,趙霽反而無感。

  他反倒從先後幾次問答中,李訣的六次點頭搖頭中有所明悟。正好六次,且全都是以點頭搖頭作答,李訣這年輕小子沒有品出其中玄妙;但他這個算了一輩子卦的老神算卻只感覺對方就差把太極八卦圖摁在他趙霽臉上了。

  對方以李訣是否失憶為首問。

  李訣點頭。

  又問李訣是否會用劍。

  李訣本能反應是從未學過劍術,故而搖頭;卻又想起自己剛剛悟出一劍,轉而點頭。

  對方再問李訣是否喜歡齊萱和李訣怕不怕死。

  李訣不敢欺瞞前輩,俱是如實點頭。

  待到李訣第二次登山,對方又以問李訣是否記起往事作為結束。

  李訣最後的答案仍是點頭。

  點頭、搖頭、點頭;點頭、點頭、點頭。

  是、否、是;是、是、是。

  陽爻、陰爻、陽爻;陽爻、陽爻、陽爻。

  上離下乾,火在天上,是為大有卦。

  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

  對方倒是借與李訣之問答送了一個上上卦。

  得此卦者婚姻必成。

  趙霽一時莞爾,若是旁人與李訣有同樣的對話,趙霽半個字都懶得去聽;但既然對方是合道陰陽大道者——雖然合道的不怎么正經,他趙霽還是要擔心自己想得少了。

  卦象之真偽倒不必考量,以雙方之境界本就無須卜算。對方只是藉此法與他這個,既是給李訣當師父的,也是與對方大道相近的同道中人打聲招呼罷了。

  至於對方有無其他深意,趙霽則不去多想,他對天下局勢自有把握,時機未到,何必自擾。

  趙霽沉思片刻,從袖中取出一物遞與李訣,道:「出門在外需要萬事小心,卻也不能輕易讓人小覷了自家峰頭,李訣,你可明白?」

  李訣將師父遞給自己的物件略一探查,發現其中儲藏著幾件光彩奪人的寶貝,便知師父這是讓自己下次去逍遙山時帶去的回禮。

  李訣謝過師父,便告辭離開。

  ——————

  神仙逍遙何止萬載,人間辛苦難熬百年。

  劉代所居坊鎮其實有個頗不俗氣的名字,德陽城。

  曾是一俗世王朝屈指可數的大城,如今雖不復當年興盛,但人口也不算少。

  按照練氣士的眼光來看,山上修士方為一洲砥柱,縱山河破碎也不會有所動搖;山下凡人則如同花木,榮枯有定,眨眼間往往就已經換了數度。況如今天機預示,五洲將亂,故山下人間,更是太平難求。

  今日課畢,劉代被先生留下訓話。


  先生是頗為古板的性子,平日裡說不來什麼關心人的話,但他今日還是破例為劉代叮囑了許多事。

  劉代自是有早慧的,若是上山修道,未必不能求個仙人長生。可惜他這一身龍氣著實太重,但凡哪個宗門收他做弟子,不知道要牽染多少因果。

  先生先與劉代說了些古今之事。

  老先生痛心疾首道:「老夫曾是本朝一部侍郎,雖不敢說位極人臣,卻也算常伴於天子身側。當時之陛下雖不勤國事,卻也做不來偏寵奸佞、殘害忠良之舉,況有群臣諫策,故也一度有萬邦來朝之盛況。

  本朝已經數百年,歷來不乏明君賢相。只是近數十年來,氣數將盡,連著三代君王寵幸妖姬,滿朝文武只思魚肉百姓,少有的幾個忠良也早已掛印歸山。

  一眾鄰國本來勢弱已久,我朝卻向來以寬仁示外,不願將其早早併入版圖。以至於如今攻守之勢易矣。

  當然,僅此外患尚不足為慮,朝廷真正之弊病,猶在於藩鎮。當初藩鎮不過掌邊陲軍馬,各地糧銀自有州府節制;如今之藩鎮非但自徵稅賦,甚至與外邦交好,都不必受朝廷召令。雖無諸侯之名號,儼然是封國無疑了。」

  老先生感慨一陣,轉而問向劉代:「你若為當今宰輔,應當如何?不必套那些聖賢道理,說說你自己的想法便是。」

  劉代思索一陣,開口道:「若為自己千秋後世名計,自當力諫君王重振朝綱,減除冗患,整肅邊軍,好禦敵於國門之外;若為天下百姓計……」

  先生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長嘆道:「朝盛易為宰相,世亂好做將軍。兵馬既起,如今還能指望我們這些書生做甚!」

  他又叮囑劉代時局已亂,當與家人早做打算。

  日頭西斜,劉代與往常一樣,從私塾離去,他的那位先生在身後注視他許久,只是微微一嘆。

  五洲萬古賢王不知其數,頌恩的史冊寫了一部又一部,君王只道受命於天,臣子只道臣為君死,卻有何人將一地草芥掛於心上?

  劉代回家拜過父母。飯桌上劉氏夫婦面有憂色,劉代則謹守食不言寢不語之先生教誨。

  只有小妹劉瑤毫無心事,只顧著挑剔今日飯菜如何,時而逗娘親歡笑,時而捉弄面色冷峻的哥哥。

  飯後劉氏夫婦在屋內忙碌,似乎是要收拾物件,劉瑤自不敢去打擾在家中積威甚重的父親大人,只敢來找哥哥劉代。

  劉代本在溫書,見小妹今日主動前來,心中也是疑惑:母親雖讓這丫頭平日裡多跟自己認字讀書,她卻是從不上心,哪次不是母親揪著過來的?

  劉代正欲招呼她坐下,卻見小妹並不理睬他,卻是在他房間裡翻找起來。

  劉代疑惑不解,小妹今日是怎麼了?以往來自己這滿是墨水味的房間,都是恨不得把鼻子堵上的……

  劉代不再多想,開口道:「今日可是有什麼要認的字?」

  劉瑤不理他,只是自顧自找著什麼。

  劉代過去將妹妹即將翻開的木匣按住,開口道:「劉瑤,你幹什麼?」

  劉瑤見狀,便去書案旁坐下,提筆在哥哥的功課上就是一通亂畫,卻依舊是不理睬劉代。

  劉代卻也不惱火自家妹妹,向前溫聲問道:「可是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情了?」

  劉瑤皺眉,卻是下筆不停,終於,等她擺弄夠了,才開口道:「劉代,你們三個是不是打算把我嫁出去了?」

  劉代愕然,自家妹妹這是哪根筋搭錯了,眼看著戰事將起,自家人趕著逃命都來不及,哪有心思管這些事?

  「要真想把我嫁出去,好讓家裡少張吃飯的嘴,你們就痛快點。」劉瑤把筆扔在桌子上,氣鼓鼓地道:「這幾天你們一家人都不理我,到底是什麼意思?」

  劉代頓時樂了,一日疲勞和滿心憂慮都散了大半,他卻不與小妹說實話,打趣道:「城西戴家那個喜歡流口水的胖子,比咱倆還小半歲那個,你還記得嗎?」

  劉瑤一臉嫌棄,道:「記得啊,小時候你也沒少捉弄人家。」

  劉代繼續道:「他家上門提親了,出這個數的彩禮。」劉代伸出五根手指頭,還不忘謹慎地四處張望,好像生怕被父親母親發現了。

  劉瑤聽言頓時花容失色,她急地快要哭出來,哽咽道:「我看爹娘這幾日不肯與我說話,就知他們肯定沒找到什麼好人家,可為什麼非要選那個小傻子啊……」


  劉代見她還沒哭出來,就決定再加一把火:「小妹啊,你怎麼能這樣想。戴家再怎麼說祖上也是出過公爺的,如今也是家大業大,多少人家的姑娘都爭著搶著要進門……小妹啊,你瞪我做甚,我和爹娘可不是為了那五千兩彩禮,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劉瑤再聽不下去,推開這個在一旁假惺惺說為了她好的哥哥,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向屋外跑去。

  劉代還不忘在身後喊著:「小妹,你聽為兄說,真的是為了你好……」

  劉瑤徑直闖進了爹娘的所在的正屋,緊緊抱住娘親的大腿,一邊哽咽一邊哭訴。

  兩人的父親原本心中不滿劉瑤如此冒失,待聽見劉瑤在一旁哭訴的內容,也不禁露出幾分笑意。

  「娘,我不要嫁給戴家那個傻子……」

  劉氏夫人也是一愣,隨即笑道:「我們何時說要把你嫁出去了?」

  劉瑤止住哭聲,語氣中有些猶疑:「可是哥哥說,戴家人上門提親了,還願意給五千兩銀子當彩禮……」

  劉氏夫人扶著女兒起來,一邊給她整理弄亂的髮髻,一邊說道:「那是你哥哥騙你的,傻丫頭。」

  劉代剛一進門,便聽父親大人開口呵道:「婚姻大事向來由父母決定,什麼時候輪到你說了算?何況嫁娶本就講究門當戶對、你情我願,只為了彩禮就要把親妹妹嫁出去,你這麼多年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劉代知是父親與他作戲,便連忙上前認罪,又對小妹連連道歉,口中說道:「是哥哥錯了,咱們不嫁給他就是了。妹妹以後要去做天上的仙女,便是來個進士老爺咱也不嫁……」

  劉瑤頓時樂不可支。

  一旁的母親見她得意忘形,卻開口笑道:「傻閨女,你也不仔細想想,你哪能值五千兩銀子呢?」

  劉代和父親都笑了起來,只有小妹埋怨道:「娘親,哪有你這樣埋汰自己女兒的!」

  一家人今日倒是難得的其樂融融,全無了先前的壓抑和沉悶。

  ——————

  德陽城東百里地,一隻「騎兵」繞過了邊境所有崗哨,直向此城而來。

  德陽城歸屬衛國,是與宋國最為臨近的一座大城。

  近幾十年來,宋國傍上了某個大仙門,國力增了不少,頻頻來犯衛國邊疆。

  宋國人得了仙人秘術,可以降伏諸多凶禽妖獸作為坐騎和攻城利器,雖都是些靈智未開的生靈,但大都兇悍無比且速度奇快,衛國邊軍吃了不少苦頭。

  今夜來襲的便是由數百頭妖獸組成的精銳騎兵。

  百里距離頃刻便到,德陽城中守軍三萬,城外駐軍五萬此刻已是齊齊警醒。但所來之敵註定不是他們所能應對的,唯有靠城中修士和城頭弓弩稍作抵抗。

  德陽城中修士不少,但多為在世俗隱居的散修,也有一部分是各世家大族的供奉或修道有成的家族子弟,只有寥寥數十人是在軍中任職的軍修。

  見有妖獸來襲,一眾修士齊齊登上城頭禦敵。

  幾個金丹、元嬰境修士升空遙望,見這數百妖獸大都沒什麼境界在身,除了體格大於一般野獸,並無出奇之處,一時心中大定。

  不待一眾練氣士出手,那妖獸軍中竟有人聲遙遙傳來:「衛宋兩國交戰,諸位山上前輩莫要出手。」

  眾修士心中一凜,竟是個歸化境高手。

  大多散修當即轉身離開,眾多世家大族的修士雖有猶豫,但也很快回了自家宅院內。

  ——若是妖族來犯,他們不能獨善其身,定然要拼死攔上一攔;但既是山下王朝之戰事,禍不殃及練氣士,那他們便沒了出手之必要。

  對稍有境界的練氣士而言,雖說一人守一城,甚至一人滅一國也並非難事,但這宋國背後也定有仙門扶持,他們並不願輕易與之結怨。

  數百妖獸載著宋軍精銳幾乎毫無阻礙地進了德陽城。

  宋軍此次奇襲顯得頗有分寸,妖獸絕不傷人,只盤踞於城頭威懾衛國兵馬;宋軍精銳遇上阻礙他們的修士,也大多留手,除非對方主動求死,絕不傷其性命;對於有練氣士鎮守且不出力抵抗的世家大族,也秋毫無犯。

  就這樣,一座昔日雄城,就在連城門都未被攻破的境況下,被洗劫一空。

  衛國駐軍反抗者寥寥,城外軍馬甚至主動後撤,不敢靠近有妖獸盤踞的城池。


  待到後半夜,見城中糧庫、銀庫、兵器庫都已空空,主要的城中守將和官員也已被擒,幾個宋軍將領略一思量,對視一眼,都不懷好意的笑了笑。

  「給下面的兄弟都說說,都機靈點,遇上有修士的都繞開走,一城十幾萬戶人,不差那幾家……」

  劉氏宅內,早已被驚醒的一家四口圍坐一起,卻也不敢點燈,生怕家中燈火引來了那破城而來的敵國軍士。

  劉瑤鑽在哥哥懷裡瑟瑟發抖,劉氏夫婦二人都是面色凝重。

  他們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本打算月底就搬離德陽城,卻未曾想到宋軍來得如此之快。

  前半夜一家人都心中恐懼,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卻聽周圍鄰居都安安靜靜,並未有被軍隊驚擾之跡象。一家人方才鬆了口氣,以為此次敵軍破城並未有屠城劫掠之意。

  劉瑤在哥哥懷中漸漸睡去,卻聽突然間,城中響起了由遠及近、此起彼伏的哭喊聲。

  終究還是躲不過嗎?

  劉氏夫妻對視一眼,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準備,他們又轉頭看向一雙兒女,眼淚頓時就淌了下來。

  劉代的父親長嘆一聲,對劉代說道:「兒啊。」

  劉代緊緊抱住懷中的妹妹,向父親回道:「孩兒在。」

  「事到如今,只怕是我們一家人都難逃此劫,關於你的真實身世,也該告訴你了。」

  劉代一愣,連忙道:「父親,您在說什麼?」

  卻見劉父搖頭道:「我與你母親其實多年未育,好不容易在十五年前有了你妹妹。待你妹妹滿月之時,卻又有一位年輕仙人登門,將當時還是個襁褓嬰兒你交給我們。」

  劉代和劉瑤都滿眼不可置信。

  劉瑤平日裡沒少向劉代抱怨爹娘只疼他這個兒子,她這個女兒就像是被撿來的。她也沒曾想到,備受疼愛的自家哥哥反倒是仙人送來的……

  劉代讀書多年,他斷然不肯相信自己有何出奇之處,但這一切卻都是父親在這生死關頭所言,他如何能不信。

  劉代苦笑一陣,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哀嚎哭喊聲越來越近,終於,一陣緊促的腳步聲伴著甲衣和刀劍的碰撞聲到了自家門前。

  有人一邊砸門,一邊怪叫道:「交出女眷和銀糧,其餘人可免一死。」

  劉代瞬間起身,將母親和小妹護在身後,劉父也起身與他並排而立。兩人對視一眼,多年的父子之情顯露無疑,雖與血脈無關,卻半分不弱於血親深情。

  那群兵士破門將入,劉代一家人都已做好了服死的準備,卻聽一陣滄老卻豪邁的嗓音從屋頂傳來:「老夫在此,何敢放肆!」

  先生來了!

  劉代心中一喜,卻又不免擔心:先生雖是練氣士,卻不精於殺伐,如何能護住他們一家人。

  卻見那些粗鄙兵士一見這老人是個練氣士,立刻都收斂了凶神惡煞的表情,規規矩矩向其行禮。

  領頭一人開口:「不知老仙長在此地隱居,多有冒犯,還請仙長莫與我們這些當差的計較……」

  儒衫老者冷哼一聲。那些軍士立刻退去。

  劉代當即上前行禮。

  先生卻與他說道:「此夜有我在,你們放心便是,他們不敢對練氣士動手。」

  劉代還欲開口,那儒衫老者已是身形消散在原地。

  「他們不過奇襲此城,不能久留。但德陽終究距離兩國邊境太近,過了今天,還是儘快離去吧。」

  劉代向先生身形隱去的方向深深一禮。

  他心中泛起苦澀,憤怒,還有不甘。

  他當然清楚,先生身為衛國曾經的朝廷重臣,絕對不願看這些宋軍作踐本國百姓。今夜也只是為了護住他們這些學生,才未曾出手和宋軍對峙。

  劉代最終無力地癱坐在地。凡人只能任人宰割,就連先生這樣的練氣士,都不得不向大勢、向更強者退避妥協。

  小妹過來將他緊緊抱住,父親則在他的肩頭拍了拍。

  一家人都未再多說什麼。

  唯見此夜天空漆黑如墨。

  寒風凜冽,又吹來不遠處的嚎哭。

  任人宰割嗎?劉代在心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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