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宿仙山觀潮開悟,遙觀東海舉霞飛升。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李訣駕雲東去不知幾萬里。

  天際驀地一白。遙遙看去已不復山河景象,於那浩浩百川歸處,自是無邊東海。

  李訣沿海而北,見月泛海際,日垂西崦,取酒獨酌,對天中高懸北斗,但憑身側翻湧罡風。此間自有仙人極樂,焉能與凡人道哉?

  忽見一小島,島上煙雲籠罩,流光隱隱,確是一座世外仙山無疑。

  李訣散去雲舟,踏波上岸,遙遙對著山中一禮,欲自山腳一路登高。

  初登仙島,只見岸邊嶙峋崖壁,與萬古波濤如兩軍對壘,劍拔弩張,金鼓雷鳴;行不過片刻,遙可見林原蒼鬱,自那山腰鋪泄而下,與海天暮色漸欲相融,李訣頗感此時山色如一人眉黛,卻又想不起那是何人;

  島上全無人跡,更無飛禽走獸,入山一路越發空明幽寂,漸可聞步履聲。到了雲霧繚繞之山腰上,李訣邁上一段青石板鋪就的台階。前方雲霧似乎也知有客,漸漸散開,讓出一條可見山巔的縫隙。

  青石台階盡頭,是一處朝向東方的山崖,崖前是一處道觀,觀內隱隱有丹氣繚繞。

  一位童子向前迎接李訣,卻是只白鶴化形成人。心中更確定了這裡隱居的,定是位遠離人間,一心向道的世外仙人了。

  入了道觀,李訣見到一位白髮白眉的佝僂老人正在丹爐前打坐。這老道境界不高,道軀孱弱不堪,大概只是個普通練氣境,且絕無半點繼續登高的機會,走的卻是外丹之道。

  想來是個年輕時修行出了岔子,失去了證道長生的機會,才心灰意冷來這海外孤懸的島上隱居煉丹的練氣士。

  李訣向對方作揖:「晚輩在海上一路悟道,途經寶地,冒昧打擾,還望前輩勿怪。」

  那老道似乎是聞到了李訣渾身酒氣,鼻尖動了動,略微皺眉,之後點頭示意李訣入座便是。

  李訣入座片刻,那童子奉上茶水。

  老道只是在一旁專心爐火,待爐中丹藥成形,無須他繼續灌注靈氣時,才沙啞開口:「修行路上,道境高者為尊。你既是金丹客,也該我稱你一聲前輩才是。」

  李訣見對方如此開口,也是一笑。

  「得道固有大小,成道雖有先後,然修道者並無高下,即便與凡人相較,也不應有貴賤之分。前輩年既然長於我,自然就是前輩。」

  那老道聽言,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繼續眯眼。

  少頃,那老道又開口:「何故跌的境?」

  李訣心中一震,對方不過一練氣境,竟能看出他跌過境,莫不是位隱藏極好的仙人境甚至是長生境?

  李訣答道:「回前輩話,晚輩其實也記不清了。只聽師父講,是出門歷練途中,與邪修搏命了一場,不僅境界全無,連記憶也沒留下。」

  那老道點點頭,說道:「重來一遍也未嘗不是壞事。」

  他稍稍睜眼,見李訣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問:「你就不好奇,為何貧道境界如此低微,卻能看出你的根腳嗎?」

  李訣搖頭笑道:「自小聽師父教誨,世上多奇人異事。如前輩這樣的高人,今日見到已經心滿意足,不敢多問其他。」

  老道輕笑一聲,繼續打坐,不再多言。

  忽然,那丹爐之內異象橫生,一爐丹藥即將炸碎。

  李訣反應遠比那老道要快,他見那老道形骸果真遲鈍,確實沒什麼境界在身,便立刻祭出符籙、法寶將丹爐封印,又用靈力將那老道遠遠帶開。

  只聽那丹爐「砰」地炸開,那童子推門而來,眼見屋內情形,面容沮喪道:「師父,你這個月炸了三個丹爐了。再炸下去,遲早連這處道觀都保不住了……」

  老道怒目圓睜:「還不快去收拾?」

  那童子立刻偃旗息鼓,乖乖去打掃一地殘渣。

  李訣同老道一同走出道觀,老道枯坐一陣,看向李訣道:「酒還有嗎?」

  李訣啞然失笑,從袖中摸出兩壇仙釀。兩人各自飲酒,也無什麼話說。

  李訣見那童子施展法術,很快收了一地殘渣,又擺出一堆物件,在道觀內拼來拼去,似乎是在修補陣法。

  李訣見那陣法實在簡陋得可憐,便忍不住問道:「前輩,這陣法果真可行嗎?」

  那老道微微搖頭,灌一大口酒,開口道:「貧道年輕的時候,把境界看得比命都重要。什麼符籙、陣法、煉丹都不放在眼裡,一門心思只想求個大長生,這點煉丹之術也是後來為了活命,才勉強學會的。」


  老道面露思索之情:「後來果真成了,便以為自己也算是這五洲之地一號人物了,常常到各處耀武揚威。

  當時貧道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各洲扮作普通金丹境,去欺負一些山門的弟子。往往那些徒弟輩的受了委屈,喊來師父撐腰;眼見師父鬥不過貧道,便喊來師祖。師祖也鬥不過,便只好高呼:老祖救命!

  看著那些傢伙一次又一次在貧道手中吃苦頭,貧道漸漸就徹底忘乎所以……」

  說至此處,那老道嘆息不止。李訣也已猜到了大概,多半後來是惹到了更厲害的大能,被人家廢了修為……

  只聽那老道面色悽然,繼續開口:「可能這就是天意吧。貧道最看重的便是境界二字,好巧不巧就遇上了那位存在。

  那位存在以道士之身,合道了『修道之道』,故而在他面前,合道境以下都如螻蟻一般。他只用一句話,便讓貧道徹底失去了大長生之境界,此生都不可重結金丹。」

  李訣聽罷心中悚然一驚,合道境的大能本就可怕,居然還有人合道「修道之道」,那麼全天下練氣士豈不是都任由對方拿捏在手?

  李訣卻也不知是否該安慰對方,畢竟在他看來,因果福禍大多是自己求來的。這位前輩過於看重境界二字,本就是起了魔障,如今不能繼續修行,是福是禍,還是兩說。

  兩人都各自默默飲酒,靜坐到了天明。

  李訣心中有感,自己先前出山歷練重傷而歸,本就隱隱明悟自身對大道和天地少了敬畏之心。如今又見了這位自誤於「境界」二字的前輩,更知此次跌境不白費功夫。

  李訣睜眼遠眺無垠海面,甚覺大道遙不可及,天道疏密無漏,天地何其寬廣,自身又何其渺小。即便修道長生,也不過這茫茫大海中一朵浪頭,頃刻便不復存在。

  忽而又見一線潮水直直而來。

  雖不能聞其聲響,卻似有萬馬齊喑在耳;又似是捲地而起的萬千雪花;但最像是一道天地間連綿不斷的劍氣,那千里浪頭排山倒海、日復一日揮劍向岸邊而來,卻是向何人揮劍?

  李訣心中想到:水雖至柔,亦能成滔天之勢,礁石崖壁,終究銷作齏粉;

  人雖至小,卻也未必不能出一劍,劍意掙脫萬千大道,劍氣高於雲天之外……

  思及此處,李訣向更遠處的天邊看去,可惜今日悟道沒有紫氣東來之異象,連尋常可見的霞光未曾見到。

  他倒也不甚氣餒,只是搖頭與一旁老道說:「可惜今日不曾有萬丈霞光。」

  老道知他有所明悟,卻淡淡開口道:「吾輩修士常有霞舉飛升之壯舉,想看朝霞,未必就需要向天道求些什麼。」

  李訣瞬間覺得心中有一劍不得不出,霽月劍自他手中顯形,他口中喃喃道:「那這一劍,就叫舉霞吧。」

  於是李訣渾身氣機收斂,所有心神凝於劍鋒,身形瞬間拔地而起,好似要與這天爭個高下。

  他在空中向天際遙遙遞出一劍,傾儘自身靈氣,無邊劍氣匯成雲霞之色,果真就高於九天,直達天外而去。

  ——————

  這一日,一洲之地都見了東海之異象。不少歸化境瓶頸的練氣士只看一眼那滿天雲霞劍氣,便覺道心震顫,道境逐漸圓滿,成仙在即。

  少頃,不止此地天生異象,一洲山河,居然處處有人霞舉飛升!

  仙人境修士也紛紛有感,卻未必有所突破。

  唯在逍遙宗內,有一近來才注重起梳妝打扮的女仙,她今日方才裝扮妥當,不待去修行悟道,忽而心有所感,起身向東海方向看去。

  原本她道境不過仙人境中期,此刻卻一步入了長生。

  太霞山霽月峰上,一宗長老齊聚,各自清點門人弟子,卻是無人在海邊證道。

  眾人都正疑惑,何人練劍能引發如此氣象,一天霞色滿洲可見。證道用的竟是他們太霞山霽月峰的成名之物,霽月劍。

  劉舒月心中卻已經明了大半,所有霽月劍都是她親手所鑄,本來是給本宗弟子所用,但這群丫頭大半都當定情信物送出去了。

  具體贈與何人,她也是大致清楚的,其中能造就今日這般氣象的不過寥寥數位,卻都已確定不在東海之濱。其餘也只有趙霽和李訣這師徒二人了。

  趙霽與她其實在一洲山上顧忌頗多,兩人都是大長生之姿的天才,卻不敢輕易入長生境,於是一個專心推衍,一個專心鑄劍。像今日這般出風頭的事情,趙霽斷然不會去做的。


  那就只能是與她僅有兩面之緣的李訣了。

  她與李訣初次見面,自是趙霽收徒之時,她悄悄去探望的。上次見面便是在那場除妖大會中,她親手贈與李訣一柄霽月劍。

  劉舒月開口道:「掌門,應該是我那故人之徒,名叫李訣。」

  太霞山掌門是一位面容柔和的女子仙人,一頭秀髮如同五色雲霞。她聽劉舒月開口,心頭一動:「既然那位道友與我太霞山是善緣,那我們也該去恭賀一番了。舒月,此次定然一洲山門齊聚,你不宜和他相見。就由我帶你幾位親傳弟子去見見世面吧。」

  劉舒月心中感激,對掌門作揖致謝。

  當年上玄宗遭難,一宗仙人幾乎全殞。只剩她與趙霽二個丟了大半境界的廢人,也不知是被敵家可憐,還是有高人暗中相助,被留了性命在。

  趙霽進入清淨山,其實是有些波折的,清淨山不問世事多年,趙霽身上因果太多,許多長老都不待見他。

  所幸清淨山太上大長老起了惜才之心,讓趙霽入了山。而後趙霽不負所托,入門百年後,助當時的清淨山躲過了一場滅門天劫,也成就了他欺天神算的名頭。

  劉舒月則幸運更多,太霞山是女子宗門,向來看不得世間女練氣士受苦。當年見她宗門破滅,當即有長老主動去將她迎回宗內。一宗上下自始至終都對她頗為照顧。

  清淨山內,趙霽略一掐訣,便知是李訣弄出來的氣象,微微一笑,繼續凝神入定。

  ——————

  卻說李訣自山巔遞出那舉霞一劍後,便入了悟道之境。他回頭面向那面空蕩蕩的崖壁,沉吟片刻,便與那山主老道作了一揖。

  老道沉寂多年的道心今日也是有所觸動,知他意欲如何,便點頭稱善。

  李訣懸停於崖壁之前,以劍氣緩緩刻下一篇道詩:

  客宿雲觀內,霞升東海邊。

  才飲長生酒,又遇白首仙。

  金丹存滅里,道境有無間。

  妙法須盡意,俗緣莫起貪。

  浮沉同日月,聚散類雲煙。

  砥磨方正果,辛苦可山巔。

  且看連潮水,已平礁與灘。

  舉霞唯在此,成道不由天。

  李訣方才寫罷,遠在別洲的某位大能口稱:「善極。」

  瞬間,那位山主老道堪堪腐朽的道軀中,一顆圓潤的金丹已是成形。

  那老道瞬間老淚縱橫,對著那處方向深深一拜,又向李訣的背影深深一拜。

  ——————

  本洲不少練氣士已趕來此地。既有來此為這場證道之機當面道謝的,也有存心來與李訣結交的,當然,大多是來看熱鬧的。

  也有別洲練氣士、海族、妖族大能前來此地,卻都不登島,只在海上遙遙旁觀。

  眾人見李訣渾身劍氣與道韻沖天,幾乎凝為實質,便知此次異象因他而起。都在不遠處靜靜等待。

  太霞山掌門剛剛到此,已有不少見識不凡的仙人笑吟吟地向她道喜。這位掌門一一還禮,卻不回話,她們太霞山其實與李訣沒什麼瓜葛,這次也純屬初結善緣,來此沾沾光而已。

  另有一股氣機靠近此地,竟是一位剛剛突破的小長生境!

  一位小小金丹境的證道,居然真的能牽動仙人破境飛升,躋身小長生境?一眾仙人境都羨慕不已,但境界再高些的,卻都看出門道了——這得道之人與飛升之人間,是有姻緣在的。

  原來這本是人家一雙道侶間的大道緣法,卻讓一洲練氣士都沾了光!

  李訣寫完道詩,回頭與眾人見禮。

  不少得了機緣之人爭先上前自報家門,向李訣致謝。

  有的道謝完徑直離去,也有不少向那山主老道告罪一聲,要在此地修行參悟一二。

  李訣同眾人只是略有寒暄,見太霞山也有來人,李訣便上前幾步,同太霞山掌門行禮,口稱:「此次晚輩能得此機緣,離不開當日太霞山前輩贈劍。日後李訣定會登門致謝。」

  太霞山掌門樂不可支,心中覺得這後生不僅是修道有成,還如此通曉人情,給她們太霞山好大一個面子。便連連點頭,口中稱讚李訣幾句。

  李訣與眾仙家只是略有寒暄,便要就此離去。


  眾人正欲挽留,太霞山掌門已要伸手去取幾件寶物,好在臨別之前贈給這後生。卻見齊萱已在李訣身後跟上,眾人都相視一笑,沒誰打算去打擾這對天作之合。

  太霞山掌門與那山主老道行禮:「那位道友與我太霞山頗有善緣,既然他在此成道,那我太霞山也不藏私,欲借寶地一用,於此講道幾日,讓五洲練氣士,都可來此一同聽聽,究竟何謂霞舉飛升之正道,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老道此刻唯有重結金丹之喜,哪來心思管這些事,唯點頭稱善罷了。

  一旁某位逍遙宗護道人則是暗暗呸了一聲,小聲嘀咕道:「人都被我家小姐拐走了,還好意思說什麼與你太霞山有緣……」

  身旁老嫗一陣白眼。

  ——————

  李訣走出不遠,發覺身後之人一直跟著自己,便欲回頭相問對方何事。

  他剛剛回頭看到那人面容,不由得一愣,道心之中漣漪陣陣。想要開口說什麼,卻唯有一句話:「這位仙子,你我可是在哪裡……見過?」

  那人卻不待他說完,已是上前來,迎面撲入李訣懷中。

  溫香軟玉不過如此。

  李訣本欲躲閃,但對方境界比他高出太多,此刻竟是毫無反抗之力,當然,反抗的念頭也是不多……

  李訣還欲開口,對方已是有些哽咽地說道:「這麼多年,你居然連一封信都不願寄來……」

  李訣只覺得自己心中某處疼得要緊,卻不知為何如此難受,強自鎮定下來,待那人又哭訴一陣,開口問道:「姑娘,你當真沒有認錯人嗎?」

  齊萱愣了片刻,從李訣懷中抽身,她自是不可能認錯人的,但見李訣眼中迷茫不似作偽,一時也有些忐忑不安:他竟然真的忘了?

  齊萱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你當真不認識我了?」

  李訣想了想,又道:「師父說,我上次出山時,被幾個邪修打成重傷,回山之後就失去那段記憶了。」李訣又看向齊萱的眼睛,認真地說:「姑娘,此前或許我們真的認識,但現如今,我實在不知你是何人啊!」

  齊萱一時也有些難以置信,雖然頗感失落,但心中卻又泛起一絲絲興奮。

  「那你手中可是有一塊不知來歷的,刻著齊字的玉佩?」齊萱開口問道。

  李訣心中一喜,看來這位仙子和自己真的認識啊。於是連忙取出那塊玉佩,遞與齊萱。

  齊萱稍加查驗,又遞迴給李訣,點頭道:「這便是我贈與你的信物。」她又沉思片刻,向李訣問道:「關於你那次失憶前的事情,你師父可還與你說了什麼?」

  李訣立刻搖頭道:「師父不願告訴我更多,但他給了我一張玉符,叮囑我若是有人如此相問,便可將此玉符交給對方。」他取出那玉符,遞給齊萱道:「我境界太低,解不開其中禁制,姑娘,你要不要試試看?」

  齊萱接過,卻是轉過身去,饒是以她長生境的修為,也廢了一番功夫才解開禁制。

  其內傳出一陣道意,自然就是那天李訣向自家師父袒露心聲的畫面:

  「弟子承認心中對齊姑娘動了情念……」

  「其實弟子最初心動的,似是齊姑娘的容貌……」

  齊萱聽至此處不禁俏臉微紅,口中輕嗔道:「果然是個色胚。」

  李訣好像聽到齊萱在說什麼,卻又不敢上前詢問,只好在旁靜靜等著。

  過了許久,齊萱平復心情,轉身看向李訣道:「你可知那塊玉佩是作何用處的?」

  李訣搖頭。

  齊萱心中暗喜,口中卻是正經無比:「那日我救你性命,你已經答應委身於我,跟我回山去做壓寨夫人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