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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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看見雲涯抱著小樂的那一刻起慕容便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的「隱患」,所以在擬定行動計劃時,她已在腦中預演了幾種場景,並將可能出現的麻煩分類歸納,思索其應對方案...可盈的平板里有親子互動的益智遊戲......近幾日來訪的友人不少,各類小禮物多半未拆。自己的櫥櫃裡有慕莎從法國帶來的特產,其中就包括:帶鹽黃油焦糖、里昂的玫瑰紅果仁糖、土魯斯紫羅蘭花果、康布雷的愚蠢果,以及一整塊的卡門貝爾奶酪和羅克福奶酪。另外自己擅長的咖啡,加上觀賞性不錯的虹吸壺,應當也能吸引不少注意力。就是不確定冰箱中的牛奶和其他調劑是否足量,菲力倒還剩幾塊...誰知這些方案竟無多少用武之地,事情的發展並未朝著預想的場景進行。恰恰相反,這個孩子居然不哭也不鬧,在全應的挽抱中好奇的看畫,還記上次見面時,自己的餘光曾記錄過院中的景象,當時的小樂蹲在盆栽和水窪旁安靜的注視著....獨自一人....加上今早眾人談話時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裡透出「問號」,給人一種遲鈍的呆萌感,似乎少了這個年齡階段特有的活潑,不對——這才不是什麼呆萌!!而是一種十分稀缺的品質,並且這份品質正在被一步步引導和激發出來,也不對——不單是引導與激發,看來還是年月累積的呵護與培養。這些自我否定與深思在慕容腦中彌留,當然她也沒有漏過前方兩人的每一句對話。

  「應叔叔,這個阿姨會覺得熱嗎?」小樂指著一副獨坐在海灘頁岩上的倩影發問道。

  「嗯——真是個令人著迷的問題了....除了天氣外,樂樂還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了?」

  「這個阿姨為什麼不去前面和大家一起撿貝殼呢?」說著肉嘟嘟的小手指了指畫中遠景處孩子們嬉戲的身影。

  「嗯——有道理誒....真是獨特的發現呢!....那樂樂覺得是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她已經撿到了沙灘上最美的貝殼了!!」這斬釘截鐵的判斷讓全應驚訝,沿著這個角度品味何嘗不是一種推論呢?於是以讚賞的語氣鼓勵道「嗯——真是一個不錯的解釋了!....那樂樂覺得她撿到的最美的貝殼是什麼顏色的呢?她又把貝殼藏在了哪裡了?」

  「是....是彩色的!藏在....藏在——她的懷裡!!」

  「是呀,她背對著我們還真有可能在她的懷裡.......不過叔叔倒認為她把貝殼藏在了心裡,而貝殼的顏色是她看到的所有....並且她還把撿到的貝殼串成了串!」

  「真的嗎?....」小樂顯然被這個故事性的假設吸引了,閃爍著想像的眼睛盯住畫裡的人兒。

  「我猜的...樂樂你看這個阿姨的衣擺,帽子、還有遠處的樹木....是風!我想她在閉眼聆聽....風掠過貝殼的聲音!」說著全應輕合雙目,仿佛亦有所聞....

  「那是什麼樣的聲音?樂樂也想聽」胖嘟嘟的小手搖了搖對方的脖子,將其拉回來現實。全應睜開眼睛,摸了摸她頭道「那下次我們去海灘的時候,叔叔做給樂樂聽...怎麼樣啊?」

  「嗯!!」

  寫實與寫意一直以來都是各個畫派討論的焦點之一,關於兩者的側重和平衡融合成創作者個人風格的重要特徵。而慕容的特徵在保留形體與質量的同時帶有極強的概括性,換言之在創作過程中,取捨與探究一直是專屬於她一個人的孤寂享受,當然有時也會演變為一種駭人的折磨。因此從來不缺乏能夠精準解析她作品的鑑賞者,但鮮少有人能夠與「那時」的自己感知同頻派生共鳴。而剛才這個男人的舉動卻輕易做到了這一點,聆聽...貝殼...一時間失語的自己竟不知該報以怎樣的情緒...可沒等其延展開來,之前忽略的細節便快步向三人靠近,是可盈!看上去有些嚴肅。她附在慕容的耳邊低語了幾句,此時全應也注意到旁邊的響動,轉回身卻撞見那雙眼眸里飛逝而過的冰冷,如此短暫讓人無法確定是否為錯覺,畢竟聲音明亮依舊:「全應,這位是我的助理——汪可盈女士,由她暫時代為引導,我有件事需要處理一下,可能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回來。」

  「沒關係,我們自得其樂,你的事更要緊....來樂樂,跟阿姨說再見。」

  「阿姨——再見~」

  「誒——我們公主殿下真是可愛,阿姨等會回來給你帶禮物好不好呀?」

  「嗯!謝謝阿姨!」小樂答應得飛快。全應倒有些擔憂,恐禮物貴重,正欲推辭卻被對方截胡道「別緊張,就是一件小玩意。」說完慕容又將可盈叫到一旁低聲囑咐了幾句,便快步離開了。

  如果將這場意外比作小小的插曲,那全應與小樂很快又回到了觀賞的主旋律上,疑惑與猜測在平等的觀點間相互交換著,像飛魚的翅膀掠過雨海的平靜,像游鳥的腹鰭點綴花影的熱情,像是在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但換個角度又像是吟遊詩人那還未完成的曲調....而旁邊的可盈保持了慕容的沉默和安靜,任憑這場天南地北的輕聲「問答」持續下去。


  大概40分鐘後,集中的注意力開始了抗議,不過這僅是表面現象,小樂扭捏了一下,全應立刻會意詢問道「是1號還是2號?」

  「2號」顯然這個答案讓某人犯了難。

  「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兒童的洗手間?唉.....要是雲涯在就簡單多了...」當然這句腦內獨白別人無從知曉,但一旁的可盈卻猜出了個大概,她走了過來說道「李老師,我帶著小樂去吧。」

  「算了吧...主要是這孩子太折騰了」

  「放心,我家的也一樣,都有經驗了。」這話說得自然隨和加上真誠的神態,似乎十分有說服力,但對全應來說不是關鍵,真正令他安心的是對方身上散發出的一種隱約的對孩子喜愛之情,隨即問道「樂樂願意讓這位漂亮阿姨帶你去嗎?」

  「嗯!」十分肯定的回答,看來小樂也對眼前這位的阿姨別有好感,加上原本就不認生的性格,當然其中一半應該是集中在了那枚精美別致的梔子花胸針上了,所以迅速竄入對方的懷裡,而可盈也以熟練的手式接過這個小可愛。望著她們離開的身影,全應突然有些了解為何慕容明知自己無需引導,卻為何還要留下她的助理,而且這位助理還是一位女性。

  對於長期陪伴孩子的人來說,突然的閒暇很容易生出幾分「迷茫」,對於此時的全應而言這份體驗還稍顯微弱,更多的是一份短暫的自由,他回想起1小時前的賭約,感嘆著自己與雲涯的孩子氣,好在慕容的畫作屬於所謂的「印象派」風格,若是換作以前在書中涉獵的「抽象派」或是其他,恐怕真超出自己狹窄的審美範疇了。其實在抱著小樂「各抒己見」的過程中全應便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這裡的每一幅畫作似乎都與周遭的布景相交融,並且布景間的過渡與銜接有著相當流暢的演變邏輯。和書里或影視劇中出現過的畫展大相逕庭,沒有純白的牆面來突出作品本身,而是色彩與環境的反差在逐漸消弭,自己仿佛也回到「那一時刻」,與慕容看到的景致一一對話,只是詢問與應答像月下划過的流星,絢爛卻不著痕跡。它只是輕柔的引領著思緒,去尋覓,尋覓那幅整個時空中絕無僅有的過去。

  在全應記憶里這般靜默的體驗極為稀疏,明明從未將心問得詳盡,也無法將其言清,可還是會在某個剎那間,遇見如此確信的存在,那是一種強烈而堅定的預感,一種豁然開朗的深遠的平靜,仿佛那句直白且迴蕩著韻律的振動「我站在這裡,我看到了它,它對我很重要。」而自己也在這振動里出了神,止了步,任憑那變化的感應自由來去。大概20分鐘後出離的思緒才停下了呼吸,嘆出氣定了定心情,才注意到不遠處有微弱的響動,隨後他望向那排整潔敞亮的落地窗以及窗外被景觀樹半遮的身影。好奇心驅使著全應漫步過去,去傾聽那響動的含義。只聞:

  「您在印象派系畫作中取得如此高的藝術成就,您一定對美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與思考,所以不知道您能否透露一些您是如何把握美這個度的訣竅的呢?」

  「哇喔——很有意思的問題,但——我不認為美是某種程度的存在形式,比如一個人的食指上有一隻璀璨漂亮的鑽石,人們會感到精美,但如果十個手指都是珠寶,人們又會覺得低俗,其實細想不然,十個手指的珠寶在認真搭配與選擇的過程中也可以營造出一份細碎的美。由此可見美不是某種程度,而是變化,以及人對這種變化的體會、理解、還有運用。就像古者對豹紋無感,但換作今時,人們又體會到其中散發出的一種狂野原始的美感,那如何從無意到有感的呢?這應該得益於第一批嘗試豹紋的人,正是他們的開發與探索,讓大家逐漸體會到其中的微妙,同樣的所謂低俗,應該更多的是比喻一種思維上的懶惰者,某種不去理解運用的——盲目的追隨者,大量粉飾的背後藏著的是一個自卑者的形象。」

  「您的回答還真是別開生面,讓我想起了那句經典:偉大的不怕與弱小的同行,中庸的避而遠之,這樣看來您在生活中的對攝影愛好一定為您提供了新的視角或者說理解方式吧?」

  「嗯——沒錯,我認為....不同興趣可以通向不同的世界,而在這些世界相交的邊沿,總是會生長出....不可思議的變化,.......我堅信其中就孕育著美。」

  「既然您在多元領域的交界地上探索,一定遇見不少有趣的事物,又有著哪些動人的故事呢?能滿足一下聽眾朋友們的好奇心嗎?」

  「....嗯——我有一位朋友,他在自己的領域成就非常,不僅如此還意外的具備多變靈敏的藝術直覺,喜歡徒步,喜歡海釣,喜歡吃法式甜點,喜歡睡前閱讀,還——莫名其妙的有些認床...除此之外,他經常後悔昨日做的種種決定.....經常憂心著明天.....經常恨自己沒能把握住時機....記得有一次我倆見面幾乎沒怎麼說話,只是坐在地板上,手裡端著現磨咖啡,看著對方傻笑了很久...」


  「聽起來是意味深長的故事了,不過冒昧一下,剛才描述算是某種程度的友誼告白詞嗎?」

  「勉強....算吧」

  「看來您對情感與生活平衡得很好」

  「我認為感情和生活原本就是一體,許多人會將二者分開討論或選擇,我只是習慣於在.......生活中領會情感,在情感中享受生活。.....這樣......許多抉擇上顯得不那麼困難,其實只是隨著自己性子罷了。」

  「聽起來像一段旅行,等待並希望著,不知道您在畫展結束後又計劃開啟怎樣的探索之旅呢?能方便透露一下嗎?」

  「嗯——還是讓它沉入土壤吧,等待著下次遇見時驚嘆於對方的成長....」

  這般優雅從容的答覆仿佛是在隨心所欲間信手拈來的,其所呈現出的才智、素養、心性令全應十分欽佩。但似乎也存在著一絲邏輯誤差,提問者意圖尋求一個發現美的故事,得到的卻是一個詳實的角色和一段隱晦的情節,其中藏著的彩蛋恐怕只有當事的雙方才能神會,這算是慕容刻意為之的任性嗎?正當記憶解鎖更多細節之際遠處傳來的呼喚打破了此處的思緒,全應猛的回神,才意識到這聲音的主人,一回頭看見小樂在可盈的牽同下朝自己揮手,他連忙小跑了過去,並將食指貼在唇邊示意,可還是有所不及,如同寧靜的基調里多出一道難容的雜音,至少對這位觀賞者來說是難容的雜音。只見她一襲粉色溫潤的長裙,不規則的腰擺設計流露出內襯的細膩,讓整個身形更具柔美,加上胸前的淡藍色寶石吊墜著實出彩。而精緻妝容在短暫對視中拋出一抹鄙夷,雖形成反差卻也不失貴胄氣度。愧疚的全應連忙低頭致歉,頃刻他奔到了小樂與可盈的近前,止住那天真的呼喚聲。而那天真的聲音卻表達出想要去館外玩耍的願望,真不知又是看到了什麼新奇的東西呢讓小樂心動不已呢?...

  「要不我帶小樂到附近逛逛。您繼續挑選,一小時後D區出口處,我們會在那等您。」可盈以緩和的語氣插入到這段小小的「情緒」里,讓人感到些許寬慰。

  「不用了,我已經挑選好了,現在我們就去目的地吧。」話即出口,全應才有些恍然,他看了看手環,從剛才分開到此刻大約已經過去了40分鐘...

  沒多久三人便來到D區出口處,躍入視野的是一片別致典雅的園景,和周圍高大的梧桐與楓紅形成呼應,而旁邊則是一套兒童娛樂設施,雖談不上豐富,但勝在小巧整潔,加上附近空無一人,多少有幾分秘密堡壘的趣味,難道就是它會惹動了童心嗎....

  「真有你的慕容!....」順著這句無聲的感慨,望著小樂在滑梯邊搜集起落葉,全應陷入了沉思。頂尖的藝術創作,優雅的言行品味,過人的邏輯推斷,對變化的理解之深刻...縝密...高效...強大且自信,以及——「店之主」...將現有的信息整合起來...不...直覺告訴他這些並非線索,更像是穿過陽光的迷霧,將彼端的隱園含入未知,如果自己對那幅畫的理解存在合理性的話,其中的映射關係或許指示一些方位,一種困惑與吸引、古老又熟悉的殘缺感在不知不覺間瀰漫開來,全應分不清其中是否存在恐懼,又或者說恐懼對它而言已經失去了意義,在沒有更多「碎片」的情況下,還是繼續保持謹慎為好,畢竟那股隱憂仍是莫名.....

  三小時的約期轉眼過半,沉思的人也自然的走出心緒,一旁的可盈保持著沉默與安靜,直到漸近的交談聲中傳來一個名字,兩人紛紛回頭,只見慕容與另外一位女士朝他們徐行而來,雙方相談愉快,可誰知眼前的這一幕引發了全應不少的尷尬,原來同行的那位女士正是不久前被自己打擾的人,對方似乎也因再度相遇而吃驚不小。

  「可盈,這位孔依妍女士對我的有幾幅作品頗感興趣,接下來由你代為商洽....」言盡於此卻不見動作,慕容眼神一掃才注意到身旁人和全應陷入到一種拘謹的對視中,隨即「看我...都忘了介紹了,這位是我非常敬重的作家,也是應邀而來,只是他本人一向低調,我就不方便透露他的名字了。」這番介紹讓依研驚訝於對方的身份,不過她很快收斂了狀態,聲音謙遜溫和道「您好!」

  「您好,剛才」

  「喔——剛才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沒...沒什麼...」全應被對方的截堵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他還準備再好好道歉一番,何曾想會是這樣一個簡短的收場,可盈靠近一步用手引導道「孔女士,這邊請.....」,很快便領著依研離開了此地,可某人卻陷入了沉默,直到一個響指把他從中抽離了出來。

  「看來你和這位女士之間發生了一些有趣的故事啊?」慕容擺出一副饒有興致的姿態,還帶著幾分戲弄。


  「哪有....是這麼回事....」全應和盤托出,詳盡且觀點鮮明「明明做錯的是我,該道歉的也應是我,但...」停下的部分混雜著難堪,似感慨又或似對方才自己的反應表示不滿。

  慕容細細品味著這段自訴,雙目如慢慢抽離刀鞘的鋒刃,淡淡吐出寒芒,聲音卻似花柔「原來如此,其實不難理解啊....人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往往包含一種獨特的優越感需求,而持有差別化,炫耀式的外在事物能極大的滿足這份需求,簡而言之就是一種灰色的特權主義。」說到這那眼裡的犀利盡收轉而化為一份玩味「有意思的是對大多數非持有者來說也都妥協式的接受了,但還是時不時對其中暗含的不公憤慨著,更有意思的是一旦他們靠近那特權的邊緣,便很難掙脫出來。總的來說其實他們痛恨的不是特權,他們痛恨的是自己沒有特權。」

  「那——你也是妥協者嗎?」這問句明顯缺乏思考,是下意識的反應。

  「當然不是,別被我的話誤導,當然,我的優越感同樣也不建立在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識上,你難道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提出的理念了嗎?我更願意做一個酒家,至於是要小酌,微醺,暢飲,痛快,買醉,還是——尋死我都樂見其成遊戲其中。不過——我倒想聽聽你的觀點。」真是直截了當毫不掩飾的主張,全應雖有幾分驚訝,但更多的是欣賞,於是認真拆解起對方的話述「首先你提到的自我身份認同,我認為不夠清晰,應該算自我認同架設在了身份認同的基礎之上,這必然引發出一個問題那就是身份的流動性和身份的多樣性。更牽引出一個困惑,如果把這重身份移走那個人就失去意義了嗎?如果是,那人認同的是自己的身份,還是認同的是自己本身呢?」

  慕容並不意外這個答案,又或者說對於眼前的人答案已經失去了意義,隨即「你這樣的話不知會讓多少人產生自我恐慌,汲汲營營一生服務的居然只是一個身份,虧他們平時還標榜著自己所謂的成功,告訴世人他們是如何刻苦,如何奮鬥,看來不僅是自我對自我的認同,還渴望別人也產生同樣的認同。」

  「不過話又說回來,不能否認自我認同往往帶有的優越感屬性,連史蒂芬·茨威格都認為對作家的尊重與對工人的尊重並不相同,同樣的你能全然避免嗎?」這是調侃,也是嚴肅反問。

  全應思索了片刻後回答道「當然不能,我自己也有許多臭屁的地方,但它不能逾越底線,並且你不能斷章取義,《昨日的世界》里他確實說過類似的話,但我的解讀是身份尊重的屬性各不相同,但尊重的性質應該相同,舉個例子,你可以因為一位作家優美的詩篇而敬重他,你也可以因為一位工人地道的手藝而折服於他,但作家也好,工人也罷在事理的天秤下毫無差別。」

  「你這樣的話不知又會讓多少自卑的人轉入盲目的自大。」

  「所以.....這便是你問我這些問題,我們就這些問題展開討論的意義。」

  「嗯——頗有幾分禪趣,看來你的優越感另有偏好」說了許久終於點題,慕容就是想聽聽對方奉行的究竟是什麼。這倒是問住了全應,他緩緩抬頭,嘆出氣引發了口罩的脈動,視線則掠過晴空與雲層,不知停在何處,沉默了一會,似乎又像是回想起什麼,即使面容被遮住了大半,依然能猜出他揚起了嘴角,只見:

  「作者的結局——」

  「不是自我」(手掌貼在胸口)

  「等來了他們」(手掌伸向前方)

  「而是他們」(手掌化為指鋒頓了頓)

  「找到了自我」(指鋒點了點心口)

  那份未知的體驗再度襲上慕容心頭,它不具備任何威脅,也不受控制,更不知該報以怎樣的情緒,似乎只有話語觸到了它的邊界「剛才的舉動.....算是行為藝術咯,和你聊天當真痛快...」

  「只要你別在我這買醉尋死就好!!」

  被反將一軍的人絲毫不惱,反而又一次被對方逗樂,不單是有趣,更是....這樣也好,隨後執出了下一著「難得的清晰了當,看來我的另一個問題有著落了。」

  「噢,說說看,不過事先聲明....我也有相當的局限性,不一定能...」慕容按下全應攤開解釋的手繼續道「我看這裡兒童娛樂設施也算相當齊備,周遭的景致也不錯,今天又是周六,為何只有我們三人....」

  「大概....大概是因為離這2公里的雲英坊是沃州市知名兒童培訓機構的集聚地,附近的孩子們應該大多都在那....」

  「周末培訓嗎?........真是刻苦的性子了....」

  「其實也沒你想的枯燥,這裡的培訓機構倡導的是在玩耍中學會更多,所以氣氛大多輕鬆愉悅。」


  「不好意思,在我看來都是bullshit,極算粉飾得再好,主要目的依舊還是學習,孩子們會一點點領會這其中束縛自由,看似關心卻並不在意自己真實願望的愛護.........不過話說回來,搶奪未來有限的社會資源在哪裡都一樣,美國的貴族學校相當普遍,中上階層對孩子的教育也是一擲千金,毫不吝嗇,不過我說這話的確有些凡爾賽了」

  全應對於如此直接的責備與自嘲倒也不意外,他點了點頭像似回憶與感慨「其實這種現象在我年幼的時候就存在的了,只是沒有現在這樣的精度和強度,那時條件寬裕的家庭,從小就開始培養孩子在美術、音樂、外語、運動方面的能力,很多小夥伴也的確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興趣,但...後來進入到中學期間由於繁重的壓力,興趣班逐步被補習班、輔導班取代,許多人的潛在可能性也都隨著沉寂下來,到了大學這種情況並沒有更多的改善,大家更多的是歡呼自由,體驗各種新鮮的生活方式,或者為未來的經濟基礎奠定條件,畢業後工作、戀愛、結婚、生子....生活越發多彩......但....是我太貪心了....」

  「....確實太貪心了.....因為你想要的不止這些...不是嗎?....」慕容挑起眉頭這樣雲淡風輕的點明道。見對方並不多言,便知彼此之間已有共識,於是更進一步道「所以說培養孩子的興趣,得以孩子的真實愛好和自由意志為基準,而放棄這個基準捲入到焦慮的消耗中,最根本的原因是需求與生產力之間的差異,要說政府致力於縮小這個差異,中國所做到的確實遠遠超越我們的政府,但除了這個根本因素我想還有著諸多主要因素,所以我想聽一聽你的想法」

  全應早有觀點畢竟這不是他第一次做此論述了,於是「大多數父母並不是沒有察覺到在當前的情況對孩子的負面影響,但另一種深刻的恐懼迫使著他們只能儘量緩解孩子們在這一過程中的壓力,這種恐懼是對失敗和弱小的恐懼,它可能指向孩子,也可能指向父母本身,它源於一種僵化的認識,即優越的物質條件是對抗現實殘酷的最主要的途徑,但這種認識並不是固定的,而是不斷擴張的,它體現在人身上便是陷入到一種無休止擴充物質儲備和焦慮激增的狀態里,無論它們是否已經足夠豐富,主要都不是去享受它們。」

  「說得直白一些,是否可以理解為物質從一種幸福體現,變成了保障安全感一種方法。」不得不說慕容對於全應觀點的理解具有天成的把握。

  「一點沒錯,再往深處來說,即是對某種看似「貧困潦倒」的自己無法忍受,這是一種非理性的感受,它更多的成立在一種普世的價值觀念上,而患者將其生硬套用在自己身上,忽略自身真實感受,真實願望。當然忽略不等於看不見,可當患者意識到它存在的時候,並不會感到心喜,而是陷入深刻的否定,因為它的存在反應出患者當前的追求並非看上去那麼有價值,所以即便物質條件直通天際,本質問題仍然不會挪動一步,當然必須強調的是:這是一種粗淺的分析,如果要得到一個較為完整的洞察,需要對原生家庭,個人成長軌跡做全面詳細分析與推演,可不僅僅涉及到我剛才說到的這些,也很有可能我說的...全都不對...」

  「聽起來倒像是我剛才提到的眾人默許的灰色特權主義的變種...」誰知慕容突然收起了玩味,神色瞬轉肅然非常,以一種懇切的口吻詢問道「看來——你和雲涯以及小樂的家人已經做出了選擇,不過——這條路註定艱苦難行,並且在當前情況的大背景下很有可能會斷送這個孩子的未來,簡直就是一場豪賭啊,不是嗎?」

  這是絕殺的一著,全應無法反駁,對方的話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極現實的校準,或許是待在「夢」里的時間太長了,竟忘了自己時刻與失敗同行,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來自其他不同價值觀點的衝擊了,可有些事...他望嚮慕容,回之以同等坦承「人生本是賭局,輸贏之定,算準又如何,算差又怎樣,該做的事總是不變....」

  「只差去做的人是誰!」

  「你...你看過?」

  「看過什麼?...我只是覺得這麼說比較符合當下的風格而已。」從對方的反應來說,全應沒有捕捉到任何隱藏,若真未看過,哇喔!那還真可謂是神來之筆了。而慕容雖不知此事,但對方滿臉的疑惑與嚴肅,讓她再也裝不下去,噗呲笑出了聲「好啦~,我開玩笑的,第一次見你那麼較真,還真是值回票價啦!不過——我想你已經找到對抗這賭局的關鍵了,不是嗎?雨作家!!」

  最後三個字砸在全應心頭,他頓感訝異,腦海已開始飛速思索起之前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對話,忽然一些零星的「碎片」在此刻浮現並串聯在一起,這次換後知後覺的他被逗樂了,連出口的話都頗有些繳械投降的味道「唉——真是挺嫉妒你的推斷能力啊!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

  慕容聳了聳肩,聲音和緩但又像飄過一絲愴然「相信我這可不是什麼值得嫉妒的能力....其實講清楚也很簡單,上次見面時提到的作者名中,只有它我未曾涉獵過,於是便買了本《禁言》,仔細拜讀後...發現其中的許多深層次的概念與那晚你的論述有暗合之處,加上之後你的反差舉動,以及我今天的三次試探,直覺告訴我——你就是雨葉!!」說到這慕容解下髮帶,離開對方的凝視,眼睛不知停留在何處,有些出神道「你的小說....是另外一個真實的世界...所以很難用幾句話來進行概括,要說給我的感覺嘛....」她回頭看向全應,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嘴唇、眼睛和耳朵,然後又稍稍偏了回去,望向那木光林影的深處,綻放出天成的笑容,任由風——如明媚的海浪掠過自己的呼吸與髮絲,劃出優雅弧度。而全應沿著她視線的方向,用沉默與安靜回答她那越過言語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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