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褒聖侯
二月十一，春分。漢朝《春秋繁露》言：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自此日起，天氣轉暖，草木回綠，天地萬物迸發出勃勃生機，漸漸有了春天的氣息。入夜之後，氣溫驟低，寒霜降下，整個曲阜縣城便籠罩在這料峭春寒之中。
曲阜，舊稱魯縣。魯襄公時，儒家至聖先師孔子便生於此地。孔子一生輾轉流離，難張其志，死後歷朝歷代卻對其尊崇有加，以示對這位儒家至聖先師的尊敬。劉邦建立漢朝後，封孔子第八世孫孔騰為奉祀君，開帝王冊封孔氏後裔之始。唐高祖武德九年，封孔子第三十二世孫孔德倫為褒聖侯，太宗貞觀十一年，詔襃聖侯朝會位同三品，同時將孔家後裔整體遷徙到宋州寧陵縣安置。曲阜孔府留有家族小支照看，並未因此荒廢。孔家族人每年在寧陵進行春秋二祭後，便由褒聖侯回曲阜舉行小祭。
歷代皇帝賜予孔家良田僕役，免繳賦稅，以示優待，因此孔家得以豪擲萬金，廣購田地千頃，連地數州，富甲天下。曲阜孔府位於縣城偏北，占地二百多畝，廣起亭台樓宇，飛閣連廊，雕鏤玉飾，可謂美輪美奐。孔府前為官衙，後為內宅，以院落相連，自從家族搬遷至寧陵後，曲阜孔府內多為空宅，少人居住。
孔府西側為一樹林，綿延數里，多種高聳楊樹，不時有飛鳥從林中驚起，劃破夜空的寂靜。忽然，在孔府西北角的高牆上，一個黑影悄悄爬了上來，他動作很緩很輕，卻又輕車熟路。黑影爬上牆頭，往牆內環顧一周，下面是孔府內一處偏僻的小院。小院與孔府內的眾多院落相似，幾道矮牆與其他院落分割開來，一處小門留作府內相連，院內兩間正房，房門緊閉，四下漆黑一片。
黑影觀察許久後，慢慢翻過牆來，躡手躡腳走向正房。剛走到門前，兩扇房門「吱呀」一聲自動打開，如同被人輕輕推開一般，黑影大驚，身子後躍一大步站定。面對守株待兔的獵人，黑影並不慌于越牆逃走，也不急於上前查看，他只是保持身體緊繃，保證時刻都能發力。他知道對方是有備而來，但他堅信自己並不是一隻任人宰割的兔子，更不是一隻愚蠢撞死在樹樁上的兔子。
「這不是你自己的房間嗎？為什麼不進來？」屋內傳來了一個嘲諷的聲音，聲音很輕卻帶有不容置疑的威嚴。聽到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黑影遲疑了一下，緩緩道：「孩兒給父親請安。」
「好，好，真是我的好孩子。這麼晚了，我的好孩子剛才是去哪裡了？」
「父親，孩兒今天在西邊林中掏鳥窩，累了便在樹上睡著了，到後半夜天涼被凍醒了。孩兒不敢驚動看門人，便自個翻牆回來了。」
「說得很好，合情合理，天衣無縫。」
「父親，我...」見父親一直言語譏諷，黑影很是委屈。
過了許久，裡面的聲音收起譏諷，聲調也慢了許多：「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黑影疑惑道：「父親，我是您的兒子啊。」
屋內聲音突然變得鄭重，一字一頓道：「我問你，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黑影心中一凜，挺直脊樑答道：「稟父親大人，我是先聖第三十六世孫，孔苒。」原來，這個黑影便是孔子後人孔苒，而屋內之人便是他的父親，當今天寶皇帝欽封的褒聖侯孔璲之。父子倆隔屋對話，好似陌生人一般，氣氛頗為詭異。
「我知道你今晚去哪了，也知道你究竟在找什麼，」孔璲之頓了頓，沉聲道：「但是，我希望你時刻謹記，你是先聖后人，孔家子孫，凡事都要站在孔家的角度去想、去做。」見兒子佇立院中沉默不語，孔璲之又道：「你不相信我，以為你的秘密沒有人知道，覺得我是在誆騙你，在套你話，是不是？」
孔苒見心中所想被父親點破，忙掩飾道：「孩兒不敢這麼想。」
孔璲之嘆了口氣，道：「苒兒，你先進來，然後把門關上。」孔苒略微遲疑了一下，默默走進屋內。借著房外灑進來的微弱月光，孔苒看到父親正襟危坐在藤椅上，如同木雕刻畫一般，表情嚴肅，卻又那麼的疏遠。父親旁邊的藤椅上坐著一個人，正是自己最怕的六叔孔珩之。這個六叔一向神神秘秘，平常很難見到，偶爾見到也是行色匆匆，間隙投來一瞥，銳利的目光似乎可以刺穿自己的心臟。小時候，孔苒和兄弟們都很害怕六叔，見到六叔從不敢請安問好，一個個溜之大吉，直到現在，這份內心深處的恐懼也沒有改變。
孔苒默默把門關好，霜冷的月光被擋在門外，房間便又落入黑暗之中。孔苒跪在父親面前，額頭附到地上，等候父親發落。他內心忐忑不安，心跳加速，隱隱約約覺得六叔會突然飛身暴起，一掌把自己拍死在這裡。
正胡思亂想間，父親孔璲之的聲音在面前響起：「你母親臨終之前，讓你回曲阜老宅找一本秘笈，對不對？」
孔苒震驚地抬起頭來，眼睛拼命想從黑暗中尋找父親，卻只是徒勞無功。在這個屋裡，他什麼都看不見，父親彷佛和黑暗融合在了一起。這黑暗彷佛無窮無盡，無邊無際，孔苒開始顫抖起來。
「你不用天天跑出去找了，那本秘笈，本來就是要傳給你的。」孔璲之語調平緩，顯得不容置疑：「孔家本不尚武，數百年前，遭逢大亂，先祖中有位武藝高強者，以孔顏兩族子弟組建了一支秘密衛隊，世代守護孔家安全。統領這支衛隊的首領叫做『影子』，也是負責保管這本秘笈的傳人。你六叔是上一代的『影子』，而你將會是新一代的『影子』，到那時候，秘笈自然就歸你保管，懂了嗎？」
父親今晚來得如此蹊蹺，莫名其妙的說讓自己擔任什麼統領，這處處透露著詭異。孔苒一時之間猜不透父親的想法，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這件事肯定沒有父親說的那麼簡單。所以，孔苒並不能完全相信父親的話，搪塞道：「父親，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孔璲之單刀直入道：「你母親臨終前，是不是讓你找一本秘笈？你這麼晚回來，是不是還在找那本秘笈？那本秘笈我可以給你，但是你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便是擔任下一任『影子』。」
孔苒大吃一驚，父親是如何知道母親臨終交代自己事情，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今晚出去是找這本秘笈的呢？難道父親一直在監視自己？既然父親不信任自己，監視自己，為什麼又要安排自己當什麼「影子」呢？
孔苒收起混亂的思緒，沉聲道：「父親，孩兒能否問一句，為什麼選我呢？」是啊，為什麼選自己呢？自己是庶出，也不是長子，平常又不受父親疼愛。今天夜裡，父親突然跑來，把這麼機密地事情告訴自己，把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自己，這個道理怎麼都說不通。
孔璲之彷佛早就在等兒子提出這個疑惑，直言道：「我之所以選你，並不是因為我多麼寵愛你，也不是因為你有多高的武學天賦，而是因為你的身份。因此，這一代孩子裡面，我只能選你。」
孔苒越發糊塗了：「我的身份？」
「你可知道，你外公是什麼人？」
「我外公？我記得母親好像說外公是一個潦倒小吏...」
孔璲之苦笑一聲，道：「潦倒小吏？你母親複姓司馬，她的父親便是名聞天下的正一先生，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師，名諱承禎。你母親從一開始就隱瞞了身份，騙了我，也騙了你。」
孔苒瞠目結舌，頭皮發麻，呆呆跪在原地。母親居然出自道家名門上清派，還是司馬承禎的女兒，那她接近父親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那本秘笈嗎？難道，母親用一生的謊言，搭上自己的全部人生，只是為了偷取一本武學秘笈？
孔苒顫抖的問道：「六、六叔，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六叔的聲音充滿憐憫。
孔苒眼淚奪眶而出，他哭了。其實當父親說出司馬承禎的時候，他想起了母親在臨終前，仍念念不忘讓自己找那本秘笈。如果這是真的，那一切都說得通了。孔苒從小不受父親兄弟喜歡，是母親給了他唯一的關懷與疼愛，也給了他家庭中唯一的陽光與溫暖，可是現在，他的心就這樣被涼透了。他無法接受母親的一生只是一個騙局，而且還欺騙了自己，欺騙了她唯一的孩子。孔苒突然感覺到孤獨，徹徹底底的孤獨。
孔璲之靜靜坐著，他的眼睛更早適應黑暗，所以能憑藉微不可及的光線，看清兒子痛哭流涕的樣子。他冷漠的注視著著這一切，所有發展都如他的預料。等到孔苒哭的幾乎脫力時，這位父親大人慢條斯理的說道：「我給你安排了一門親事，女方是江西龍虎山正一天師張知遠第三個女兒，名喚張小憐，今年十八歲，秀外慧中，與你十分般配。下月納采，年底完婚，這便是第二個條件，那本秘笈就是送給你的大婚禮物。」
「父親，」孔苒咬牙止住淚水，昂首道：「孔家祖訓，後世子孫不得結交僧道，子孫如有流入僧道者除籍。」孔苒有自己的驕傲，那就是自己是儒家至聖孔子的後裔，這是他今晚失去一切後，僅存的精神慰藉。
孔璲之有些尷尬，但仍然保持鎮定道：「那女子從小熟讀五經，知書達理，與世家大族女子無異。而且，只要你自己意志堅定，不被道家言論蠱惑，你仍然是徹徹底底的儒家子弟。」
孔苒知道父親是在強詞奪理，顫抖的牙齒咬破嘴唇，淚水再次不受控制涌了上來，憤怒道：「父親，就因為我是庶出，就因為我已經沒有了母親，所以您才要這樣羞辱我嗎？您是一家之主，我斷不敢忤逆您的意願，但是，孩兒還是想問一句，您會讓孔萱娶一個道家女子嗎？」孔萱是孔璲之的嫡長子，未來的襃聖侯，已娶河東裴氏女子為妻。裴姓雖非大唐最頂級的門閥士族五姓七望，卻也是山東數百年來的世家大族，斷不與一般士族聯姻。
憤怒之下可以不計後果，但是說完之後便會後悔。這是孔苒第一次頂撞父親，他覺察到自己在多重壓力之下，情緒瀕臨崩潰，便努力壓制心底的狂躁，讓內心慢慢平復下來。
孔璲之起身來到窗前，輕輕撫摸著緊閉的窗關，嘆息道：「『影子』之所以是『影子』，正是因為不能沐浴在陽光下，不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必須在黑暗中潛伏，掙扎。自己的一切都要為家族犧牲，你的理想，幸福，包括生命。苒兒，我知道，雖然你不被兄弟所喜，但你一直都是最注重家族名譽的那個，所以，我選擇了你，我希望你能接受這份命運，守護整個孔家的命運。」
孔苒癱坐在地上，接著慢慢躺了下去。他不想屈服，但是他現在很疲憊，已經無力反抗父親和命運了。他的身體和精神在多重打擊之下，已經垮掉了，木然的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很想哭，但是今晚哭的太多，現在已經沒有淚水可流了。父親和六叔走了，他沒有起身，在這一刻，他忘卻了孔家賴以生存的「禮」道，因為他不在乎了，什麼都想不在乎了。
迷迷糊糊中，孔苒想起了去世的母親，那個不苟言笑鬱鬱寡歡的母親。他還是不敢相信，母親為了得到一本秘笈，就埋葬了自己的一生。外公是大名鼎鼎的上清派宗師司馬承禎，父親現在又讓他娶正一派張天師的女兒，這裡面似乎有什麼聯繫，但是自己卻怎麼也捋不清楚。他感覺到在暗處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牽引著自己，牽引著自己的父親，甚至牽引著自己的整個家族，像是一條繩，又像是一張網，或是一個巨大的漩渦，這讓他感到恐懼，他不敢再想下去，於是就這樣睡著了。
曲阜，舊稱魯縣。魯襄公時，儒家至聖先師孔子便生於此地。孔子一生輾轉流離，難張其志，死後歷朝歷代卻對其尊崇有加，以示對這位儒家至聖先師的尊敬。劉邦建立漢朝後，封孔子第八世孫孔騰為奉祀君，開帝王冊封孔氏後裔之始。唐高祖武德九年，封孔子第三十二世孫孔德倫為褒聖侯，太宗貞觀十一年，詔襃聖侯朝會位同三品，同時將孔家後裔整體遷徙到宋州寧陵縣安置。曲阜孔府留有家族小支照看，並未因此荒廢。孔家族人每年在寧陵進行春秋二祭後，便由褒聖侯回曲阜舉行小祭。
歷代皇帝賜予孔家良田僕役，免繳賦稅，以示優待，因此孔家得以豪擲萬金，廣購田地千頃，連地數州，富甲天下。曲阜孔府位於縣城偏北，占地二百多畝，廣起亭台樓宇，飛閣連廊，雕鏤玉飾，可謂美輪美奐。孔府前為官衙，後為內宅，以院落相連，自從家族搬遷至寧陵後，曲阜孔府內多為空宅，少人居住。
孔府西側為一樹林，綿延數里，多種高聳楊樹，不時有飛鳥從林中驚起，劃破夜空的寂靜。忽然，在孔府西北角的高牆上，一個黑影悄悄爬了上來，他動作很緩很輕，卻又輕車熟路。黑影爬上牆頭，往牆內環顧一周，下面是孔府內一處偏僻的小院。小院與孔府內的眾多院落相似，幾道矮牆與其他院落分割開來，一處小門留作府內相連，院內兩間正房，房門緊閉，四下漆黑一片。
黑影觀察許久後，慢慢翻過牆來，躡手躡腳走向正房。剛走到門前，兩扇房門「吱呀」一聲自動打開，如同被人輕輕推開一般，黑影大驚，身子後躍一大步站定。面對守株待兔的獵人，黑影並不慌于越牆逃走，也不急於上前查看，他只是保持身體緊繃，保證時刻都能發力。他知道對方是有備而來，但他堅信自己並不是一隻任人宰割的兔子，更不是一隻愚蠢撞死在樹樁上的兔子。
「這不是你自己的房間嗎？為什麼不進來？」屋內傳來了一個嘲諷的聲音，聲音很輕卻帶有不容置疑的威嚴。聽到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黑影遲疑了一下，緩緩道：「孩兒給父親請安。」
「好，好，真是我的好孩子。這麼晚了，我的好孩子剛才是去哪裡了？」
「父親，孩兒今天在西邊林中掏鳥窩，累了便在樹上睡著了，到後半夜天涼被凍醒了。孩兒不敢驚動看門人，便自個翻牆回來了。」
「說得很好，合情合理，天衣無縫。」
「父親，我...」見父親一直言語譏諷，黑影很是委屈。
過了許久，裡面的聲音收起譏諷，聲調也慢了許多：「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黑影疑惑道：「父親，我是您的兒子啊。」
屋內聲音突然變得鄭重，一字一頓道：「我問你，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黑影心中一凜，挺直脊樑答道：「稟父親大人，我是先聖第三十六世孫，孔苒。」原來，這個黑影便是孔子後人孔苒，而屋內之人便是他的父親，當今天寶皇帝欽封的褒聖侯孔璲之。父子倆隔屋對話，好似陌生人一般，氣氛頗為詭異。
「我知道你今晚去哪了，也知道你究竟在找什麼，」孔璲之頓了頓，沉聲道：「但是，我希望你時刻謹記，你是先聖后人，孔家子孫，凡事都要站在孔家的角度去想、去做。」見兒子佇立院中沉默不語，孔璲之又道：「你不相信我，以為你的秘密沒有人知道，覺得我是在誆騙你，在套你話，是不是？」
孔苒見心中所想被父親點破，忙掩飾道：「孩兒不敢這麼想。」
孔璲之嘆了口氣，道：「苒兒，你先進來，然後把門關上。」孔苒略微遲疑了一下，默默走進屋內。借著房外灑進來的微弱月光，孔苒看到父親正襟危坐在藤椅上，如同木雕刻畫一般，表情嚴肅，卻又那麼的疏遠。父親旁邊的藤椅上坐著一個人，正是自己最怕的六叔孔珩之。這個六叔一向神神秘秘，平常很難見到，偶爾見到也是行色匆匆，間隙投來一瞥，銳利的目光似乎可以刺穿自己的心臟。小時候，孔苒和兄弟們都很害怕六叔，見到六叔從不敢請安問好，一個個溜之大吉，直到現在，這份內心深處的恐懼也沒有改變。
孔苒默默把門關好，霜冷的月光被擋在門外，房間便又落入黑暗之中。孔苒跪在父親面前，額頭附到地上，等候父親發落。他內心忐忑不安，心跳加速，隱隱約約覺得六叔會突然飛身暴起，一掌把自己拍死在這裡。
正胡思亂想間，父親孔璲之的聲音在面前響起：「你母親臨終之前，讓你回曲阜老宅找一本秘笈，對不對？」
孔苒震驚地抬起頭來，眼睛拼命想從黑暗中尋找父親，卻只是徒勞無功。在這個屋裡，他什麼都看不見，父親彷佛和黑暗融合在了一起。這黑暗彷佛無窮無盡，無邊無際，孔苒開始顫抖起來。
「你不用天天跑出去找了，那本秘笈，本來就是要傳給你的。」孔璲之語調平緩，顯得不容置疑：「孔家本不尚武，數百年前，遭逢大亂，先祖中有位武藝高強者，以孔顏兩族子弟組建了一支秘密衛隊，世代守護孔家安全。統領這支衛隊的首領叫做『影子』，也是負責保管這本秘笈的傳人。你六叔是上一代的『影子』，而你將會是新一代的『影子』，到那時候，秘笈自然就歸你保管，懂了嗎？」
父親今晚來得如此蹊蹺，莫名其妙的說讓自己擔任什麼統領，這處處透露著詭異。孔苒一時之間猜不透父親的想法，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這件事肯定沒有父親說的那麼簡單。所以，孔苒並不能完全相信父親的話，搪塞道：「父親，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孔璲之單刀直入道：「你母親臨終前，是不是讓你找一本秘笈？你這麼晚回來，是不是還在找那本秘笈？那本秘笈我可以給你，但是你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便是擔任下一任『影子』。」
孔苒大吃一驚，父親是如何知道母親臨終交代自己事情，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今晚出去是找這本秘笈的呢？難道父親一直在監視自己？既然父親不信任自己，監視自己，為什麼又要安排自己當什麼「影子」呢？
孔苒收起混亂的思緒，沉聲道：「父親，孩兒能否問一句，為什麼選我呢？」是啊，為什麼選自己呢？自己是庶出，也不是長子，平常又不受父親疼愛。今天夜裡，父親突然跑來，把這麼機密地事情告訴自己，把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自己，這個道理怎麼都說不通。
孔璲之彷佛早就在等兒子提出這個疑惑，直言道：「我之所以選你，並不是因為我多麼寵愛你，也不是因為你有多高的武學天賦，而是因為你的身份。因此，這一代孩子裡面，我只能選你。」
孔苒越發糊塗了：「我的身份？」
「你可知道，你外公是什麼人？」
「我外公？我記得母親好像說外公是一個潦倒小吏...」
孔璲之苦笑一聲，道：「潦倒小吏？你母親複姓司馬，她的父親便是名聞天下的正一先生，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師，名諱承禎。你母親從一開始就隱瞞了身份，騙了我，也騙了你。」
孔苒瞠目結舌，頭皮發麻，呆呆跪在原地。母親居然出自道家名門上清派，還是司馬承禎的女兒，那她接近父親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那本秘笈嗎？難道，母親用一生的謊言，搭上自己的全部人生，只是為了偷取一本武學秘笈？
孔苒顫抖的問道：「六、六叔，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六叔的聲音充滿憐憫。
孔苒眼淚奪眶而出，他哭了。其實當父親說出司馬承禎的時候，他想起了母親在臨終前，仍念念不忘讓自己找那本秘笈。如果這是真的，那一切都說得通了。孔苒從小不受父親兄弟喜歡，是母親給了他唯一的關懷與疼愛，也給了他家庭中唯一的陽光與溫暖，可是現在，他的心就這樣被涼透了。他無法接受母親的一生只是一個騙局，而且還欺騙了自己，欺騙了她唯一的孩子。孔苒突然感覺到孤獨，徹徹底底的孤獨。
孔璲之靜靜坐著，他的眼睛更早適應黑暗，所以能憑藉微不可及的光線，看清兒子痛哭流涕的樣子。他冷漠的注視著著這一切，所有發展都如他的預料。等到孔苒哭的幾乎脫力時，這位父親大人慢條斯理的說道：「我給你安排了一門親事，女方是江西龍虎山正一天師張知遠第三個女兒，名喚張小憐，今年十八歲，秀外慧中，與你十分般配。下月納采，年底完婚，這便是第二個條件，那本秘笈就是送給你的大婚禮物。」
「父親，」孔苒咬牙止住淚水，昂首道：「孔家祖訓，後世子孫不得結交僧道，子孫如有流入僧道者除籍。」孔苒有自己的驕傲，那就是自己是儒家至聖孔子的後裔，這是他今晚失去一切後，僅存的精神慰藉。
孔璲之有些尷尬，但仍然保持鎮定道：「那女子從小熟讀五經，知書達理，與世家大族女子無異。而且，只要你自己意志堅定，不被道家言論蠱惑，你仍然是徹徹底底的儒家子弟。」
孔苒知道父親是在強詞奪理，顫抖的牙齒咬破嘴唇，淚水再次不受控制涌了上來，憤怒道：「父親，就因為我是庶出，就因為我已經沒有了母親，所以您才要這樣羞辱我嗎？您是一家之主，我斷不敢忤逆您的意願，但是，孩兒還是想問一句，您會讓孔萱娶一個道家女子嗎？」孔萱是孔璲之的嫡長子，未來的襃聖侯，已娶河東裴氏女子為妻。裴姓雖非大唐最頂級的門閥士族五姓七望，卻也是山東數百年來的世家大族，斷不與一般士族聯姻。
憤怒之下可以不計後果，但是說完之後便會後悔。這是孔苒第一次頂撞父親，他覺察到自己在多重壓力之下，情緒瀕臨崩潰，便努力壓制心底的狂躁，讓內心慢慢平復下來。
孔璲之起身來到窗前，輕輕撫摸著緊閉的窗關，嘆息道：「『影子』之所以是『影子』，正是因為不能沐浴在陽光下，不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必須在黑暗中潛伏，掙扎。自己的一切都要為家族犧牲，你的理想，幸福，包括生命。苒兒，我知道，雖然你不被兄弟所喜，但你一直都是最注重家族名譽的那個，所以，我選擇了你，我希望你能接受這份命運，守護整個孔家的命運。」
孔苒癱坐在地上，接著慢慢躺了下去。他不想屈服，但是他現在很疲憊，已經無力反抗父親和命運了。他的身體和精神在多重打擊之下，已經垮掉了，木然的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很想哭，但是今晚哭的太多，現在已經沒有淚水可流了。父親和六叔走了，他沒有起身，在這一刻，他忘卻了孔家賴以生存的「禮」道，因為他不在乎了，什麼都想不在乎了。
迷迷糊糊中，孔苒想起了去世的母親，那個不苟言笑鬱鬱寡歡的母親。他還是不敢相信，母親為了得到一本秘笈，就埋葬了自己的一生。外公是大名鼎鼎的上清派宗師司馬承禎，父親現在又讓他娶正一派張天師的女兒，這裡面似乎有什麼聯繫，但是自己卻怎麼也捋不清楚。他感覺到在暗處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牽引著自己，牽引著自己的父親，甚至牽引著自己的整個家族，像是一條繩，又像是一張網，或是一個巨大的漩渦，這讓他感到恐懼，他不敢再想下去，於是就這樣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