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瘦馬
在婚後的甜蜜中，不知不覺數月過去，張君對婉兒的寵溺依舊。但婉兒畢竟是長房娘子，除了每天要準時向公婆晨昏定省，從張老夫人的手中，慢慢接過持家的重任。她再不能在張君歸家的時候，時時相伴。
起初，公婆對系出名門，莊重嫻靜的婉兒甚為滿意，婆婆張老夫人偶爾還會帶著她，去參加京城名媛們的聚會，讓她在那些達官顯貴的夫人小姐們面前露臉。
張君原本對仕途意興闌珊，自從和婉兒成婚後，回到家中，不是對鏡為婉兒描畫黛眉，便是攜手同游山水之間。婉兒忙於家務之時，張君便獨自沉浸在吟詩作對中。
張老夫人眼中漸漸生出了一絲憂慮，張家作為官宦世家，世代以科舉入仕為榮，張老夫人更是將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張君身上。可如今，張君卻在這份溫柔鄉中沉淪，怎能不讓她心生焦慮？
這份焦慮逐漸轉化為了對婉兒的不滿，在張老夫人看來，是婉兒的出現，讓兒子偏離了原本應走的道路。她開始在言語中對婉兒有了責備之意。
婉兒心知肚明，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默默承受，唯有對公婆越發恭順，加倍用心操持家務，希望能逐漸化解婆婆心中的不滿與隔閡。而張君免不了偶爾嗔怪婉兒，抱怨她冷落了自己。
這一年的暮春時節，汴梁城被絢爛的春色溫柔地擁抱著，尤其是那蔣國夫人的府邸中，芍藥花競相綻放，香氣襲人。
張老夫人接到蔣國夫人的請帖，邀請京都的誥命夫人們到府上賞花，請帖上特別註明每位受邀者可攜一名家眷同行。張老夫人暗暗思量，打算帶上茶藝超群的婉兒，好好為張家露露臉。
賞花之日，蔣國夫人的府邸熱鬧非凡，京都的誥命夫人們身著各式大袖霞帔，畫著三白妝，臉貼珍珠花鈿面靨。而婉兒在一群珠光寶氣之中，卻顯得清新脫俗。她身著檀色素羅襦搭配球路紋真絲綃下裙，發間插著一支白玉簪，略施薄粉，眉眼間流淌著空谷幽蘭的氣度。
身披金霞帔，髮髻高挽，珠翠點綴其間的蔣國夫人，漫步於花叢間，偶一抬頭，恰好看見婉兒靜靜地站在一株盛開的芍藥旁，微風拂過，花瓣輕輕搖曳，與婉兒恬靜的氣質相得益彰。夫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含笑多看了她幾眼，心中暗自讚嘆。
賞花之後，便是名媛們期待已久的鬥茶插花環節。張老夫人攜婉兒步入精心布置的茶室，室內茶香裊裊，各式茶具擺放得錯落有致。輪到婉兒出場，她輕步上前，開始了她的拿手好戲——「活火分茶」。
只見她手法嫻熟，動作如行雲流水，先將小龍鳳團茶餅碾碎，置茶盞中待用。以釜燒水，注入少量沸水，那茶粉在水中緩緩化開，如同晨霧般朦朧而神秘。茶盞中的茶調成糊狀後，繼續注入沸水，以茶筅輕輕攪動。婉兒手腕輕轉，茶筅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茶湯隨之翻騰，色澤逐漸變得純白如乳，湯花鮮白，清香四溢，瀰漫在整個茶室之中。
最令人驚艷的是，那茶紋水脈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瞬間幻化成一幅精緻的山水畫。山川、雲霧、溪流，在茶湯之上栩栩如生，引得在場眾人紛紛側目，贊聲連連。
蔣國夫人舉盞品嘗，她輕抿一口，回味良久後贊道：「香氣清幽、滋味甘滑，張氏息婦端的是分茶高手。」說罷，她把婉兒喚到一旁的席位上就坐。張老夫人心花怒放，這次婉兒可為張家長臉了。
茶餘飯後，到了閒聊時分，自是少不了談論各種宮廷消息和時下風尚，婉兒對這些八卦秘聞不甚了解，只是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
蔣國夫人曾是當今皇帝的乳母，對皇帝的癖好所知甚多，她似不經意卻一臉自豪地說道：「官家自幼便極善書法，遍臨《淳化閣帖》，如今一手飛白書，已到神翰雄偉，勢若飛動的境界。」
一旁國舅夫人不無得意地說：「正是如此，官家也是丹青妙手，他昔日在春宮之中，常以畫馬為戲。我家國舅老爺曾向官家求得一幅，日夜研習，如今倒有幾分官家之風韻。」
眾誥命夫人紛紛提議討來一觀，國舅夫人莞爾一笑：「這有何難，我即刻派人取來便是！」
不一會兒功夫，下人取來畫卷，大家立刻圍觀起來，只見畫中一匹駿馬昂首嘶鳴，怒目圓睜，給人一種睥睨天下之感。
眾人不住嘖嘖稱讚：「國舅爺所畫，不愧是御馬，體形肥碩、神態傲然，頗有皇家富貴之相。」
蔣國夫人嘴角輕揚，一臉淡然地說道：「官家畫馬，毫端有神，神態蕭疏，國舅爺畫肉不畫骨，美則美已，卻似神韻不足。」
眾人一時啞然，趕緊退回席位，席間的氣氛一下變得有幾分尷尬。國舅夫人頗有些不以為意，依舊自顧欣賞著。
蔣國夫人抬眼看向婉兒，和聲說道：「張氏息婦，我見你適才一直未曾言語，你對此畫有何見解？」
婉兒第一次參加如此盛大的場合，一直小心慎言，可如今被蔣國夫人點名，在命婦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她努力保持著鎮定，沉吟許久，字斟句酌地回答道：「妾身不擅丹青，不敢妄自點評，只知畫馬，須以馬為師，御馬健碩雍容，戰馬筋骨畢露，各有其美。」
婉兒的回答頗為得體，既回應了蔣國夫人的問詢，也未得罪國舅夫人。她見眾人神色放緩，心中稍安。
蔣國夫人淺笑一聲，示意她繼續說。婉兒絞盡腦汁，只好接著說道：「馬之肥瘦，風格各異，肥馬彰顯國朝在和平時的祥和氣派，瘦馬則體現國朝在沙場上的龍馬風度。」
婉兒的話音剛落，她見蔣國夫人的臉色驟變，一層怒意漸漸浮上來。除了幾個未出閣的女眷，大家都驚愕地看著婉兒，有幾個誥命夫人隨即以扇掩面，有人低聲咳嗽，極力掩飾抑制不住的笑聲。
張老夫人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口中不住說著失禮了失禮了。蔣國夫人臉色稍緩，冷冷地說道：「張老夫人，平日裡還是要讓你家新婦，多和各位命婦們走動走動，也好增長些見識！」
自此到宴會結束，婉兒如坐針氈地待在席位上，再無人搭理。
從蔣國夫人府中歸來，張老夫人對婉兒的態度極為冷淡，連帶著幾個管家婆子，對婉兒也開始輕慢。婉兒不明就裡，陪嫁來的幾個貼身侍女年紀尚幼，一問三不知，又不好直接向婆婆打聽，除了晨昏定省，天天足不出戶悶在房中。
張君從太學院放假回家，從張老夫人口裡聽說了此事，倒是不以為意。他回到房間，見婉兒正端坐於銅鏡前，手執黛筆在眉上輕描慢畫。
「娘子，你可真是語出驚人，那些個平日裡端莊持重的命婦們，聽到你口中的『瘦馬』二字，竟是一個個花容失色，真是笑煞我了。」張君邊笑邊走近，言語中帶著幾分戲謔。
婉兒聞言，手中的黛筆一頓，旋即轉過臉來，眼眶中已盈滿了委屈的淚光：「相公，妾身著實不知這二字何以觸怒了蔣國夫人，更不解那些誥命夫人為何聞言色變。」
張君憐愛地看著梨花帶雨的婉兒，忙上前為她拭去眼淚，湊到她耳邊低語道：「娘子可曾聽聞白樂天那句『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這『瘦馬』二字，實則暗指雛妓，尤其是那『揚州瘦馬』，更是名聲在外。」
婉兒聞言，仿佛被雷擊中，猛然間從椅子上彈起，羞赧之情溢於言表，眼中滿是懊悔。
張君望著婉兒這副模樣，生出幾分逗趣之意：「雖說『瘦馬』二字聽起來不甚雅致，但那些女子，無一不是天生麗質，聰慧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心思細膩，善解人意……」
「相公！」婉兒突然驚呼出聲，打斷了張君的話：「望你今後在妾身面前，休要再提這兩個字，簡直污了我的耳朵！」
張君的笑容漸漸收斂，臉色微沉，他斜睨了婉兒一眼，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悅：「娘子若得空閒，不妨多看看書柜上的詩詞文集，以免日後再被人貽笑大方。」說罷拂袖而去。
婉兒一人呆立在原地，滿心說不出的懊悔，這還是第一次，張君對自己如此冷淡，也是她第一次惹惱了夫婿，實在有違母親一直教導的事夫之道。
好在這場風波，只是婚後生活的一段插曲，張君很快就平息了不滿，並安撫下張老夫人的怒氣，日子就在他們彼此相看兩不厭中渡過，但張老夫人對她的態度已大不如前。
張君不在家的日子，婉兒還是按照他的要求，開始讀書打發時光。這天她尋到一本《花間集》翻看起來，讀著讀著，讀到這首牛嶠的《菩薩蠻》:
「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饒是婉兒不精通詩詞，也讀懂這是在直白地描寫男女歡愛之情，她頓時羞得臉紅耳赤，把手中的詞集擲於地上，嫌惡地自語道：「如此香艷直露的淫詞，豈是良家女子所宜覽閱之物？」
她又在書柜上，難以置信地發現了《調光經》、《愛女論》之類的書，皆是教授男子如何與女子搭訕、交往。婉兒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正人君子，為何要讀這些書籍。她心中的擔憂如暗流，一天天開始涌動起來。
這天早上，她照例去向婆婆請安，卻看到婆婆正在垂淚，她心下惶恐，忙詢問張老夫人為何傷心。張老夫人半天支支吾吾，不肯說出緣由。但她抬頭看向婉兒的眼神，分明夾雜著一絲幽怨。
接下來的幾日，婉兒心事重重，仿佛被一塊巨石壓著，終於盼回張君。他一見婉兒那病懨懨的模樣，心疼得緊，連忙噓寒問暖，還斥責下人是否怠慢了婉兒。
但婉兒覺察的出，張君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飄忽不定。她連番追問下，張君終於托盤而出。
原來婉兒和張君成親大半年，卻遲遲未有身孕。張老夫人抱孫心切，曾去寺廟求得一簽，簽語竟說婉兒此生無緣子女。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讓張老夫人起了讓張君納妾的念頭。然而，張君堅決反對，母子二人因此陷入了冷戰。
婉兒心中苦澀難言，她本想安慰張君，卻不知從何說起。
張君看著神情恍惚的婉兒，帶來一個更加令她震驚的消息：父親因政績卓越，得到朝廷重用。在皇恩浩蕩之下，自己承父蔭，被封為密州（今山東諸城）知縣，不久便要赴任了。
「婉兒，或許此刻我們暫時分開，對你我都是好事。母親無法天天逼著我納妾，而你，」張君停頓了一下，思索片刻繼續說道「無須再操持家事，就在家安心好好調理身體吧！」
婉兒臉色煞白，微弱的燭火，在晦明晦暗的房間裡，照進她此刻內心深處的淒楚。
起初，公婆對系出名門，莊重嫻靜的婉兒甚為滿意，婆婆張老夫人偶爾還會帶著她，去參加京城名媛們的聚會，讓她在那些達官顯貴的夫人小姐們面前露臉。
張君原本對仕途意興闌珊，自從和婉兒成婚後，回到家中，不是對鏡為婉兒描畫黛眉，便是攜手同游山水之間。婉兒忙於家務之時，張君便獨自沉浸在吟詩作對中。
張老夫人眼中漸漸生出了一絲憂慮，張家作為官宦世家，世代以科舉入仕為榮，張老夫人更是將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張君身上。可如今，張君卻在這份溫柔鄉中沉淪，怎能不讓她心生焦慮？
這份焦慮逐漸轉化為了對婉兒的不滿，在張老夫人看來，是婉兒的出現，讓兒子偏離了原本應走的道路。她開始在言語中對婉兒有了責備之意。
婉兒心知肚明，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默默承受，唯有對公婆越發恭順，加倍用心操持家務，希望能逐漸化解婆婆心中的不滿與隔閡。而張君免不了偶爾嗔怪婉兒，抱怨她冷落了自己。
這一年的暮春時節，汴梁城被絢爛的春色溫柔地擁抱著，尤其是那蔣國夫人的府邸中，芍藥花競相綻放，香氣襲人。
張老夫人接到蔣國夫人的請帖，邀請京都的誥命夫人們到府上賞花，請帖上特別註明每位受邀者可攜一名家眷同行。張老夫人暗暗思量，打算帶上茶藝超群的婉兒，好好為張家露露臉。
賞花之日，蔣國夫人的府邸熱鬧非凡，京都的誥命夫人們身著各式大袖霞帔，畫著三白妝，臉貼珍珠花鈿面靨。而婉兒在一群珠光寶氣之中，卻顯得清新脫俗。她身著檀色素羅襦搭配球路紋真絲綃下裙，發間插著一支白玉簪，略施薄粉，眉眼間流淌著空谷幽蘭的氣度。
身披金霞帔，髮髻高挽，珠翠點綴其間的蔣國夫人，漫步於花叢間，偶一抬頭，恰好看見婉兒靜靜地站在一株盛開的芍藥旁，微風拂過，花瓣輕輕搖曳，與婉兒恬靜的氣質相得益彰。夫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含笑多看了她幾眼，心中暗自讚嘆。
賞花之後，便是名媛們期待已久的鬥茶插花環節。張老夫人攜婉兒步入精心布置的茶室，室內茶香裊裊，各式茶具擺放得錯落有致。輪到婉兒出場，她輕步上前，開始了她的拿手好戲——「活火分茶」。
只見她手法嫻熟，動作如行雲流水，先將小龍鳳團茶餅碾碎，置茶盞中待用。以釜燒水，注入少量沸水，那茶粉在水中緩緩化開，如同晨霧般朦朧而神秘。茶盞中的茶調成糊狀後，繼續注入沸水，以茶筅輕輕攪動。婉兒手腕輕轉，茶筅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茶湯隨之翻騰，色澤逐漸變得純白如乳，湯花鮮白，清香四溢，瀰漫在整個茶室之中。
最令人驚艷的是，那茶紋水脈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瞬間幻化成一幅精緻的山水畫。山川、雲霧、溪流，在茶湯之上栩栩如生，引得在場眾人紛紛側目，贊聲連連。
蔣國夫人舉盞品嘗，她輕抿一口，回味良久後贊道：「香氣清幽、滋味甘滑，張氏息婦端的是分茶高手。」說罷，她把婉兒喚到一旁的席位上就坐。張老夫人心花怒放，這次婉兒可為張家長臉了。
茶餘飯後，到了閒聊時分，自是少不了談論各種宮廷消息和時下風尚，婉兒對這些八卦秘聞不甚了解，只是靜靜地聽著，不發一言。
蔣國夫人曾是當今皇帝的乳母，對皇帝的癖好所知甚多，她似不經意卻一臉自豪地說道：「官家自幼便極善書法，遍臨《淳化閣帖》，如今一手飛白書，已到神翰雄偉，勢若飛動的境界。」
一旁國舅夫人不無得意地說：「正是如此，官家也是丹青妙手，他昔日在春宮之中，常以畫馬為戲。我家國舅老爺曾向官家求得一幅，日夜研習，如今倒有幾分官家之風韻。」
眾誥命夫人紛紛提議討來一觀，國舅夫人莞爾一笑：「這有何難，我即刻派人取來便是！」
不一會兒功夫，下人取來畫卷，大家立刻圍觀起來，只見畫中一匹駿馬昂首嘶鳴，怒目圓睜，給人一種睥睨天下之感。
眾人不住嘖嘖稱讚：「國舅爺所畫，不愧是御馬，體形肥碩、神態傲然，頗有皇家富貴之相。」
蔣國夫人嘴角輕揚，一臉淡然地說道：「官家畫馬，毫端有神，神態蕭疏，國舅爺畫肉不畫骨，美則美已，卻似神韻不足。」
眾人一時啞然，趕緊退回席位，席間的氣氛一下變得有幾分尷尬。國舅夫人頗有些不以為意，依舊自顧欣賞著。
蔣國夫人抬眼看向婉兒，和聲說道：「張氏息婦，我見你適才一直未曾言語，你對此畫有何見解？」
婉兒第一次參加如此盛大的場合，一直小心慎言，可如今被蔣國夫人點名，在命婦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她努力保持著鎮定，沉吟許久，字斟句酌地回答道：「妾身不擅丹青，不敢妄自點評，只知畫馬，須以馬為師，御馬健碩雍容，戰馬筋骨畢露，各有其美。」
婉兒的回答頗為得體，既回應了蔣國夫人的問詢，也未得罪國舅夫人。她見眾人神色放緩，心中稍安。
蔣國夫人淺笑一聲，示意她繼續說。婉兒絞盡腦汁，只好接著說道：「馬之肥瘦，風格各異，肥馬彰顯國朝在和平時的祥和氣派，瘦馬則體現國朝在沙場上的龍馬風度。」
婉兒的話音剛落，她見蔣國夫人的臉色驟變，一層怒意漸漸浮上來。除了幾個未出閣的女眷，大家都驚愕地看著婉兒，有幾個誥命夫人隨即以扇掩面，有人低聲咳嗽，極力掩飾抑制不住的笑聲。
張老夫人三步並作兩步奔過來，口中不住說著失禮了失禮了。蔣國夫人臉色稍緩，冷冷地說道：「張老夫人，平日裡還是要讓你家新婦，多和各位命婦們走動走動，也好增長些見識！」
自此到宴會結束，婉兒如坐針氈地待在席位上，再無人搭理。
從蔣國夫人府中歸來，張老夫人對婉兒的態度極為冷淡，連帶著幾個管家婆子，對婉兒也開始輕慢。婉兒不明就裡，陪嫁來的幾個貼身侍女年紀尚幼，一問三不知，又不好直接向婆婆打聽，除了晨昏定省，天天足不出戶悶在房中。
張君從太學院放假回家，從張老夫人口裡聽說了此事，倒是不以為意。他回到房間，見婉兒正端坐於銅鏡前，手執黛筆在眉上輕描慢畫。
「娘子，你可真是語出驚人，那些個平日裡端莊持重的命婦們，聽到你口中的『瘦馬』二字，竟是一個個花容失色，真是笑煞我了。」張君邊笑邊走近，言語中帶著幾分戲謔。
婉兒聞言，手中的黛筆一頓，旋即轉過臉來，眼眶中已盈滿了委屈的淚光：「相公，妾身著實不知這二字何以觸怒了蔣國夫人，更不解那些誥命夫人為何聞言色變。」
張君憐愛地看著梨花帶雨的婉兒，忙上前為她拭去眼淚，湊到她耳邊低語道：「娘子可曾聽聞白樂天那句『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這『瘦馬』二字，實則暗指雛妓，尤其是那『揚州瘦馬』，更是名聲在外。」
婉兒聞言，仿佛被雷擊中，猛然間從椅子上彈起，羞赧之情溢於言表，眼中滿是懊悔。
張君望著婉兒這副模樣，生出幾分逗趣之意：「雖說『瘦馬』二字聽起來不甚雅致，但那些女子，無一不是天生麗質，聰慧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心思細膩，善解人意……」
「相公！」婉兒突然驚呼出聲，打斷了張君的話：「望你今後在妾身面前，休要再提這兩個字，簡直污了我的耳朵！」
張君的笑容漸漸收斂，臉色微沉，他斜睨了婉兒一眼，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悅：「娘子若得空閒，不妨多看看書柜上的詩詞文集，以免日後再被人貽笑大方。」說罷拂袖而去。
婉兒一人呆立在原地，滿心說不出的懊悔，這還是第一次，張君對自己如此冷淡，也是她第一次惹惱了夫婿，實在有違母親一直教導的事夫之道。
好在這場風波，只是婚後生活的一段插曲，張君很快就平息了不滿，並安撫下張老夫人的怒氣，日子就在他們彼此相看兩不厭中渡過，但張老夫人對她的態度已大不如前。
張君不在家的日子，婉兒還是按照他的要求，開始讀書打發時光。這天她尋到一本《花間集》翻看起來，讀著讀著，讀到這首牛嶠的《菩薩蠻》:
「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饒是婉兒不精通詩詞，也讀懂這是在直白地描寫男女歡愛之情，她頓時羞得臉紅耳赤，把手中的詞集擲於地上，嫌惡地自語道：「如此香艷直露的淫詞，豈是良家女子所宜覽閱之物？」
她又在書柜上，難以置信地發現了《調光經》、《愛女論》之類的書，皆是教授男子如何與女子搭訕、交往。婉兒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正人君子，為何要讀這些書籍。她心中的擔憂如暗流，一天天開始涌動起來。
這天早上，她照例去向婆婆請安，卻看到婆婆正在垂淚，她心下惶恐，忙詢問張老夫人為何傷心。張老夫人半天支支吾吾，不肯說出緣由。但她抬頭看向婉兒的眼神，分明夾雜著一絲幽怨。
接下來的幾日，婉兒心事重重，仿佛被一塊巨石壓著，終於盼回張君。他一見婉兒那病懨懨的模樣，心疼得緊，連忙噓寒問暖，還斥責下人是否怠慢了婉兒。
但婉兒覺察的出，張君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飄忽不定。她連番追問下，張君終於托盤而出。
原來婉兒和張君成親大半年，卻遲遲未有身孕。張老夫人抱孫心切，曾去寺廟求得一簽，簽語竟說婉兒此生無緣子女。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讓張老夫人起了讓張君納妾的念頭。然而，張君堅決反對，母子二人因此陷入了冷戰。
婉兒心中苦澀難言，她本想安慰張君，卻不知從何說起。
張君看著神情恍惚的婉兒，帶來一個更加令她震驚的消息：父親因政績卓越，得到朝廷重用。在皇恩浩蕩之下，自己承父蔭，被封為密州（今山東諸城）知縣，不久便要赴任了。
「婉兒，或許此刻我們暫時分開，對你我都是好事。母親無法天天逼著我納妾，而你，」張君停頓了一下，思索片刻繼續說道「無須再操持家事，就在家安心好好調理身體吧！」
婉兒臉色煞白，微弱的燭火，在晦明晦暗的房間裡，照進她此刻內心深處的淒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