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十年遺恨泣英雄,到今無計復中原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趙川很想告訴在場的所有人,原本二十年後,會有一個名叫鐵木真的人出生在那片千百年來不斷長出新的遊牧族群的大漠高原;原本八十年後,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乃至於整個亞歐大陸,包括女真人、漢人、契丹人……都會在他和他的子孫率領的鐵蹄下戰慄,他們將在這一輪東亞七雄爭霸賽中勝出,他們被稱為「世界征服者」。

  我,和你們,這群在石屋裡聽故事,在木板上看地圖的人,會改變這一切嗎?

  「壯哥兒你問得好!據那說書人言,如今又一輪大爭之世,別看這第七雄現在還未出現,有朝一日必如陳勝揭竿,劉邦斬蛇,起於草莽,但究竟是誰、出現在哪,他卻不知。我自然也不知。各位伯叔兄長縱橫多年,可有答案?」

  趙雲初看此圖,火把光焰之下有些入神,感慨天下竟然如此之大,想到自己十餘年間追隨王師多次往來黃河兩岸,如今看來只是圖上指掌之間;又聽軍中將帥常講直搗「黃龍府」,原以為定是那極北之地,如今看來也不算遠,轉念想到自己如今只有這幾百人侷促山中,又覺茫然,搖頭說道:「今日一見此圖,才知天下之大。原來所見地圖,不過是畫一畫黃河南北的山川城池,遠沒有這般廣大。河朔在圖上不過是一掌之地,這侯兆川在圖上怕是看都看不到了。第七雄……你們說,何人才能做得這天下第七雄?他們會出現在哪裡?」

  燕石憤然道:「據說那陳王起事之初也不過戍卒幾百,還不如我軍人多。」

  邊俊也道:「深山藏虎豹,亂世出英雄。這女真人二十年間半有天下,還不是憑著快刀快馬,去做那無本的買賣!」

  趙雲起身,手指地圖道:「諸位,我等起兵十餘年,原指望追隨王師,恢復家園,許多兄弟死於沙場,屍骨無存。如今看來,不論是南北對峙還是七雄爭霸,不過是王朝家事,最多改換姓氏而已,無人在意我等死活。為今之計,要想活得下去,只有憑藉自己。站立太行山巔眼望平川,我就曾想,天下之大,好男兒何處去不得!」

  一時間,眾人從趙雲臉上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意氣風發。「半月前,我軍拒不南撤,已成孤軍。趙川出屯田之計,使我軍苟且山中,我那時心中還頗為不平,覺得太小家子氣,今日看來頗有深謀遠慮之意。待過上一年半載,蓄足了糧草、養足了精神,我定帶諸位再打出山去,諸位需倍加努力!」

  眾人皆奮然稱是。

  「川哥兒,今後每晚你須專給押隊以上講解授課,說些襄陽故事,不可使眾人懈怠了心思。」

  「遵令。」趙川欣喜接令,感覺自己終於解決了一些心病。這半個月來趙川一直心急如焚,冥思苦想怎樣才能破解一個難題:如何在岳飛被害的噩耗傳來之時保持這支隊伍的鬥志。

  這群失地農民的靈魂人物是趙雲,眾人信任趙雲一定可以帶領大家奪回家園,而岳飛是趙雲的精神偶像,趙雲無時不在盼望岳飛再次揮師北上,重燃河朔烽火。可想而知,一旦岳飛被害的消息傳來,帶給眾人的一定是那種使人信念崩塌、萬念俱灰、一切變得毫無意義、瞬間想放棄一切的失望。

  原本史上,趙雲能在這種情況下率眾南歸襄陽,黯然消失,恐怕已是盡了全力的無奈之舉。這種失望與崩塌,遠遠不是多開幾畝荒地、多做幾架筒車能夠支撐起來的。

  枉有百年記憶,趙川也不得不謹小慎微,仿佛保護一顆種子一般不敢輕舉妄動。雖然不斷在給趙雲打預防針,但心中仍是沒底。

  今日藉助地圖一事,他想到了一個可用的工具,這個工具叫做眼界。也可稱之為,野心。

  一個人的眼界高低,決定了勇氣和毅力。只有看得更遠,才能忍得住當下的痛苦。只有更高的目標,才能讓眼前的坎坷看上去不那麼難過,進而懂得堅持下去的意義。

  趙雲能在靖康元年的金兵鐵蹄下組織起一支農民義軍,歷經十幾年戰火淬鍊而不失本心,自有其非凡之處,遠非庸碌之人可比。趙川連日勸話,他聽得清楚,只是仍不相信、仍不死心。

  趙川必須用剩下不多的時間,給眾人做好防禦這一輪頂級傷害的心靈之盾。可笑的是,造成頂級傷害的武器不是來自金賊的拐子馬、鐵浮屠,而是大宋的聖旨。

  此後幾天每到晚間,趙川就在義軍寨里給各押隊和一些精力旺盛的軍士們講一些喜聞樂見的故事,故事裡有霍去病封狼居胥,也有諸葛亮北伐中原,有宋文帝元嘉草草,也有楊家將死戰陳家谷,每一段故事配上簡單的戰場形勢圖,箭頭來來去去,戰場輸輸贏贏,有聽得津津有味的,也有一邊聽一邊打起呼嚕的。

  隨著紹興十二年的正月進入尾聲,天氣逐漸轉暖。經過近二十天的努力,筒車開始了最後的分運、安裝,石砌的磨房也在淇河岸邊慢慢長高。


  正月二十五這一天上午,藺氏庶長子藺慎翻山越嶺、長途跋涉,終於從臨淇鎮、鶴壁鎮帶回了一批木匠工具,還請到了幾名木石好手加入水磨製作。

  當天下午,水磨工地和筒車工場裡的人們開始隱隱約約傳遞著一個消息:

  湯陰縣走出去那姓岳的太尉,大約被南邊的官家賜死了。

  傍晚,工場負責做飯的廚子第一次發現當晚的飯菜一口也沒人去吃。

  燕石找到藺慎請來的木匠,仔細詢問了消息來源。木匠說是相州城、湯陰縣三天前就從金人的官府里傳出了消息。

  燕石向趙雲報告了情況,並召回了所有硬探,就近巡迴。

  趙川站在義軍寨口的山坡上,看著軍士們正或三三兩兩、或孤身一人垂頭無語地回到寨中。

  邊俊、李喜肅立於趙雲小院門口。

  趙雲默然坐在石屋裡石桌旁。

  石屋桌上擺著一塊沒有塗黑漆的木製牌位,上用炭書「宋檢校少保武昌郡開國公岳諱飛君之靈位」。

  這是一個簡陋到除了牌位一無所有的靈堂。

  每一個回到寨中的軍士看到牌位都靜靜地走到靈前跪拜磕頭,然後靜靜地起身分到門口兩側,給後來的人騰出位置。

  夜幕降臨,火把燃起,六百多名兩河義軍戰士全部靜靜肅立,已經沒人再流淚,流過的也已經幹了。

  許久,趙川來到趙雲跟前低聲問道:「兄長,大傢伙兒都在等你發話。」

  趙雲無比黯然地垂首道:「只怕如何也留不住了,心都寒透了。」

  趙川道:「的確令人無比心寒,但一切並非無可挽回。相反,值此危急關頭,若能把這道生死之關邁過,留住這些火種,他日必能再起。兄長,只要你不垮,我們這支隊伍就不會垮。不如讓我先來給大家說說吧?」

  趙雲抬頭看了看義弟消瘦的臉上雙眼布滿血絲,稚嫩之色消失不見,換得幾分堅毅,想起旬月以來趙川所勸,此時才見得其中道理,於是道:「你去跟大伙兒說說吧,我也聽聽。」

  趙川退身出屋,來到院門前,面向眾人叉手朗聲道:

  「諸位伯叔兄弟!突聞噩耗,兄長趙雲與諸位一樣悲痛難抑,有話難言,特讓小子出來,有此三問,說與諸位。」

  「第一問,岳飛是誰?」

  一句話問出,普通軍士紛紛低語,這趙川在岳帥靈前直呼其名,甚是不敬,也不知是何道理,但幾日來聽過趙川講故事的押隊、頭目均明白他如此一問,必有說法,各自約束部下靜聽。果然只聽趙川繼續道:「小子直呼岳帥名諱,非是不敬,相反乃是天大的敬意。小子斷言,自今而後岳帥之名自當響徹華夏。只要華夏不滅,岳帥之名必煌煌不滅,只要天道不滅,精忠之旗必高高飄揚。然則我還是要問,他是誰?」

  「說他是大宋少保,精忠岳飛,說他是岳家軍主帥,樞密副使,都對,亦都不對。在我看來,他還是那個十五年前從相州湯陰縣走來的貧寒子弟,他還是那個四次從軍盡忠報國的壯志少年。試問,今日在場的哪一個不是身負國恨家仇,哪一個不是奮戰十五年的戰士?論如此,岳帥與今日在場的諸位並無不同,換句話講,今日之諸位比之岳帥,亦無不同。諸位與岳帥一樣,都是保家衛國的英雄!我聽人云,初心易得,始終難守。岳帥自始至終為恢復中原而戰,至死方休。小子斗膽,敢問諸位,你們難道忘記國恨家仇了嗎?」說到最後,趙川厲然高聲問道。

  「國恨家仇,永不敢忘!」眾人高呼數聲。

  「第二問,誰是我們的仇人?」趙川環視眾人,再次發問。

  「恐怕有人會說這是多此一問,除了金賊還有誰。但我要不客氣的講,一百年以來,我們大宋的仇人,未免太多了些!以前有契丹人、西夏人,現又加了女真人,以後說不得還有什麼騎著馬又要南下的人。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然是吾等仇人。然則我想說的是,岳帥被殺,又是死於何人之手?殺害岳帥的兇手,是不是我們的仇人?!」

  此語一出,石破天驚。人群猛地嘈雜起來,這話太過僭越了啊,簡直是捅破了天!聽聞岳帥可是被官家賜死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忠孝為先,怎麼能說這種無君無父的狠話呢,但這問題問的,又一點也沒有錯,岳帥沒有死在恢復中原的戰場上,反而死在官家的詔獄裡,讓人如何服氣!

  趙雲聞聽此言也一愣,隨即心道:讓他把話說透了吧,也好解眾人心中之氣,於是走出來站在趙川一側不語。趙川繼續道:

  「軍中多是兩河農人,受金賊擄掠才不得不戰,所求者不過恢復家園。我趙川更是不知父母的乞兒,若無兄長早已在黃河中餵了魚蝦。十五年仗打下來,有勝有敗。我等也看得清,只有岳帥帶領岳家軍能打到朱仙鎮,只有岳帥的連結河朔之策能撼動金賊。紹興十年夏,再往前一步就能克復東京。試問,是誰用一道道金字牌把岳家軍死命召回?是誰讓十年之功毀於一旦?是誰把岳帥投入詔獄致死?答案呼之欲出,就是臨安城裡的那伙君相。殺死岳帥的兇手,必是我今生今世不死不休的仇人!」趙川已然在惡狠狠地喊,眾人覺得有些過於瘋狂,互相看了幾眼,訥訥無言。

  「諸位不必驚慌,我發此言,並非無君無父、不忠不孝。自古聖賢不僅要子民忠於君王,同樣也要君王保護子民。孟子曾言,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更何況臨安君相為保住自家皇位官爵,一紙協議把江山子民送與金賊,我等被棄如同敝履,如此君王,不忠也罷!」

  「如我所言,反正仇人已那許多,再多幾個也是無妨。這下可好,北面有金賊,南面有大宋君相,普天之下盡皆仇人,且這些仇人又是如此強大,看來這仇今生今世是沒法子報了。」

  「其實不然。這仇如果要報,自然有報仇的辦法,但詳細方略我今日暫且不言,只說欲報此仇,須學那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其中艱辛磨難勝過今日苦楚。如若棄仇不報,自然也有不報的路子,這就既簡單,又舒適,我現就可以教與你:一者,今夜換掉義軍服飾,走入深山,老死不相往來。二者,往南十里,走下十八盤,去到共城縣,自己剃一個禿頂雙辮的頭髮,找到那縣裡的官兒,就說侯兆川里有一夥兒賊寇,原是反抗大金的義軍餘孽,你再幫那女真引路前來,抓了我等,保你高官得做、駿馬得騎。」

  「今日我之第三問,就是要問諸位,這仇,是報還是不報?」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