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漫漫長夜與誰論,種田何曾辭苦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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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社眾,村民也。

  沒有哪個村民會在村長堅決不同意的情況下,能由村長兒子帶著,在大年二十九晚上,跟一群不知根底的人去拼命,至少此時的平羅社這些人不會。

  「統制,我看川哥兒的謀劃可行,此番我軍能在此地堅持些時日,是否這就快馬告知梁統制。」燕石問。

  趙雲道:「先回寨吃些東西再做計較。」

  燕石搖搖頭:「恐不及也,我現下就走,連夜追趕許能追上。」

  趙川道:「兄長,燕兄,以弟之見,不必強留梁統制於河北,一則恐追趕不及,空勞來往。二則梁統制若無法解決糧草,也留不住。三則我軍目前無法幫梁統制緩解糧草,如其大隊人馬突來侯兆川,那藺茂誠定然以為吾等另有圖謀,前功盡棄。不如就讓他暫且南撤,留我一軍也好,船小好調頭。」

  「摔一跤你個瘦猴子摔開竅了!」邊俊一邊說一邊「啪啪」甩著馬鞭,沒打在馬身上,他只是憋太久了。

  「黑老邊你也該去摔一跤。且讓梁大哥回去吧,吾就在這侯兆川上等他們再次北上。」趙雲馬鞭一指,頗有些意氣風發。

  一行人離開平羅社的路上,黃昏已至,天色將晚。

  趙雲等人覺得糧草問題可以得到一段時間的基本解決,心情自然大好,快馬在雪地馳騁。

  趙川坐在趙雲身前,手扶前鞍,目視雪原,心中一片悲涼。

  某種意義上,此時的大宋就是個大號的平羅社。

  趙官家一心求和,只想守住江南,就算岳飛不死,硬要北伐到底,又有幾人會在南北和議的情況下仍然捨命追隨呢?

  南北和議,究竟是金人對趙構集團政治訛詐、軍事訛詐、心理訛詐的成功,還是趙構君臣為「安內」而提前鋪好的外部環境?

  無論如何,岳飛成為這一輪南北博弈、共同對付的焦點。

  所謂的岳家軍,如果真的是只聽命於岳飛一人的軍閥,岳飛又怎會束手待斃。

  趙川對「借糧」有信心,對留住這支義軍有信心,卻無法改變那該發生的一切。

  而且,這種信心最多再維持一個月,甚至更短。

  今夜岳飛被害,十六日後的元宵節,宋廷就會趁著臨安大街人潮洶湧,車水馬龍,將「岳飛獄案」的情況「鏤板巡街」,就是把謀反者岳飛父子的罪過刻在木板上,由專人舉著,走遍大街小巷,以這種方式向大宋全國進行通報。

  趙川不知道發明這種方式的人是誰,如果知道,高低得給他發一個文化遺產創始人的大勳章。

  即便交通阻礙、通信落後,但這個炸裂消息也會在元宵節後幾天之內就會傳遍江南江北。

  在江北的傳播速度,甚至會快於江南。

  因為江南可能會有人懷疑遲疑,有人很多人默不作聲,也許會有人按部就班走程序而拖延一下消息的傳播。

  而金人不會,特別是在汴梁的完顏宗弼不會,他們會用最快的馬把這個喜訊傳到各地,會用最大的嗓門告訴所有的女真人、契丹人、漢人、宋人:岳飛死了!岳家軍完了!

  到時候,趙雲會怎麼樣?這支義軍該怎麼辦?

  一行人回到山中小寨,天色已黑,趙雲並未召集各隊宣布希麼消息,一切如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抱犢寨的流民婦孺被通知下了山,以為要撤退,結果下來又變成了分肉吃,反而欣喜,吃完又各自背了小包裹結隊爬上去,有口吃的怎麼著都行,生活如此簡單。

  趙雲找來李喜,單獨談了一會兒,李喜只說了句「好」,至少義軍高層意見一致了。

  夜幕低垂,各隊篝火漸次熄滅,兄弟二人在石屋裡燃起一堆木炭取暖。

  看趙川眉頭緊皺,趙雲問:「可是因吃了生肉腹中難受?」

  趙川道:「兄長勿憂,我無事。」人類的胃液其實完全能夠消化定量的生肉,虎肉尚新鮮,不會有什麼後果,膩不膩歪惡不噁心都是小事,當時不演這麼一下子,趙川一時沒想好如何迅速脫身。

  趙雲撥弄炭盆,映得臉膛火紅,問道:「今日你那許多言語,如何學來,何處聽來?」

  趙川道:「母親所教,街上聽來。昨日跌落水潭我有所覺悟,一年多來無所事事,愧對兄長,今日才有些胡鬧了。」

  「那密詔也是母親教你?襄陽街頭也在流傳?」趙雲心道,白天騙別人,晚上又來騙我,我撿了一個小騙子。


  趙川直言:「我編的。襄陽街頭有說書人專說靖康故事,說大小官家們左一道密詔給張三,右一道密詔給李四,必也有給岳帥的。我還見過一個老秀才兜售官牒,自稱家在相州,從康王那裡批發的,吹牛說布兜里有好幾百張官牒,要啥官兒有啥官兒……來了侯兆川,我一打聽還真有此事,抱犢寨流民都知道……」

  今天說謊太多,圓起來真費勁,往後可怎麼辦。

  圓了半天,趙雲也不置可否,只說:「早些安歇,乏了。」遂讓趙川在木榻上睡,自己挪了炭盆,鋪了羊皮外衣躺下欲睡。

  「兄長,我怕此次岳帥恐凶多吉少。」趙川也躺下,他不知道此時的臨安大理寺里,行刑是否已經開始,更無法體會岳飛死前一刻心中所想,但對趙雲的預防針、脫敏針必須馬上開始小劑量注射,否則消息一至,人心自亂,藺茂誠父子必有異動,一切盡皆枉然。

  大多時候,一個人的最大能力,也只是盡力做好眼前的事。

  「小孩子懂什麼,大宋官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殺大臣。」黑暗中趙雲道。得知岳飛入獄,他焉能不急,但作為一軍之將他深知自己一言一行將影響全軍,即便心亂如麻也只能暗自思忖。

  自己心中很不安穩,似乎趙川又故意挑起話頭。回想這一年帶這義弟來軍中,自有老兵照看,他又猴子似的亂蹦,自己幾乎從未親自照管,從今日平羅社之行一看,瘦猴兒長大了,主要是腦袋大。

  「岳帥出身貧寒,半生軍旅,不算士大夫文臣。聽說書人講,太祖年間之張瓊,曾於十八里灘一箭破敵,壽春城下替太祖擋箭,身為第一猛將、太祖救命恩人、殿前都虞侯。他,是怎麼死的?」

  趙雲不語。

  北宋初的張瓊,是一員猛將。建隆二年(961年)趙家二弟趙光義改任開封尹,張瓊繼任了趙二留下的「殿前都虞候」這一高危崗位,果然不久就被人舉報下獄。趙匡胤命人用「鐵撾」將這位戰場上的救命恩人砸到半死,「氣垂絕」,不久之後又「賜死」。可宋朝的史書中怎麼寫的呢?說張瓊是被奸臣石漢卿陷害的,事後太祖老後悔了,都哭出聲了,大叫「朕殺錯矣」,下令優待張瓊家人,而且太祖特別寬宏大量,也沒追究石漢卿的罪過,見過的都說老趙這人特別厚道。

  「我聽過一聯詩句云: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入了詔獄,少有活人。」

  趙雲聽了無語失神。

  「南渡以來,軍制屢改。靖康年間有御營軍、西軍、留守司軍,紹興元年改為神武軍,紹興五改為行營護軍,戰況固然常變,但這些年改來改去,究竟在改什麼?今年中,應是差不多改好了,叫御前諸軍,御前,御前~~哪來的什麼岳家軍、韓家軍。在咱大宋,武將就應該練練兵、打打仗,武將在戰場反而安全,官兒越大越危險。」

  「兀你這瘦猴,今日特多些胡言亂語,休要當外人提起。」趙雲只當是孩子發發牢騷。

  「兄長,我困極睡了。我想做一個夢,在夢中我要當官家,好好想想自己靖康元年以來樁樁件件,再想想如今南北、朝中、軍中三個局面,該如何處置這詔獄之中的岳鵬舉。」把這個問題留給在黑夜裡二眸子爍爍放光的趙雲,再也無話,帶著兩行淚痕沉沉睡去。

  睡前他想到一句話:「他流了血,這血就滲透到我們體內,世世代代傳下來……」

  夜沉如墨,不知誰的黑手籠罩人間。

  ……

  第二天,紹興十一年的最後一天清晨,趙川是被一陣喧鬧聲吵醒的。

  他爬起來披好羊皮,從石牆不足碗口大的小窗里往外一看,日上三竿,雪光耀眼,院裡來了一群人,擺放了一地的麻包、木箱,還有捆好拴好的雞鴨羊。

  揉揉眼才看清,為首竟是藺茂誠和他家大個庶子。

  統制官趙雲正在熱情接待前來勞軍的群眾代表,軍地雙方互相致以新春的祝福,愉快地回顧了過去一年的合作歷程。群眾代表藺茂誠表示,過去一年平羅社對部隊的支持力度遠遠不夠,務必要在新年之際補上這一課。忠義軍代表趙雲對平羅社的支持關心表示忠心感謝,並表態將繼續為侯兆川的戰後重建和農業發展積極盡心盡力。

  雙方重申昨日達成的一系列重要合作意向是真實有效的,是雙方內心意願的熱切表達,是雙方發展建設的迫切需要,也是雙方未來生存發展的基礎所在、命運所系,不能因為極個別人的騷擾就前功盡棄。

  平羅社表示已對騷擾工作的極個別人採取了嚴格的禁足措施,如有必要也可由忠義軍親自採取軍棍或鞭子等形式進行懲戒。忠義軍表示不干涉群眾家務事,但應加強監督防止反覆,平羅社欣然接受。


  雙方一致同意,時不我待,只爭朝夕,定於紹興十二年大年初一下午在平羅社藺家大堂召開第一次工作推進會。作為會議承辦方,平羅社藺老社首熱情邀請趙中使、趙太尉親自出席會議,趙雲統制官表示將積極轉達這一邀請。

  藺社首最後提出要把趙中使親手獵獲的狼皮一併帶走,由社中匠人鞣製加工後返還軍中,趙統制官對藺社首無微不至的關心再次表示感謝。

  雙方在大宋冬日溫暖的陽光中依依惜別。

  藺茂誠一群人走後,趙川推門屋裡出來,看到的是一群人在院裡呆呆看著藺家送來的東西不說話。

  麻包里應該是糧食,大略是谷、麥,有個二三百來斤,三隻羊,十來只鴨子、十來只雞,東西不能說少。

  這年頭兒什麼物品不珍貴?結合大金國糧食平均畝產一石半的標準,正經不老少。

  還有兩匹麻布,這就很珍貴了,這年頭兒布就不是用來穿的,是貨幣,硬通貨。

  當然,靠這些解決義軍的供給,還遠遠不夠,但也足以讓大家開開眼過過癮,消除一下這半年多的短缺帶來的恐慌。

  邊俊撓撓頭說:「不真實,這老兒竟也捨得。」

  趙雲道:「這才到哪,生意早該如此做。安伯,指揮大伙兒搬走分存,勿要讓餓鬼們一頓就吃光抹淨,還指望這些過年。」

  趙川叫道:「活物留下且養幾日,雞鴨生蛋羊生崽。那公雞別留,直宰了過年,免得不讓人睡覺。」

  安伯道:「只有你會過日子,偏養只大的在你門口。」

  眾人哈哈大笑,分頭行動。

  趙雲留下二位指揮、諸押隊院中議事。

  趙雲先把昨日與平羅社商定的年後諸事大略通報了一下,眾人也就明白那老藺頭兒為何忽然發善心當活菩薩了,原來是需要俺們給他幹活兒。

  這餿主意誰出的,真不咋地。

  幹活兒不怕,誰沒幹過活,可是給藺老頭兒幹活?

  彆扭,說不出來的彆扭,看那麥也不香了,看那公雞也想扭斷它的脖子。

  軍漢們不藏心思,臉上都看得出來。

  趙雲道:「諸位,此乃當下解我軍缺糧少草之策,藉此我軍可立足侯兆川以待大勢。有甚想說的,只管說來,有甚想問的,只管問來。」趙雲知道這個思路肯定有人不滿意,與其讓問題憋著還不如拿出來攤開了說明白,如果不事先說好,出了么蛾子更不好帶。

  真讓眾人說,反而沒人張口,因為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糧草問題。

  眼下對於這支義軍來說,正處在新的十字路口上。

  這些人還不知道,是趙川把他們留在了侯兆川,也將帶他們走上另一條更加艱苦的路、未知的路。

  家園早已被金賊所毀,義軍中許多人最大的希望不過是追隨王師、加入王師,與王師一道趕走金賊,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園,繼續耕種或替別人耕種那片富饒或者不怎麼富饒的田地。

  在後世看來這想法太樸素太簡單了,但在此時而言,這已經是義軍戰士的最高追求,是使義軍存續的凝聚之力所在,是支撐無數義軍戰士縱橫奮戰十五年至死不渝的動力所在。

  奪回家園,是他們的信仰。

  信仰也許不那麼高大,但必須仰望。

  趙川使他們的南歸之路已斷,雖然他們也不願意再往南走,雖然他們去了南方就編為廂軍終生勞役再也回不到北方的家園,但那本是他們唯一的生存之路。

  如果只留住他們,卻不能帶他們走上新的抗爭之路並奪回家園,最終不過是換一種方式消滅了他們。

  可是,想要明明白白告訴他們今後的路,又豈幾句話能說清楚的。

  假如趙川現在登高一呼,告訴大家,同志們!戰友們!從今天開始,我要帶領大家走上一條獨立自主的抗金之路,我們不靠官家,不等岳帥,全靠自己,我們要以侯兆川為根據地,打出自己的一片天!

  別說是趙川,就是趙雲這麼說,這個隊伍也得立馬散夥。

  統制官他他他瘋了,大傢伙快自己找活路兒去吧!

  難,太難了。

  但這是趙川的選擇,一個擁有了那段記憶的穿越者的自覺選擇。

  「統制,我有個問題替伯叔兄長們問問,不知可否?」趙川來到趙雲面前叉手問道。


  趙雲一看,心說不是你咋了,這主意不是你出的嗎?你問啥?看著趙川的眼神,趙雲知道他大概是要幫自己打消打消大家的疑慮,遂道:「看在你捨身打獵給大伙兒換了一口肉的份兒上,問罷。」大伙兒哄然。

  趙雲還得給趙雲這個發言權,不然輪不著他說話。

  趙川卻不發問,而是叉手回身,問眾人:「諸位伯叔兄長,容我先問大伙兒一個問題。」

  「老虎肉好吃!」

  「狼肉也不錯!」

  趙川噦了一下:「喜歡你就多吃點。小弟冒昧問諸位,能寫自己名字者,舉起右手示意小弟一下。」然後自己舉起右手打個樣兒。

  十六個押隊舉手的有四個。

  「挑秀才呢川哥兒,那哥哥我可幫不了你。」沒舉手的押隊裡還有人起鬨。

  六百人的隊伍,中級軍官識字率25%。

  應該說,竟然有25%,遠遠高於趙川的預期,畢竟號稱全球第一的大宋王朝全民識字率在8%左右。即使到了十八世紀中葉,大日不落帝國軍隊中的識字率也不高於35%。

  這四個舉手的人,竟無形中讓趙川增強了些信心。

  至於統計方法的問題,趙川親自舉手抽樣調查的可信度,可以直追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的方法:能寫名字的,就不算文盲。

  「不是挑秀才,小弟是怕你們當中有秀才,那就得讓秀才發問了。」

  「沒有沒有,哪有秀才,秀才誰來吃這碗飯。」眾人紛紛道。

  「那我就斗膽替各位向趙統制提一個問題:這侯兆川究竟是金國的還是宋國的?」趙川問趙雲。

  「自是我大宋土地,可惜已被金賊踐踏。」

  「那這平羅社藺氏家族是宋人,還是金人?」趙川又問。

  「藺氏一族本自宋人,靖康年間可能投過金賊,現下看……除了利慾薰心、缺斤短兩,似乎也未有大錯,但其畢竟曾投金,且其嫡子藺悅張口閉口必言大金,著實可惡。而其庶子藺慎,即今晨與其父同來者,那高個兒,與我軍交往頗多,樸實耿直……你到底欲問何事,直言道來!」趙雲讓趙川繞的有點煩。

  邊俊瓮聲瓮氣插了一句:「給藺老頭兒打長工,大伙兒想不通。」

  邊俊昨天就憋的難受,要不是為了給大伙兒弄兩口吃我費那勁,今天可就不憋著了。

  「對者!藺老頭兒投過金賊矣,我想不通。」

  「那老頭兒真摳門兒,騙我獵物、木柴。」

  「我也想不通。」

  趙川終於引導著大家把心裡的問題問了出來。

  想不通?

  想不通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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