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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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小叫花子悠悠轉醒,已不知過了多久。冰雹已然停歇,唯有天空還在淅淅瀝瀝飄著細雨,雨滴輕柔地灑落,卻洗刷不掉眼前這片殘酷的景象。

  小叫花子費力地從狹小的灶頭爬出,每挪動一下身體,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目光落在灶頭裡二娃哥那冰冷的屍體上,一瞬間,所有壓抑在心底的痛苦噴涌而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聲在這寂靜又淒涼的廢墟中迴蕩,充滿了無盡的悲愴。

  也不知哭了多久,或許是身體在經歷了極度的悲傷與疲憊後再也支撐不住,又或許是腹中飢餓愈發強烈,他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

  他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環顧四周,眼前的場景宛如人間地獄,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來時富麗堂皇的莊園,此刻已面目全非,屋頂坍塌,牆壁傾頹,地上屍體無數,血水與雨水混在一起,結成紅色窪澤。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朝著正廳艱難走去。雨水順著他的頭髮、臉頰滑落,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讓他每邁出一步都倍感艱難。

  他木然地開始在這片廢墟中搜尋起來,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果腹的東西,嘴裡喃喃道:「死了,都死了……」聲音空洞而又絕望,一種深深的無助將他緊緊包裹,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沒過多久,小叫花子翻開屍體,撿起一個包子,包子上,斑斑血跡顯得格外刺眼。

  他望著這帶著血腥氣的包子,強忍著心中不適送入嘴中。隨後,又翻找出七八個包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裡塞,全然不顧包子上沾染的污漬與血水。

  吃完包子,小叫花子拖著沉重的身軀,來到一處石階旁,緩緩坐下。他目光呆滯,望著眼前這片慘不忍睹的廢墟,就這樣呆坐了約莫大半時辰,仿佛時間在這一刻靜止,唯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在耳邊迴響。

  突然,他緩緩起身,在廢墟里翻找出一把鋤頭。他扛著鋤頭,腳步踉蹌地走出莊戶。此時的天空依舊飄著細雨,打濕了他的衣衫,寒意沁入骨髓。

  又是大半時辰過去,小叫花子在莊戶旁的空地上,艱難地挖出一個土坑。隨後,他回到灶頭,用盡全身力氣,將二娃哥的屍體拖出。二娃的身體已經僵硬,每拖動一步,都讓小叫花子倍感吃力。

  終於,一番折騰,將二娃哥的屍體掩埋後,小叫花子再次回到莊戶門前。望著滿堂的屍首,他嘴唇顫抖,小聲嘀咕起來:「對不住了麻子叔,掌柜的,小叫花子沒有力氣給你們挖坑了。希望你們來世能有個好運氣,別再遭這份罪了……」

  說完,頭也不回,便一步一步緩緩而去。他的身影在滂沱中漸行漸遠,只留下這片被災難洗禮後的死寂廢墟。

  ——

  桃源縣。

  朔風凜冽,小叫花子趔趄著走到城門口。一股鋪天蓋地的血腥味猛地鑽進鼻腔,嗆得他一陣劇烈咳嗽。

  街道上,零零散散的幾個倖存者失魂落魄地遊走,他們披頭散髮,哭聲、喊聲交織在一起,如同一曲絕望的悲歌。

  城中房屋,屋頂皆消失不見,斷壁殘垣在寒風中搖搖欲墜。街邊還殘留著沒有完全化去的冰塊,在慘白的日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輝。

  滿城屍橫遍野,老人、孩童、婦女數不勝數。他們的表情凝固著痛苦與恐懼,有的瞪大雙眼,死不瞑目;有的嘴角溢血,雙手環抱,滿臉不甘。他們像是一個個無聲的控訴者,控告著蒼天的不滿。

  「怎會如此啊!」

  「作孽啊!」

  「老天啊,你不長眼啊!」

  抱著死去孩子屍體的母親,仰天悲號,聲音悽厲得讓人心碎;頭髮花白的老者,跌坐在地上,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老淚縱橫。

  聲聲悲涼之音縈繞在桃源縣……

  曾經的桃源縣,那個宛若世外桃源的地方,如今卻活脫脫變成了人間煉獄。往日的歡聲笑語、熱鬧集市,都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死寂與絕望。

  但老天似乎還不願撒手,狂風依舊肆虐,像是要將這最後的一絲生機也徹底絞殺。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壓在桃源縣的上空。雨水一刻也沒停下過,它時而傾盆,時而稀拉,仿佛老天爺要將自己「惡行」洗刷殆盡。

  街面的青磚被血水和雨水混合著,盡數染紅,那一抹抹觸目驚心的紅色,順著雨水的流淌,蜿蜒成詭異的線條。

  曾經錯落有致的樓房已不復存在,破損的房梁歪歪斜斜地耷拉著,搖搖欲墜。屋內的食物,在長時間的浸泡下,大多都已泡開,散發著腐臭的味道。那些倖存的人們,在這一片狼藉中,只能艱難地存活。


  縱使此刻依舊傾盆大雨,豆大的雨點無情地砸在人們身上,卻依舊能看見三三兩兩的身影在四處尋覓。

  他們眼神中滿是無助,有的只為尋得一口可以果腹的食物,哪怕只是發霉的乾糧;有的則在堆積如山的屍體間顫抖著,呼喚著親人的名字,試圖尋找親人的屍首,期盼能給逝去的親人一個體面的安葬。

  ——

  突如其來的天降災禍,猶如一場噩夢,已然過去七八天。然而,這座飽經磨難的城池,並未迎來片刻喘息。天空依舊陰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城中的河水,在連綿不絕的雨水瘋狂灌注下,水位如同脫韁的野馬急劇上升。渾濁的浪頭你追我趕地翻湧著,隱隱有漫出街道的勢頭。

  湍急的水流如憤怒的猛獸,不斷拍打著河岸,發出沉悶而又駭人的聲響,仿佛預視著一場更大的危機正在悄然逼近。

  「諸位,且聽我一言!」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氛圍中,縣城中央的大街上傳來一聲略顯蒼老卻又帶著幾分堅毅的吆喝。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年紀稍長的老者,正站在街邊一處稍高的地方。他身形略顯佝僂,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但此刻,他的眼神中卻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身旁,一個身體健碩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他身姿挺拔,肌肉緊繃,眼神中透露出對老者的關切。周邊還有兩個同樣健碩的青年,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與凝重。

  這幾人,是城裡有名的刻碑石匠父子,以及他們找來臨時拉石料的勞力工。

  昨日,他們一行人進山開石,回途之時,一場冰雹毫無預兆襲來。一時間,他們無處可躲,只能慌不擇路地朝著城門口奔去。幸運的是,寬厚的城門口下,勉強能夠抵住冰雹,他們僥倖活了下來。

  然而,老人卻沒能完全倖免,一塊不小的冰雹砸中了他的手臂。這會兒,他的左臂無力地垂落著,整條手臂布滿了烏青,毫無血色,看上去觸目驚心。但即便如此,老人仍強忍著傷痛,想要為城中的眾人尋找一絲生機。

  「諸位!」

  老石匠提高了音量,飽經滄桑的臉上滿是憂慮,「昨日我特意遣小兒去烏陀渡查看情況。現在整個烏陀湖的水位已經超過了水則!要是這雨再沒完沒了,頂多三五天,恐怕烏陀湖就要決堤了!」他的聲音在風雨中微微顫抖,透著焦急與無奈。

  「當下,大家趕緊去尋些有用之物吧。正午時分,我等便離開此地,遷往南邊的懷攏縣。各位要是願意跟隨的,就到南門集合吧!」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頓時炸開了鍋,紛紛二三成群地竊竊私語起來。眾人臉上神色各異,有驚恐、有猶豫、也有迷茫。

  確實,要離開這世世代代生活的居所,談何容易,他們怎能不慎重呢?

  但老石匠的話絕非危言聳聽,可未來的變數實在太多。這雨究竟還會下多久?誰也說不準。

  烏陀湖真的會決堤嗎?萬一只是虛驚一場,貿然離開,日後怕是追悔莫及。

  就算烏陀湖決堤了,這堅固的城牆能不能擋住洪水,保住大家的性命?

  還有,若是遷走之後,這家鄉的災難過去了,能不能再回來?這祖祖輩輩的家業,豈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諸如此類的問題,在眾人腦海中盤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熱火朝天,卻又難以抉擇。

  陳訴完事態的嚴重後,老石匠輕輕嘆了口氣,也不再言語。他神情疲憊,在兒子的攙扶下,緩緩走進了臨時搭建的草棚里。那草棚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恰似眾人此刻動盪不安的心。

  小叫花子蜷縮在人群邊緣,將老石匠的話聽得真真切切。他那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瞬間閃過一絲決然。

  在這如煉獄般的城中,死亡如影隨形,他可不想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等死。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小叫花子便下定決心,他要跟隨老石匠們一同離去,去尋得一線生機。

  小叫花子匆匆回到自己在街角臨時搭建的遮雨棚。所謂的遮雨棚,不過是用幾塊破木板和一些茅草勉強拼湊起來的,在風雨中岌岌可危。小叫花子鑽了進去,在角落裡翻找出一塊髒兮兮的碎布,便開始動手打包。

  這幾日,或許是老天爺偶爾開了次眼,小叫花子運氣不錯,竟在廢墟中撿到兩隻鹵豬蹄。

  長時間的浸泡,使得豬蹄原本的鮮亮變得有些發暗,那曾經緊實有彈性的肉質,也因泡過水而變得鬆軟,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異味。但在這食物極度匱乏的當下,這兩隻豬蹄無疑是難得的寶貝,好歹還能填飽肚子。


  小叫花子小心翼翼地將豬蹄用碎布包好,又把一些平日裡東拼西湊來的雜七雜八的吃食,像發霉的乾糧、乾癟的果子等,一併塞了進去。

  做完這些,小叫花子直起身子,披上一件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翻出來的破舊蓑衣。蓑衣上的草繩已經有些鬆散,時不時還掉下幾根草來。

  隨後他戴上一頂斗笠,斗笠上有好幾個破洞,雨水正不斷從洞中滲進來,拿起靠在牆邊的一把砍柴刀。

  一切準備妥當後,小叫花子深吸一口氣,邁出了遮雨棚,迎著風雨,朝著南門方向毅然而去。

  南城門,若還能稱之為城門的話,實在是顯得太過寒酸。曾經那象徵著城鎮守護的門頭,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已損毀殆盡,往昔的威嚴早已蕩然無存,如今呈現在眾人眼前的,不過是幾塊東倒西歪的磚石,勉強懸掛其上。

  不僅如此,城門口的景象同樣顯得破敗不堪。唯一的一條小路,蜿蜒曲折地伸向遠方,路面坑窪不平,布滿了大小不一的積水坑,渾濁的雨水在坑窪里打著旋兒。小路兩旁,雜草叢生,雜亂無章地肆意生長著,仿佛在宣告著這裡的荒蕪與寂寥。

  天還未大亮,灰濛濛的霧氣還未完全消散,南城門便早早地聚集起了不少人。

  他們三三兩兩,或低聲交談,或默默發呆,細數之下,不下二三十人。這些人大多面色憔悴,眼神中透露出無盡的疲憊與迷茫。

  有身上穿著破舊不堪的衣物,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之人;也有背著簡陋的行囊,裡面裝著他們在這廢墟中所能搜羅到的全部家當的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陸續有不少人朝著這邊走來,每一個人都帶著對生存的渴望。

  他們選擇離開這座曾經充滿希望,如今卻滿目瘡痍的縣城,實屬無奈。畢竟,留下來,面對的可能是死亡,而離開,或許還能尋得生機。大多數的倖存者,在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與抉擇後,最終還是選擇了踏上這條充滿未知的逃亡之路。

  小叫花子獨自等在一旁,顯得格外渺小。他那瘦小的身軀,在寬大的蓑衣包裹下,仿佛被吞噬了一般,蓑衣比他的身子還要大上許多。

  頭上戴著的斗笠,更是大得出奇,幾乎將他整個腦袋都罩住,斗笠邊緣耷拉下來,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遠遠望去,好似一件成了精的蓑衣,在寒風中自行飄蕩;又好似沒有了半截身子的蓑衣客,卻依舊行動活絡,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與滑稽。

  時間緩緩流逝,終於到了正午時分。毒辣的陽光穿透厚重的雲層,卻沒能給這滿目瘡痍小城帶來絲毫暖意。

  此時,城門口已聚集了大群人,熙熙攘攘,嘈雜聲不絕於耳。老石匠一行人拉著一架破舊的板車,靜靜地等在一旁。

  車上的木板十分鬆動,車輪也磨損得厲害,車身上滿是斑駁的痕跡。老石匠站在板車旁,目光不斷在人群中掃視,看看是否還有人願意一起離開。

  大概又過了半炷香的時間,見再沒有人趕來,老石匠輕輕嘆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出發。

  他的兒子和兩個青年勞力,便一同用力,拉動了板車。板車緩緩啟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仿佛不堪重負。

  陸陸續續地,人們都開始行動起來。隊伍里拉車的人不少,三五成群組成一隊,他們都有自己的板車。前面的人弓著腰,使出渾身力氣拉著韁繩,後面的人則用肩膀頂著車尾,奮力地推著。

  就這樣,一支百八十號人組成的流民隊伍,懷著期待,朝著南方緩緩前行,尋求庇護之所。

  他們的身影,在荒蕪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只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但很快便又被雨水沖刷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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