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林盡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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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0年五月,因為國民黨內部兩派勢力鬥爭,聯共派鬥不過反共派,關山的大姐夫胡得煦也被牽涉其中,不得已卸任了省秘書長一職,轉到了地方糧政管理局任職。七月,因為日軍到處搶糧,掠奪物資,加上這兩年糧食失收,四邑多地的米商提高糧價,一時間,各地米荒嚴重,很多人都吃不上飯。碉城的米價也因為缺糧而暴漲,於是很多酒樓和餐飲業都相繼破產。

  四邑已失守一半,就碉寧兩城還在抗衡著,而且日軍戰機還時不時來轟炸,現在很多鄉公所都在加急印發「難民證」給鄉民,以備逃難之用。關山天天聽著收音機,對目前國內的戰況很難燃起信心,於是他用兩個月的時間來處理家業,將報社的經營權交予關族圖書館,然後把電影院和酒樓都結業了,準備回美國與家人團聚。

  金城酒樓結業前夜,關山在大廳坐了整整一夜,看著整個空蕩蕩的酒樓,獨自惆悵。第二天一早,司徒煙來了,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關山旁邊,看著金城酒樓的一切,默然不語。

  關山道:「你之前用塑膠袋封存的那些米糧還保存得很好,我把這些米都分給了他們了,大家共事多年,也只能到這了。你的那一份我還留著,就等著你來拿。」

  司徒煙嘆了口氣,哽咽著說:「七爺,我捨不得金城呀。」

  「捨不得有什麼用啊?」關山從口袋裡拿出半包香菸,燃起一根,深吸了一口,道:「我也捨不得,但這裡真的待不下去了。」

  司徒煙低下頭,默默地抹去眼角的淚水。

  關山問道:「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呀?碉城,怕是也快保不住了,你不會還留在這裡吧?」

  「大哥昨天來找過我們,」司徒煙道:「他跟七爺說得一樣,說四邑多地都已淪陷,碉城也是早晚的事,所以他說接下來會安排我和阿樾還有文沖坐船離開這裡,說是讓我們先到美國,等安頓下來後,他就過來跟我們匯合。」

  關山呼出了一個煙圈,說:「陳墨之做事還是很讓人放心的,你們就儘管聽他安排吧。」

  司徒煙點點頭,表示認同。

  關山嘆道:「等下午交接的人過來,把剩下的手續辦好,我就先走一步啦。我的沐寧啊,都兩歲了,我還沒見過她呢。」

  司徒煙紅著眼眶看著關山,說:「七爺,你要保重身體,平安順遂。」

  關山回過頭來看司徒煙,見她目泛淚光,想起以往種種,他呼了口氣,說:「司徒煙,臨別了,咱們擁抱一下吧。」

  司徒煙點點頭,於是她站起來,看著眼前對她展開雙臂的關山,微微一笑,與他來了一個大大方方的擁抱。

  關山抱著司徒煙,有那麼一刻不想放手,他是真的喜歡這個女子,但同時也知道,只能到喜歡為止了。他想,自己這份心思想必也逃不過司徒煙的眼睛,她這麼聰慧,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別過關山之後,司徒煙一個人把米托回家,到家後,她聽到陽台外面很吵,便走出去看看是什麼事,只見岸邊人頭涌涌,好多人圍在那不知道看什麼,司徒煙於是好奇走了下樓,再鑽進人堆里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這一看不打緊,只見有漁民正把一條粉色的豬魚拖上岸,那條豬魚有約兩百斤重,正在掙扎著「笛笛」地慘叫,它被一把鋒利的鉤子勾住了嘴巴,司徒煙瞪大眼睛,剛想喊「不要」的時候,那漁民已經揚起鋒利的刀,一刀砍進了魚頭裡。

  「笛——」豬魚慘叫一聲,掙扎得更猛烈了,鮮血直噴,濺得圍觀的人身上都是血,司徒煙呆住了,她仔細看那條瞪大眼睛的豬魚,努力辨認著它是不是小灰,旁邊有一個老奶奶哭道:「豬魚是這潭江里的門神,殺不得,殺不得呀!」但是沒有人理她,漁民一刀又一刀地砍下去,直到這條豬魚再也不能動彈為止,地面上全是魚血,周圍的人臉上也都濺滿魚血,這魚血鮮紅鮮紅的,像極了人的血,圍觀者都是飢餓的人,大家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漁民在分解豬魚,有些人還伸出舌頭舔著濺在嘴邊的新鮮魚血。

  司徒煙閉上眼,不忍直視這殘忍的一幕,事已至此她亦無力阻止,同時她也理解這些飢餓的人,自米價暴漲以來,大家都吃不飽,她也好久都沒吃過一頓飽飯了。但豬魚極通人性,司徒煙是沒有殺它們的概念的,在她眼裡,豬魚是極有靈性的動物,它們經常把落水的人救回岸上這事她自小就聽了很多,那時候的人敬畏生靈,流傳著這麼一個說法:這條潭江,有一窩豬魚在守護著,它們是江里的守護神,是萬不能殺的。

  但此時,看著漁民一刀一刀地砍下去,四周的人蜂擁上來爭購魚肉,司徒煙只覺得有些東西正在人身上慢慢消失,她不忍再看下去,於是準備轉身離開,可就在轉身的一剎那,她看見不遠處的江面上,有另一條粉色的豬魚正悄悄地探出腦袋,遠遠地看著岸上的一切。


  是小灰嗎?司徒煙心砰砰直跳,於是她離開人群,沿著江邊向前跑去,江里的那條豬魚看見她跑,便也一頭扎進水裡,向著她跑的方向並行地游著,司徒煙一邊跑,一邊確認它就是小灰,因為除了小灰,其他豬魚不會與她有這份默契。於是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無人的岸邊,見附近一帶都沒人了,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小灰長大了,除了顏色由灰變粉,也變得機警起來,它見岸上除了司徒煙沒有其他人,才慢慢地向司徒煙游來。司徒煙看著通曉人性的小灰,慶幸剛才被捕殺的不是它,但看到它慢慢游向自己,司徒煙不禁又擔憂起來,它為什麼還相信人類,難道它忘了剛才它同伴被殺的那一幕了嗎?

  小灰游到岸邊,朝司徒煙「笛笛」地叫著,好像在跟這個很久沒見的朋友打招呼,也許它也在問司徒煙:為什麼她的同類要屠殺它的同類?

  司徒煙看著小灰,覺得自己不能再讓它毫無顧忌地與人類接近了,小灰生活在潭江里,它不知道岸上的人類都在經歷著什麼,岸上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大家為了生存資源相互殘殺,戰爭是最沒人性的,那些難民們不止一次地告訴她日本人那些殘忍行徑,就連把小孩子的腦袋剖開把腦漿盛出來用鋁飯盒蒸熟吃都做得出來,殺一條豬魚對於這些人來說,又算得上什麼事。

  想到這,司徒煙深吸了一口氣,她揀起自己腳邊的一塊小石頭,朝小灰方向用力扔過去。

  「笛——」小灰躲過了石頭,朝司徒煙叫了一聲,它天真地看向司徒煙,不懂她為什麼要用石頭扔自己,司徒煙含著眼淚,又揀起一塊更大的石頭,朝小灰扔去。

  小灰又躲過了石頭,它這次更不解了,於是又「笛笛」地叫了兩聲。

  「你走啊!為什麼還不走!」司徒煙喊道,她又再揀了一塊石頭,直直地向著小灰頭上扔去,這次小灰沒有躲開,石頭的尖角擊中了它的頭部,司徒煙看見它頭上被砸出一個血口子,忍不住淚如雨下,小灰「笛」的叫了一聲,看見司徒煙繼續彎腰撿石頭,便開始游遠了一些。

  「你走啊,不要再相信人類了!」司徒煙又揀了一些小一點的石頭,繼續朝小灰扔去,直到看到小灰慢慢游回江心位置,它見司徒煙還朝它扔石頭,便不再向岸邊游來了,再游遠一些之後,它探出流血的腦袋,回頭看了岸上的司徒煙一眼,然後一頭扎進江里,不見蹤影了。

  司徒煙蹲了下來,抱著自己的雙臂痛哭,她像失去一個老朋友一樣,此刻心裡塞滿了無助和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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