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痛說革命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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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附院神經內科共有四個專業組,其中三個組的醫生配合都很好,但也有一個組比較特別,張芸曾經跟李越介紹過,這個組也不要去管了,因為這個組的負責人方思齊,不只是我們公司的人,幾乎所有的代表都不受她待見似的。

  這位方思齊教授是個南下幹部的子女,部隊大院裡長大的,父親在這邊屬於位高權重的階層,丈夫也是一家大型國有企業的高管,家裡不僅不缺錢,可以說什麼都不缺。

  她本人是名校出身,業務水平很高,但也心高氣傲,在別人看來她簡直連院長都不放在眼裡,平時非常厭惡勾心鬥角、狗苟蠅營,一心只想當個純粹的醫生。

  李越每次到神經內科的時候,都會跟所有遇到醫生打招呼。一方面是為了混個臉熟;而另一方面,除了幾個主任,大家都在一個辦公室上班,也分不清誰是誰、哪個組,不打個招呼也不好。

  管他呢,「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又不跟你談藥品,不做宣傳,只是來打個招呼,順便還帶點水果,怕啥?

  李越認為,每次都跟人家說產品的事也不見得好,產品又不是新藥,也不是新進的,大家早都熟悉了,幾乎成了常規用藥了。在他看來,獲得對方對自己為人的認可,才是最好的促銷。

  今天他跟幾個住院醫生聊了一會兒,等到大家都開始忙的時候,他自己閒來無事,便從包里拿出一摞一張印著單位名稱和logo的信紙,在上面隨便寫寫畫畫,沒來由地,默寫了柳永的那首《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哦?你這是喜歡柳永的詞、還是想家了?」李越正寫得入神,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他一跳,回頭一看,身後站著一位身穿隔離衣的高個子女人,正是方思齊教授。

  方教授的個子確實比較高,跟李越差不多,至少也是一米七二、三。女的這麼高的並不是很多,李越本能的反應就是:她不是廣東人,不僅是個子高,臉型也不像。

  方教授長著一張方圓臉,骨骼方正,下頜角轉折比較明顯,下巴比較飽滿,當真是地閣方圓,顯得飽滿、大氣、周正。

  她的眉毛也比較濃密,大眼睛、高鼻樑,雙眼皮,眉眼整體走勢是向上的,平添了幾分英氣,細看也有一份媚感,但略顯得清冷。

  李越覺得她的長相有三分像林青霞,不覺有了一點親近感,因為林青霞也是山東人。

  「嗯……沒有……就是……隨便寫寫。」李越沒想到她會問這個,趕緊站起來,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喜歡柳永,那也喜歡李煜和李清照咯?」方教授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下巴點了一下,「坐。」

  李越覺得她似乎也沒有張芸說得那麼難接觸,就順手遞了一個廣柑過去:「都喜歡,但我還算不上婉約派。」

  李越其實還真不是婉約派,說起來,他更喜歡四川的蘇東坡和山東的辛棄疾。「但對喜歡宋詞的人來說,柳永和李煜肯定是兩座無法繞過去的山峰。但是這兩座山怎麼也擋不住遠處的蘇軾和辛棄疾,甚至擋不住同屬婉約派的李清照。」

  「哦?似乎有些道理,說說看吶。」方教授剝著柑橘說道。

  「就我個人來說,雖然比較喜歡唐詩宋詞,但也並沒有最喜歡哪一個的說法。蘇東坡、辛棄疾、范仲淹、柳永、李煜、李清照,都喜歡。

  我覺得喜歡古詩詞,主要是用來表達、抒發自己當下或一段時間的心情,不需要、也沒必要給自己畫上一個豪放派或婉約派的符號。那樣不僅會先入為主,也很有可能因為偏愛而影響了自己的現實生活。」

  「哦?你這個說法倒挺新鮮的。」方教授分了一半柑橘給李越,另一半自己吃了起來,「但大多數人還是給自己加了這麼一個符號,因為詩詞的派性還是與性格有比較大的關係的。」

  「您說得對,」李越覺得她是個清高的人,應該不太喜歡跟別人爭論,也恐怕有點不屑於跟別人爭論的意思,就先順著她說了一句。然後接著說到:「我上高中和大學的那段時間很喜歡婉約派,總覺得他們都說到了自己的心裡。但工作之後,就慢慢地就變了,對那些描寫哀怨別離的詩詞喜歡的程度降低了。

  我自己認為,這是因為從小到大不斷經歷畢業、入學,再畢業、再入學,以及進修學習、結業等各奔東西的過程,尤其當醫生的年頭多了,經歷過幾回生死離別的場面,忽然就覺得期期艾艾的愁緒太矯情了,真實的人生並不是這樣子的,也慢慢體會到,聚散離合本來就是人生的常態。


  這種心態的變化,大概就是辛棄疾說的『為賦新詩強說愁』到『天涼好個秋』的變化吧。」

  「嗯,倒也有些道理。你的字也寫得不錯,起碼在你們這個年齡里還算是好的。寫一首你喜歡的詩或者詞來看看吶?」方教授吃完了橘子,從一包紙巾里拿出一張遞給李越,又抽出一張來擦手。

  「小時候練過幾天大字,但後來沒堅持下來。鋼筆字是寫病歷練出來的,前兩年醫院評級,三年內的病歷都要重整,我也被醫務科抓了差、去重寫病例,那陣子一周能用一瓶墨水。」

  「哦?你也幹過這些事?」方教授不禁打量了李越一眼。

  李越接下來寫到:「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已作遲遲君去魯,猶教緩緩妾還家。」

  其實李越的字遠不如商奇文寫得漂亮,不夠灑脫,但也還拿得出手,看起來比較中規中矩,橫平豎直、四平八穩的。

  「這是蘇軾《陌上花》的第三首,」方思齊說道,「說的是吳越國的故事,『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沒想到你居然喜歡這首詩。你不是做醫藥代表的麼?怎麼會對錢財有這樣的態度?如果真是這麼灑脫,那你還跑這麼遠來做什麼?」

  李越就把自己的經歷簡要地講了一遍,講著講著,突然覺得自己簡直有點像祥林嫂,正在向別人念叨:「我真傻,真的!」。

  「原來是這樣~」方教授聽完,居然笑了,人一笑,立刻就顯得和藹可親了,「怪不得你好好的醫生不做,跑出來當什麼醫藥代表。聽你的口音是北方人,家是哪兒的啊?」

  「山東,煙臺。」

  「煙臺?~我也是煙臺人吶!」方教授突然高興起來。

  原來,方教授父親的老家是山東煙臺萊州的。1945年「山東軍區主力挺進東北」的時候,隨老部隊去了東北,參加過東北戰場的很多次戰役,入關後隨部隊一路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島,全國解放後,轉業到廣東工作了。

  「我父親也是建國前參軍的,騎著馬進了青島,可惜他們的那個部隊打到福建就撤編了,我父親回山東後轉業到了公安系統。」

  說起老人的經歷,李越覺得很有親切感、也有點自豪感。心裡突然也想起了一句話:「痛說革命家史」。

  這是現代京劇《紅燈記》裡面李奶奶給李鐵梅講述革命家史的一段唱,李越也曾經用它描述過喝酒的狀態:有些人喝到高興的時候,就會說起自己的家世淵源,往往也會引起在座的一些人的共鳴,再多喝幾杯。

  但在這裡,他們兩個人還真的是在痛說革命家史。

  「哦?你也是軍人後代?沒看出來。而且,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山東人,我認識的山東人都是紅臉膛、大嗓門,你看你,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倒像是江浙一帶的人。」方教授用審視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李越幾眼,搖了搖頭。

  「我是地道的山東人,煙臺、海陽,地雷戰的故鄉。我連大學都是在當地上的,讀的是瓊島醫學院。」李越有些不服氣了。

  「嗯,好吧,你是。」方教授又笑著搖了搖頭,「愛面子的這點倒是真的像山東人,不允許被人看不起。

  你剛才說你是瓊島醫學院畢業的?你們附院的神經科很強的嘛,曾經有幾個專家蠻厲害的,當年還被稱作『八大金剛』的,哦,對了,我們還用過他們編寫的教材。」

  「『八大金剛』當年確實是有的,可惜人已經不全了,教過我們的只有三個人。」李越確實聽說過這樣的說法,神經內科還有一個搞癲癇的副院長還上過中央台的《新聞聯播》,被表揚了10多分鐘,而那個年代的《新聞聯播》一般只有半小時。

  「對了,你剛才說你考上了醫科院的研究生?那沒去成當真是可惜了。醫科院吶,能考上已經不容易了。」

  「唉,也怪我,沒找對人,雖然找了一些領導幫忙疏通,但對單位的主管領導的工作沒做好,所以最終也沒走成,於是就出來散心來了。」李越想起了岳主任和陳曦說過的話。

  「幹嘛非要去求他們,這些王八蛋手裡有點權利就不知道姓什麼了,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吃拿卡要,無所不用其極。離他們遠點就對了,讓他們管不著更好!」方教授突然有些激憤起來。

  「不過,自由向來是最昂貴的東西,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金錢所無法衡量的,也許是你的整個職業生涯,就像你現在,無論以後會怎樣,你人生的軌跡都已經被改變了。

  而且廣州與山東的差距,尤其是理念上的差距,會不知不覺地對你產生一些影響,不管你的性格原來是怎樣的,經歷了這麼多的人和事,你都回不到從前的樣子了。


  人生也許很長,但關鍵之處也就幾步,你還是要慎重考慮一下,而且也不要總是這麼心高氣傲,要知道,水平不一定比方法好用。而現在這個年代,方法也不一定比智慧好用。」說到這裡,方教授的眼神暗淡了一下,嘆了一口氣。

  其實,來廣州以後的日子越長,李越就越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態上的變化,物質和文化的差距與衝擊都有,他很嚮往廣東人這樣的生活方式,卻有太多的東西割捨不下。

  剛開始出來散散心、見識一下的想法,已經不存在了,讓他糾結的只剩下一個問題:留下來好好干,肯定可以幹得很好,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可是,要不要留下來?

  「嗯,您說的太對了,這正是目前困擾我最多的地方。晚上睡不著想的最多的也是這個問題。」李越極少失眠,但這個問題確實會在半夜跳出來困擾他一陣。

  方教授沉默了一會兒,又安慰李越道:「想不通就不要總去想了,別再把自己整抑鬱了。先幹著吧,而且要好好干,既然拿了人家的工資,就不要糊弄人家,要給人家負好責~所謂『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至於以後,就以後再說嘛。

  有時候、甚至在很多時候,解決問題的鑰匙不是怎麼想通的,而是時間,時間到了,問題自然就解決了。」

  她突然轉身,對自己組的兩個主治醫師說:「他的那個產品我們本來也在用吧?」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點點頭:「是的。」

  「哦,」方教授又轉向李越:「別人用的藥該怎麼算、就怎麼算,我的那部分,就交給我的研究生張惠來管理,所得的費用就作我們組研究生的經費補貼。另外,從明天開始,給值夜班的醫生加一份夜宵,也由張惠直接負責安排。」

  李越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先對方教授笑了笑,伸出雙手豎起兩個大拇指,又轉身對張惠說:「方老師對你這麼信任,但最好不要一個人管,得找個人幫你,一個管錢,一個管帳。」

  「你說的對,那楊運盛幫她一起來管吧,出帳、入帳都要兩個人共同簽字。」方教授指著一個男生說到。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收穫。南下的與留守的兩位老人身上的共性,在兩個後代的交流中得到了體現,也在這一刻產生了共鳴。這種共鳴是發自內心的自然流露。

  李越不止一次地發現,那些遠離家鄉,甚至像方思齊這樣生在外地、長在外地、根本沒見過家鄉的人,比那些一直呆在老家從沒離開的人,具有更加濃厚的老鄉觀念,也更重視老鄉這種親情,張誠是,方思齊也是,商奇文、房偉和他自己都是。

  過了幾天,李越讓許浪和劉莎莎去找了張惠,由她引薦給了兩位主治醫師。張惠主動向方思齊說起這事,她聽了也只是說了一句:「都是些疏通血管的常用藥,管床醫生認為該用就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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