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劫途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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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常插花,高低錯落,遠近呼應,疏密聚散,不外直立、傾斜、平出、平鋪、倒掛、綜合,或以階梯狀、堆積狀、三角狀、水平狀等等。

  眼下老者所插,花材多、顏色多,勉強可算堆積狀。但即便堆積狀的插花,也應有焦點。也如書畫一般,粗看整體協調,但細看要有點睛之筆。

  沈放繞桌踱步,或近或遠,高低正斜,細細端詳。老者這道插花之作,非但有違清、疏之理,主次層次也不分明,甚至有怪異之處。

  兩朵牡丹居中,一朵稍大,一朵稍小,正常應是大者居高,此處卻是小的高出半頭。

  大小牡丹之旁,各有多樣輔材。大牡丹之側,有松柏、柳葉、高斑葉蘭,除卻高斑葉蘭,皆是襯底的輔材,且葉片並不美觀,松柏雖有長青之意,但略含喪忌,柳葉有離別之意,也與牡丹不相融。通常插花,此類連基地輔材也算不上,此間卻是占了好大地方。

  略小一點的牡丹之側,有一大一小兩花,大一點的為芍藥,小一點的為月季,月季葉片殘破,花朵低垂,連枝條也是彎的,幾乎匍匐到地。三朵花之下,一般有松柏成簇。

  如此主材輔材滿鋪,且形態花樣天差地別,插出來的花本該雜亂無章,一塌糊塗。但那老者技藝顯是高超,這一盆插花毫無違和之感,自正中左右分開,雜亂之間卻又顯工整,井然有序。

  桌上單餘一枝鈴蘭,此花根莖細長,兩片寬葉,中發一枝花莛,花梗細長,垂掛六七朵鈴鐺樣小花。花形似鈴,香氣如蘭,故名鈴蘭。

  插花當中,也有一朵蘭花,乃是高斑葉蘭。此花乃是一簇密集生長,雖是小花成堆,也似整個花球,勉強能與旁邊的牡丹相配。但這鈴蘭花細長,間隔又遠,花型就不般配。而且眼下花器中插花已是滿溢,實在沒有給這花留下位置。

  但瞧那老者意思,無論如何,一定要將這剩下的材料用上。

  沈放忽然問道:「安定烏氏梁氏,先生是梁家人?」

  老者道:「老夫梁漢臣。」

  沈放一笑,心中已有計較,伸手將那朵鈴蘭拿過,兩步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抬手將那朵鈴蘭扔了出去。

  梁漢臣端坐不動,也不見怒意。

  沈放回頭道:「木已成舟,不如放下。」

  梁漢臣道:「請小友詳解。」

  沈放道:「先生這插花之作,一股劍拔弩張之意不可遏制,磅礴而出。牡丹乃是花中之王,兩王相爭,必有一傷。芍藥乃是花中宰相,月季乃是花中皇后,松柏不二忠良死節之臣。柳葉蘭花不解,多半也是臣屬,性情不同。至於這鈴蘭,又叫君影草、草玉玲,本也是屬臣,但還有一樣,鈴蘭有毒,花草近之,多半不得善終。先生插花插出廟堂紛斗,波譎雲詭之勢,也是精彩之極。」

  梁漢臣微微色動,道:「還有麼?」

  沈放道:「眼下金國章宗皇帝,乃是皇太孫繼位,名正言順。大宋寧宗皇帝繼承父位,雖有權臣鼓弄,也還算正統。細數之下,大動干戈奪位之事,唯有金世宗皇帝自海陵王手中奪下江山。」

  梁漢臣點頭,道:「小友聰慧,蛛絲馬跡之間,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絲絲入扣。這花插的雖是直白,亦難掩小友高山流水之美。」

  沈放道:「小子隨心猜度,還請先生細說。」

  梁漢臣撫須道:「海陵王性格暴孽,好大喜功。世宗皇帝則是溫厚謙虛,文武雙全,在金人族中素有威望。海陵王對其始終戒備,即位之初,便頻繁將他調動,從東京(今遼寧遼陽),到燕京(今BJ)、濟南府尹、西京(今山西大同)留守。世宗皇帝謹慎,一直順從,多送珍寶,消他猜忌之心。海陵王好色,要世宗妻子入京為質。烏林答氏乃是賢惠之婦,知要受辱,在離京七十里處自盡。並有絕命書,要世宗皇帝莫作兒女之態,勵精圖治,修德政,肅綱紀,延攬英雄,務悅民心,等待時機,一怒而安天下。」

  沈放道:「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成王敗寇,如今都說完顏亮淫暴專橫,何嘗也不是能文能武之人。」

  梁漢臣道:「是,海陵王才能絕不在世宗之下,只是得位之後,寵溺小人,漸失本心。他召烏林答氏入京,還是防範世宗皇帝為多。烏林答氏死後,世宗隱忍。即便如此,海陵王仍不放心,派心腹李通、高存福兩人近旁監視。」

  沈放道:「原來這大花邊的一柳一蘭,都是諧音,說的是這兩個。那月季花,便是這位烏林答氏了。」微微一頓,道:「想先生當年也是重臣,為何自比鈴蘭?」

  梁漢臣沉默片刻,方接道:「我本微末小臣,因猜度海陵王心意,建議遷都而受提拔。海陵王於我,也有知遇之恩。李通、高存福兩人奸詐,在世宗皇帝身側。世宗皇帝雖淡定不露馬腳,但身邊人多有抱怨之言。這兩人搜羅證據,欲報海陵王,坐實世宗皇帝篡越之心。我知曉此事,也是糾結,難以取捨。」


  沈放點頭,道:「海陵王與世宗皇帝,先生顯是心向後者。但改朝換代,總不免血流成河,先生是擔心身邊的親朋良善。」

  梁漢臣看他一眼,雙目微閉,再睜開眼,輕聲道:「你說的不錯,思慮再三,我還是尋李石,將情形道出。」

  沈放道:「這李石又是何人?做到宰相了麼?」

  梁漢臣道:「他乃是世宗皇帝舅舅,才識過人,後來拜太尉、封廣平郡王。我與他傾囊而出,他遂說服世宗皇帝,先下手為強,趁海陵王南征在外,在遼陽府稱帝,進軍中都,成就皇圖。」

  沈放道:「我瞧大門上還有世宗皇帝的題字。」

  梁漢臣道:「世宗皇帝寬厚,待我不薄。但我身為人臣,反覆出賣,是為不忠。遺害同僚,若干好友因此事獲罪,家破人亡,是為不義。每每思及,豈能無愧。」

  沈放笑道:「夫子說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先生已是耄耋之年,還有什麼想不開。況且先生乃是大義,世宗豈不是近百年少有的好皇帝?」

  梁漢臣淡淡一笑,道:「你來尋我,有何事說?」

  沈放道:「我與同伴急著上京,路遇歹人,被搶去車馬,想來貴處,尋駕馬車應急。」

  梁漢臣道:「這兩歲兵馬烽火,盜寇蜂起,行路是不太平。車馬都是簡單,我叫下人備給你便是。」

  沈放起身拱手道:「如此多謝。不敢打擾先生清淨,小可這就告辭了。」

  梁漢臣道:「不急一時,難得有小友這般聰明伶俐的後生來訪,老夫也是如沐春風。」

  沈放道:「小可還有同伴候在路上。」

  梁漢臣道:「那自是不能輕慢。」輕輕擊掌兩記。

  門外那老翁應聲道:「兩位貴客已經請來,正在客廳奉茶。」附耳輕語兩句。

  梁漢臣面色微變,道:「李壁?你沒有認錯?」

  老翁道:「我在臨安見過他幾回,定然不會看錯。方才詢問,他也未迴避。」

  梁漢臣點了點頭。

  沈放忽地輕笑一聲,道:「尊駕鳩占鵲巢,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梁漢臣道:「你是如何瞧出來的?」

  沈放道:「偌大個宅院,就兩個人露面,豈不叫人心疑?這屋裡少了件東西,桌上有淡淡痕跡,應是一直有茶壺茶盞放在此處。你刻意叫人取走了,只因此間的主人是個左撇子,你卻是右手。還有你這容貌可變,身材卻變不了,有錢人家的椅子多是定製,豈會如此不合適,叫閣下手腳都無處安放?最離譜的是,此間主人愛竹,本性清高,閣下卻是一身反覆無常,背信棄義的味道,遮掩不住。」

  梁漢臣嗤笑一聲,道:「好個牙尖嘴利的沈放!」慢慢挺直腰背,笑容漸斂,一張面孔慢慢變化,縱橫溝壑一般的皺紋變少,臉型也由圓變方。一張清癯臉孔,竟是玄天宗山東東、西兩路堂主司徒曉峰。

  江湖上易容之術千奇百怪,但他這以內功改變容貌的本事也是極其罕見。

  沈放心中也是一震,他瞧出端倪,知道此人多半不是原主,借著插花之題譏刺此人兩句,卻萬萬也沒想到,此人竟是司徒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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