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曼荼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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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一路向西駛離南疆地界,繼續往西過了南烏江,便是瀾滄一國境內,但如今其實也已算作是由緬孟兩族創立的東吁王朝治下國土。

  對於這一點,來自東吁密宗佛門的高僧伽末離,沿途便向馬車上的三個少年做了詳細解釋。

  首先是位於中原和天竺兩國之間這一大片臨海半島,包括南疆、東吁、瀾滄、暹羅、吳哥、占城等大大小小的上百個國家。若是按照中原約定俗成的叫法,自古以來便是被稱之為「南蠻列國」。

  但若是按照天竺的叫法,由於這片半島地處天竺東南,則是被稱之為「東南半島列國」。而在更西邊的西海列國眼中看來,諸如以火器聞名於世的佛郎機一國的說法,因為半島上的這些國家與天竺的宗教文化和宮廷制度基本都是一脈相承,甚至以為都是隸屬於天竺治下的邦國,所以又被稱之為「外天竺列國」。

  由此可見,這一大片位於中原和天竺兩大古國之間的半島,其間諸國自然都與中原、天竺脫不了干係。若是簡單劃分,基本便是傳承於中原、有著「小中原」之稱的南疆一國,與尊崇天竺宗教文化、宮廷制度的其餘各國。

  換句話說,也便是自南疆以西的東南各國,儘管祖先同樣是古時自中原遷徙而來,但如今的風俗習性,除了各國各族獨有的一些傳統,大體上都是秉承著天竺一國的傳統,信奉的也都是源自天竺的上座部佛家,也便是南疆所謂的南傳佛教。甚至各國百姓之間還流傳著一句老話,說「寧可裹天竺的頭巾,也不戴南疆的草帽」,由此可見這些國家天竺化的習性。

  而這些大大小小的東南列國,用伽末離的話來形容,相互之間的關係倒有點像是他傳授給方余恨的那捲【大悲胎藏界曼荼羅功】,可以用密宗佛教【曼荼羅】的奧義加以印證,是為「有中心,無邊界」。

  也就是說,此間各族於各地建立大大小小的城邦,從而形成大大小小的各國,相互之間其實並無嚴格界定的疆域,平日裡也都是各自為政。但如此局面之下,當中勢必會出現一些影響較大的城邦,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各國之間的軍政貿易中心,獲得其餘各國的尊崇與認可,便猶如密宗佛教里【曼荼羅】圍繞中心衍生出的各種圖案。再形容的具體一點,便像是中原春秋年間周天子與治下諸侯國的關係。而眼下這些東南列國之中的「周天子」,自然便是由緬孟兩族所建立的東吁王朝。

  而後便要說到這東吁王朝的由來,在此之前,眾人曾聽一同經營翡翠生意的那個結義大哥貌耶突講過,乃是自昔日北漠遊牧民族南下攻陷原本的蒲甘王朝之後,形成北面撣族和南面孟族四十年多年的對峙,最後反倒是讓緬族建立的一個小國東吁從中漁翁得利,終於以古刺為都城,重新統治了整片伊洛瓦底江流域,繼而開創出如今東吁王朝的盛世,其威望甚至更勝從前的蒲甘王朝。

  只可惜東吁前任國主功成名就之後,便終日沉迷於酒色,終於被身邊孟族侍衛謀害。其王兄【聖象王】雖然繼承王位,成為東吁王朝的第三任國主,但麾下緬孟兩族大都不服這位新任國主。連同其弟名康在內,紛紛率眾自立,令國內陷入一片混亂的局面,延綿至今,已有三年多的烽火狼煙。

  耳聽伽末離說到這裡,馬車上的小強忍不住問道:「即便是在南疆,東吁國的這位聖象王也是大名鼎鼎,都說他是緬族的大英雄。如今東吁先王逝世,由他這個王兄繼任王位,也是合情合理,國中臣民卻為何不肯服他?」

  對於這個問題,伽末離默然半晌,隨即嘆道:「要說這位聖象王,的確驍勇善戰,當世無雙。包括先王的大半江山,也都是由他親手打下。然而這位聖象王卻有一點不妥,那便是他與前兩任國主其實並無血脈關係,而且還是一介奴僕出身。所謂的『王兄』,也只是先王昔日為了嘉獎他的戰功,賜予的一個封號罷了。」

  頓了一頓,他便詳細解釋道:「關於聖象王的身世來歷,儘管如今的東吁朝堂極力遮掩,但是他的過往種種,可謂歷歷在目,又豈是一筆便能盡數抹去的?

  要知道這位聖象王的母親,原本只是東吁皇宮中的一名普通宮女,在生下這位聖象王的三個月後,恰逢先王降世,於是便被選中成為先王的乳母。正因如此,聖象王自幼便與先王相識,可謂同食一母之乳,成為了先王玩伴,實則卻只是先王座下的一介奴僕。

  此後聖象王在先王帳下效力,征戰四方,所向披靡,屢屢建下奇功,先王這才賜予他『王兄』的封號,同時還將自己的妹妹下嫁於他,從而讓這位聖象王以先王妹夫的身份在朝中站穩腳跟。但是不管怎樣,這位聖象王終究只是一個奴僕出身的平民,若只是率軍征伐,倒也罷了。如今他繼任東吁國主之位,國中權貴自然多有不服,無論緬族還是孟族,都想爭奪這東吁一國的王位。」

  聽到這番說辭,大強立刻按捺不住,說道:「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這位聖象王既然有真本事,又是靠一刀一槍拼出來的軍功和威望,管他是什麼出身,憑什麼不能坐國主之位?」


  對於他們三人的交談和爭執,車廂里方余恨只是默默躺在一旁,全然不想理會。

  話說歷經這一路的奔波,此時的方余恨儘管身上傷痛依舊,但神識卻已徹底清醒,整個人也終於平靜了下來。

  顯然,自己堅持要逃離南疆夜神殿的決定,如今顯然已經實現。身在這東吁異國地界,又逢新王繼位的各族混戰之際,無論夜神殿在南疆的勢力有多大,任憑神寂山天界那位聖女如何神通廣大,無疑都是鞭長莫及了。

  可想而知,只要自己隱姓埋名,就此改頭換面,那麼夜神殿上下幾乎永遠都沒有可能找到自己這個叛教而出的罪人。

  只不過自己因此而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除了天界禁地里自己那位師父用他的半條殘命替自己照亮的這一條道路,最後眼看就要成功逃離長夜谷,卻還搭上了萍姑娘的一條性命。

  一想到萍姑娘的慘死,方余恨便傷心欲絕,滿腔止不住的悲憤。可是在翻來覆去的煎熬之中,他卻連一個記恨的對象都找不到。

  因為萍姑娘雖然是命喪於小美劍下,但那卻並非小美的本意,充其量只能算是失手誤殺。真要找一個人出來擔責,那也只能怪自己當年自以為好意的一番行事,從而改寫了小美他們幾個孤兒的命運。

  更何況小美當夜那一劍,也不是當真要取了自己的性命,事後更是由她親自將自己背出長夜谷,一路送到鳳鳴鎮外伽末離所在的臥虎寺,這才能讓自己在三義幫眾人的幫助下逃來這東吁境內。倘若沒有小美最後這一番出手相助,恐怕此時的自己多半已經重新落入夜神殿手中,淪為那位聖女的階下之囚。

  所以方余恨思來想去,最後也就只是「天意使然,造化弄人」這八個字。而他原本少年壯志的意氣風發,也就因此煙消雲散,甚至生出了厭世之意,只覺再無生趣可言。

  只可惜一切正如小強所言,如今的他已是重傷在身,寸步難行,就算想要回到夜神殿和萍姑娘死在一起,也是無能為力。同行的伽末離和大強、小強兩兄弟也不可能任由他胡來。此時此刻,他唯一的選擇,就只有先行養好身上的傷勢再說。

  於是伴隨著馬車在顛簸中不斷西行,離南疆的長夜谷、神寂山越來越遠,車廂里的方余恨身心俱痛,又在不知不覺中沉沉入睡。只要一閉上眼,滿眼都是萍姑娘昔日的音容笑貌。

  之後馬車一路駛離瀾滄地界,沿途雖然撞見過兩三波劫匪,也被大強、小強兄弟出手打發,勉強算是平安無事。待到馬車繼續向西直行,前方地勢也越來越高,卻是踏入了撣邦高原所在的群山之中,來到東吁撣族的勢力範圍。

  而伽末離也就此收斂神色,換作一臉戒備的神情,再不與眾人交談。不僅如此,這位東吁高僧還親自坐到了馬車前面,吩咐小強去車廂里和方余恨躺在一起,而且還讓他將褲腳高高捲起,露出幼年時受傷的那條瘸腿。

  對此小強難免有些費解,忍不住詢問緣由。伽末離卻無暇多言,只是說道:「你們此番要去的東吁翡翠礦區,乃是位於霧露河一帶克欽族的地界,也便是俗稱的【玉石場】,過去曾是隸屬於中原設立的永昌路管轄。

  按常理來說,我等西出南疆之後,應當是要沿南烏江一路南下至湄公河,而後往西經過清萊、湄宏順府等地,再過薩爾溫江先到孟族的古刺城,也便是俗稱的【古城】,最後沿伊洛瓦底江北上抵達玉石場。而這也是東吁行商前往南疆的慣常路線。

  然則眼下東吁國中正值各族內亂之時,各地戰火不休,沿途難免會遇到不少麻煩,稍有耽擱,恐怕便是十天半月的光景。更何況那條路線是要往南兜出一個大圈,原本也要多走四五日行程。

  是以小僧眼下要帶你們走的這條山路,乃是要冒險穿過東吁北部的撣邦高原,取一條直線向西前往那玉石場的所在。至於盤踞於此的撣族各勐,雖然……雖然行事有些殘暴,但到底信奉的是佛教。見到小僧這麼一個斷腿僧人帶著你們三個傷殘少年,應當不會太過為難我等。」

  大強、小強兄弟也曾聽說過一些關於此間撣族的傳聞,又見伽末離說得鄭重,當即不敢多問,只管默默上路。

  於是馬車便在蜿蜒的山道上行進,似這般行出數里,便聽山路兩旁的長草裡面傳來動靜聲響,就連車廂里半睡半醒的方余恨也隨之生出示警。略一辨別,分明是有人暗藏於山路兩旁的草叢中,但卻暫時沒有選擇出手,只是一路尾隨著他們這輛馬車而行。

  眼見坐到馬車前的伽末離不動聲色,大強只得繼續駕車。如此又行出里許,便見前方道路的狹窄處設有一處關卡,擺了五六道攔路的拒馬。旁邊則是手持長短兵刃的精壯男子,一個個赤裸上身,赤著雙足,只穿一條狀如短裙的下裳,眼中儘是興奮的凶光。


  伽末離見狀,便讓大強將馬車在關卡前停住。伴隨著守衛關卡的壯漢相繼向他們的馬車圍攏,只聽後方草叢中聲響不斷,沿途尾隨至此的壯漢也隨之跳出,手中儘是弩箭、火銃和毒針等利器,一前一後將馬車包圍在這狹窄的山道之上。粗略一數,少說也有三十多號人。

  看到對方擺出這副架勢,無疑已將馬車圍堵在了關卡前狹窄的山道中,全無退路可言。馬車上的大強、小強都是暗自倒吸一口涼氣,一個暗中握棍,一個偷偷摸刀,隨時準備動手。

  好在眼見馬車前面坐的是一個斷腿僧侶,對方眾人還算客氣,紛紛雙手合十行禮。馬車前的伽末離也合十還禮,用方余恨等人聽不懂的異族語言交談起來,卻又不是貌耶突、貌麥他們所用的東吁緬語,直聽得三人大惑不解,只能繼續戒備。

  待到伽末離用撣族的語言一番溝通下來,這才令對方眼中的凶光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臉的失望。伽末離便讓大強取出二十兩銀子塞到對方手裡,顯然便是所謂的買路錢。

  但對方為首的一名壯漢卻仍不滿意,先讓馬車前的大強摘下眼罩,見他果然瞎了一隻眼睛,然後又讓手下眾人搜尋車廂。直到看見車廂里滿身是傷的方余恨和瘸了一條腿的小強,眾人才肯死心。其中一名壯漢更是用中原漢語罵道:「晦氣晦氣!一車四個殘廢,就算抓回去當苦力賣,怕也賣不出幾個錢,反倒是浪費吃食!」

  伽末離聽他用漢語咒罵,急忙也用漢語回答道:「正如各位施主所見,車廂里的這兩個少年都是身殘無用之人,所以才要由小僧將他們送往阿瓦國都的天弘寺,交給摩羅上人作為今年曼荼羅陣的祭品。連同小僧和身旁這個隨從在內,也同樣都是殘廢之軀,否則也不會領了寺里的這份差事。還請各位阿拉乾的英雄看在瓦城天弘寺的面子上,替小僧行個方便。」

  說罷,伽末離又讓大強再取了十兩白銀打點,駐守關卡的眾人才肯將山道上的拒馬挪開,放他們的馬車通過。隨後又有一名壯漢取來一根長草,在草尖打了一個奇怪的結,插在他們的馬車車廂上,便算是之後路上的通行憑證。

  待到雙方交涉妥當,大強不敢停留,急忙駕車啟程。駛過這處關卡之後,才發現後面的道路兩旁便是大片營帳,裊裊炊煙之間,是一幫面相兇惡的男子聚在一起吃喝賭博。而在篝火旁烹飪伺候的,則是好些個衣不蔽體的女子,周身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新舊傷痕。看這規模,連同駐守關卡的那些壯漢在內,此地分明是一處駐紮著兩百餘人的營地。

  可想而知,若是雙方剛才沒能談妥,當真動起手來,且不論還要照顧一個重傷在身的方余恨,就算伽末離和大強、小強兩兄弟放手一戰,差不多也是以一對百的局面,而且還要提防對方的弩箭、火銃和毒針等利器,幾乎全無勝算可言,勢必要葬身於此。

  直到馬車遠遠駛離,再也聽不到後方營地里的吆喝聲,馬車上的眾人才松下一口大氣。伽末離更是將被冷汗浸透的僧衣脫了下來,喃喃自語道:「阿彌陀佛……我佛庇佑……」

  車廂里的小帥再也按捺不住,急忙問道:「大師,你不是說除了號稱『小中原』的南疆,往西的東南列國更像是天竺一國的附屬疆域麼?怎麼方才那些東吁撣族人裡面,也有說中原漢語的人?」

  只見伽末離苦笑道:「所謂東吁一國,本就只是當下的一個統稱,其中包括了近百個民族,更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國家。而這撣族便是當中最強的一族,實力猶在緬孟兩族之上。而所謂的撣族,乃是東吁的叫法,放到中原境內,則是被稱為傣族,自然是與中原淵源極深。

  要知道自從昔日的南詔、大理覆滅之後,撣族一路南下,如今的阿瓦、瀾滄和暹羅三國,追本溯源,其實都是一脈相承的撣族後人。而在這撣邦高原的群山之中,則是由撣族建立的大大小小上百個據點,各自以『勐』為稱,也便是中原所謂的『土司』。當中又以【阿拉干】實力最強,號稱【百勐之首】。而我等方才經過的那處關卡,便是阿拉乾的勢力。如今阿拉乾的人既然已經答應了放我等通行,往後路上的其餘各勐,應當也不會再為難我等。」

  說完這撣族的來由,伽末離才回答小強的問題,說道:「正因東吁撣族和中原傣族本是一體,族人於兩國行走,會說漢語自是毫不稀奇。更何況此地位於中原與東吁兩國的邊境,又是易守難攻的群山之中,兩國朝廷的管治難免鞭長莫及,以至中原那些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往往便會逃竄至此,加入撣族各勐一同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正因如此,自古便有一句老話,說東南半島的各國是亂是和,便要看這撣邦高原,可謂是這整個東南半島的【風暴之眼】。再說得直接一些,所謂的撣邦高原,其實便是一處巨大的山賊土匪窩,其間人馬雖是以世居於此的撣族為主,但更多的則是來自中原的歹人。」

  一旁的大強聽到這裡,不禁問道:「既是山賊土匪窩,這些人如何還會信佛?若說是信佛之人,如何還會燒殺搶掠?」

  對此伽末離卻只是微微一笑,嘆道:「世間佛門信徒數以萬計,又豈是人人都能做到佛門五戒?信佛之人,不也大都是殺生、偷盜、淫邪、妄語、飲酒的尋常凡人?同樣的道理,此間的撣族燒殺搶掠,與他們是否信奉佛教其實並不衝突。在他們看來,既殺人又拜佛,便如世人既要殺雞殺豬,又要虔誠拜佛一般,乃是理所當然之事。而我佛門廣大,於世間遍傳諸法,向來不拒信徒。即便是十惡不赦之人,只要願意皈依我佛,誠心供奉,佛祖自然也是要接受的。」

  他這一番話直說得大強、小強啞口無言,只能默不作聲。伴隨著馬車繼續行進,伽末離臉上戒備之色不減,又叮囑道:「你們且不可掉以輕心,畢竟要想穿過整片撣邦高原,往後還有一兩日的路程。此番若不是為了要將你們儘快送往東吁的玉石場,小僧說什麼也不可能冒險選擇這條近道,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倘若我等此番能夠平安離開,從今往後,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要再來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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