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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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余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秋月堂後面那間院落的後堂之中。而在他的對面,依然是那個倒酒的黑袍老嫗靜坐地上,旁邊還有一隻喝剩酒碗。

  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那傳說中的極樂神域,似乎也從未存在過……

  然而這等粗淺的伎倆,最多也就是只能騙一騙夜神殿裡的那些無知教眾。此時的小余已經能夠確認,所謂的極樂神域,根本就是常年籠罩於雲霧當中的神寂山天界,也便是夜神殿歷任聖女的居處。

  不止是極樂神域的底細來歷,包括自己的身世來歷,小余也已徹底弄明白了。

  自己的確就是當年那位中原奇人方黯天的兒子,當年是被那位現任的夜神殿聖女帶回南疆撫養。除了自己這個漏網之魚,方黯天滿門上下,全都已經命喪於那位中原奇人的六十大壽當日,再也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但是此時的小余,既沒有工夫、也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事情。

  他在地上掙扎了許久,終於嘗試著坐了起來。但是再想站起身來,卻已無能為力。

  顯然,聖女兌現了她說過的話,絕不會讓小余還有力氣站著離開極樂神域。

  幸好經過小余的拼死力爭,到底還是成功實現了緩兵之計,爭取到了一個機會,那便是聖女允許小余再去一次天界禁地,面見那位木中之人。如此待到明日一早,小余便要給出最後的答覆,是否要在聖女的教導下修煉夜神殿的至高絕學【花月神功】,從而肩負起前往中原替父報仇的這一宿命。

  於是小余急忙收斂心神,就地盤膝調息。如今他體內的陰陽二氣已然融合,就連天竺【三脈七輪】的靈體也已初成,要論內力深淺,無疑已是參加【龍城演武】時的三倍有餘。

  儘管對於【三脈七輪】的功法,小余只是幼年時從那天竺少年阿布哈桑的口中得知了對應名稱和修煉原理,並不知道其中的運用神妙,但是僅憑如今他體內的充盈的真氣,再去修煉學過的各種內功心法,也已足夠強大。

  伴隨著不分陰陽的真氣相繼貫通體內的六條陽脈、六條陰脈,從而流轉出一個小周天,小余只覺眼前竟有千山飛雪,萬里堆銀,卻是地界的至高心法【冰河入夢】,已由原本的第三重境界一舉突破第五重。往後若是還能再往上提升一重,便已是大部分地界教眾苦練一生都無法練至的第六重至境。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小余才終於吐出一口長氣,只覺真氣充盈於四肢百骸,手腳上終於重新恢復了些力道。哪怕精血有虧,筋骨無力,但也能勉強站起,讓自己行動無異。

  他也不理會對面那個老嫗,就此出了這間院落。但見深邃的夜幕上皓月當空,繁星滿天,不同於常年被雲霧籠罩的山頂天界和有薄霧縈繞的谷中人界,位於神寂山半山腰的地界,今夜分明是一個罕見的良宵。

  鑑於自己在極樂神域之中的這三日耽擱,喪彪、阿玲和小帥三人自然不可能還等候在外面。小余也顧不得去找他們,徑直回到地界四堂當中那個六邊形廣場,然後便踏上了那條通往山頂工事的道路。

  登山的吊籃處,萍姑娘顯然已經得到了吩咐,正在默默等待小余的到來。望著她臉上的期盼之色,小余心中不禁一陣刺痛,心知這位萍姑娘還蒙在鼓裡,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眼見小餘一臉虛弱疲倦,身上也沒穿地界教眾的黑袍,萍姑娘心中莫名一驚,急忙上前問道:「你怎麼穿成這樣?」

  小余不料她竟會問出這麼一個問題,再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卻是早在前往龍城參加比武之時,為了遵照潘堂主的吩咐低調行事,便與眾人一同換了尋常百姓的衣衫。這一路匆匆趕回夜神殿,直到此刻都還沒來得及更換。

  但萍姑娘卻是因此想到了其他的事,忍不住問道:「你上次下山的時候曾說,往後或許要去龍城習武,甚至是回中原故土。你這是……這是要準備走了?」

  小余微微一怔,索性便順著她的這一問,問道:「如果我真的要走,你肯跟我一起走麼?」

  要知道如果自己答應了跟隨聖女修煉【花月神功】,前往中原替父報仇,過往種種,一切或許還能照舊。但自己如果拒絕了那位聖女,莫說是天界禁地之中自己的那位師父,包括眼前的這位萍姑娘,恐怕都是凶多吉少。

  所以小余最終的選擇若是拒絕,那麼唯一能夠保全這位萍姑娘的辦法,或許就只有讓她離開此間,遠離夜神殿這一淫邪之地。

  其實用不著小余講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萍姑娘便已有了答案。而且這個答案並非現在才有,而是一早便已有了。

  聽到小余這一問,萍姑娘頓時面色一紅,低頭說道:「上次就已經回答過你了,看來你從來都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頓了一頓,她反問道:「你若是要走,你會帶我走麼?」

  小余心中一盪,原本萎靡不堪的精氣神也隨之一振。

  此時此刻,他已無須多言,徑直上前握住了萍姑娘的手。而萍姑娘也同樣也沒有多說什麼,任由他握緊自己的手。兩人四目相對,都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自然也就用不著什麼言語的修辭點綴。

  過了良久,小余才抬頭望向夜色中的神寂山山頂,喃喃說道:「我要再去見一見我的那個師父,這一切的一切……終究……終究還是要在見過他之後,才能決斷……但是無論如何,就算是死,我也絕不允許旁人傷你半分!」

  萍姑娘今夜本就是奉命前來迎接小余前往天界禁地,聽他也是這麼說的,當下也不多問,便帶小余跨進吊籃,緩緩升入山頂雲間。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萍姑娘的手一直被小余緊緊攥住,從他掌間時不時傳來的顫抖,依稀也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重,甚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憤。

  直到兩人來到天界禁地所在的那處山洞前,小余才鬆開了萍姑娘的手。他正要說話,萍姑娘卻已先一步說道:「你趕緊去罷,我在外面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夜色濃霧之上,兩人都看不到對方此刻的模樣。小余只能應答一聲,隨即收斂心神,獨自進到山洞之中。

  山洞之中,是一大一小兩棵血木,樹枝尖刺上猶有動物殘留的屍骸。其中高大蒼勁的那一棵,便是那位中原詭道高人通過【血木禁術】續命的棲身之處。

  看到山洞中的一切照舊,小餘一顆懸掛著的心才終於落地。他便深吸一口長氣,儘量平復自己的心情,向這位木中之人沉聲說道:「我已經見過夜神殿的聖女了,也終於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來歷。」

  但這位木中之人卻是一如既往的開場,說道:「按照慣例,自然還是先聽故事。」

  頓了一頓,他似乎早已有了準備,又笑道:好在我這裡倒是還有一個故事,應該也是最後一個故事了。」

  聽到這話,小余不禁一陣抽搐,忍不住提高聲音問道:「這兩年來,你每一次都給我講的這些故事,就是要告訴我報仇並非什麼好事,就是想讓我別回中原替自己的親生父親報仇?」

  木中之人卻不理他,只是自顧自地開始了他的講述:

  「話說江湖之上,曾經有一位頂天地立的大英雄,不但練成一身天下無敵的功夫,而且年紀輕輕便已成為武林第一大幫的幫主,率領麾下幫眾抗擊敵國,屢建奇功,成為世人敬仰的一代大俠。

  誰知他麾下副幫主的遺孀水性楊花,引誘這位英雄不成,便心生嫉妒,勾結幫中小人作祟,在前任幫主留下的信函中翻找出了這位英雄的身世來歷,竟是敵國異族之後,由此廣邀武林群雄,要當眾廢了他的幫主之位。

  原來這位英雄的親生父母,的確乃是敵國異族的高手,曾於三十多年前喬裝潛入中原,意圖盜取中原的武學秘籍。中原群雄得知此事,便在半途設伏將這對夫妻雙雙擊斃,只活下了一個剛滿周歲的嬰孩。對此中原群雄難免心生惻隱,最後便由前任幫主將這嬰孩帶回幫中撫養,並且傳授武功,也便是後來的這位英雄。直到他屢次出身入死,立下大功無數,才肯將幫主之位傳於他手。

  然而前任幫主臨終之時,終究忌憚這位英雄的身世來歷,於是便留下信函言明此中詳情,不料竟被翻找了出來。如此一來,這位英雄得知自己竟是敵國異族之後,自是一番天崩地裂,難以接受。而這幫主之位,自然也就不能再坐,由此踏上了探查親生父母昔日被殺真相之路。

  再說昔日殺害他父母的中原群雄,大都已經命喪當場。這位英雄查來查去,最後幾乎便只剩下當年率領中原群雄伏擊的首領『帶頭大哥』。但在追尋這個帶頭大哥身份之時,他又被幫中副幫主的遺孀矇騙,誤將鄰國王爺認成了昔日那位帶頭大哥,約了對方於深夜了斷恩怨。

  只恨造化弄人,一直跟隨在這位英雄身邊、與他兩情相悅的女子,竟是那位鄰國王爺的流散在外親生女兒。為了避免自己心愛的男子和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決生死,這位姑娘無奈之下,又不肯勸這位英雄放下仇怨,抱憾終身,最後竟易容成了自己父親的模樣前去赴約。一番交涉之後,當場命喪於這位英雄掌下。

  待到這位英雄得知真相,心灰意冷之餘,就此有了輕生的念頭。此後他雖然終於查清當年的真相,知道以帶頭大哥為首的中原群雄伏擊自己的父母,乃是受了奸人挑唆,誤以為他們是偷盜中原武學秘籍的賊人。再加上自己的親生父親當年其實並未身亡,也便徹底放下了這一段仇恨。無論是昔日那位帶頭大哥,還是從中挑唆的奸人,眼見對方幡然悔悟,他也沒有選擇痛下殺手。到最後他更是為了消弭兩國之間的戰事,以自身氣壯山河的一死,教敵國單于折箭立誓,換取了兩國之間數十年的太平。


  可想而知,這位英雄回首過往,定是悔不當初,痛恨昔日太過執著於仇恨的自己,從而親手擊斃了自己生平唯一心愛的女子。否則的話,他定然能與那位女子天涯相隨,一同前往關外牧馬放羊,再不理會世間俗事。塞上牛羊,也絕不空許約。」

  小余默默聽他講完這個故事,卻只是左耳進、右耳出,並無一字留存於心。

  並非因為這個故事不夠精彩、不夠動人,而是類似這樣的復仇故事,這些年來小余已經聽得實在太多。而且此時此刻,他也根本沒有心思再聽這些故事。

  而他之所以沒有打斷木中之人的講訴,僅僅只是盡力維持住了師徒之間最基本的尊重。

  這一點木中之人自是心知肚明,待到故事講完,他不禁長嘆一聲,說道:「看來最後的這一個故事,你卻是沒能聽得進去。」

  小余當即舊事重提,再次問道:「你跟我講的這些故事,便是想讓我放棄報仇的念頭?」

  木中之人卻不承認,反問道:「至始至終,我幾時說過讓你不要回中原替父報仇?」

  聽到這話,小余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的確不曾親口說過,但你這些年來的言行舉止,包括這一個個關於復仇的故事,還有近來反反覆覆講訴的佛道兩家的典故,這一切的一切,豈不就是這個意思?而且你讓去我參加那【龍城演武】,設法拜入中原道家門下,就此脫離夜神殿,卻害得我險些被那些中原人士化去功力,徹底淪為廢人!就算你堅持不肯承認,我卻是心知肚明,還有這天界之中的那位聖女,她……她又不是傻子,當然也能看明白你的這些心思!」

  說到這裡,小余忍不住踏上兩步,厲聲追問道:「當年殺害方黯天滿門的兇手究竟是誰,我雖然一無所知,但也能猜到定然與那個武當的少陽子有關,甚至連同當今中原武林的盟主在內,只怕也脫不了干係!莫非當年殺我全家的仇人之中,也有你的一份,所以你才會冒著開罪此間聖女的風險,也要想方設法地阻止我回中原報仇?」

  這話一出,木中之人頓時發出一陣低沉的嘲笑,似乎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個笑話。

  小余自然笑不出來,只是冷眼等待他的答覆。

  過了半晌,木中之人笑聲漸停,這才淡淡說道:「想當年我們幾個掌控天下之時,你的那位父親方黯天,恐怕還只是一個名不經傳的毛頭小子。直到我離開中原,他也才勉強闖出了些名頭,也配讓我出手害他?」

  說罷,他又嘆道:「無論是當日那個少陽子,還是你說的中原道家的人想要廢去你的修為,此中緣由,應當便是如你所料,乃是與昔日方黯天之死脫不了干係,所以才想斷了你報仇的念想。只不過還是一早便同你說過的那個道理,就算此生無法習武,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畢竟能夠平平淡淡過完一生,總是好過執著於仇恨,甚至是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至於你以為我也是殺害你父親的兇手之一,卻是大錯特錯,因為你之所以有此猜測,從一開始的根源便是錯的。我從不曾阻止你回中原替父報仇,之所以和你講了這許多關於復仇的故事,不過是要讓你明白這當中的得失,又或者說是要想肩負起復仇這一重任,你將要付出什麼代價、失去什麼東西。你若是看明白了這一切,卻依然願意踏上這一條路,那才是真正的選擇;否則的話,不過是無知者無畏,縱然不至半途而廢,到頭來也是追悔莫及。」

  伴隨著對方這一通說辭出口,無疑是徹底推翻了小余原本的種種猜想,不禁令他錯愕當場。

  然而對於這位中原詭道高人的話,此時的小余已經不敢確信,只能問道:「那你的意思是……是要讓我跟著那位聖女修煉吸血練功的【花月神功】,然後回中原報仇?」

  誰知木中之人卻笑道:「你又錯了。我也從來都沒有說過,贊同你回中原報仇。」

  這一回小余徹底聽不明白了。

  只聽木中之人悠悠說道:「世事如棋,人生於世,恰如執子對弈,落子無悔。一子之落,黑白立分,既可滿盤皆活,亦可滿盤皆輸,再也無從更改。殊不知相比起來,舉棋不定,結局未分,看似猶豫不決,實則卻是可攻可守,可進可退,從而於動中取靜,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可謂勝敗一體,生死同存。如此方是真正的博弈,方是世間玄之又玄的至高之境。

  此中道理,若是以武學舉例,便如那鞘中之劍。劍未出鞘,鋒芒不露,自是毫無威懾;劍已出鞘,鋒芒畢露,也無威懾可言。只有一柄劍將出未出之際,才是最為可怕之時,亦是習武之人畢生追求的至境所在。」

  小余愈發不解,忍不住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木中之人低笑幾聲,隨即說道:「好!那我便說一些你聽得懂的。我既不反對你報仇,也不贊同你報仇,我所要的,其實便只是你此刻的這一舉棋不定,這一拔劍四顧心茫然。因為你之所以會有猶豫,那便說明你在評估、在權衡、在推敲,在思索自己要不要去做這件事。而你能夠懂得思索,便意味著你不是一件受人擺布的工具,不是一頭聽人使喚的牲畜,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心思有腦子的人!」

  這話一出,仿佛是一道驚雷炸響於小余耳中,隱隱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只聽木中之人繼續說道:「人間百年,人生百態。有人行善積德,有人為非作歹,有人接濟天下,有人獨善其身。各種所行所為,原是對錯難分,善惡並存,只要是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率性而為,便是不虛此生。然則相比起來,最可悲的卻是那些畢生受人擺布、聽人使喚,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便只是活在旁人的安排之中,所行所為,皆是以旁人的意願為準,到死也不曾替自己活過一日。如此人生,卻是與那工具、牲畜有何異處?」

  說到這裡,他便向小余問道:「記得當年你進山狩獵,機緣巧合之下為血木刺傷,從而在夢境之中提前見到了我。你可還記得自己曾經同我說過的一句話?」

  不等小余回答,他已自問自答道:「你曾經說,你絕不接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安排,哪怕是命運的安排。如果真有什麼命運,那麼你要做的,便是打破它!正是因為你的這一句話,我才真正決定答應此間聖女的請求,收下了你這個徒弟。而這些年來,我教給你的所有東西,同樣也是我曾經對你的承諾,那便是讓你有足夠的能力面對自己的命運,甚至能夠選擇自己的命運!」

  話到此處,小余已經徹底明白了自己這位師父的用意,一時間眼眶竟有些莫名的濕潤,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喃喃說道:「我……徒兒……」

  木中之人話語不停,繼續說道:「我生平治學,其實便是聖師【心學】一路,先求『知行合一』,後求『至良知』。一言蔽之,便是『見本心,心即理』這六個字。聖師曾言,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

  所以你拜我為師,雖不曾傳我衣缽,但你眼下的這一份猶豫,便已說明你的本心已成,不枉你我師父之間的這一番機緣,可以就此出師了。畢竟我之生平所學,乃至世間諸子百家種種學說,本就浩如煙海,學無止境,人生之有涯,又豈能學得全無涯之知?到頭來也便只是『拭心如明鏡,無物不可照』這一句話罷了。

  而今你的本心既見,此心即理,心外無物。往後無論你要做何抉擇,包括是否要回中原替你的親生父親報仇雪恨,自然都將遵從你的本心行事,與我這個師父全無關係。對我而言,不管你將來是要做何選擇,甚至將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我這個當師父的都將甚感欣慰。」

  小余默然良久,終於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遵從自己的本心,做出自己的選擇,而不是去當一件受人擺布的工具、一頭聽人使喚的牲畜。顯然,這便是自己這位師父今夜教給自己的最後一課。

  可是就算自己能夠遵從本心,對於明日一早便要給到那位聖女的最終答覆,自己又該如何選擇?

  甚至,自己根本就已經沒的選!

  因為自己一旦拒絕了那位聖女的「好意」,她勢必將會遷怒於眼前這個自己的師父,甚至是像她說的那樣連根拔起,燒成灰燼!

  而這位身在血木之中的中原詭道高人如此謀劃,豈不是將他自己置於險地,接下來是生是死,全都只在小余的一念之間?

  對於這一點,這位木中之人作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自是再清楚不過。

  他當然也知道小余此刻心中的困惑和擔憂,便笑道:「我之一生,為謀為斷。起於江南,滅權貴,誅逆黨,所到之處,世人無不心驚膽顫。興於京師,覆朝堂,入內閣,曾任兩朝帝師,就連當今龍椅上的中原皇帝,也曾被我賞過不少戒尺。與之相比,往後在這南疆地界的二十多年,包括那什麼篡改天命國運的【十年之局】,全然不值一哂,此生原當再無遺憾才是。然而這些年回首前塵,思來想去,到底還是留下了兩樁憾事。」

  隨後他便逐一說道:「第一樁憾事,便是我這一生從揚州到金陵再到京師,雖有相好的女子無數,卻未能留下一個子嗣。這便是老話常說的,一個人若是心思太重,算計太深,往往便會斷了後代。況且我生平所謀,難免有不少傷天害理之事,天要讓我斷子絕孫,亦是理所應當。是以對於子嗣一事,我雖有遺憾,倒也不敢奢求。誰知臨了竟能在南疆收了你這麼一個徒弟,而且還是中原人士,可謂此心無憾矣!」


  聽到這話,小余難免動容,脫口叫道:「師父……」隨即雙膝一軟,就此跪倒在這棵血木面前。

  要知道自從小余拜師以來,兩人雖是以師徒相稱,但是在小余的內心深處,對於這位棲身於血木之中的中原詭道高人,更多是的則是對待前輩的尊敬和他教導自己的感激。除此之外,其實並沒有太多其他的情感。

  直到今夜聽了木中之人的這些言語,他也終於明白了自己這位師父過往種種教導的用意,以及他對自己抱有的期許。

  可想而知,若是這位木中之人僅僅只是按照聖女的吩咐,教自己讀書認字,再講一些中原的規矩和禮儀,既輕鬆又簡單,也足夠向那位聖女交差。但他卻偏偏要教自己這些東西,從而讓自己遵從本心行事,休要活在旁人的安排之中,為此甚至不惜押上了沉重的代價。

  一時間,小余才終於真正體會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句話的分量。如今的這一聲「師父」,也是真正發自於肺腑。

  但木中之人卻並未理會小余的這些心思,只是自顧自地往下說道:「至於我的第二樁憾事,便是當日我大限已至,卻因貪生怕死,答應了這南疆夜神殿以【血木禁術】為我續命,最後落得這般非人非木、半人半鬼的模樣,非但再無半點樂趣可言,甚至生不如死。只因我昔日曾與夜神殿有過承諾,倒也不好失信於人,於是只能強忍苦楚,盡心盡力替他們乃至替整個南疆出謀劃策。如今能夠收了你這麼一個徒弟,還能借你這個徒弟之手,助我這個師父解脫,豈非兩全其美?如此可謂此生無憾矣!」

  這話一出,小余當場大驚失色。

  他當然聽懂了自己這位師父的意思,驚恐之餘,急忙說道:「不可……萬萬不可!師父你……不可……」

  要說自己的這位師父不同於常人,乃是以常人難以理解的方式,棲身於一棵血木之中生存的「木中之人」,這些年來小余見得多了,自然也就習以為常。再加上對方滿腹的學問和智慧,小余欽佩敬仰之餘,至始至終都不曾想到過自己這位師父非人非木、半人半鬼的形貌,究竟是一副怎樣的滋味,當中又有什麼痛楚。

  原來這位棲身於血木之中的中原詭道高人,從一開始,居然便已抱定了這等念頭,而且還是要借自己這個徒弟之手?

  只聽木中之人笑道:「痴兒!我從此解脫,你固然心中難受。但我若是繼續苟活,雖能讓你一時心安,但代價卻是要讓我繼續承受這永無止盡的苦難。如此兩難之境,你是選擇讓自己心安,還是選擇讓我就此脫離苦海?」

  他並沒有等候小余的回答。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這個徒兒將會做何選擇,而且也有十足的信心。

  於是木中之人隨即問道:「若是我所料不差,今夜的神寂山上,應當是萬里無雲,星月漫天,可是如此?」

  小余已是心亂如麻,仿佛是有千百柄利刃同時絞割周身,聽到這一問,只能垂淚答道:「是……」

  木中之人笑道:「好!算來也有二十多年不曾見過夜幕星空了……好徒兒,今夜你便帶著為師,最後再看一眼這天上的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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