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初露鋒芒
沐小菀心蒙惑思，望來，吳憾如有所感的觸碰到她清冷、溫柔的探視，學狡兔眨了下紫眼睛......無恙麼，玉人的視線收回，落在身前白霧裊裊的茶盞上，眉目按下疑色，冰心悸動且止於漣漪。
這安心的感覺會是人言的牽掛？沐小菀搖了搖頭，垂眸定神，拋除雜緒。
上位，沐泰見吳憾恢復，猛一動容，思來這和他自有門路的孫女脫不掉聯繫，也不深究，而滿含欣慰地笑了一聲：「你這孩子可是頑猴投胎教人提心弔膽，次次重傷，總能生龍活虎地回來，沐族虧欠著你，有任何委屈都和爺爺說，爺爺為你主持公道。」
「謝沐爺爺關懷。」吳憾理解沐泰這話的重量。
在場族人皆為他們叔叔來爺爺去的談話的親密態度所驚奇，人群竊竊低語，唯一人一下面無血色，駭然不敢相信。
一聲驚吼炸穿眾人耳廓。
「吳憾！？」
「玷污了風吟院乾淨的孽障？就是你！？你這該死的......」
宋明達直起背來，咄咄殺機閃爍的一雙眼，直瞪吳憾，白淨俊美的面龐寸寸發繃著，劍長的眉毛因盛怒發作，一根根微微抽動著。
正一臉謙遜溫笑，一一同生人認臉的吳憾，聞言，談笑聲一滯，斜側過臉，眸光漫不經心地瞥來。
一個對視，四目相會間，氣氛冷的結冰。
素昧平生的兩人，一見，如天雷撞上地火，都明確彼此為生死仇敵。
「嘖~~」
少年面無表情，突然嗤笑一聲，渾身散發出一股桀驁驕縱之氣來，一改之前穩重謙遜的模樣，初印象就震懾住一大片人。
「呵！我問這跪在沐家人腳下的人是誰啊？怎麼不是斷了臂膀，就折了脊樑？這位瞧著衣冠楚楚的模樣，生得倒是不錯，眼眶紅紅淚汪汪，我見猶憐，瞧這作態舉止也規矩，我猜是沐家豢養的伶人吧？」
熱情的笑眼，待玩物般，以賞視的意味看著宋明達，少年嘴上的話語，卻一字比一字尖刻，陰毒，字裡行間，將顏面踩在腳底粉碎羞辱的種種諷刺，叫全場人聽得目瞪口呆。
「總不至於有哪家的少主在別人家堂卑躬屈膝，磕頭訴罪不是？這樣，看你挺在意風吟院的，不妨跟在小爺身邊當個洗腳奴婢，小爺慈悲，全了你對風吟院的神往，許你和馱貨的羚牛住一列棚搭個鄰居。」
「你，可以謝恩了。」
嘩——
先是一片死寂，再然後整個大廳炸開了鍋，人堆，角落，處處爆發火浪一樣洶湧的喧囂。
「哈哈哈！我才想起來，宋明達可不是沐明達不是？」
「噗哈哈......咱不怪宋大少當自個兒是沐家人，要哭就哭，說跪就跪，我也當他是自家人啊哈哈哈......」
驚噓，嘲笑，挖苦，辱罵，滿廳浮沸，各色聲浪不一而足，沐家人紛紛開懷大笑起來，一片哄鬧中，快活的情緒點燃了族議的嚴肅氣氛。
只因吳憾一句耳刮子的嘲諷，宋家人集體淪為笑柄。
跪地，磕頭，落淚，悔過，可不就是奴僕嗎？
氣得大腿打顫的宋琥，意識到大錯，他先被沐泰的威勢唬住，丟了宋人氣節，再坐視少主被他家訓得跪地落淚。無論宋明達犯了何等大罪，他是代表宋家顏面的少主，豈有在他人堂前懺悔求饒的道理？
美色誤事！
可現在把人喊起來已經晚了，想必紅楓今後都會不斷傳出閒言碎語，說某某家的少主，跪在別人面前如何如何......宋琥一想到，後背就冒冷汗。
「你叫囂什麼！？」
宋明達一震，目光落在膝前冰冷的石磚上，人群嘲諷挖苦的笑音不停炸裂在耳畔，他緊張下抬頭，群人剮眼剜心般可怕的神態和笑容，如重錘砸在天靈蓋，整個人都恍惚了......兩族族會，我堂堂宋少主豈能跪沐族人？不行！他猛然起身，原本俊美不凡的五官，在一瞬間陷入極端的陰戾暴躁當中，獰若惡鬼。
他身上煞氣滾滾，欲殺的怒目死鎖住吳憾不放，一字一句低吼道：「吳！憾！你！敢！辱！我！你！在！找！死！」
「死？死是我最親的朋友啊，我沒事就找他玩呢。」吳憾不在乎地撓了撓背，諷意濃濃的怪腔繼續夾刀帶棒：「倒是你，你跪是不跪？諸君集會議罪，不是小兒過家家，如果你當是一場不盡興的遊戲，擦擦膝蓋走人也無所謂嘛，宋！大！少！主！」
「你！」宋明達狠狠吸了一口氣，肺腑一下脹得生疼，而後他怒急反笑：「呵呵，好，好啊，宋某誠心認罪，自然要跪，但你，你起一萬心眼且給我記著這下，呵呵！」
砰！
雙膝重重撞在地面，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音，眾人見宋明達又跪了回去，笑不出聲來了，看他就像看見怪物。
可下一刻，「啪啪啪」的鼓掌聲又打亂了眾人耳目。
「對嘛，過家家也得有始有終，這才是我們紅楓第一公子的好家教！好德行！好威武！」吳憾拍腹大笑起來，頓時，人群間又有難忍的竊笑私語四下升騰。
宋明達眼中怒火險些失控了去。
這時，若能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發誓不後悔買兇殺人，只恨自己輕敵，非得確保吳憾的腦袋被自己摘下來不可！
沐炳沐焜對視一眼，面上都有些為老不尊的微笑。
不遠處，沐柒美目閃亮，掩唇輕笑不止，看向沐小菀，道：「這就是吳憾？這麼能作怪？牙尖嘴利的，倒是不肯吃虧的性子。」沐小菀不假思索道：「他不是口舌之爭，他想讓人看清宋家人的虛偽面目，大凡忍辱負重者，心性必定堅深，而吳憾的心遠比別人要硬。」
有所點悟的沐柒，回頭看去，果然見族人神態上的顯著變化，他們看向宋明達的目光冷淡了許多，不少親和派都忍不住露出厭倦之色，強硬派更頻頻以冷厲的視線質疑著宋家一方。
一頭狼，披著羊皮，在羊圈裡守了十年，讓別的羊把它視為同類，然後一朝露出獠牙，在座諸人，資曆本領兼備者大有人在，能有幾個瞎子？
心底頗為愉悅的大長老，發聲清肅全場，道：「諸君肅靜！宋明達，接下來由你直白，你的嫌疑無法排除。」
宋明達壓在地磚上的十指，繃緊如鐵，力量之大，幾乎能印出十根白印，他壓住薰心的火氣，自辯道：「我願認罪！買兇殺人到底是我之誤，如諸位所見，此人一定就是我上輩子的死敵，他是如此面目可憎，讓我坐立難安！」說著，不忘將一根氣抖的手指，遙遙指向吳憾，氣恨之心，好像要將少年原地囚住！
「但無論如何，這是我的私仇私怨。」宋明達抬起了胸膛，淚流之面，如奔悲傷之河，他一手狠抓著心口，力道之大，把華袍攪得「嘶嘶」發碎，就像要把心掏出來自證什麼。
「可是！」
他深情的面龐對向沐小菀，眸中泛濫的情思，如決堤之潮噴薄無息：「可是我為什麼做這些？只因為是你！換作任何人救了吳憾，我都不屑搭理一個眼神，只因為是你！當我得知你不顧全沐族的反對，硬把人帶進風吟院，我心底真若天崩地陷一般苦楚！我整個人都被嫉恨的大江沖得面目全非再找不到南北家鄉了！只因為是你！讓我愛慾障智，哪怕冒再大風險也要拼命一把！」
砰砰砰砰砰砰......
宋明達聲淚俱下發出告白，拳頭一下下捶著地面，沒有青力防護的手掌漸漸血糊一片，但他沒有知覺般重複著，滿腔的情和恨無處宣洩，化為咆哮和控訴：「小菀！你是我心底唯一的淨土，我做這些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分不清對錯，但，只要是為了你！我願意以命去搏，只求你能憐憫我一個眼神，我心無悔矣......」
「可十年了，整整十年，你從未對我有過一分一毫的關注......」
說著說著，他情緒有些失控，竟是被自己的酸話激動了真心。
諸人的眼睛，從最初的不解，不悅，蔑視，反感，到疑惑，再漸漸瞪直，發愣，入迷，直到啞然無聲，將偌大殿堂託付苦情之郎一人宣洩。
一片寂靜中，宋明達停下了砸地的動作，滿臉迷茫，無聲流著淚，身體無比沉重地向前伏下，讓額頭貼地，聲音變得悲沉無比：「如果......你覺得我錯了，那我就是錯了，我認罪，請沐家原諒。」
語末，諸人心關齊齊一抖。
砰、砰、砰、砰、砰、砰......
大廳如死水般幽靜，唯獨一聲聲磕頭的悶音如重錘叩擊人心，緊密不容喘息的節律，讓聽者心感壓抑，諸人面面動容，唇齒顫顫，不由望向了沐小菀，欲言又止。
看來又是一個痴求無果的苦情人啊，看著剖心自白的宋明達，沒有人生出質疑尋覓他的不真，而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連一向瞧不上宋明達的沐烈都露出了異色，道：「留些尊嚴給自己，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饒過地磚吧！」
「謝沐叔叔。」宋明達如蒙大赦，起身，身旁仍跪著的宋恩亭，腦袋一陣嗡鳴，反應有些麻木，沉默許久他才開口說：「我兄長受一龍一石威逼利誘，淪落到今日的局面，我是同罪，也認罪，沐族斬我的胳膊代替可全兩家大義。」
這話說的動聽，實際狗屁不通。
沐族豈能斬宋族小公子的胳膊？
一直旁觀的吳憾心頭一凜，目光從宋明達身上移開，盯著宋恩亭，發覺有無數矛盾在此處。
事局到此碰壁，沐焜摸著頜下幾綹白鬚髮愁，沐小菀忽然啟唇，如夢似幻的清音響起：「你的話我聽著，我尊重任何人每一份真情實感，以平等目光區分封束，，揮灑還是保留任由物品的主人決定，與我無關。」
「小菀！！」
宋明達如遭雷擊，一顆心疼得開裂要碎，自己在沐族耗了十年，如此誠心，哪怕冰人也該有所感動，怎麼會......一敗塗地？來不及體會恐懼，清影輕語如風，繼續傳來：「我關心的是，你與沐正德相識多久？在沐家，沒有任何人敢在理智清醒的情況下衝撞我的居所，你和他並非泛泛之交。」
見她仍願意和自己對話，十年來都沒有和她親自說過幾句話的宋明達，即將墜入深淵的心，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繩，穩住，同時心中還淌過一陣窩囊透頂的寬釋，覺得這一切好像也沒有比平日更糟太多，紊亂的頭腦才終於穩定了一縷精神。
沐正德已死，死無對證，自己即便與其有交情，又如何？
宋明達道：「我與正德叔相見恨晚，他出於情誼捨身幫我，我沒想到這事鬧得這麼大，害了他的命，我對不住他。」
沐小菀抬眉一個眼神，身旁守候的女武衛明了意，去到廳外，不久，一囚服中年人在武事長沐隱陽看守下，手腳披著精鋼枷鎖，由正門步入。
「沐正德！！」四下驚嘩一片。
看清犯人的臉，群人感到困惑，又如夢初醒，原來他是金蟬脫殼，那麼所謂的畏罪自裁多半有貓膩，更可能是幕後人滅口失敗被抓了尾巴。
這一瞬間，不止宋明達兩兄弟傻了臉，宋琥等人也是面色全白，而沐剛和一龍一石更情緒垮變，如喪考妣。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沐剛再看沐烈和沐小菀，就意識到今局根本所在了，這是要一棍子打翻自己，洗清沐家這一代的權斗弊病。
至於宋明達兩兄弟？不能殺不能罰，最多驅逐就是，哪會揪尾巴一摁到底？
可沐正德如果反水？沐剛失去了精魄，虎軀癱軟在座椅上，心腹猛將干涉太深，一旦反水，他再無運作之機。
如無萬難之事，不到危險來臨，如此猛將，他本來也不捨得滅口。
現在只恨下手太晚。
天殺的宋家塞的太多！
「兒子身體不適......」沐剛抱著最後的希冀去求沐泰。
老家主沒有回應，現家主發話：「大哥，這是族會，請你暫且忍耐，實在不行，傳藥閣醫師進來服侍。」
哼！
老賊想脫身了？沐正德一見沐剛龜縮要逃的動作，心底就難掩怨恨。
他一下指出兩宋和沐剛幾人，一一點名，聲震屋瓦：「我沐正德，沐剛手下第一猛將，任勞任怨做事二十年，盡忠職守，從無悖逆，但有吩咐，即刻操辦，自認為對得起他當年的提攜......」
「夠了，你下去！」沐剛也是暴怒，情緒失控，沖沐正德大吼。
「下去等你再派人毒殺？」沐正德同樣暴吼，一語引起群人惶恐，作為堂堂武事長中的佼佼者，名位不及長老尊貴，實力卻在伯仲之間，如此有頭有臉的高層，竟會遭到一心盡忠的主子的背叛暗殺，如何能信？
如沐正德這樣威風八面的強者，說殺就殺？
大家不免人人自危，招惹上沐剛這凶主，自己薄命豈不更是無根浮萍？
沐剛被懟得癱坐不動。
在沐焜訓問下，沐正德開始交代自己為沐剛辦下的樁樁大事，尤其認定，沐剛正是通過龍石向宋少主間接接觸達成同盟，利益往來，清單之物，存在，但不可明說。
「證據請容罪臣私呈家主，實在是干涉甚大，不可公布於眾。」沐正德跪地磕頭，懺悔莫深：「正德所言悉數為實，若有半句謊言，願五臟自焚，肌骨疏離，順天應罪，親人不赦！」
嘩~
毒誓啊！
議事廳迎來漫長的停頓期，長老族老人人微垂目光，姿態肅穆，許久，沐烈與沐泰結束了討論。
「沐正德，家主念你功過相抵仍有可取之處，採納小姐建言以赦死罪，從此往後，你好自為之。」沐焜在沐正德身前站定，以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告誡一番，接過認罪書並轉呈沐烈。
沐烈掃了幾眼，鐵筆落墨，定下決議：「革除職務，抄沒私產，打落藥莊三年，以觀後效。」
這算是極輕的懲處，沐正德當即感激涕零地跪磕，在遍遍謝恩聲中被人帶了下去。
這時，沐泰離席而去，接下來的議事，全權由沐烈主持。
他只對沐剛說了這麼一句：「有些事一家人知道就可以了，大哥若要自辯，親自向父親辯白。」轉眼沐剛已面如死灰，毫無動彈之能。
大勢已去。
沐烈朗聲道：「諸位剛剛也聽清了，我沐家險有分崩自解之危！」他的氣勢在語末猛然一壯，靈魄境強烈的青力威勢，如暴雨突襲，威嚴頃刻覆壓下整個議事廳，耳中風響，猶如山石狂墜，人人心境頓生出一股驚濤駭浪之感。
某外族長老再度感受到被特殊針對的惡毒！
可恨！
靈魄之下，人不及狗！
受到威壓衝擊的宋琥牙關打顫，胸膛起伏不息，強忍著被單獨針對的憤懣。
一龍一石單肩並單肩縮在柱影下，遭了這一番折辱，兩人升不起復仇心火，只渴望速死，一了百了。
宋明達、宋恩亭則在這狂威下戰戰兢兢強撐著，淋雨般滿頭沁汗，直到這一刻，他們才感受到什麼叫靈魄威嚴，儘管有身份的保命符，兩人仍被嚇得魂不守舍，有種一腳踏錯就會被人毫不憐惜毫無顧忌一腳碾碎的恐懼感。
「對外族，沐家秉承睦鄰友好，團結共榮的態度，對客人，沐家以禮相待，盡力滿足彼此需求，可一昧的姑息、縱容糾正不了錯誤，反而滋生更大的隱患！與其剜肉補瘡，大家要負起責任，正本清源，還後人一個乾淨規矩的沐家！」
「如何？諸君議一議吧！」
諸人哪敢異議，齊聲抱拳贊道：「家主英明！」
沐烈轉向兩宋，眼眸深處，醞釀著烏雲雷暴，發下令來：「十息時間解釋清楚，再避重就輕，休怪沐族罷了待客之道，沐宋情誼屆時也該重新審視。」
「沐家主息怒！何至於此啊沐家主！你萬萬不能啊......」宋琥一聽就急了，他急於補救，可沐烈一道冷眼打來，鎮得他不能雄起分毫！
風暴中心，宋明達兩兄弟陷入極端煎熬。
每一息過去，都有大顆的冷汗落在地上，發出清晰的水聲。
這安心的感覺會是人言的牽掛？沐小菀搖了搖頭，垂眸定神，拋除雜緒。
上位，沐泰見吳憾恢復，猛一動容，思來這和他自有門路的孫女脫不掉聯繫，也不深究，而滿含欣慰地笑了一聲：「你這孩子可是頑猴投胎教人提心弔膽，次次重傷，總能生龍活虎地回來，沐族虧欠著你，有任何委屈都和爺爺說，爺爺為你主持公道。」
「謝沐爺爺關懷。」吳憾理解沐泰這話的重量。
在場族人皆為他們叔叔來爺爺去的談話的親密態度所驚奇，人群竊竊低語，唯一人一下面無血色，駭然不敢相信。
一聲驚吼炸穿眾人耳廓。
「吳憾！？」
「玷污了風吟院乾淨的孽障？就是你！？你這該死的......」
宋明達直起背來，咄咄殺機閃爍的一雙眼，直瞪吳憾，白淨俊美的面龐寸寸發繃著，劍長的眉毛因盛怒發作，一根根微微抽動著。
正一臉謙遜溫笑，一一同生人認臉的吳憾，聞言，談笑聲一滯，斜側過臉，眸光漫不經心地瞥來。
一個對視，四目相會間，氣氛冷的結冰。
素昧平生的兩人，一見，如天雷撞上地火，都明確彼此為生死仇敵。
「嘖~~」
少年面無表情，突然嗤笑一聲，渾身散發出一股桀驁驕縱之氣來，一改之前穩重謙遜的模樣，初印象就震懾住一大片人。
「呵！我問這跪在沐家人腳下的人是誰啊？怎麼不是斷了臂膀，就折了脊樑？這位瞧著衣冠楚楚的模樣，生得倒是不錯，眼眶紅紅淚汪汪，我見猶憐，瞧這作態舉止也規矩，我猜是沐家豢養的伶人吧？」
熱情的笑眼，待玩物般，以賞視的意味看著宋明達，少年嘴上的話語，卻一字比一字尖刻，陰毒，字裡行間，將顏面踩在腳底粉碎羞辱的種種諷刺，叫全場人聽得目瞪口呆。
「總不至於有哪家的少主在別人家堂卑躬屈膝，磕頭訴罪不是？這樣，看你挺在意風吟院的，不妨跟在小爺身邊當個洗腳奴婢，小爺慈悲，全了你對風吟院的神往，許你和馱貨的羚牛住一列棚搭個鄰居。」
「你，可以謝恩了。」
嘩——
先是一片死寂，再然後整個大廳炸開了鍋，人堆，角落，處處爆發火浪一樣洶湧的喧囂。
「哈哈哈！我才想起來，宋明達可不是沐明達不是？」
「噗哈哈......咱不怪宋大少當自個兒是沐家人，要哭就哭，說跪就跪，我也當他是自家人啊哈哈哈......」
驚噓，嘲笑，挖苦，辱罵，滿廳浮沸，各色聲浪不一而足，沐家人紛紛開懷大笑起來，一片哄鬧中，快活的情緒點燃了族議的嚴肅氣氛。
只因吳憾一句耳刮子的嘲諷，宋家人集體淪為笑柄。
跪地，磕頭，落淚，悔過，可不就是奴僕嗎？
氣得大腿打顫的宋琥，意識到大錯，他先被沐泰的威勢唬住，丟了宋人氣節，再坐視少主被他家訓得跪地落淚。無論宋明達犯了何等大罪，他是代表宋家顏面的少主，豈有在他人堂前懺悔求饒的道理？
美色誤事！
可現在把人喊起來已經晚了，想必紅楓今後都會不斷傳出閒言碎語，說某某家的少主，跪在別人面前如何如何......宋琥一想到，後背就冒冷汗。
「你叫囂什麼！？」
宋明達一震，目光落在膝前冰冷的石磚上，人群嘲諷挖苦的笑音不停炸裂在耳畔，他緊張下抬頭，群人剮眼剜心般可怕的神態和笑容，如重錘砸在天靈蓋，整個人都恍惚了......兩族族會，我堂堂宋少主豈能跪沐族人？不行！他猛然起身，原本俊美不凡的五官，在一瞬間陷入極端的陰戾暴躁當中，獰若惡鬼。
他身上煞氣滾滾，欲殺的怒目死鎖住吳憾不放，一字一句低吼道：「吳！憾！你！敢！辱！我！你！在！找！死！」
「死？死是我最親的朋友啊，我沒事就找他玩呢。」吳憾不在乎地撓了撓背，諷意濃濃的怪腔繼續夾刀帶棒：「倒是你，你跪是不跪？諸君集會議罪，不是小兒過家家，如果你當是一場不盡興的遊戲，擦擦膝蓋走人也無所謂嘛，宋！大！少！主！」
「你！」宋明達狠狠吸了一口氣，肺腑一下脹得生疼，而後他怒急反笑：「呵呵，好，好啊，宋某誠心認罪，自然要跪，但你，你起一萬心眼且給我記著這下，呵呵！」
砰！
雙膝重重撞在地面，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音，眾人見宋明達又跪了回去，笑不出聲來了，看他就像看見怪物。
可下一刻，「啪啪啪」的鼓掌聲又打亂了眾人耳目。
「對嘛，過家家也得有始有終，這才是我們紅楓第一公子的好家教！好德行！好威武！」吳憾拍腹大笑起來，頓時，人群間又有難忍的竊笑私語四下升騰。
宋明達眼中怒火險些失控了去。
這時，若能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發誓不後悔買兇殺人，只恨自己輕敵，非得確保吳憾的腦袋被自己摘下來不可！
沐炳沐焜對視一眼，面上都有些為老不尊的微笑。
不遠處，沐柒美目閃亮，掩唇輕笑不止，看向沐小菀，道：「這就是吳憾？這麼能作怪？牙尖嘴利的，倒是不肯吃虧的性子。」沐小菀不假思索道：「他不是口舌之爭，他想讓人看清宋家人的虛偽面目，大凡忍辱負重者，心性必定堅深，而吳憾的心遠比別人要硬。」
有所點悟的沐柒，回頭看去，果然見族人神態上的顯著變化，他們看向宋明達的目光冷淡了許多，不少親和派都忍不住露出厭倦之色，強硬派更頻頻以冷厲的視線質疑著宋家一方。
一頭狼，披著羊皮，在羊圈裡守了十年，讓別的羊把它視為同類，然後一朝露出獠牙，在座諸人，資曆本領兼備者大有人在，能有幾個瞎子？
心底頗為愉悅的大長老，發聲清肅全場，道：「諸君肅靜！宋明達，接下來由你直白，你的嫌疑無法排除。」
宋明達壓在地磚上的十指，繃緊如鐵，力量之大，幾乎能印出十根白印，他壓住薰心的火氣，自辯道：「我願認罪！買兇殺人到底是我之誤，如諸位所見，此人一定就是我上輩子的死敵，他是如此面目可憎，讓我坐立難安！」說著，不忘將一根氣抖的手指，遙遙指向吳憾，氣恨之心，好像要將少年原地囚住！
「但無論如何，這是我的私仇私怨。」宋明達抬起了胸膛，淚流之面，如奔悲傷之河，他一手狠抓著心口，力道之大，把華袍攪得「嘶嘶」發碎，就像要把心掏出來自證什麼。
「可是！」
他深情的面龐對向沐小菀，眸中泛濫的情思，如決堤之潮噴薄無息：「可是我為什麼做這些？只因為是你！換作任何人救了吳憾，我都不屑搭理一個眼神，只因為是你！當我得知你不顧全沐族的反對，硬把人帶進風吟院，我心底真若天崩地陷一般苦楚！我整個人都被嫉恨的大江沖得面目全非再找不到南北家鄉了！只因為是你！讓我愛慾障智，哪怕冒再大風險也要拼命一把！」
砰砰砰砰砰砰......
宋明達聲淚俱下發出告白，拳頭一下下捶著地面，沒有青力防護的手掌漸漸血糊一片，但他沒有知覺般重複著，滿腔的情和恨無處宣洩，化為咆哮和控訴：「小菀！你是我心底唯一的淨土，我做這些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分不清對錯，但，只要是為了你！我願意以命去搏，只求你能憐憫我一個眼神，我心無悔矣......」
「可十年了，整整十年，你從未對我有過一分一毫的關注......」
說著說著，他情緒有些失控，竟是被自己的酸話激動了真心。
諸人的眼睛，從最初的不解，不悅，蔑視，反感，到疑惑，再漸漸瞪直，發愣，入迷，直到啞然無聲，將偌大殿堂託付苦情之郎一人宣洩。
一片寂靜中，宋明達停下了砸地的動作，滿臉迷茫，無聲流著淚，身體無比沉重地向前伏下，讓額頭貼地，聲音變得悲沉無比：「如果......你覺得我錯了，那我就是錯了，我認罪，請沐家原諒。」
語末，諸人心關齊齊一抖。
砰、砰、砰、砰、砰、砰......
大廳如死水般幽靜，唯獨一聲聲磕頭的悶音如重錘叩擊人心，緊密不容喘息的節律，讓聽者心感壓抑，諸人面面動容，唇齒顫顫，不由望向了沐小菀，欲言又止。
看來又是一個痴求無果的苦情人啊，看著剖心自白的宋明達，沒有人生出質疑尋覓他的不真，而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連一向瞧不上宋明達的沐烈都露出了異色，道：「留些尊嚴給自己，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饒過地磚吧！」
「謝沐叔叔。」宋明達如蒙大赦，起身，身旁仍跪著的宋恩亭，腦袋一陣嗡鳴，反應有些麻木，沉默許久他才開口說：「我兄長受一龍一石威逼利誘，淪落到今日的局面，我是同罪，也認罪，沐族斬我的胳膊代替可全兩家大義。」
這話說的動聽，實際狗屁不通。
沐族豈能斬宋族小公子的胳膊？
一直旁觀的吳憾心頭一凜，目光從宋明達身上移開，盯著宋恩亭，發覺有無數矛盾在此處。
事局到此碰壁，沐焜摸著頜下幾綹白鬚髮愁，沐小菀忽然啟唇，如夢似幻的清音響起：「你的話我聽著，我尊重任何人每一份真情實感，以平等目光區分封束，，揮灑還是保留任由物品的主人決定，與我無關。」
「小菀！！」
宋明達如遭雷擊，一顆心疼得開裂要碎，自己在沐族耗了十年，如此誠心，哪怕冰人也該有所感動，怎麼會......一敗塗地？來不及體會恐懼，清影輕語如風，繼續傳來：「我關心的是，你與沐正德相識多久？在沐家，沒有任何人敢在理智清醒的情況下衝撞我的居所，你和他並非泛泛之交。」
見她仍願意和自己對話，十年來都沒有和她親自說過幾句話的宋明達，即將墜入深淵的心，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繩，穩住，同時心中還淌過一陣窩囊透頂的寬釋，覺得這一切好像也沒有比平日更糟太多，紊亂的頭腦才終於穩定了一縷精神。
沐正德已死，死無對證，自己即便與其有交情，又如何？
宋明達道：「我與正德叔相見恨晚，他出於情誼捨身幫我，我沒想到這事鬧得這麼大，害了他的命，我對不住他。」
沐小菀抬眉一個眼神，身旁守候的女武衛明了意，去到廳外，不久，一囚服中年人在武事長沐隱陽看守下，手腳披著精鋼枷鎖，由正門步入。
「沐正德！！」四下驚嘩一片。
看清犯人的臉，群人感到困惑，又如夢初醒，原來他是金蟬脫殼，那麼所謂的畏罪自裁多半有貓膩，更可能是幕後人滅口失敗被抓了尾巴。
這一瞬間，不止宋明達兩兄弟傻了臉，宋琥等人也是面色全白，而沐剛和一龍一石更情緒垮變，如喪考妣。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沐剛再看沐烈和沐小菀，就意識到今局根本所在了，這是要一棍子打翻自己，洗清沐家這一代的權斗弊病。
至於宋明達兩兄弟？不能殺不能罰，最多驅逐就是，哪會揪尾巴一摁到底？
可沐正德如果反水？沐剛失去了精魄，虎軀癱軟在座椅上，心腹猛將干涉太深，一旦反水，他再無運作之機。
如無萬難之事，不到危險來臨，如此猛將，他本來也不捨得滅口。
現在只恨下手太晚。
天殺的宋家塞的太多！
「兒子身體不適......」沐剛抱著最後的希冀去求沐泰。
老家主沒有回應，現家主發話：「大哥，這是族會，請你暫且忍耐，實在不行，傳藥閣醫師進來服侍。」
哼！
老賊想脫身了？沐正德一見沐剛龜縮要逃的動作，心底就難掩怨恨。
他一下指出兩宋和沐剛幾人，一一點名，聲震屋瓦：「我沐正德，沐剛手下第一猛將，任勞任怨做事二十年，盡忠職守，從無悖逆，但有吩咐，即刻操辦，自認為對得起他當年的提攜......」
「夠了，你下去！」沐剛也是暴怒，情緒失控，沖沐正德大吼。
「下去等你再派人毒殺？」沐正德同樣暴吼，一語引起群人惶恐，作為堂堂武事長中的佼佼者，名位不及長老尊貴，實力卻在伯仲之間，如此有頭有臉的高層，竟會遭到一心盡忠的主子的背叛暗殺，如何能信？
如沐正德這樣威風八面的強者，說殺就殺？
大家不免人人自危，招惹上沐剛這凶主，自己薄命豈不更是無根浮萍？
沐剛被懟得癱坐不動。
在沐焜訓問下，沐正德開始交代自己為沐剛辦下的樁樁大事，尤其認定，沐剛正是通過龍石向宋少主間接接觸達成同盟，利益往來，清單之物，存在，但不可明說。
「證據請容罪臣私呈家主，實在是干涉甚大，不可公布於眾。」沐正德跪地磕頭，懺悔莫深：「正德所言悉數為實，若有半句謊言，願五臟自焚，肌骨疏離，順天應罪，親人不赦！」
嘩~
毒誓啊！
議事廳迎來漫長的停頓期，長老族老人人微垂目光，姿態肅穆，許久，沐烈與沐泰結束了討論。
「沐正德，家主念你功過相抵仍有可取之處，採納小姐建言以赦死罪，從此往後，你好自為之。」沐焜在沐正德身前站定，以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告誡一番，接過認罪書並轉呈沐烈。
沐烈掃了幾眼，鐵筆落墨，定下決議：「革除職務，抄沒私產，打落藥莊三年，以觀後效。」
這算是極輕的懲處，沐正德當即感激涕零地跪磕，在遍遍謝恩聲中被人帶了下去。
這時，沐泰離席而去，接下來的議事，全權由沐烈主持。
他只對沐剛說了這麼一句：「有些事一家人知道就可以了，大哥若要自辯，親自向父親辯白。」轉眼沐剛已面如死灰，毫無動彈之能。
大勢已去。
沐烈朗聲道：「諸位剛剛也聽清了，我沐家險有分崩自解之危！」他的氣勢在語末猛然一壯，靈魄境強烈的青力威勢，如暴雨突襲，威嚴頃刻覆壓下整個議事廳，耳中風響，猶如山石狂墜，人人心境頓生出一股驚濤駭浪之感。
某外族長老再度感受到被特殊針對的惡毒！
可恨！
靈魄之下，人不及狗！
受到威壓衝擊的宋琥牙關打顫，胸膛起伏不息，強忍著被單獨針對的憤懣。
一龍一石單肩並單肩縮在柱影下，遭了這一番折辱，兩人升不起復仇心火，只渴望速死，一了百了。
宋明達、宋恩亭則在這狂威下戰戰兢兢強撐著，淋雨般滿頭沁汗，直到這一刻，他們才感受到什麼叫靈魄威嚴，儘管有身份的保命符，兩人仍被嚇得魂不守舍，有種一腳踏錯就會被人毫不憐惜毫無顧忌一腳碾碎的恐懼感。
「對外族，沐家秉承睦鄰友好，團結共榮的態度，對客人，沐家以禮相待，盡力滿足彼此需求，可一昧的姑息、縱容糾正不了錯誤，反而滋生更大的隱患！與其剜肉補瘡，大家要負起責任，正本清源，還後人一個乾淨規矩的沐家！」
「如何？諸君議一議吧！」
諸人哪敢異議，齊聲抱拳贊道：「家主英明！」
沐烈轉向兩宋，眼眸深處，醞釀著烏雲雷暴，發下令來：「十息時間解釋清楚，再避重就輕，休怪沐族罷了待客之道，沐宋情誼屆時也該重新審視。」
「沐家主息怒！何至於此啊沐家主！你萬萬不能啊......」宋琥一聽就急了，他急於補救，可沐烈一道冷眼打來，鎮得他不能雄起分毫！
風暴中心，宋明達兩兄弟陷入極端煎熬。
每一息過去，都有大顆的冷汗落在地上，發出清晰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