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風吟之亂
沐小菀不知他所慮，但感知他已分心，「異脈自植是不可取，可見廢武並非絕對。再如修意念的魂武，操縱陣法的陣研師，大道千般，心行恆一，你缺的不是脈絡，方向與行走天下的身體更在其先，你需治好血毒。」
一句治好血毒，讓吳憾頭都大了，這是連金貓都說一句「死是厄難之解」的病啊，吳憾感激她如此替自己著想，受人關懷、尊重的滋味實在陌生，太感到遙遠，叫習慣了孤獨的吳憾，慎之又戒，戒又還迎，矛盾的，活似個躲藏冰屋的流浪人，習慣寒冷保護的他，喪失了偎依篝火的膽量，得一必舍一，他只好牢牢把篝火明亮的模樣掛起在眼底，滿足一個奢侈的願景，身體日復一日縮著冰屋。
他怕自己一旦習慣她的溫暖，就溺情其中，再難自拔，到頭來丟了冰屋，也守不得篝火。
少年的心，敏感顫動，確信這並非妄慮，而是切實將要發生的抉擇。
「沐姐姐，恐怕是個危險人物......若離篝火太近，我，逃不過灼傷。」吳憾心底默念，眉目間不住變換的異色，逃不出沐小菀的觀察。
「你也不要灰心。」沐小菀付諸艱難決定似的將思緒一凝，誘人紅唇如蝶翼輕翕動，吳憾聽清了她微風般淺的話：「等我準備好，將血渡給你，青源內抗，異血持衡，務求暫時克制惡症，這是金碑所述應急之法，與你的會面符合我的想法，所以我同意。」
佳人身影不久消失，空氣中殘留著美人髮絲流過的幽香，吳憾孤坐室內，心中悸動久久不息......
直到正陽將盡。
午後沐烈家主來看他，詢視病情，叮囑他不要外出，謹防有人違禁報復，好在風吟院是沐小菀的居所，很安全。
一番閒談，吳憾知道許多。
沐二失蹤超過兩個月，基本定性成遇難身死，風光雨後，雪谷外的世界充斥戰禍，人妖相鬥，大勢爭鋒，小小雪穀人不聽為妙，他才意識到，自風光大雨發生，他昏迷月久，黃金貓事件，同樣昏迷月久。
柒長老的事，傷勢具體什麼情況？如沐家主提及，麻煩在於竅穴沉隱，自己或有用武之地。
「還是厚次臉皮請沐家給我置辦一二場藥浴吧？修煉可全指望在破竅上，對，等沐姐姐回來。」
多思多苦，吳憾索性滅去雜念，爬上床休息一會兒。
實在是連日風波，心神有些乏力。
風光寧靜，日頭西向。
待他睡意漸隆，外面，響起一陣凌亂、錯雜的腳步。
「一龍少爺，一石少爺，武事長沐正德，你們做什麼？」
「除了家主，任何人想進風吟院必須得到許可！你們強闖做什麼？」
屋外，傳來小草的怒斥，聲音含著少許驚意，少女剛從武堂用課歸來，偌大的風吟院不見一衛一仆？意識不妙她迅速回趕，果真在前院堪堪堵住不善之客，如何不急？
此時，吳憾來到窗邊，透過縫隙觀察外界。
「沐一龍沐一石？」
兩人雖是主支少爺，可天資平平，邁入青壯期，修為低至氣武一二重出頭，資質連一些旁支子弟都不如，更遠遜於才十三歲的小草。
吳憾瞧見兩人氣勢洶洶而來，一番強硬命令未能鎮住小草，見去路被阻，心中大怒，果斷出手，兩人竟以二敵一毫無武者尊嚴。
不過他們武技不精，修為虛浮，根底更是松垮，短短試探幾招，就被小草尋出破綻，一拳一個打在胸口擊退，小草年幼，但得著沐小菀的親身指導，所修習的風虎拳小有成就。
她根基之嚴實，氣武掌力全數爆發，單臂立刻超過一千斤的力道傾下，連武堂的練功木人樁都能震斷，何況只擊退兩個嗑藥長大的酒囊飯袋？
短短几合，勁風掃枯葉似的戰鬥，小草明顯存了容忍，手下處處留情。
「正德叔，你要看著我丟臉？」
被搗了一拳的沐一龍，左胸火辣辣的疼，求救的話音未落，再次被小草一拳擊中，驚得連退十步。
面對小草的攻勢，養尊處優的沐一石更顯得無力招架，幾息時間就被追打得氣血躁亂，步伐不穩。
「正德叔，奴大欺主！你為何還不出手？」
求救無果，屢屢傷顏的龍石顧不得惜身，打急了眼，同小草再度交戰。
七八合後，情勢高下分明，小草顧慮他們身份，空躲許多招數都不回擊，怕激怒他們，但也不願再用無意義的退讓來養釁，便運用一門風行步的快步身法，避開兩人風虎拳的交叉截擊，她伏身收膝，拉低身位，接續一式「游鱗分水」，佯裝飄身後撤、不敵二人攻勢的模樣，一龍一石眼神大大振奮，左右拳路加緊交逼，她又抓住二人拳路互妨的破綻，折腰仰首，後撤的步伐突然前返，在二人猝不及防的驚容下，以利落的寸滑步，戰位從兩人前中央移位至無防的背後，輕掠的燕影身尚未落定足跡，縈繞汩汩嘯音的雙掌早在擦身之際齊出！一龍一石收勢不及，驚怒回身想要抵擋，卻忽略了以下襲上的拳力不易抵禦，只聽「嘭」的兩拍拳勁，二人腹下重重一悶，胃內苦水逆上口腔，腰弓如斗，足尖脫地，都帶著目眥欲裂的大紅臉，顫抖、尖嚎著「撲通」兩聲摔身在甬道邊沿，渾渾噩噩，淚涎亂流，磕了滿嘴臉的草泥。
「好！」
吳憾心底大叫一聲。
「......」
全程，護衛的武事長高手沐正德，面目嚴酷，漠視旁觀。
「你們離開吧，教小姐知道你們的用意，沐族無人可保。」將兩人擊退在地，小草不再進迫，收招站在廂房門口，戒備地望著沐正德。
喘過氣來的一龍一石，回過神又恥又怒又躁又恨，慘遭丫頭騎頭欺辱的公子心，崩開恥辱的裂痕，氣得他們滾脹一圈的臉龐血紅欲滴，眼看他們失控下抽出戰刀要斗命，一直沉默的中年武者無奈上前，擋住龍石動作，發話：「夠了，到此為止，沐青絮，你讓路吧，等小姐回來，我自行請罪，今天沒有人保得住那賊子。」
果然應在我頭上？吳憾心驚一下。
說話的沐正德，乃是沐烈長兄沐剛手下最得力的武事長，氣武十重修為的大高手，境界比肩長老，一掌之力可貫穿大樹，一跺腳可以粉碎磐石，實力強橫，小草絕非對手。
這時，他闊步上前，至於小草，小貓打鬧的架勢根本不在他眼中有任何動靜。
「沐正德！你敢造亂！這可是風吟院！」
抗議無用。
「呼！」
小草顏色一冷，運起拳法，迎面一拳直攻心脈，想阻攔他的步伐，但沐正德一個目光不斜，大袖一揮，恐怖青流呼嘯，小草尚未抵盡的拳，和整個人，直接震飛起來，重重摔倒在門前，嬌嫩的雙臂砸破石磚面，破爛的袖下淌出絲絲殷紅血流。
混帳！！
屋內的吳憾隔著窗縫瞧見這揪心一幕，眼中登時爆滿怒火，恨不得衝出去拼命，但還是死死克制住顫抖的拳頭。
「不許進......」
小草小臉蒼白，但倔強地爬起身，爆發全身青力，稚嫩喊叫著向沐正德衝去，中年人眼中流過一絲猶疑，但還是鐵著心，一掌隔空擊在她的腹部。
力量，自是克制到了微末。
沐小菀的侍女，他是真的要當正牌小姐來看的，如非絕念，不願得罪。
面容凝滿痛苦的小草，嗚咽一聲，被打得騰空飛起，腰重重砸在廊下柱子上，噗的倒落在地，口鼻溢出鮮血，神志一度渙散，仍努力搖動腦袋，試圖清醒起來爭鬥。
「哈哈哈哈哈！太好了，打得好啊，正德叔，你可得狠狠教訓這目不識尊的狂婢！」
「這下教她知道知道沐族的王法，叫她認清什麼叫主，什麼叫奴！哈哈哈哈哈！」
一龍一石大笑起來，終於是松下了刀柄，看著小草的慘狀，心頭不住升起快虐之意，虎眸燃著猙獰火焰，兩人摩拳擦掌，往前走來。
「嗚......不......不，你們不許......」
微弱的悲鳴流動，半身是血的小草揚起顫亂的腰身，舉起欲墜的手臂，弱不禁風的身，仍盡最大可能擋住了門。
「區區一個丫鬟，真以為當了沐家小姐嗎？誰給你的膽子阻攔我們？還敢威風？看大爺不抽爛你的臉？」沐一石上前幾步，抬手就去打小草的臉，吳憾眼瞳一震，知道再無法坐視不管，猛地開門，朝幾人暴吼：「住手！你們三坨屎坑裡的賤泥！真是驚天的威風！欺負弱女子還長了能耐！」
眾人皆驚，等看清吳憾的模樣，無論是一龍一石，還是沐正德，眼中殺機都猛烈了起來。
沐一石僵在半空的手落下，轉而盯著吳憾，陰沉道：「我作為小菀的堂兄，管教不懂事的丫鬟，與你何干？你就是吳憾吧？好好好，若不是聽宋大哥解釋，我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你害了吾弟沐二，害了柒姑姑，眼下竟打起我妹妹的主意？你自己說個死法！」
吳憾懶得辯解，拍著胸脯大叫道：「來啊！恨我是嗎？那就來啊！是男人就別欺負一個小姑娘，進來說事！我告訴你們我吳憾命就在這裡，不逃不躲，任由你宰割又如何？」
「不......你們不能......動他......」小草身子一陣受驚的慌亂，她是無論如何不允許吳憾出事的，這是小姐唯一的交心朋友。
這三人來勢洶洶，一路沒有驚動旁人，顯然做了萬全準備，風吟院平日有兩個女武衛隊長在，居然全被支走？
怕是逃不脫死劫的，吳憾自知事況，苦無退路。
小草能為了護他，捨生忘死，何其難得？他不能去想什麼秘密逃跑的方法。
「喀！」
隨之房門重重閉緊，下一刻就傳來了器物斷裂、重物接連倒地的異響。
砰、砰砰、喀啦嘩啦、砰砰嗒......
門外，小草拳頭攥得出血，聽著屋內刺耳的動靜，知道吳憾為了不拖累自己，寧願去承受極端折磨，甚至是死，她的眼角，清淚簌簌落下。
可沐正德偏偏守著門口，她沒有辦法。
那動靜滿室不消，她聽見一龍一石暴吼不停，吳憾則死死忍痛，除了悶哼別無雜音，她的淚更急了些。
「沐一龍......沐一石......」小草咬緊銀牙，靠著柱子爬起身，邁下虛弱的步伐，跌跌撞撞往外走，沾滿灰塵的小臉上，紅腫的眼眶裡擠出豆大的淚滴，和額角、嘴邊流下的鮮血混合，灑落一途。
沐正德抬手又止，終究不敢逼壓太甚。
「來人......來人......救命......」少女稚嫩無力的求救聲，帶著恐懼的泣音孤獨迴蕩在空蕩的宅院間。
......
少頃，在沐一龍沐一石狂風驟雨般猛烈的拳腳折磨下，吳憾氣若遊絲，遍體是血，倒在地上。
為了儘可能折磨他，兩人控制力道，每一次出手，勢必要讓吳憾感受到極端痛苦，又不至於徹底暈死。
挑手筋，腳筋，穿琵琶骨？奈何是個廢武，根本無有意義。
「叫啊，你怎麼一聲都不叫？是爺爺還不夠用力？」沐一龍越是施虐，越感到暴躁，他沒有從吳憾嘴裡聽到求饒或叫苦的聲音，懷疑這人是不是有病，感覺不到痛？
怎麼會有人腿骨、臂骨、掌骨、肋骨和脛骨全部被別人踩碎、打斷，還能忍住不發出哭嚎求饒的？
怎麼會有人被狠狠掐住喉嚨，一遍遍拎起來，摔砸在地，而一聲不吭的？
怎麼會有人被抓著腦袋狠撞牆壁，磕得面目全非，頭破血流而保持沉默？
這是人嗎？
一場凌虐，屋內一切染滿腥敗，連空氣都污蒙蒙夾了層紫霧，木屑、斷帛、裂錦、碎玉和瓷渣，折裂的，垮塌的，四分五裂的，滿地都是，找不出一片乾淨。
慘象，令門外的沐正德不忍直視，幾次催促，「兩位少爺，玩夠就了結，不值得浪費時間在活死人身上，我還得回去守鎮藥山。」
「正德叔，你要急就先去吧，約好的禮數不會少，我們再玩一會兒，好好發泄發泄就終結，放心，小菀一早去了武盟，一時回不來。」沐一石一張猙獰面目，五指鷹勾般抓在吳憾臉上，將已經模糊的面孔捏得扭曲，想一把撕爛他的麵皮。
「唉......」
沐正德再看不下去，關門走了。
直到他走後，吳憾空睜的雙目，驚現一抹暴冷，唇角露出殘戾的瘋笑，在滿臉紫血的襯托下，他瞪目獰笑的神情，顯得尤為驚悚。
「咳咳......一點不疼......你們真是廢物，折磨人都不會，拿把破刀亂割亂捅，劃毛呢？你們怎麼不敢把老子的心挖出來捏碎？軟蛋？」
正計較玩法的一龍一石愣住，望著一臉詭笑的吳憾，對上那莫名讓人膽寒的邪瞳，心上突一寒噤，隨即惱羞成怒。
「大爺玩膩了，這就挖你的心!」
一下倒持匕首，沐一石惡狠狠一刀直刺吳憾的心腔。
噗呲！
尖刃入肉，熱血噴薄，紫血如焦熱的糖漿般潑灑在兩人臉上，糊得睜不開眼來，口鼻也黏膩、噁心得直要倒胃。
呲砰！
深入心口的匕首被一股怪力彈出，隨之，海量的青氣流從吳憾心口湧出。
呼隆——
衝擊力一瞬間撞翻兩人，一股山洪噴薄的力量失去約束，從吳憾劇震的心口爆鳴而出，如龍嘶嘯，向四面八方發起衝擊，霎時，腳下震動，樑柱搖曳，全屋被沖得搖晃。
「咳咳......什麼鬼動靜......啊！！」
一龍一石剛站起身，又被更強的氣浪原地沖飛，身軀打破窗戶，跌落在屋外空地上，衣衫破碎，滿身血痕，嚇得倉惶逃命。
直到樓閣傾倒，動盪才肯平息。
遠遠有沐家強者被驚動，飛奔至風吟院前，發現傷重暈厥的小草，無人敢貿然闖入，都尋到高處眺望林園，見到樓閣廢墟上大肆升騰的亂流，面面相覷。
「終於走了麼......咳咳......這回虧大發了，我的魚龍根藥力......」吳憾一身血紅，肢體呈現怪異的扭曲，猶如柔軟的海草歪斜蔓延，嵌合在殘垣斷壁之間，只露出可憐兮兮的髒臉。
他知道自己的情況有多麼糟糕。
他沒有能耐去主導自己的命運。
就像這變故何其突然？他未曾預料，沐小菀也是。
他唯一能做的，讓自己不懼於面對苦難，沐小菀為他明確了寶貴的真心，他不願再退守到階下，他不能露出一毫的怯懦，如枯萎草木一樣等待腐朽降臨的生命，他受夠了。
早在開門的時候，他就有了準備，如果小草能早一點找到援兵，就不用承受那麼多煎熬，可小草傷重，風吟院脫離主宅獨立，面積極廣，來去的時間夠吳憾死三回，他只能自救，唯一的手段是引爆封存在心口的藥力，這是當初服食魚龍根積攢下來的，不多不少。
這藥力不知為何會安穩地停留在他體內，血珠之前從沒有主動提醒過他，因為吳憾根本沒有手段啟用，若非面臨必死之局，他也無法從血珠處問得此解。
也透過這個窗戶，他理解了血珠的天然局限，血珠，真是死物。
它是一本死書，一切知識，功用，必須主人自己去引發，學習。
以外力強行發泄魚龍根藥力，不足以影響到氣武十重境的沐正德，卻足夠擊傷沐一龍和沐一石。
唯一的生機，懸在一線之間。
代價是吳憾血崩，身體被沖刷得千瘡百孔，五臟六腑嚴重受損，百骨盡斷，這都不算事了，對吳憾來講，肉體傷痛何曾不是一種精神上的磨礪。
「只要能活著，就還有機會。」
「沐一龍沐一石......沐家人真是一次次打破我的認知......這樣的情況，連沐姐姐也會感到很失望吧。」
「無所謂了，今日的我卑賤如泥，一個沒有力量的窮小子，沒有能為的瘋子蠢人，我都認了，我大可任由爾等欺凌辱沒，可，莫急，莫急，等我踏定武道，必以這熔金一般灼烈的堅心，粉碎你俗世萬般蛇蝎虎狼。」
「誰，也逃不掉的。」
一句治好血毒，讓吳憾頭都大了，這是連金貓都說一句「死是厄難之解」的病啊，吳憾感激她如此替自己著想，受人關懷、尊重的滋味實在陌生，太感到遙遠，叫習慣了孤獨的吳憾，慎之又戒，戒又還迎，矛盾的，活似個躲藏冰屋的流浪人，習慣寒冷保護的他，喪失了偎依篝火的膽量，得一必舍一，他只好牢牢把篝火明亮的模樣掛起在眼底，滿足一個奢侈的願景，身體日復一日縮著冰屋。
他怕自己一旦習慣她的溫暖，就溺情其中，再難自拔，到頭來丟了冰屋，也守不得篝火。
少年的心，敏感顫動，確信這並非妄慮，而是切實將要發生的抉擇。
「沐姐姐，恐怕是個危險人物......若離篝火太近，我，逃不過灼傷。」吳憾心底默念，眉目間不住變換的異色，逃不出沐小菀的觀察。
「你也不要灰心。」沐小菀付諸艱難決定似的將思緒一凝，誘人紅唇如蝶翼輕翕動，吳憾聽清了她微風般淺的話：「等我準備好，將血渡給你，青源內抗，異血持衡，務求暫時克制惡症，這是金碑所述應急之法，與你的會面符合我的想法，所以我同意。」
佳人身影不久消失，空氣中殘留著美人髮絲流過的幽香，吳憾孤坐室內，心中悸動久久不息......
直到正陽將盡。
午後沐烈家主來看他，詢視病情，叮囑他不要外出，謹防有人違禁報復，好在風吟院是沐小菀的居所，很安全。
一番閒談，吳憾知道許多。
沐二失蹤超過兩個月，基本定性成遇難身死，風光雨後，雪谷外的世界充斥戰禍，人妖相鬥，大勢爭鋒，小小雪穀人不聽為妙，他才意識到，自風光大雨發生，他昏迷月久，黃金貓事件，同樣昏迷月久。
柒長老的事，傷勢具體什麼情況？如沐家主提及，麻煩在於竅穴沉隱，自己或有用武之地。
「還是厚次臉皮請沐家給我置辦一二場藥浴吧？修煉可全指望在破竅上，對，等沐姐姐回來。」
多思多苦，吳憾索性滅去雜念，爬上床休息一會兒。
實在是連日風波，心神有些乏力。
風光寧靜，日頭西向。
待他睡意漸隆，外面，響起一陣凌亂、錯雜的腳步。
「一龍少爺，一石少爺，武事長沐正德，你們做什麼？」
「除了家主，任何人想進風吟院必須得到許可！你們強闖做什麼？」
屋外，傳來小草的怒斥，聲音含著少許驚意，少女剛從武堂用課歸來，偌大的風吟院不見一衛一仆？意識不妙她迅速回趕，果真在前院堪堪堵住不善之客，如何不急？
此時，吳憾來到窗邊，透過縫隙觀察外界。
「沐一龍沐一石？」
兩人雖是主支少爺，可天資平平，邁入青壯期，修為低至氣武一二重出頭，資質連一些旁支子弟都不如，更遠遜於才十三歲的小草。
吳憾瞧見兩人氣勢洶洶而來，一番強硬命令未能鎮住小草，見去路被阻，心中大怒，果斷出手，兩人竟以二敵一毫無武者尊嚴。
不過他們武技不精，修為虛浮，根底更是松垮，短短試探幾招，就被小草尋出破綻，一拳一個打在胸口擊退，小草年幼，但得著沐小菀的親身指導，所修習的風虎拳小有成就。
她根基之嚴實，氣武掌力全數爆發，單臂立刻超過一千斤的力道傾下，連武堂的練功木人樁都能震斷，何況只擊退兩個嗑藥長大的酒囊飯袋？
短短几合，勁風掃枯葉似的戰鬥，小草明顯存了容忍，手下處處留情。
「正德叔，你要看著我丟臉？」
被搗了一拳的沐一龍，左胸火辣辣的疼，求救的話音未落，再次被小草一拳擊中，驚得連退十步。
面對小草的攻勢，養尊處優的沐一石更顯得無力招架，幾息時間就被追打得氣血躁亂，步伐不穩。
「正德叔，奴大欺主！你為何還不出手？」
求救無果，屢屢傷顏的龍石顧不得惜身，打急了眼，同小草再度交戰。
七八合後，情勢高下分明，小草顧慮他們身份，空躲許多招數都不回擊，怕激怒他們，但也不願再用無意義的退讓來養釁，便運用一門風行步的快步身法，避開兩人風虎拳的交叉截擊，她伏身收膝，拉低身位，接續一式「游鱗分水」，佯裝飄身後撤、不敵二人攻勢的模樣，一龍一石眼神大大振奮，左右拳路加緊交逼，她又抓住二人拳路互妨的破綻，折腰仰首，後撤的步伐突然前返，在二人猝不及防的驚容下，以利落的寸滑步，戰位從兩人前中央移位至無防的背後，輕掠的燕影身尚未落定足跡，縈繞汩汩嘯音的雙掌早在擦身之際齊出！一龍一石收勢不及，驚怒回身想要抵擋，卻忽略了以下襲上的拳力不易抵禦，只聽「嘭」的兩拍拳勁，二人腹下重重一悶，胃內苦水逆上口腔，腰弓如斗，足尖脫地，都帶著目眥欲裂的大紅臉，顫抖、尖嚎著「撲通」兩聲摔身在甬道邊沿，渾渾噩噩，淚涎亂流，磕了滿嘴臉的草泥。
「好！」
吳憾心底大叫一聲。
「......」
全程，護衛的武事長高手沐正德，面目嚴酷，漠視旁觀。
「你們離開吧，教小姐知道你們的用意，沐族無人可保。」將兩人擊退在地，小草不再進迫，收招站在廂房門口，戒備地望著沐正德。
喘過氣來的一龍一石，回過神又恥又怒又躁又恨，慘遭丫頭騎頭欺辱的公子心，崩開恥辱的裂痕，氣得他們滾脹一圈的臉龐血紅欲滴，眼看他們失控下抽出戰刀要斗命，一直沉默的中年武者無奈上前，擋住龍石動作，發話：「夠了，到此為止，沐青絮，你讓路吧，等小姐回來，我自行請罪，今天沒有人保得住那賊子。」
果然應在我頭上？吳憾心驚一下。
說話的沐正德，乃是沐烈長兄沐剛手下最得力的武事長，氣武十重修為的大高手，境界比肩長老，一掌之力可貫穿大樹，一跺腳可以粉碎磐石，實力強橫，小草絕非對手。
這時，他闊步上前，至於小草，小貓打鬧的架勢根本不在他眼中有任何動靜。
「沐正德！你敢造亂！這可是風吟院！」
抗議無用。
「呼！」
小草顏色一冷，運起拳法，迎面一拳直攻心脈，想阻攔他的步伐，但沐正德一個目光不斜，大袖一揮，恐怖青流呼嘯，小草尚未抵盡的拳，和整個人，直接震飛起來，重重摔倒在門前，嬌嫩的雙臂砸破石磚面，破爛的袖下淌出絲絲殷紅血流。
混帳！！
屋內的吳憾隔著窗縫瞧見這揪心一幕，眼中登時爆滿怒火，恨不得衝出去拼命，但還是死死克制住顫抖的拳頭。
「不許進......」
小草小臉蒼白，但倔強地爬起身，爆發全身青力，稚嫩喊叫著向沐正德衝去，中年人眼中流過一絲猶疑，但還是鐵著心，一掌隔空擊在她的腹部。
力量，自是克制到了微末。
沐小菀的侍女，他是真的要當正牌小姐來看的，如非絕念，不願得罪。
面容凝滿痛苦的小草，嗚咽一聲，被打得騰空飛起，腰重重砸在廊下柱子上，噗的倒落在地，口鼻溢出鮮血，神志一度渙散，仍努力搖動腦袋，試圖清醒起來爭鬥。
「哈哈哈哈哈！太好了，打得好啊，正德叔，你可得狠狠教訓這目不識尊的狂婢！」
「這下教她知道知道沐族的王法，叫她認清什麼叫主，什麼叫奴！哈哈哈哈哈！」
一龍一石大笑起來，終於是松下了刀柄，看著小草的慘狀，心頭不住升起快虐之意，虎眸燃著猙獰火焰，兩人摩拳擦掌，往前走來。
「嗚......不......不，你們不許......」
微弱的悲鳴流動，半身是血的小草揚起顫亂的腰身，舉起欲墜的手臂，弱不禁風的身，仍盡最大可能擋住了門。
「區區一個丫鬟，真以為當了沐家小姐嗎？誰給你的膽子阻攔我們？還敢威風？看大爺不抽爛你的臉？」沐一石上前幾步，抬手就去打小草的臉，吳憾眼瞳一震，知道再無法坐視不管，猛地開門，朝幾人暴吼：「住手！你們三坨屎坑裡的賤泥！真是驚天的威風！欺負弱女子還長了能耐！」
眾人皆驚，等看清吳憾的模樣，無論是一龍一石，還是沐正德，眼中殺機都猛烈了起來。
沐一石僵在半空的手落下，轉而盯著吳憾，陰沉道：「我作為小菀的堂兄，管教不懂事的丫鬟，與你何干？你就是吳憾吧？好好好，若不是聽宋大哥解釋，我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你害了吾弟沐二，害了柒姑姑，眼下竟打起我妹妹的主意？你自己說個死法！」
吳憾懶得辯解，拍著胸脯大叫道：「來啊！恨我是嗎？那就來啊！是男人就別欺負一個小姑娘，進來說事！我告訴你們我吳憾命就在這裡，不逃不躲，任由你宰割又如何？」
「不......你們不能......動他......」小草身子一陣受驚的慌亂，她是無論如何不允許吳憾出事的，這是小姐唯一的交心朋友。
這三人來勢洶洶，一路沒有驚動旁人，顯然做了萬全準備，風吟院平日有兩個女武衛隊長在，居然全被支走？
怕是逃不脫死劫的，吳憾自知事況，苦無退路。
小草能為了護他，捨生忘死，何其難得？他不能去想什麼秘密逃跑的方法。
「喀！」
隨之房門重重閉緊，下一刻就傳來了器物斷裂、重物接連倒地的異響。
砰、砰砰、喀啦嘩啦、砰砰嗒......
門外，小草拳頭攥得出血，聽著屋內刺耳的動靜，知道吳憾為了不拖累自己，寧願去承受極端折磨，甚至是死，她的眼角，清淚簌簌落下。
可沐正德偏偏守著門口，她沒有辦法。
那動靜滿室不消，她聽見一龍一石暴吼不停，吳憾則死死忍痛，除了悶哼別無雜音，她的淚更急了些。
「沐一龍......沐一石......」小草咬緊銀牙，靠著柱子爬起身，邁下虛弱的步伐，跌跌撞撞往外走，沾滿灰塵的小臉上，紅腫的眼眶裡擠出豆大的淚滴，和額角、嘴邊流下的鮮血混合，灑落一途。
沐正德抬手又止，終究不敢逼壓太甚。
「來人......來人......救命......」少女稚嫩無力的求救聲，帶著恐懼的泣音孤獨迴蕩在空蕩的宅院間。
......
少頃，在沐一龍沐一石狂風驟雨般猛烈的拳腳折磨下，吳憾氣若遊絲，遍體是血，倒在地上。
為了儘可能折磨他，兩人控制力道，每一次出手，勢必要讓吳憾感受到極端痛苦，又不至於徹底暈死。
挑手筋，腳筋，穿琵琶骨？奈何是個廢武，根本無有意義。
「叫啊，你怎麼一聲都不叫？是爺爺還不夠用力？」沐一龍越是施虐，越感到暴躁，他沒有從吳憾嘴裡聽到求饒或叫苦的聲音，懷疑這人是不是有病，感覺不到痛？
怎麼會有人腿骨、臂骨、掌骨、肋骨和脛骨全部被別人踩碎、打斷，還能忍住不發出哭嚎求饒的？
怎麼會有人被狠狠掐住喉嚨，一遍遍拎起來，摔砸在地，而一聲不吭的？
怎麼會有人被抓著腦袋狠撞牆壁，磕得面目全非，頭破血流而保持沉默？
這是人嗎？
一場凌虐，屋內一切染滿腥敗，連空氣都污蒙蒙夾了層紫霧，木屑、斷帛、裂錦、碎玉和瓷渣，折裂的，垮塌的，四分五裂的，滿地都是，找不出一片乾淨。
慘象，令門外的沐正德不忍直視，幾次催促，「兩位少爺，玩夠就了結，不值得浪費時間在活死人身上，我還得回去守鎮藥山。」
「正德叔，你要急就先去吧，約好的禮數不會少，我們再玩一會兒，好好發泄發泄就終結，放心，小菀一早去了武盟，一時回不來。」沐一石一張猙獰面目，五指鷹勾般抓在吳憾臉上，將已經模糊的面孔捏得扭曲，想一把撕爛他的麵皮。
「唉......」
沐正德再看不下去，關門走了。
直到他走後，吳憾空睜的雙目，驚現一抹暴冷，唇角露出殘戾的瘋笑，在滿臉紫血的襯托下，他瞪目獰笑的神情，顯得尤為驚悚。
「咳咳......一點不疼......你們真是廢物，折磨人都不會，拿把破刀亂割亂捅，劃毛呢？你們怎麼不敢把老子的心挖出來捏碎？軟蛋？」
正計較玩法的一龍一石愣住，望著一臉詭笑的吳憾，對上那莫名讓人膽寒的邪瞳，心上突一寒噤，隨即惱羞成怒。
「大爺玩膩了，這就挖你的心!」
一下倒持匕首，沐一石惡狠狠一刀直刺吳憾的心腔。
噗呲！
尖刃入肉，熱血噴薄，紫血如焦熱的糖漿般潑灑在兩人臉上，糊得睜不開眼來，口鼻也黏膩、噁心得直要倒胃。
呲砰！
深入心口的匕首被一股怪力彈出，隨之，海量的青氣流從吳憾心口湧出。
呼隆——
衝擊力一瞬間撞翻兩人，一股山洪噴薄的力量失去約束，從吳憾劇震的心口爆鳴而出，如龍嘶嘯，向四面八方發起衝擊，霎時，腳下震動，樑柱搖曳，全屋被沖得搖晃。
「咳咳......什麼鬼動靜......啊！！」
一龍一石剛站起身，又被更強的氣浪原地沖飛，身軀打破窗戶，跌落在屋外空地上，衣衫破碎，滿身血痕，嚇得倉惶逃命。
直到樓閣傾倒，動盪才肯平息。
遠遠有沐家強者被驚動，飛奔至風吟院前，發現傷重暈厥的小草，無人敢貿然闖入，都尋到高處眺望林園，見到樓閣廢墟上大肆升騰的亂流，面面相覷。
「終於走了麼......咳咳......這回虧大發了，我的魚龍根藥力......」吳憾一身血紅，肢體呈現怪異的扭曲，猶如柔軟的海草歪斜蔓延，嵌合在殘垣斷壁之間，只露出可憐兮兮的髒臉。
他知道自己的情況有多麼糟糕。
他沒有能耐去主導自己的命運。
就像這變故何其突然？他未曾預料，沐小菀也是。
他唯一能做的，讓自己不懼於面對苦難，沐小菀為他明確了寶貴的真心，他不願再退守到階下，他不能露出一毫的怯懦，如枯萎草木一樣等待腐朽降臨的生命，他受夠了。
早在開門的時候，他就有了準備，如果小草能早一點找到援兵，就不用承受那麼多煎熬，可小草傷重，風吟院脫離主宅獨立，面積極廣，來去的時間夠吳憾死三回，他只能自救，唯一的手段是引爆封存在心口的藥力，這是當初服食魚龍根積攢下來的，不多不少。
這藥力不知為何會安穩地停留在他體內，血珠之前從沒有主動提醒過他，因為吳憾根本沒有手段啟用，若非面臨必死之局，他也無法從血珠處問得此解。
也透過這個窗戶，他理解了血珠的天然局限，血珠，真是死物。
它是一本死書，一切知識，功用，必須主人自己去引發，學習。
以外力強行發泄魚龍根藥力，不足以影響到氣武十重境的沐正德，卻足夠擊傷沐一龍和沐一石。
唯一的生機，懸在一線之間。
代價是吳憾血崩，身體被沖刷得千瘡百孔，五臟六腑嚴重受損，百骨盡斷，這都不算事了，對吳憾來講，肉體傷痛何曾不是一種精神上的磨礪。
「只要能活著，就還有機會。」
「沐一龍沐一石......沐家人真是一次次打破我的認知......這樣的情況，連沐姐姐也會感到很失望吧。」
「無所謂了，今日的我卑賤如泥，一個沒有力量的窮小子，沒有能為的瘋子蠢人，我都認了，我大可任由爾等欺凌辱沒，可，莫急，莫急，等我踏定武道，必以這熔金一般灼烈的堅心，粉碎你俗世萬般蛇蝎虎狼。」
「誰，也逃不掉的。」